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涛
尽管地处三百公里之外的浙江金华,但婺剧距离上海观众并不遥远,2016年12月3日晚,由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创作的现代戏《血路芳华》在虹桥艺术中心演出,这已经是该院连续第五年来沪演出。
《血路芳华》讲述的是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女战士郝秀英与战友在荒原雪山奋勇杀敌、甘洒热血,解放后在烈士陵园做守墓人的感人故事,通过跌宕起伏的情节、扣人心弦的场面,艺术地再现了一段不应被遗忘的历史,是一曲充满悲情与豪情的英雄主义壮歌。这是一个典型的“重大题材”,以往我们创作战争题材时的惯有思路是表现军人的牺牲精神或者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但这样的戏很难被保留下来,近年来对战争中个体生命的关注则成为此类题材的创作趋势,《血路芳华》基本沿袭了这一创作方法,但又有所突破,从而使该剧富有情感的感染力和思想的震撼力。
这要得益于精妙的艺术构思,首先体现在戏剧结构和场景安排方面。由于该剧时间跨度很大,人物众多,情节丰富,需要编剧精心布局。编剧截取了三个时间点,分别是1936年、1954年和1988年,相对应的事件是女戰士血洒高原、烈士陵园揭幕和纪念馆开馆,通过郝秀英与华素秋、继红、多杰等人的重逢,运用闪回的方式,巧妙地将三个时代串联起来,这种结构方式比较完整地呈现了主人公郝秀英悲壮而又传奇的人生旅程,更重要的是它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彰显了以郝秀英为代表的西路军女战士的革命理想与坚定信仰,这种精神在今天仍然具有巨大的感召力。一般来说,描写战士与敌人的正面斗争是战争题材的必需场面,这种写法既可以显示出战士的英勇无畏,又可以制造紧张激烈的剧场效果,但《血路芳华》有意回避掉了这种血雨腥风的场面,编剧把反面人物全都置于幕后,而是将戏留给了郝秀英与战友、藏民之间的相处,这种场面因为有战争作为背景而显得更为激荡人心,一方面增添了该剧的生活质感,另一方面也更加突显了战争的残酷性。同时,场景的安排也别出心裁,巍峨陡峭的山峰、雄浑粗犷的雪山、汹涌湍急的江水……这些共同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景,而最为亮眼的则是世外桃源般的牧民生活,色彩斑斓的藏族帐篷为该剧染上了一抹亮色。
创作战争题材的戏剧,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两个误区,一是用战争场面来代替戏剧冲突,二是塑造人物形象时用革命性来代替人性。《血路芳华》利用结构和场景的安排成功避开了第一个误区,更难能可贵的是,该剧塑造了几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衡量一个戏的质量,有几个重要的标准,比如思想是否深刻,情节是否精彩,情感是否真实,形式是否独特等等,但人物是否鲜活才是我们判断一个戏的质量的最高标准。戏剧通过行动来展现人物的思想与情感,因此,动作质量影响着一个人物形象的质量。作为该剧的核心人物,郝秀英有四个重要动作,显示了她独特的个性。
第一个动作是大敌当前时的挺身而出。第一幕中,西路军女战士面临着弹尽粮绝的绝境,苦苦等候着增援部队,但指导员华素秋带来师长与军长阵亡的消息,并转达了上级命令要求撤离,此时枪声响起,敌人形成包围之势,危急关头,郝秀英主动承担起阻击敌人的任务,掩护战友撤退,在被逼到悬崖的时候,她带领姐妹牵起军旗一起跳崖。如果说挺身而出是体现了郝秀英的勇于担当,那么,最后的纵身一跃则具有双重意义,其一是不畏牺牲的革命精神,其二是维护自己作为女性的尊严。第二个动作是保护战友孩子时的舍生取义。纵身跳崖幸免于难后,郝秀英带着两位幸存的战友腊珍和幺妹踏上逃亡之路,在山洞里,腊珍生下了女婴,但此时马匪正在搜捕她们,为了保护战友的孩子,郝秀英先是用自己的鲜血止住婴儿的哭声,后又冒着被抓的危险引开敌人,她这种舍生取义的行为,既是来自对战友浓浓的情谊,也是来自对新生命的呵护。第三个动作是面对心上人求婚时的含泪告别。郝秀英身负重伤,藏民多杰及其母亲施以援手,与部队失去联系的郝秀英一边养伤一边寻找组织,在多杰悉心照料她的过程中,两人碰撞出爱情的火花,郝秀英答应了多杰的求婚,但此时幺妹带来了部队的消息,郝秀英只得推掉婚约,重新踏上寻找组织的征程。当个人幸福与理想信仰之间产生矛盾时,郝秀英也曾犹豫,这种犹豫恰好显示了她作为一名普通人的真情实感,而含泪告别的行动,则生动地揭示了她作为一名女战士对信仰的不懈追求。第四个动作是陵园落成时的主动请缨。解放之后,一座纪念英雄的石碑高立在烈士陵园中,陵园落成之际,消失已久的郝秀英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当组织上询问她有什么个人要求时,她请求到烈士陵园当一名守墓人,她要一辈子陪伴着死去姐妹们的忠魂。这个从腥风血雨中走过来的女人,组织上对她的评价是红军的英雄、革命的功臣,但她深知是战友们用生命铸就了今天的和平与宁静,她放弃了喧嚣的生活,远离鲜花与掌声,默默地在陵园守护着战友的忠魂,也默默地坚守着自己最初的信仰。
高质量的戏剧动作可以成就一个人物,高质量的人物形象可以成就一部戏,《血路芳华》正是通过以上四个行动,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西路军女战士。而除了郝秀英之外,其他几个登场人物也有其鲜明的形象特征,比如充满母性光辉的腊珍、天真烂漫的幺妹、善良多情的多杰等等。如果说对郝秀英的塑造是浓墨重彩,那么在塑造这些出场不多的人物时用的是白描的手法,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他们的轮廓,未必深刻,却也生动。
创作《血路芳华》的特殊性和难度,主要在于如何去认识和再现这段历史,但戏剧本身并不承担还原历史的责任,观众进剧场是看故事,看人物的故事。从创作的角度讲,人物在行动中体现出的思想与情感,本身就凝聚着创作者对历史的认知,所以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宝藏,是戏剧创作的起点和终点。《血路芳华》一剧中,创作者没有一味地描写女人在战争中的无畏与牺牲,而是穷尽笔墨去展现她们最朴素的情感,因为朴素,这些形象更加真实和动人。
除了剧作构思精妙之外,《血路芳华》的舞台呈现也非常精彩。导演流畅的舞台调度和对节奏的把握,有力地渲染了剧情和人物,转台的运用也使该剧的转场自由灵动,同时,在慷慨激昂的高腔中融入了美妙动听的民歌小调,给人以悦耳及赏心的艺术享受。在剧中扮演郝秀英的巫文玲,是近两年成长起来的婺剧新秀,她扮相优美,歌喉高亢圆润,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唱作俱佳、文武兼备的青年演员在表演时非常注重人物细微的情感变化,尤其是在泪别恋人这场戏中,她准确地传达了人物的多个心理层次,在跳入江水的这场戏中,又展示了她扎实的做工。巫文玲的表演,张弛有度,刚柔并济,生动而传神地刻画了一位形象美好、情绪饱满、个性独特的女战士形象,而这也是该剧赢得满堂喝彩的重要原因。
《血路芳华》留给我们的思考是双重的。其一,它选取的题材具有久远的生命力,它再次提醒我们,所谓的“重大题材”,重大之处不仅是其关乎我们民族历史,更关乎历史行进过程中的每一位个体生命,如何开掘出人性的深度是此类题材的重中之重。其二,除了惊心动魄的故事,别出心裁的结构,戏剧最能触动人心的是人物形象,注重对人物心灵的刻画,赋予人物饱满而又复杂的情感,是连接戏剧与观众最有效的手段,也是使作品在同类题材中脱颖而出的根本。
血路终有尽头,但历史将永久保存她们的青春,将她们的芳华镌刻在荒原雪山之上,因此,《血路芳华》给观众奉献的是一种思想的力量,以郝秀英为代表的西路军女战士们,以柔弱之躯挺起了一个民族的尊严与气节,她们用生命激情践行着对信仰的不忘初心,在庄严而又浓烈的历史叙述中,《血路芳华》奏响了一曲动人心魄的生命赞歌,歌声从八十年前穿越而来,激励着人们继续前行……
(摄影: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