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在世界屋脊举行

王宗仁

一

他们的爱情从开始到完成，有着长长的距离。当她从满目桃红杏雨的泉城上路时，唐古拉山的春天比冬天还瘦。雪山兵屋的窗口伸出一枝雪莲花，悄然向远路深处延伸。

在济南军区总医院那条绿树浓荫掩映的长廊路上，每天照例都会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军人走在众多的行人中。军医曹三太，护士刘佃玲。他们并不出众，也是忙忙上班，急急下班。有时也会并肩走在一起，交谈的也多是关于病人的话题。每个人离爱情也许很近，但是离真实的爱人却可能很远。爱情常常是超越现实而存在。记不得是哪年哪月或哪一刻，曹三太和刘佃玲的感情在一句什么话语上撞出了火花。苹果正在长大，葡萄已经熟了，只等一个良辰美景，他们把一颗红红的果子放到嘴里，就像把一个春天放到嘴里。愛情的灯一直就这么亮着，他们谁也没有留神忽然灯光晃了一下，打了个弯。一纸命令，把曹三太调到唐古拉山兵站。这就是军人，往往是在不可知的事件发生时考验你的忠诚。

他们的爱情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从东海之滨延续到了世界屋脊。绿荫廊路上的脚印要被积雪覆盖。不管相爱的路途有多么遥远，属于你的位置谁都没法窃占。半年后，初夏的一个中午，刘佃玲追到积雪皑皑的唐古拉山去爱曹三太。下了汽车她老远就瞅见兵站那灰红相间的屋脊，看到大门前列队迎接她的战士。她陡生几分慌乱，便放慢了脚步，把手轻轻按在胸口，别让心儿剧烈跳荡。她明明知道三太也在队列里面，但没有走向他，却上前和并不熟悉的战士一一握手，同时宣布了一个决定：“后天，也就是这个月的十八日，我和你们的军医举行婚礼，欢迎大家光临！”三太笑盈盈地点头，这是他俩在信上约定的日子。

二

过去和现在，高原军人在唐古拉山上创造了多少气壮山河的故事，可是让一朵爱情之花在这冰天雪地绽放，真的还是头一次。站长申北平一语道破了埋藏在大家心里的话：“我们要用心操办好三太和佃玲的婚礼，让他们小两口儿心里感到美滋滋的幸福。另外，我们也要从这对新人身上蹭些幸福，大家一起享受。有福同享嘛！”

申站长的点子就是稠，脑瓜子一转就浮出了一个新招：新媳妇有了娘家月儿才算圆。对，要给佃玲找个娘家。就在站上几个热心官兵正兴致浓浓布置婚礼现场时，他带着一个兵踏出了兵站大门，到附近牧民的帐房串亲戚去了。进东家出西家，探望了一家又一家，访问了一户又一户，他心里的谱儿是，藏族人家单亲多，给佃玲找娘家可不能找这样的家庭。她的父母都健在，女儿是他们的心尖尖！有备而去，满载归来。日头偏西，申站长从牧民丹巴年扎的帐房出来时，满脸溢着掬不完的笑容。丹巴年扎和老伴十分乐意扮演这个老丈人和丈母娘。他们甚至得寸进尺地说：“我们能有这么个英俊的汉族金珠玛米女儿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福气，最好让她永远住在我们家帐房里当我们的闺女！”

旭日薄润，唐古拉山在世界屋脊醒来。娶新娘，嫁闺女，兵站和牧村两头沉醉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这是娘家人和婆家人共同的心愿：把雪山之巅这次绝无仅有的婚礼办得新鲜、美满。既融进藏汉两家的风俗，又倾注着军民一家亲的深情。早饭后，兵站一侧积着六月雪的一座缓坡上，有个兵放歌，他男声一句又女声一腔地唱着陕北民歌《三十里铺》：“提起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和了个三哥哥，他是我的心上人。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说咱天配成，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申站长站在门口听了，直笑，说：“唱跑调了，跑到二拐拐去了。你着什么急，又不是给你娶媳妇！”

一阵哄堂大笑。

清晨，瓦蓝的天空不挂一丝云彩，蓝得看一眼就让人从头到脚能融化。一大早，刘佃玲就急不可待地提前住到丹巴年扎家里。没有人护送，头天她已经踏察过路线，也认母了。脱下军装，她换上一身素净的红袄蓝裤，显得格外亮丽，像换了一个人。真没想到女军人穿上女儿装更俊俏。她的伴娘是阿爸的外甥女阿吉毛。两位老人给“闺女”准备的嫁妆有小铜菩萨一尊、经书一册、佛塔一个。据说当年文成公主远嫁藏王松赞干布时就是带着这三件物品，所以这个习俗一直流传至今。另外，阿妈还有礼物，她拿出一双像古装戏里的靴子一样的鞋递给佃玲：“穿上它，山里太冷，脚暖了身上就不冷了！”一双藏靴。佃玲接过来边穿边珍爱地打量着。她的脚一伸进去，靴腰就高到小腿上，浑身瞬间暖烘烘的。靴子的底部是牛皮做成，用粗毛线密密缝钉。靴面用红、绿、黄诸种颜色相间的毛呢装饰。黑氆氇长腰上端靠腿肚部位，竖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便于穿着和提携。佃玲穿上藏靴在帐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后，拥抱着阿妈撒娇地说：“阿妈，您真的把我打扮成藏家姑娘了，我好感动，谢谢您！”

三

这天，是唐古拉山罕有的喜日子。只是在战士们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的爆竹还没响起之前的这一刻，山上山下却显得那么宁静，静得从空中偶尔飘起的雪花沙沙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整个世界屋脊变得像海底一样静悄悄的。兵站大门口那副对联因了这宁静显得格外醒目：“藏村嫁出汉家女，唐古拉山新事多”；“三太佃玲恩爱深，高原兵站喜盈门”。此刻，云在天空看着这副对联，牛在栏里看着这副对联，鱼在水中看着这副对联。对联放大了今天的幸福。你如果默诵这副对联，会有一种感觉，它的每行、甚至每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随时都会变成爆竹燃放，变成锣鼓敲起来。和这副对联相对应的是兵站营门的两侧墙壁上，赫然工整写着的八个大字：“严肃紧张，团结活泼。”平时总是在“严肃”气氛里生活的那些兵们，在这次给三太举办婚礼时可以欢乐一回的有限的时间里，怎能不伸胳膊展腿地“活泼”一回！这是申站长特许的，他说：“我相信大家等到这一天，一定憋得够呛！今天三太娶媳妇，站上除了留下值班的，其余人放假，心灵放假。你们想唱就唱，想蹦就蹦，想玩就玩。可有一点，只能动嘴不许动手！”他说这话时，脸上的光芒，身上的气质，竟然一点也没有磨损。

上午12点钟，曹三太在“伴郎”兵站助理员欧阳的陪同下，骑着牦牛来娶佃妹，他还牵了一头牦牛，是新娘的“坐骑”。按照藏家娶亲的讲究，应该骑马的，因为一时难找到两匹马，只好以牦牛代替。战友们笑称，牦牛好，牦牛是藏地的“载重汽车”，骑着牦牛在雪山上稳当，婚后日子过得踏实。山中那长小路拐来拐去地缠绕，窄小得十分适合恋爱。那牦牛今日也乐得显出了醉态，踉踉跄跄，不讲韵脚。只是摇摇晃晃到了娘家才安静地显出憨态。三太到了丹巴年扎家后，先给全家老少献了哈达，并送给了女方父母养育女儿的“奶钱”。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彩箭插在新娘背上，表示她已经属男方家的人了。丹巴年扎送“女儿”出门，同时将“奶钱”回赠给“女儿”——这是阿爸对旧婚俗的改革，原本没有回送“奶钱”这一说。

迎亲的新郎队伍起程后，如果在路上遇到水、背柴火的人，便是吉利的事，要下来向路者献哈达。如是遇上抬病人、倒垃圾或背空筐子的人，这是不吉利的，结婚后必须请僧人念经消灾。藏地的婚俗，他们要是遇到也会尽力照办。但是不一定能碰上。佃玲便多了个心眼，把兵站编印的发到过往汽車兵人手一册的《高原行军医疗卫生手册》，随身带上，包上红封面，路上碰到牧民就送到他们手上。满山遍野的寂静、温暖，相安无事！

也许是知性的牦牛有意放慢了步速，也要享受这从未有过的新鲜婚事场面；也许是牦牛背上一对新人的心情急切，巴不得一步就跨进兵站一隅那间温馨的帐篷婚房，他们总觉得离开“娘家”以后行速太慢。沿路，不时总会有人赶来看热闹，虽然离离拉拉的却也挤窄了山路。好不容易牦牛蹿了几个快步，马上就要到兵站了。这时按照汉族的婚俗就要走完最后一段路了：三太背起佃玲进兵站。他刚一背起新媳妇，路旁迎亲的战友们就扬钹击鼓，爆放喜炮。爆竹的飞片溅了两位新人一脸满身，好像穿上了一件彩衣裳。因为雪山缺氧，三太背着佃玲走了不到100米就有点气喘吁吁的了，他坚持着，绝对不能让新娘的脚着地。申站长见他满头淌汗，步子也有些打飘，就说：“三太，娶个媳妇不容易吧！刘佃玲从山东大老远追到唐古拉山嫁给你，你背着她才走了几步太便宜你了！”一个快乐的兵冲着申北平鼓动道：“站长上呀，快帮三太一把！”说话的就是清早唱《三十里铺》跑了调的那个兵。申站长回应道：“你小子唱歌跑调，说话也没有谱，这事当站长的不能帮忙，倒是你可以见义勇为！”掌声，笑声，还有七八面腰鼓有节奏地敲响着，几十挂鞭炮也一齐炸响了。兵们、道班工人和看热闹的牧民，都尽情地蜂拥着，狂欢着，唐古拉山快乐得要发疯了！

新娘走下牦牛时，踩踏的垫子是特意做的五彩锦缎，里面装着青稞、麦子，面上画着吉祥如意符号。作为男方家人的兵站领导，这时手捧“切玛尔”（藏语，汉意为“糌粑酥油饰品”）献给迎亲送亲的人。伴郎欧阳摇身一变，成了领唱的指挥，他高举手臂引领在场所有的人唱起了早就定好的歌儿《远方的亲人请你留下来》：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

树上的果儿等人摘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丰润的谷穗迎风荡漾

期待着人们割下来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谁是远方的客人？刘佃玲。还有谁？曹三太也是。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这是藏族同胞的呼唤，也是高原兵站战友的呼唤。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刘佃玲却没有留下来。蜜月还没度完，一纸命令，她就返回济南执行一项战备任务去了。曹三太站在兵站门口远眺，举目世界屋脊，月亮终归是圆的，终归是要圆的！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