门口有两双鞋:一双皮鞋,一双休闲鞋。皮鞋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刷过油,油光水滑的,一看就知道它是要代表我到世界上去出席。出门往左,它去的地方大多是水泥、柏油、瓷砖、大理石和木地板。这些地方,半只鞋印也不曾留下。倒是那些石块和水泥地,把它们的坚硬刻到了鞋底。鞋子常常因此作废。眼下这一双,算是最长寿的。现在我穿皮鞋的时候不多。穿得多的是另一双。
一双休闲鞋它懂得迁就脚,不会生生地要脚去适应它。可以随便一点,把自己分成两下装进去。怎么走,去哪里都行。出门往右是洞庭湖。湖堤往下,随着湖水下退,可以一直走到湖心去。
堤身有水泥护坡。半腰有一道两尺来宽的痕迹,腰带似的。夏天水涨上来之后留下的。以前水可以漫到堤面上来。现在它停在半腰中,借着大风,也不能把浪花送一个上来。这湖里的水,怕是再也见不到堤面了。不管大洋上的气流是男孩还是女孩,稍上一点或者稍下一点,反正在堤中间那一段。像地球的黄道带,水位停驻的时间一长,就有一根腰带沿波浪线展开。上面深颜色的是青苔,从波浪的濡润中生长起来。下面带着泥尘的黄色,是水中沉淀的营养质,众多的微生物在这里生长。水退下去,它们的生命周期随之结束。人有些奇怪:水退了,这些颜色怎么久久不褪?这条深浅异色的带子,其实是一道生命的遗迹。它们随着洪水一年来一次,在这里过完一辈子,然后死去。
堤脚下有些石块。水位每每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波浪就在这些石块周围游荡。一些石头成了一种鱼鳞似的小贝类糜集的地方。它们将下半身粘附在岩石上,密密麻麻比邻而居,就像一座贝类的城市。水没有退去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居民日子应该过得不坏:不用开会不用抄笔记不用办证不用交费。水里边有着丰富的营养质与微生物,住在这里的居民,只需在水涌过的时候把口打开,然后关上,水滤出去之后,把要吃的东西吃下。生活就是把嘴打开,然后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吃饭权、居住权都解決好了,这样的生活应该算得上幸福。闲来无事,不知道它们中间,是否长出一些可以称得上理论的东西,好让他们的生活配得上伟大光荣这一类的字眼。也许它们的生命太过短暂,来不及发育这么复杂的东西。以前的丰水期要长一些。自打那边江上出现一道大坝之后,湖水早早退下,它们的寿数缩短了三分之一,甚至少了一半。才到中午,它们就要集体去就死。它们会说,这不是一个英雄时代,它们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就算有点时间,也只够谈谈哈姆莱特的问题。
湖水退去,一块石头就是一座死去的城市。黑鸦鸦的,城中居民只剩一个空壳,张着嘴,里头什么也没有。湖水把它们的世界一齐带走。
堤脚下面是湖滩。水退下去,一开始是泥滩,看看就成了草原。这时候长起来的草,要面对的不是春天,是其他草木不再生长的冬天。它们没有办法,它们没有时间,它们只能赶在春天洪水涨上来之前,完成这一轮回的生长。这里的每一株草都值得尊敬。青帆草,这里的老居民,楚辞里就有它们的身影。长条形叶片,稍一长起来,就又硬又难吃。牛羊只在它们刚出土时才吃上一点。稍不留神,它们就变大变硬,大概还有一种牛羊不喜欢的气味。牛羊不喜欢吃,人又拿它没用。它的生存策略显然有效,遍布湖滩的大半是这种草。风吹过,一会翠绿,一会儿是它们带些白色绒毛的背面。这情景,可以气死世界上所有的广场舞。蘩蒿,湖区的人叫藜蒿,是另一种典型。在防牛羊方面,它们做得极其成功。牛羊甚至草鱼的食谱里没有这一项。几千年几万年以来,它们在湖里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好。只要站的地势稍稍高一点,它们也可以和芦苇一样,洪水也不能把它们淹没。成功的秘决在于它身子里有一种特殊气味,带点儿辛辣,又像是蒿香。正是这成了它今天的劫数。防着了牛羊,防着了鱼,可有一种东西比它们都厉害。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人会喜欢这种气味,尤其是跟腊肉做伴。在众多的人都把人生的支点放在舌尖上的时候,吃过山珍,吃过海味,连人的胞衣都吃过,人们需要换一换吃腻的口味。需要一种新的东西,把疲乏的味觉刺激起来。蘩蒿恰逢其时。连古书上都说了,蘩蒿的嫩茎可吃。野生、绿色正时兴,采蘩蒿的人很多。第一波生长被截断。水涨上来之前,也许还来得及长出第二茬。再生的蘩蒿,再也没法长得跟以前一般高了。好在如今的洪水,也远不如从前了。矮到不及原来一半,也不会有灭项之灾。灌木时代,大伙儿都降低一点高度,存活是没有问题的。这一层,芦苇如今好像也懂了。
芦苇是一种喜欢拔高的植物。中空的芦苇秆,用的是极其简约的方式,省去许多繁琐,一节一节拼命往上长。确实是拼命。水往上涨,它们也在往上长。它们不能让水淹到顶梢。水再大,它们也要把头伸出水面。最紧张最激烈的时候,它们一天就要长出一大截。现在,水不再这样一个劲往上涨,芦苇好像也委顿下来,失去了疾长的劲儿。一开始,人们不知道味苦的芦笋也可以吃。后来发现用开水焯一下,晒干或者腌制之后可以吃。采芦笋很快兴起。采芦笋的人遍布芦苇荡。过了童年之后,再过上一个童年。没了洪水,一身的生长劲儿正好有一个出处。或许这对芦苇并不算什么。只是,在白露为霜的时候,它们再也不会把花举得很高。
还有紫云英。跟岸上肥肥胖胖那种不一样,清瘦的,见筋见骨地贴着地。牛的舌头要把撩起可不那么容易。开花结籽,它们比岸上的要早两三个星期甚至更多。那股野劲儿也是岸上没有的。岸上那些紫云英,看着像以前稻田里做绿肥的后代。偶尔还会有鼠曲草,看麦娘之类。有一种贴地而生的小草,一根草打着一朵小黄花。问过好些人,不知道叫什么。在这片湖滩上,其他草才长出叶子,它们已经开花。其他草不再开花了,它们还在开花。一根草一朵花,看着一点也不起眼。正是它们最早也最晚,用一点点黄色将草滩连成一片。尽量多开花。假如这一年倒春寒,前面的冻坏了,还有后面的。假如春水来得早——淹上来的水最先淹掉的是它们,不要紧,前面的花事已经完成。
穿过湖滩,鞋子就踩在这些植物身上。踏春这个词准确贴切。当然,那种君临春天万物,那种万物为我有的心态也是显而易见的。草不会踩到我们,我们不能不踩到草。就像那些牛,它不能不来啃食这些草。我们的脚步,也不能老往水泥地上去。我能够做的就是心存敬意,尽量少伤着那些花朵。它们的叶茎,或许还能承受鞋子的重量。花断了,那根草一年的努力与希望就要白费。
草地上不时有鸟群栖息过的痕迹,主要是毛羽和粪便。天鹅和大雁的粪便大拇指一般粗,野鸭要小一些。鸟总是离人远远的,在蛋壳里的时候,它们就已经知道。人总是派枪弹,要么就派毒药去跟鸟粪相会。鸟呢,只好派粪便去跟人相见。有一次,在草地边上,一个沙窝窝里居然遇到一只鸟蛋。带着褐色斑点,看起来像卫星照片上的另一个星球。孵蛋的鸟应该离去不久。那个沙窝窝看起来还带着母性的体温。窝在那里的母爱,足以软化世间最坚硬的东西。可是我怕它软化不了看见它的人。我只能祈愿,在蛋长出翅膀之前,不要再让人看见。
草地尽头是泥滩。草地到泥滩有一段落差,像是湖的第二个岸。枯水季节,草地和湖水在这里分野。那是以前。如今,湖水一退再退,泥滩过去还是泥滩。靠近草地,一些草已经开始在泥地上试足。一些可能是风带来的误入者,还有一些显然是在往那里移居。草还只是星星点点,更多是地藓类,成片成片。
枯水期的这道湖岸,大致半米高,上面有一些洞穴。有一次我看到里头住着一只龙虾,里头还有少量的水。我拿了一根草去撩拨,它不屑一顾。大概在它眼里,我只是一根草,它的兩只鳌哪一只都比我大。另一处洞穴我看到过一只甲鱼。一双鞋打它的门前经过。鞋子离得太近。甲鱼张开利齿,从它地堡式的身体里咬过来。鞋子跳开了。在鞋子上面,我承认我想到了一只野生甲鱼的价钱,想到了养生大补之类的字眼。我克制住了,没有像一个人那样去行事。在甲鱼眼里,我只是一双休闲鞋。我做了一双休闲鞋应该做的。还有一个洞穴,里面一双惊惶的眼睛。一只田鼠。它应该早就听到看到了鞋。它知道,鞋不是好东西。鞋子上面载着的,多半是贪婪和凶残。有很多事情,你没法跟田鼠说清楚。我还是快点从它门口走开,让里面少受点惊吓。
泥滩上星星点点的草,差不多总有地藓连着,上面可以走。可以感受到泥浆在里面鼓荡。动作幅度小一点,上面一层表皮不会鼓破。大大小小万千螺蚌,密密麻麻排满皲裂的地面。空空的螺壳装着风。蚌壳已经打开,里面外面全都光溜溜的。一片世界未日的景象。往前,往前一直是这样。圣经里的大洪水,曾经是人的灾难。眼前是另一种灾难。水底世界突然消失,满世界的生命只剩空壳。只有这些壳表明它们和它们的世界曾经存在过。没有人知道它们都是谁。有许多才刚刚长成一只螺形一只蚌形,它们还是孩子。生命才开始就已经结束。一前一后,两只半陷泥土中的蚌壳吸住我的目光:它们朝同一个方向斜着身子。大的那一个在前面,像父亲。小的跟在后面,是儿子。他们在逃跑。大灾难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活着。父亲带着儿子逃命。儿子还小,很快就跑不动了,抬起头望着天上直喘。父亲很着急,伸过手去想拉儿子一把。整个世界连同他们一起,定格在这一刻。
草和地藓越来越少,腐臭味越来越浓。这里的泥滩出水还不久,原来的世界正在腐烂。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脚上的鞋已经踩进烂泥里。离我不远,一只拖鞋躺在螺蛳蚌壳上。蓝色鞋面,鞋口那儿镶了一道酱色绒布。从鞋跟那儿开始,一道脚印新月似的弯进鞋洞里面。脚印如此清晰,谁的脚一次次把它踩在上面?它从哪里漂流到这儿,还有一只鞋子在哪里?我想起我的一个堂弟到广东打工,去世后被烧成骨灰送回家。他母亲怎么也不相信,那只小盒子里装的,就是她儿子。她把他穿过的一双拖鞋找出来,那上头有她儿子的脚印。
鞋子记住了人。人可以在鞋子上找到自己的印记。对于地面来说,人只是两道鞋印: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那个跑到月亮上去的人也一样。这地方也像月球上一样荒凉。我看了看刚才留下的两只鞋印:四十码,鞋子代表我,这就是我的全部面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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