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碎了的红枫叶

2017-02-16 23:32王晓玲
飞天 2017年1期
关键词:省城丈夫

王晓玲

文茵看着这片红枫叶,做了一个让丈夫儿子觉得突然而意外的决定:明天去省城。丈夫和刚开学没几天的儿子都停下筷子抬起头,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文茵打算去趟省城他们就如此惊愕,难道文茵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无知山野村妇?当然不是!她是河西历史文化研究院的一名研究员,工作之余,爱好泼墨涂鸦,写得一笔好行楷,画得一手好写意。一个女子懂行楷,或会写意,本已令人刮目,二艺俱佳就更难得了,故而经常外出进行书画参展交流。前几年,丈夫被下派到乡镇任职后,整天忙得脚不点地,儿子的生活学习根本无暇过问,恰逢个性很强的儿子马上要上初中,正是让人不省心的叛逆年龄,她也就收敛心意,将心思全部扑在了儿子身上,毕竟写字画画只是生活的一个点缀而已。下一学期儿子就要中考了,正憋着劲打算冲刺重点中学的火箭班呢,她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整天变着花样给他做营养餐,盯着他在科任老师前吃小灶,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儿子每天的情绪、学习等动态,不要说远上省城,就连当天即可返回的去邻县市的公差都是能推则推,近半年来可以说是足不出市。所以,当她猛乍乍说要去省城时,他们如此吃惊也就不足为奇了。

文茵突然有点愤愤然,难道我上完班就回家,然后散乱着头发、套着围裙、绕着锅台、提着抹布拖把才正常吗?习惯的力量真的是太可怕了!曾经的文茵,那是多么的水灵敏慧啊,站在哪里都如同一株带露的花朵,多少男孩做梦都想摘了这朵花,丈夫就是其中最执著的那一位。眼下,她只不过是要去趟省城,至于吗?

丈夫见文茵脸色不对,连忙给儿子使着眼色说,你妈评高级职称是大事,应该去,要抓紧!说着就拿起手机打电话给熟人为她订好了明天的火车票。

丈夫出去办事了,儿子在房间温习功课,文茵简单收拾好行装,坐在沙发上,突然有点心虚,因为她并不是为了什么职称,而是打算见一个人才要去省城的。

她环视一眼房间,这是她精心拾掇布置的新房子,搬进来才一个多月。今天整理书籍旧物时,在一本精装《红楼梦》里发现了这片枫叶。看到它的一瞬,她的心仿佛被炭火猛然灼烧了一样,收缩着轻颤了一下,随之,一个朦胧而又清晰的身影,一下子冲开一直被她封死的心门,生龙活虎地向着她奔袭而来。

近二十年来,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有关这个人的只言片语,本以为这个人已在她的生活中了无痕迹了,早已从记忆中被删除殆尽了。此时,抚摸着这片红枫叶,她才彻悟,自己哪里是忘了他,她就是能放下天、放下地,也放不下他,他一直旺漉漉地活在她內心最幽秘的深处。

他叫嵇亦。

文茵在省城上师专的第一个春天,父亲的胃病又犯了。大概病来思乡之故,他坚持携老伴离开风沙较多的河西,回到气候湿润的陇东老家休养。暑假,文茵也回到老家。

一天早晨,文茵到二妈家去取艾草,快到大门口时,叮铃铃,叮铃铃,突然一阵车铃响,从拐弯处冲出来一辆自行车。文茵惊慌躲闪,好在骑车人眼疾手快,一个急刹车,然后双腿撑着自行车,稳稳停在了当地。文茵恼火地抬起头,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架在自行车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洁白洁白的衬衫,深蓝色的裤子,修长挺拔,飘逸清秀。这个如同天降的陌生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说,对不起啊,绿裙子!听他打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葱绿连衣短裙在庄子上确实很扎眼。她本想回敬一句,可听着他一口与此地乡音迥异的标准普通话,忽然觉得他那英俊的面孔似曾相识,她心里一动,一个影像忽地一下浮上心头,难道是他?她不由得偏头认真看了他一眼,他一对俊美的剑目正含满笑意地打量着她。文茵的心毫无来由地怦怦乱跳几下,一阵莫名的慌乱。她刚要抬脚离开,二妈喊着亦娃子亦娃子小跑着追过来,对青年男子说,你姑父那老烟鬼的旱烟叶子没了,记得给称上半斤。文茵眼睛顿时亮晶晶的,果然是他,好多年没有见过的嵇亦哥!

嵇亦是二妈的娘家侄子,家在省城,每逢寒暑假,他都要到文茵家庄子上玩一段时间。他大文茵七八岁,喜欢读书,会讲很多故事,在小小的文茵看来,他是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于是整天扑闪着会说话的大眼睛,甜甜地叫着嵇亦哥追着他跑。嵇亦也非常喜欢这个口齿伶俐、聪慧活泼的小妹妹,总是抱着她出来进去的,比对他的亲表妹还亲。后来,嵇亦上高中、大学,就很少来了,再后来,文茵举家随父迁往河西,有关他的印象也就越加淡了,没想到这次回乡意外地见到了他。他是昨天晚上来的,今天要去集上给二妈家买一些日用品。

嵇亦听文茵喊自己的姑姑二妈,疑惑地问,姑姑,她是……二妈拉过文茵的手,笑着说,嗨,你不认识了呀?这是你小茵儿妹子,你忘了?小时候你还经常抱她哩嘛!文茵不好意思地咬着下唇。嵇亦轻轻哦了一声,微眯眼睛,仿佛徜徉在久远的记忆里,很快的,眼睛忽闪大睁一下,惊喜地说,是,是小茵儿!眼睛还那样,会说话!只是长大了,更漂亮了!

晌午时分,嵇亦手里提着赶集时特意买的两盒蜂王浆、两听铁罐麦乳精——这在当时是高级营养品,还有一扎红封点心进了院门。他亲热地叫着大爸大妈——文茵父亲在弟兄里排行老大,说,听姑姑说大爸回老家休养,特意过来瞧瞧。他很内行地问这问那,嘱咐用药、饮食等一系列注意事项,还说到省城复查时一定要去找他,他会找熟人给大爸做最细致全面又最划算的检查。文茵这才知道,他现在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工作。

文茵送他出门,嵇亦抬头仰望着门前的大槐树,眼神很悠远。这棵槐树树干挺拔,高耸入云,似乎从文茵记事起就这么高大,巨大的树冠间投下大片阴凉,笼罩着他们。他收回目光,感慨地说,想起小时候领你在槐树下玩耍的情形就如同昨天啊!她害羞地含笑低首,忽然想起一个七夕,就在这棵槐树下,看着在树冠间飞来飞去的成群喜鹊,嵇亦给她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缠住他问东问西,夜晚非要拽着他一起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看不到两颗星星会合在一起,她急得直跺脚。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是嵇亦把她抱回去的。她心里一动,莞尔一笑,问,牛郎织女在一起了吗?他看着清纯如水的文茵,柔声说,当然!小茵儿,在你睡着以后。她再次心如鹿撞,记得当年,她第二天醒来后悔极了,连忙跑去问他,他刮刮她的小鼻头,就是这么回答她的。

晚饭后,他又来了,娴熟地给父亲按摩、揉捏全身。说也神奇,最近一直睡眠欠佳的父亲,在嵇亦的轻揉慢捏中,困意阵阵袭来,不由自主地翕动着眼皮,嵇亦缓缓放平他的身子,轻轻拍打着,父亲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文茵努力迎着他不时瞅着她的眼睛,提出想跟他学按摩,以便更好地护理父亲。他高兴地说,好啊!原本我明天还要来的,你跟着看,很简单的!

文茵在自己的身上练习点穴力道,以便尽快掌握技艺。嵇亦每天早中晚都会准时过来,一边给父亲细心按摩,一边给她指点经络穴位和主要手法,手把手地耐心教她。一次,嵇亦给她指导时忽然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瞅着她,把她的手越握越紧,眼神火辣辣的。文茵从来没有和男性这么近距离接触过,臊得耳朵根子都红了,连忙甩脱他的手,好半天心还如一只受惊的兔子怦怦乱跳。

一个早晨,父亲念叨着说,水蜜桃该下来了吧?午饭刚过,嵇亦竟然提着一网兜香喷喷的又圆又大的水蜜桃送了过来,可明明当天本乡和邻乡都不逢集呀!原来,他是蹬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山路,一路打听着赶到邻县集市上买的。他竟然因为父亲的一句随意念叨而费这样的周折,这让她非常感动。

母亲把桃子递给父亲,笑着说,也不知道哪个女孩能有福气找亦娃子当女婿哩!嵇亦嘴角含着微笑快速扫了一眼文茵,文茵的脸一下子红了,滚烫滚烫的。

嵇亦在庄子上逗留一周之后回省城上班去了,文茵心里整天都空落落的,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候,她都会徘徊在槐树下,呆呆地凝视着远方。十天后,她收到了嵇亦邮寄给她的一套精装版上下册《红楼梦》,书里还有一封信。

他在信里说,和她的重逢,是上苍对他的眷顾和垂爱,他的心也被她偷走了。这几天他认真梳理了自己的生活,他要以万分圣洁的状态和她相处。他还说,他将在七夕来看她,如果她愿意,就请她七夕之夜在坡东树林里一见。

文茵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她把信按在胸口上许久许久,一如此刻把这片枫叶轻捂在心口……

七夕之夜,他们相会在林子里的山泉边。那是文茵第一次和男性约会,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羞涩汹涌而至。嵇亦喜爱地盯视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柔声说,小茵儿,如果能够年年和你共度七夕,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她抬起头,夜空璀璨,弯弯浅浅的银河从树梢掠过,斜斜地挂在天上,亮亮的牛郎织女星隔河微笑闪烁着,互诉衷肠。嵇亦抚摸着她黑缎一般光滑的头发,脸上洋溢着含蓄而开心的笑容说,这么多年,我似乎一直都在寻找,在等待,但又不明白在等什么找什么!小茵儿,直到又遇见你,我才明白,我原来就是在等你!文茵迎着他灼灼如星火、幽幽如深潭的双眸,动情地说,嵇亦哥,自从上次偶然见到你,我就知道,我無可救药了!我再也不能让你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夜深了,草尖尖上有了露水,文茵如墨云般的发丝也泛着淡淡的潮湿,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轻轻揽过她的头,偎在自己肩上。闻着草香泥腥,听着水声虫鸣,他们喃喃低语着……

车窗外疾闪而过的是河西特有的阔大和空旷。

文茵索性放纵自己的思维,回忆着和嵇亦的点点滴滴,这是将近二十年来的第一次。

秋季开学了,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读懂了对方的思恋和热切,他们相携同登白塔山,牵手徜徉黄河边,他们逛遍了省城的大小书店,尝遍了各类特色小吃。他们的爱情在省城阔大浪漫的气息中快速发酵,日益浓烈。

深秋,嵇亦去北京出差半月,这十来天,他每晚都会给文茵写一封长长的书信,文茵把这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信珍爱地藏在枕头底下,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漾满了刻骨的相思柔情。

嵇亦从北京回来下火车后,直奔学校来看她。她看见心爱的人玉树临风一般站在花坛前,思念瞬间化为迷醉般的幸福,迅速渗透她的身心,她觉得全身软软的、柔柔的,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湖秋水,她小跑着扑进他的怀里,喜悦的泪水洇湿了他的前胸。在清幽馥郁的秋菊之香里,他们彼此深深拥抱着,许久许久,他才双手捧起她的脸,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慢地俯下头,轻轻吻去她睫毛上的泪珠,然后在她的唇上印下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吻。如同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她的身子微微颤栗着,嵇亦更加用力地搂紧了她,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这个吻,很轻、很深,又是那样的滚烫,伴着阵阵花香,深深烙进她的生命。

斯情,斯景,斯人,让她沉醉而不知归路。

列车忽然“咣当”地震动了一下,回到现实的文茵不由自主地抿抿嘴唇,她感觉那炙热和芬芳似乎还留在唇上。

这枫叶就是嵇亦这次送给她的,是他在北京香山上精心挑选的。当时它艳红艳红的,摸起来肉肉的,很厚,质感很好,她珍爱地把它当作书签夹在他送的《红楼梦》里。现在的它,看起来很干很脆,但依然红得热烈,一如文茵当初那颗荡漾着幸福的心。

十二月中旬,嵇亦得到医院通知,将于春节后去北京一家大医院进修两年。他们已经约好,寒假同回老家,向父母公开他们的关系。文茵经常充满向往地想,他们将来的生活该是怎样的细致幸福啊!本来,她自认已是母亲所说的那有福气的女孩了,可随着一个人的突兀出现,一切都改变了。

元旦前的一天,一个女子来到学校找她。这个女孩告诉文茵,自己爱恋嵇亦多年,是他父母默许的未来儿媳,谁知他今年夏天竟然非常绝决地说他已有心爱的女孩,和她永无可能,让她再不要打扰他!文茵想起来,嵇亦从北京回来后的一天送她回校时遇到过这个女孩,她大波浪披肩发,黑色高跟鞋,大红中长呢子大衣,精描细化的妆容,在校门口徘徊着。她瞥一眼文茵,眼神热烈地迎向神情冷淡的嵇亦,嵇亦介绍说他们是高中同学。文茵当时没有往心里去,现在才明白,上次她是专门堵他们的。

她盯着文茵,怨毒地说,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在作怪!她甩着长长的烫发,略带鄙夷地说,你知道要分配到省城难如登天吗?文茵觉得不屑和她搭言,按照分配原则,文茵的确得回户籍地河西工作,但她已经想好了,母亲娘家的一个亲戚是省上某重要部门的领导,帮忙留在省城应该不是大问题,等嵇亦两年进修回来,自己的工作也已稳定了,他们就会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父母那么喜欢嵇亦,一定会含笑赞同的。女子斜眼瞟着她,嘲讽地说,我们认识都十年了,你们才认识多长时间?文茵冷笑了一声,她当然不会因此拱手相让自己的爱情,要说认识时间长,有些人还是从幼儿园就一起玩大的呢!女子看出了文茵的不以为然和反感,她嘴角含着诡异的微笑,凑近文茵,涂得红艳艳的嘴唇对着文茵的耳朵,轻声而又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吗,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文茵的心里咯噔一下,吃惊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女子,难道他第一次在信中说要万分圣洁地和她在一起就是缘于此故?女子看文茵呆愣,拉着文茵的手,恳求说,你还小,就放手吧!要不然,你说我们都那样了,你让我怎么活呀……

其实,要是放到现在,这点事算什么呀!可那個年代,人们的观念大多克制保守,文茵又那么纯情,是个完全理想化的女孩,她一直当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精心呵护着自己视为生命的圣洁爱情,生怕它有一点点的瑕疵,又怎么能够容忍它遭受这样的玷污?她痛心疾首地发现,无论怎么努力说服自己,还是觉得他们的感情不纯粹了,被毁了!再说,那女子的眼泪和恳求也不断冲击着她善良的心。是啊,如果自己不放手,那女子真的怎么活呀?

幸福就此戛然而止。

嵇亦死活不肯放手,但她咬牙坚持,只说不爱他了。她挽着一个男同学告诉嵇亦,这是她的男朋友。嵇亦憔悴得让文茵心碎,她的心也在滴血。寒假时,嵇亦追到车站,想和她一起回老家,却看到她和那个男同学一起踏上班车,他绝望地返身离开。可他哪里知道,出了车站不远,她就把那个男同学撵下车了,她也泪流满面。

文茵站起身,避开同车厢人,装作观赏车窗外的景色,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时隔近二十年,回忆仍然如同倒扎在心里的刺,稍一触碰,就痛得让人痉挛。

车窗外,西沉的太阳滴血般红艳。

回到老家后,父亲突然病情加重,日夜在疼痛里煎熬。大哥这才沉痛地告诉她,父亲患的是癌症,最多只有两个多月的生命,前几年做手术时考虑她小才说是溃疡的,这对文茵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一次,疼痛稍微减轻的父亲拉着文茵的手,叹息着说,我的娃还没有找下阿公家呀……文茵的心阵阵刺痛,那一刻,她多么希望嵇亦能够赶来,这样就可以告慰父亲的心了。当然,嵇亦不会来的,她伤他太重了,元宵节没过他就去了北京。三月下旬,瘦得一把柴的父亲溘然离世。母亲本就体弱多病,遇此打击,病倒了,病情反反复复,两个多月之后,母亲也丢下她走了。

开学了,文茵被分配到河西一个乡镇工作,她在父母坟前含泪深深磕下一个头,走上工作岗位。

那段时间,文茵每夜都被噩梦纠缠着,不是梦见父亲去世了,就是梦见母亲病危,每次都是痛哭着从梦里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睡,就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在黑夜里默默哽咽哭泣,直到天亮。好多次,她都冲动地想给嵇亦写信,想去找他,但想到他可能早已和那个女孩结婚了,就含着眼泪,硬生生地压抑下对他的渴望。她急剧消瘦,两颊如同刀削一般。她努力不去想有关嵇亦的一切,回忆只会带给骤失双亲的她更加深重的撕裂之痛。

婚后,文茵细心经营着家庭生活,丈夫也对她呵护有加,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小姐妹都对她艳羡不已。有一次,丈夫由于和朋友应酬而忘却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她看着自己精心烹制的满桌子饭菜伤心地想,如果自己和嵇亦结婚,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不过,她和以往每一次脑海中闪过他时一样,马上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立即打点心情,强力将嵇亦从心里驱除出去。慢慢的,她真的很少想起嵇亦了,似乎生命中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但奇怪的是,她多次梦见自己在举行婚礼,新郎穿一套藏蓝色西服,潇洒飘逸,恍如天人。让她气恼的是,虽然每次梦境都只见新郎背影,未看清其面容,但他的风采就是嵇亦的翻版,而且,梦里的她陶醉幸福得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段时间,她甚至屡屡梦见嵇亦,梦见他到老家来找她,父母也还健在,她羞涩甜蜜、柔情似水,他缠绵热烈、温情款款,二人情投意合、难分难舍;有时梦见他们在白塔山或者黄河边相拥而坐,一起俯瞰省城夜景,聆听浪声涛鸣,但往往不知何故,两个人忽起摩擦,他就生气地拂袖而去。她后悔,伤心,难以自抑……

手机响了,是丈夫省城的一个朋友打来的,他受丈夫之托已在站外等候,要陪她吃晚饭后开车送她去酒店。文茵这才发现,火车已经驶进了省城市区,还有十来分钟就到站了。

挂了电话,一阵内疚袭上文茵的心头,自己私会嵇亦对丈夫实在不公平啊!可就这么放弃见面吗?她当然不甘心!更何况,越是临近省城,过去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越以万夫不挡之势奔涌而来。他们分手时她还不到二十岁,如今已即将不惑,他也临近知天命之龄。他们还有多少岁月可供等待!再说,那可是她睡里梦里都忘不掉的人啊!文茵似乎都触摸到了嵇亦那熟悉的美好气息,这让她慌乱而又急切。

文茵冲了一个热水澡,吹干头发,斜躺在宽大舒适的贵妃沙发床上,打着腹稿,打算给嵇亦打电话。嵇亦现在是省城有名的心血管专家,号称一把刀,河西当地的好多患者托关系找路子,就为了让他主刀做手术,所以文茵很容易就要到了他的联系电话。

文茵刚拨出两个数字,手机忽然悦耳地响起来,聚精会神的她猛地被吓了一跳,细一看,是丈夫打来的,问她职称的事情需要不需要找朋友帮忙?她忽然有点自责,丈夫虽然没有嵇亦的儒雅细致,也没有如婚前许诺的那般整天把她捧在手里,但也是知冷知热,这也就很不错了,这个酒店就是他为她预定的,要不然她可舍不得花钱住这么高档的酒店。

再次泛起的自责内疚让她有点烦躁,同时,想要见到嵇亦的心情也更加迫切。她像当年每次梦境之后都把嵇亦强力驱除出去一样,努力把丈夫推搡隐藏到记忆的一个死角,然后深深呼吸一次,拨出了电话。

手机里传来一个男声,那么熟悉,那么磁性,是他!她连忙平缓语气说,自己曾在他的科室里实习过,有事想见见他。他问她姓名,文茵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他短暂犹豫了一下,答应下午三点过来。

看看时间尚早,文茵胡乱吃了点水果,她昨晚休息得不好,想补一觉,可还是和昨晚一样,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见到嵇亦后的各种情形。她会哭?会笑?那么他呢,激动还是伤心?然后呢?这样想着,她忽然觉得羞涩异常,乃至脸颊发烫,一如初次面对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她起身照照镜子,气色不错,但她还是取出一帖面膜,认真敷在了脸上,她必须容光焕发地面对他!想着和嵇亦会面的幸福情形,她的心里柔柔的,像是满盈盈的一汪水,这汪水完全淹没了刚才对丈夫的那点自责内疚。

一个晚上,文茵又梦见嵇亦来看她,梦里的她一如既往,急忙整衣理妆,一身喜悦,满脸欢欣,相迎于他。忽然,柔情缱绻的他刷地变了脸,指着她的腹部,冷冰冰、恶狠狠地质问她,这孩子是谁的?梦里,文茵猛然醒悟,天哪,我已经结婚了?我都有孩子了呀!她五内俱焚,又羞愧又絕望,抱住他的胳膊解释着。他甩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不,他是她幸福的全部,她不能再失去他了!她哭喊着急追,猛然绊倒,尖叫惊醒,枕头早已洇湿一片,眼角的泪花花还在翻滚……

这是文茵第一次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已经结婚,那时,儿子已经两岁多了。说也奇怪,自从这次之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嵇亦。

文茵照照镜子,敷过面膜的皮肤亮亮的,在黑缎一般的长发映衬下,闪着水润润的光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顾盼流转。文茵对着大衣镜转了一个圈,简简单单的一袭淡绿色真丝长裙,既雅致又时尚大方,想来嵇亦一定也会非常喜欢。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刚刚被面膜的清凉爽滑平复了的紧张燥热再次袭扰着她,她焦灼不安地在宾馆房间踱着步……

笃笃笃,清脆、试探、节制的敲门声。

文茵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心像一只不听话的猿猴,狂跳着。

她按按胸口,拽拽裙摆,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门,一位中年男子微笑着。是他!岁月似乎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他依然那么清雅脱俗,还多了一份成功男士特有的稳健潇洒。她的心一震,旋即闪开眼睛。文茵早已褪去当年的青涩,他一时没有认出面前这位娉婷俏丽的女子,只是笑问,美女芳名啊?文茵按捺着咚咚狂跳的心,反问他,你看我是谁?然后盯着他,一语不发。

嵇亦半眯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温文尔雅之中有那么一点惯性的不易察觉的应付,他追忆着,在我的科室实习过……忽然,他眼睛陡然睁开,神情瞬间严肃,诧异地圆张着嘴巴,惊骇地说,你,你是,你是小茵儿?天哪!会说话的眼睛!真是小茵儿!怪不得我听声音……他有点语无伦次,奔过来握住文茵的手,和刚进门的温文尔雅、气定神闲判若两人。

文茵原以为自己至少会伤感哭泣,如同每次梦境一样,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没了刚才的忐忑慌乱,她轻轻地抽出手,心境乍然趋于平静。怎么会是这样?记得最后一次梦见他惊醒之后,她一时从伤感中难以自拔,哽咽难息,丈夫都被惊醒了。她当时心里充满了对丈夫的抗拒,她略微嫌恶地拨开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假装入睡。其实,她多么希望此时这个拍着她的肩背、将她搂入怀里的人是嵇亦啊!

这种意外的平静让她感觉如同电台预报第二天有大风沙尘,她围上头巾戴上口罩,做足了防风的准备,等来的却是一整日的艳阳天。她恢复了落落大方和谈吐自如的同时,一种很奇怪的失落惆怅,慢慢浸淫着她的心。

当她问候他妻子时,才知道,他并没有和那个女孩结婚,那个女孩只是单恋嵇亦而已,他们之间也根本没有她所说的那种关系。嵇亦说,北京进修时,他发疯般地想念文茵,无数次提笔想要给她写信,但想起她和男朋友亲密挽手同回老家的情形,就颓然叹息着放下纸笔。那两年,他每天近乎自虐般地刻苦学习和工作,从未回过省城。他略微伤感地说,这几年河西找我做手术的病人很多,我打听过,知道你和他过得很好,这对我也算是安慰!文茵愣了一下才明白嵇亦用“他”指代丈夫的原因。或许是一语成谶,文茵当年的假男友在文茵最痛苦的时候走进了她的生活,成了她真正的枕边人!

看来,当年的一切都只是个误会,文茵为那女孩编造的一句话而惨然割断情丝,嵇亦为文茵制造的一个假象而绝望放弃。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当年那个女孩久追嵇亦无果后,远嫁东北,在一次冬泳时不慎溺亡。真相竟然如此,这是文茵和嵇亦都没有料到的。一时之间,失落、伤感、追悔,五味杂陈,弥漫心头,他们半日无语。

沉淀多年又被翻腾出的往事让他们感到很沉重,于是就近选了酒店的烛光西餐厅。这里光线柔和,清幽雅静,带着追忆的萨克斯音乐低沉悠长,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忧伤,这与他们两人此时的情态很契合。

在嵇亦的询问之下,文茵简单说了说父母骤然逝去的情形,想起炼狱末日般煎熬的那段时光,她嘴角含着凄然的笑,满脸泪痕。嵇亦轻轻揽过文茵,为她拭泪。他掏出的是一方手帕,这让她感到很惊讶,现在几乎见不到用手帕的人了!文茵知道,看似精美的餐巾纸面巾纸可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她也知道使用手帕有环保安全低碳等等这样那样的优点,而且十几年前她也酷爱各种精美的手绢。这是他当年就有文茵也很熟悉的一个生活习惯,但她还是感觉怪怪的,说不出的别扭,她装作倒水,起身避开了。

分手时,文茵发现,嵇亦眼角有许多以前不曾有的细纹,毕竟他早已不惑,正在奔向知天命之途!嵇亦想要拥抱一下她,也被她巧妙地躲开了。嵇亦依依不舍地看着文茵,他发自内心地赞叹,小茵儿,你真年轻!年轻真好!文茵的确不显岁,她经常开玩笑说,别人把岁月写在脸上,我是把沧桑藏在心里!

嵇亦第二天早早赶到酒店大厅,他们昨天相约,今天一起去省展览馆看一个知名书家的作品展,再去一趟白云观,然后在黄河风情线用晚餐的,这都是当年他们爱去的地方。文茵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口款款走来,一身阳光灵秀的她告诉吃惊的嵇亦,自己已经预定了中午的返程车票……

临行前,文茵赠给嵇亦一本自己的画册。画册封面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白底上只有一片红枫叶,极富动感,恰似一只蝴蝶在风中寂寞而自由地飘舞,欲落还飞。她的好多画作都是以红枫叶为素材或背景的。他翻开册页,看到了她夹在里面的那片红枫叶。他慢慢拈着叶柄,久久凝视着,眼神迷离伤感。

手机响了一声,是儿子用丈夫手机发的短信,很简短:妈,几点到站?我和爸开车接你!

这家水上茶室很不错,透过顶层雅座的落地玻璃,白塔山和黄河的景致一览无余。文茵端起桌上的玫瑰茶,抿了一口,觉得滚滚奔流的黄河水黄得那么本色,那么美!

忽然,一声轻微的脆响,枫叶在嵇亦的手里碎落了一大片……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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