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国际著名学者、美国科罗拉多州大学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Ⅲ(Holmes Rolston Ⅲ)教授對于中国哲学界早已不陌生。国际上公认为他是环境伦理学之父,而其学说的影响绝不只在环境伦理学这一领域。尤其在全球正在建设的生态文明时代,罗尔斯顿教授的学说特别是环境伦理观与“荒野”哲学观正在发挥着全方位的影响。不仅如此,罗尔斯顿教授还是诸多关心、热爱中国的外国学者中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得比较多也比较深入的一位。他在为拙著《中国环境美学》(英文版)写的评论中说:“中国人对于自然,有一种强烈的家的意识。‘家园感因此代表了对自然的最高认同……书中最好的观点是,中国人长期传统所追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是这种和谐所构成的整体美。这也许是全球环境美学的未来……”钦佩罗尔斯顿教授对中国的环境美学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并充分肯定了它在构建全球美学中的地位与作用。
2015年5月,武汉大学主办“首届环境美学与美丽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年逾八旬的罗尔斯顿教授应邀出席了这次会议。在这次研讨会上,他作了精彩的报告,同时也接受了专访。这个专栏中有两位中国学者也值得介绍一下。一位为高山副教授,留美博士,她是罗尔斯顿教授的学生。另一位为赵红梅博士,她的博士论文《美学走向荒野》为研究罗尔斯顿环境美学思想专著。感谢两位博士对于罗尔斯顿教授思想的精彩阐述。(陈望衡)
[摘 要]本文就环境美学领域中的“艺术与自然”“城市、乡村与荒野”“人居之处”“景观之丑”等问题提出看法,并结合西方环境美学思想与中国儒家、道家等哲学中的环境思想,通过探讨环境美学与生态美学、环境政策的关系,为发展美丽中国提出建议。这些将对中西方环境美学的对话产生重要的影响。
[关键词]环境美学;景观;环境问题;生态美学;人与自然;哲学
虽然我曾经六次造访中国,但由于我个人太“西方”,因而并不能给中国的环境美学带来很好的观点建议。我走遍了世界各地,也已经在美国的不同地区居住了几十年,我一直在研究思考环境美学,因此我将提出一些深入性的问题,以此引发大家的思考。此外,我非常希望能够从读者的反馈中找到为我答疑解惑的东西。
一、艺术与自然:中国景观是艺术的创作?
在西方,我们通常认为环境美学源于自然,而非源于建造的环境。科罗拉多大峡谷、大提顿国家公园或者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都有一种不同于凤凰城、圣路易斯、洛杉矶的美。我们通常将环境审美和艺术审美区别开来,但是也许中国的景观是一种艺术创作。人类与自然在一种彼此之间互相支撑、互为加强的创造性动力下运转,造就了一个美丽非凡的中国。在儒家的世界观中,人类有责任改造自然、丰富自然。在中国,艺术与自然并非互不相干的两种类别,而是互相联系的,即人们在不断地改造、重现新的自然景观。事实上,中国环境美学所倡导的是人化自然之美。
西方最近的一种观点是:随着工业革命和现代科技的到来,人类已经进入一个新纪元,一个“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时代,即人类主宰景观。可能会有人反驳说,中国已经经历了千百年的“人类世”时代。在我所居住的科罗拉多州,一些耄耋之年的人会回忆说,他们的父母辈或祖父母辈是第一批定居到这个荒野中的欧洲人。中国有记录的历史就已经达6000年以上,并且在不断地进行自己的景观创建。因此,在中国,景观一直以来就是人类与周围的自然系统交互的结果。中国人一直在以一种艺术的手法来阐释景观,同时又把它看作是一种自然作用的过程。也许对于西方来说,这是未来的发展趋势;但是对中国来说,这是源远流长传下来的,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
二、城市、乡村、荒野:中国人是否是三维人?
我将人类分为经历过城市、乡村、荒野三种体验的三维人。这种三维人概念可被视为一个椭圆,椭圆的一端代表自然,另一端代表城市。椭圆中的主要部分具有自然属性,一部分具有文化属性,当然大部分兼具自然属性与城市属性。人类活动如同一个从自身走向社会、从乡村扩大到整个国家的同心圆,而自然则处于包含所有的最外层的那一个大圆。儒家也有相似的说法:由小家,到大家,再到国家,再到世界。一些研究发现,中西方的专家学者对景观概念的阐述是很接近的①。
地球上的部分区域以城市景观为主,如伦敦、纽约,居民没有太多有关荒野、乡村的居住体验。部分区域则大多以乡村景观为主,居民能够拥有荒野、乡村、城市三个维度的全方位景观体验,比如堪萨斯州或内布拉斯加州。我居住在科罗拉多州时也是如此。当我从住所开车前往更大的城市——丹佛时,我会穿过乡村地区。或者我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在一天当中的数个小时欣赏着野外的落基山国家公园美景。即使在大城市丹佛,其200万居民也可以通过天际线往西体验到埃文斯山脉的荒野景观;在晴朗的日子,往南可以远眺派克峰,往北则是目朗斯峰。在丹佛,很难像纽约或费城那样盖起摩天大厦来。来到户外往西望去,天边映入眼帘的是起伏的山峦,此情此景之下,任何摩天大厦都是微不足道的。
当下的中国是什么境况呢?
毋庸置疑,作为一个庞大的国度,中国拥有城市、乡村、荒野这三种景观类型。中国有大量人口从乡村迁移到城市,对于中国人来说,兼具三种类型景观的体验是否也越来越困难?
但是,你可能会发出反对之声,既然中国人已经有了乡村自然景观,那人们还需要追求荒野的自然景观吗?虽然我们不在荒野中居住,但荒野的自然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基础。在荒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生命在时间级与数量级上共同产生的奇迹。生物圈中最为重要的元素——森林和天空,阳光和雨露,河流和土壤,绵延的山脉,交替的季节,动物和植物,水文循环,光合作用,土壤肥力,食物链,遗传基因,物种的形成和繁殖,继承和复归,从生到死再到新生——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亘古常存。人类的思维无法创造出生机勃勃又结构紧密的森林,一片野外森林是独立于文明之外的存在,它是永恒的自然规律支撑着万物生息的一种存在或象征。这样的经验对我们来说是有好处的,在科罗拉多州时我能经常沉浸在这种体验当中。相对于美国人而言,中国人在成为这样的三维人过程中尤为欠缺这样的荒野体验。
自然无所不在,它同样也存在于农业、城市的景观之中。所以在西方,我们想要表达得更为准确,可以称之为“荒野自然”,即非农业非城市的自然。道家讲的是“道法自然”,其中“自然”之意与“荒野”相似,或至少指的是自发生成的自然。有时候我们说人们需要“顺其自然”,就好比在河流里面游泳的时候需顺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道家与其相类似的概念是“无为”,指的是顺应事物自身发展的规律来达到人的目的。有时我们会说“行动顺其自然”,但是我们通常都会困惑要如何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是否合适,因此,是否采取这种态度需要依具体情况而定。那么,中国人也会寻求“顺其自然”吗?
不同的国家对城市、乡村、荒野的重视程度不同。任何一种景观,甚至包括荒野在内,都能被植入文化意义。在美国人的思维当中,即使是荒野景观所具有的野性,也是具有文化意义的。在中国,也许你会回答,农业景观是重点;在乡村,艺术与自然互相交织①。工程景观在中国占据了主导地位。中国在很长一段历史上都鼓励人们在乡村居住,鼓励农业技术的发展。如水稻种植中的水利供应与控制,管理者是否真的能让河水顺其自然流入稻田?数个世纪以来,国家政府对河运、水渠和防洪设施等景观进行积极投入的建设。当自然不能够供养人类的时候,就需要被征服、被克服,这即是海德格尔将自然视为储备的思考。自然需要被驯服。
在儒家思想中,人与自然应该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共生状态。人类已经意识到这种和谐是通过克服不和谐来达到的,正如西方语境下以正确克服错误。儒家思想主张和而不同,接受差异性、多样性的存在,进而将这些差异和不协调统一到和谐中来,例如烹饪或者演奏,使不同角色的参与调和至一种和谐的状态。这种和谐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不同的表现。农民们通过对季节的观察,掌握了自然的节奏,产生了二十四节气,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生态系统服务。
你或许会说,中国人通过田园生活的乡野视角,以审美及现实的眼光去欣赏他们的农业景观,那么西方人如何用美学观点来作出回应?水稻在美国南部和加利福尼亚湾沿岸也有种植,但我们不会在落基山以西地区种植。如此说来,对于稻田的欣赏而言,中国的审美方式中是否存在一些美国所不具备的经验?我们拥有广阔的玉米地和麦田,亦能发现硕果累累的田地之美。有趣的一点是,我们采取等高耕作以避免土壤流失的方法却增强了景观的审美趣味。流动的曲线是人工的產物,也增强了连绵起伏的平原的自然弧度。
我们同样建造了很多改变景观的大坝,这些大坝的水库如今基本都不能蓄满水,我们因此断定这些大坝对景观造成了破坏。但是,人们可以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如果说人们要尊重生命,那么水就是生命之源,为了人类的繁荣,就要通过修建水坝来保护和管理水,这与任由河流自由流淌一样,都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农业景观的美学品质被放大了,因为它们表明人类贴近自然的一面,自然的环境使得人类得以蓬勃发展。当前,中国和美国都在增强农业的工业化,这对传统的家庭式农业与农业景观审美会产生什么影响?如果耕作方式不再是传统的延续,农业景观是否还具有令人愉悦的美学价值?中国对有机农业是否采取了一些举措?有机农业的方式是否更为赏心悦目?
人需要城市的感受与体会来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但是我们所渴望的城市同样伴随着自然元素。我经常被指责忽视了城市环境伦理。中国能否将自然元素纳入到城市当中去?在美国,人们通常利用绿化设计、在建筑大厅内栽种大型植物、在街道上种植树木、对空间进行开放等方式,为城市居民的工作及日常生活提供更为舒适便利的环境。
你能否在你的城市找到开放空间以及公园?你能否切身感受到脚下的土地与头顶的蓝天,而不仅仅是混凝土的高楼大厦?你是否能欣赏到鲜花在初春绚烂的色彩,如日本人能欣赏到盛放的樱花,而在美国的华盛顿能够感受到盎然的春意一样?你的城市是否有绿色的空间,并且是安全的?政府的规划往往喜欢建造大型的广场,适于游行与节日庆祝,这些广场是充满绿化的吗?当建造城市的时候,规划人员是否询问你这个城市的设计是否更好地给人们环保的舒适的生活环境,比如绿树成荫的小径、空间,让城市绿水环绕的河流?
武汉地处长江和汉江的交汇之处。陈望衡教授赞扬了武汉长江大桥与建筑及城市背景相互契合:“这座桥是武汉城市景观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元素,它将城市不同特征的元素统一为一个气势恢宏的整体,一端是蛇山及黄鹤楼,另一端则是汉阳龟山电视塔。”①中国的河流经常发生洪涝,河流的滩涂地带不适合建造建筑,这些区域都非常适合用于留住城市中的自然景观。
城市之间有时可以相互融合以突显环境的自然特征。部分城市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自然特征非常突出,例如盐湖城、西雅图、旧金山、爱丁堡、威尼斯、开普敦,但是对于亚特兰大和圣路易斯、伦敦却并非如此。巴黎城内有莱茵河流经,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一个自然特征突出的城市,所以巴黎人建造了很多的公园和花园。2015年3月,美国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在访问和参观群山环绕的京都时,被京都的寺庙和园林深深吸引。新加坡被誉为“花园城市”,而中国有着悠久的园林历史,彰显了人类文化与自然的交融。我们是否可以将园林看作是中国环境美学的主要表现?当代的中国是否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园林城市?②
三、人居之处:中国是否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中国环境美学的特色在哪里?
景观之美给予栖居者一种归属感,一种家园感。人类长期以来都是向往山水秀丽的地方,这叫做“地域偏好”,或称之为“恋地情结”(topophilia)③。所有人都需要一个称作“家园”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有让他们持续爱护和关心的景观。英国人热爱他们的乡村,在美国我们歌唱美丽的美利坚,唱得起了鸡皮疙瘩。美国人喜欢谢南多厄河谷、切萨皮克湾、科德角、大湖区、俄亥俄河流、塞拉斯、阿迪朗达克山、西南荒漠、西北太平洋、落基山脉。俄克拉荷马州人唱道:“我们知道自己属于这块土地,我们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蒙大拿州以其山脉的名称来命名,并声称为“大天空之州”。西弗吉尼亚州则拥有“群山之母”的美誉。怀俄明州以其开阔的平原、矗立的高山以及独特的牛仔文化而自称为“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地方”。中国人对于自然更是有着强烈的家园感。“家园感是环境特征的最高等级”④。中国也拥有独一无二的景观风貌吗?
难道我们对一个地方的管理不应该将这个地方在人类干预之前的情况考虑在内吗?出于伦理考虑,地方感的建立是有必要的,但同时人也需要一种环境能够居住的感觉。在西方,我们常常听到有人呼吁:拯救自然!但在中国,你不会听到那么多保护自然的呼吁,而是呼吁人们如何建造那种与人和谐为一的景观,即儒家的一种天人合一的思想①,也就是孔子所说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②。用道家思想来概括,则是以风水择居,调和阴阳。这将有助于实现陈望衡教授“将工程做成景观”的愿景③。
中国人至少在理念上坚持将自然纳入景观的范畴,但同时又偏向“人化的自然”。“人化的自然塑造了环境及其外在的审美表现,因此是文明的一个特征。如今,自然世界的方方面面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人类世界发生联系。地球被‘人化,成为人类的一个对象……环境之美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类活动的进行”④。
在西方,我一直在问:“人类属于自然以外的存在,还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中国人似乎不会去问这个问题,杜维明先生说:“中国人……坚持认为个体是自明的真理……因此,个体经历的审美趣味不再是个人的感觉,而是‘内在情感与外在景象的合一……我们不会将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开来,不会以这种不感兴趣的思维模式去研究它。我们的方法是悬置自身的感官体验及概念工具,以此使自然在感觉中具象化,赋予自然一种可以拥抱自身的亲和力。”⑤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的世界观当中可能有西方人所没有的文化资源。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而非独立于自然而存在,人与自然并非从属于两种不同的本体论范畴。
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当中国人回忆古老的历史时,人是主角,古代中国对环境的记载中并没有对无人涉足的环境景观进行歌颂。人在中国的景观之中始终扮演着参与者的角色,也许在有着悠久的人类发展史的地方,如非洲、欧洲等皆是如此。这种人与景观的相互统一对于美国,尤其是我所居住的西部而言,是很难实现的。也许只有当我居住到肯塔基州一个我父亲和祖父曾居住过的种植场时,这种审美体验才能实现。
儒家的世界观还被誉为“天人学”(anthropocosmic),人构成了连接天地万物的锁链,世界在一个人特定的意识及道德观中具现⑥。人们能感觉到“气”的存在,而“氣”则是构成及推动世界的核心力量。
但对于西方人来说,这种“天人学”比较难以理解。自然的确与我们息息相关,是的,我们把它视为国土、家园,但我们同时也面对着亿万的非人类的自然。我喜爱大峡谷,我曾穿越谷底深处的科罗拉多河,但在峡谷深处,一个人不会觉得他是属于自然的一部分,而会感觉到与自然是分离的。与人密切亲近的自然往往是那些长期被人类占据的自然。我经常去怀俄明州黄石国家公园,运气好时我能看到狼群正在猎杀麋鹿。我赞叹这种自然的生命循环,但并不想参与其中,无论作为捕食者还是猎物。
如同欧洲人一样,中国人到美国去是希望亲眼看到他们所谓的“新世界”,从而思考自己所居住的“旧世界”。而住在落基山脉的美国人则对于美国被视为“新世界”的看法不肯苟同,他们庆祝自己生活在最原始的“旧世界”,即使他们的住区是在现代开发的。原始自然及史前文化都在这儿的景观中留下足迹。确实,中国拥有“旧世界”的历史与景观,但如果你想目睹真正意义上的“旧世界”,那么,来美国吧,我将带你参观大峡谷的谷底深处。
当我们在学校试图教给孩子们地球上生命进化的相关知识时,常常采用这样的比喻:假如地球上生命的发展史只有24小时,那么人类的历史则仅仅占据了几秒钟。地球上的生命蓬勃发展了35亿年,而人类的出现大约只在300多万年前。美国使我们体验了人类仍未广泛涉足的这个几近永恒的自然。如此看来,从一个科学的视角出发,我们对天人学所形容的人的世界并没有很深的体会,因为宇宙的绝大部分都是人类所不曾涉及的。
与此同时,我们有称之为“人择原理”的存在。科学家们发现,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以来,天文学与原子论之间戏剧性的相互关系正引导着宇宙向有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天文现象,如星系、恒星、行星的形成,都与微观物理学现象有着密切关联。而那些复杂的中观尺度的问题,都取决于天文尺度及微观物理学尺度之间的相互作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曾因宇宙的发现而迷失了方向的人类现在又再度回到了中心地位。这种大胆的设想中,人类是宇宙中已知的最复杂的群体,他们是唯一知道地球上生命历程的物种。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感受到了天地之“气”,也许在这一点上,东西方之间可以互相学习。
四、中国景观之丑
你认为中国景观中的哪一面是有所欠缺的?这个问题可以一分为二:作为自发性的自然景观的丑之何在,作为艺术作品的景观的丑之何在?儒家的理想是和谐,而在中国景观中,什么是不和谐的?
(一)自然景观之丑
中国的大地上绵延着肥沃的土壤、丰富如长江、黄河般壮阔的水资源,但往往这些河流的不可控制一直困扰着人们。据历史记载,这些河流曾上千次地化身洪水猛兽摧毁了数百个村庄,使数以百万计的人死亡,造成了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灾难。黄河泛滥造成死亡的人数比地球上任何其他河流都要多,数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努力地治理这些河流。对中国而言,这些河流是否具有美学品质?据报道,中国的村民们并不喜欢如此湍急、迷雾笼罩的河流景观。相比之下,具有丰富的教育背景的中国知识分子则发现,这样的景观增加了他们的审美体验,因为它增强了景观的神秘感。
美国经常会评选出一些所谓的“自然风景河流”。而对于中国的河流而言,是否其野性程度越低,则其审美价值就越高,比如筑堤立坝以控制河流水量?三峡大坝的建设是否造成了景观美学品质的下降,或者它造成了审美感知的变化,由河流之美转变为湖泊之美?美国平原上的湖泊都是人工水库,而山地湖泊则都是自然的冰川湖。大型水库的确为很多鸭子、各类水鸟、数百万的鹅以及秃鹰等水禽提供了栖息地,但也因此失去了河流上游的峡谷。在这场替换中你是否找到了审美上的实质收获?
孟子曰:“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①这些猛兽的存在确实给当地居民的生活带来困扰。在美国,人们曾经竭力驱逐当地的山狮、熊、狼等对人类有威胁的动物,但我们现在却在不断地努力恢复。非洲人的生活中常伴随有大象和犀牛,印度人也试着与当地的老虎和谐相处,面临的则是挑战与老虎共存。中国热衷于自己的居住景观,那么那些洪水和猛兽就意味着丑吗?
人们珍惜这些魅力十足的巨型动物。落基山公园中,数百游客蜂拥而至,以期望在麋鹿发情时看到一场争斗。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看见大角羊出现在岩石上,运气再好一点的话,大角羊会有一副漂亮的卷曲的大角。在黄石国家公园,我们为狼群生活繁衍的恢复而欢欣鼓舞,为一个世纪之前对它们的捕杀感到羞耻。曾经,在黄石公园看到灰熊就是一种奢望;而现在,成千上万的游客已经能够在黄石公园一睹荒野终极象征的风采——群狼啸月。也许,野生动物的绝迹之处,其景观才是真正的丑。
(二)人造景觀之丑
建筑为城市带来繁荣,同时也带来弊端。中国国内的空气质量被严重污染,持续下降,尤其是高度城市化的地区。柴静的《穹顶之下》报道了中国环境严重受到污染的状况,她发现孩子们几乎都不知道天空是蓝色的,而且从未见过白云,夜晚也看不到一颗星星。
城市的建设带来商业的繁荣,但从美学上来说,它是否令人赏心悦目?陈望衡教授担心的是:在城市,发现具有吸引力的建筑并不难,但这些建筑却因为与环境的不和谐而糟蹋了景观①。
你所在的城市中有多少是没有价值的“垃圾景观”?不幸的是,从我之前的中国之旅来看,所谓的“垃圾景观”很常见。在有着“群山之母”美誉的西弗吉尼亚州,有一个这样的谚语:当一个人学会捡起自己的垃圾时,他才算真正成人。那么,中国人是否捡起了自己生产的垃圾,你们的道路两旁是优美的风景或是无用的垃圾景观,你们的景观有多少已经被外来入侵的杂草而丑化?
中国的森林已经被过度砍伐,全国约有14%的面积为森林所覆盖,但只有2%的面积受到了完整的保护,许多森林被桉树人工林所取代。中国目前是世界上第二大木材消费国,导致了国内森林被大量砍伐,同时又向国外进口木材,进而导致其他国家的森林资源被开采。中国曾经有过大规模的植树造林项目,但是即使再植树,砍伐过后的景观也是光秃秃的。森林的砍伐造成了地表径流增加,水土流失严重,水流夹杂着泥沙汇入河流,对下游产生不利影响。这种对木材的过度需求是否导致了丑的景观?而过度的放牧则导致中国的土地沙漠化速度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
中国广袤的土地承载了约7500种野生动物繁衍生息,中国是除了热带地区国家之外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但野生动物却面临着中国巨大的人口带来的压力。至少有840种动物的生存受到威胁,濒临灭绝,主要是由于这些野生动物因食材、药材、装饰等用途而被非法采集、捕猎,栖息地也遭到破坏及污染。中国拥有上千个自然保护区以及各种濒临灭绝的野生生物的保护法规,但是这些要如何有效地起作用呢?许多大型食肉动物变得十分罕见。也许类似当时孟子所赞扬的驱逐那些危险动物的行为,在如今看来只会使景观变得更丑,而非如同古代那般具有美感。如果没有熊、山狮和狼,那么我所居住的落基山脉将不再美丽如昨,即使人们在与野生动物相处的过程中充满了危险,但还是要与它们共享自然景观。
鹤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主题,常被当作不朽与永恒的象征。鹤体型大,长得高,能乘风翱翔。丹顶鹤曾被中国国家林业局列为中国代表性动物的候选者之一,就像鹰被选为美国的象征一样。鹤的图案被绣到古代官员的官服上,并且通过一些细微的差别来区分官位的级别。人们羡慕鹤翱翔天空扶摇直上的强劲,所以常把鹤的羽毛拿来做防止疲惫的护身符。在美国自然景观中有两个种类的鹤,沙丘鹤与美洲鹤。美国西部成千上万只沙丘鹤的迁徙飞行构成了一个壮观的场景,而美洲鹤则在濒危物种的名单之上。中国三峡大坝对鹤的种群数量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中国拥有9个种类的鹤,且鹤的数量超过了世界总数的一半。这些鹤是否在中国的自然与文化的和谐统一中自由地栖息与生长着?
五、环境美学与生态美学:美丽中国、生态中国?
许多去美国国家公园的观赏者,其目的以游览风景为主,对于正在注视的生态系统,他们很少了解或对其感兴趣。中国式景观体验也许是风景美、如画性的一种,但这些喜爱中国式景观的人真的知道这些景观的生态整体性吗?他们喜欢沿河漫步,但他们知道水中是否有鱼吗?在河中游泳、洗衣服甚至饮用河水,是安全的吗?当你们致力于城市发展,建筑师与开发商在作策划时,是否会去了解什么是生态敏感区域,如一条河水或溪流,一片湿地,一片保留下来的原始丛林,城市中的一座山丘?城市规划师们会在意你们正在毁坏的自然的进程吗?
幸运的是,有些时候答案是肯定的。程相占先生认为,在生态审美鉴赏中有四个要点,它们分别是:科学知识的中心地位,拒绝人与自然二元主义分裂的自然参与,承认生态系统的生物多样性与以健康作为首要价值,继续环境伦理学的指导地位①。但程相占先生已经广泛涉猎西方的环境伦理学和环境美学,他接受的一个观念就是:环境美学必须被生态学所启示。当一个人观赏一处景观,他必须看到景色背后那些并非显而易见的东西,了解到是否有一个整体的以及良性发展的生态系统。
在人口方面,尽管印度也许很快将超过中国,但目前来说,中国仍然是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在13亿多人口中,你们认为是否会有1/10的人具有生态意识,能感受到生态之美?美国具有生态意识的人口比例可能也不会超过1/10,但是在参加选举及拥有较高教育背景的人群当中,这个比例将会提高许多②。问题在于,在中国的基础教育以及高等教育中是否包含了环境教育?在美国,我们已经在努力推进实施环境教育这一项了③。
中国在近几年获得了一个令人感到疑虑的世界第一,那就是向环境中所排放的二氧化碳量比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多,而且排放量预计还会增加④。也许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更能说明问题,美国在这一数值上已经大大超过了中国。美国已经拥有了城市建设方面不得不遵从的《大气保护法案》。在中国是否有类似的法律法规?三峡大坝已经对当地的生态系统造成了巨大影响,当初规划者是否意识到了这些影响?一份最新研究表明,中国飞速发展的沿海经济正在越来越严重地损害沿海生态系统⑤。或许我们应当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国人何时才开始考虑到他们身边的环境,他们是否曾考虑过“生态系统服务”?正如陈望衡教授所言:环境美学必须是生态文化性的⑥。
六、环境美学与环境政策:美丽中国、拯救中国?
中国的环境美学是否被寄予希望去推动一项新的环境政策?在美国,环境保护的主导力量源于对自然之美的难忘的体验。当问及美国人为何要拯救科罗拉多大峡谷或是大提顿国家公园,我们的回答是:“因为它们的美;因为它们的雄奇。”环保意识被认为是必须具备的,个人的环保行为应是出自个人意愿,不需被要求。我们会开车在国内游览欣赏风光,在途中欣赏拂动的麦浪,联想到空气、土壤、水等人类生存所必须的元素。当我们歌唱“美丽的美利坚”时,我们歌颂“高山雄踞于富饶的平原之上”,这首赞美诗描写的就是科罗拉多一座高山之下的场景。人们应当去赞美并保护环境之美,生活如果缺乏自然美、鄉村以及荒野的体验将是贫乏的。
这种审美体验通常被认为层次很高,但并非要必备:工作生活第一,景观审美其次。当与基本的发展需求相冲突时,任何的审美伦理学都需要与更有说服力的力量相结合,希望能将发展与审美的矛盾转为资源与生命依托间的取舍问题。森林生态系统将二氧化碳转化成氧气、管控水资源、防止土壤侵蚀。如果人们能将生态系统健康、社会福利、资源利益以及审美质量进行综合考量,同时结合审美价值以及资源价值,将会构成环境保护行为最为充分的理由。
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在他的大地伦理中将义务与伦理学结合起来:一切保护生物群落完整性、稳定性以及审美价值的行为都是正确的,而一些与之相反的行为则都是错误的①。利奥波德将美学上升至义务,正如我们所讨论的生态系统之美,美被纳入环境生物学的基本因素,而不再仅停留于景观所带来的愉悦感之中。
但如果美与利益二者不能同时兼得呢?诸多人类的兴趣所向根本不具有美学意义,并且导致了审美价值的折衷甚至消失。而且这些兴趣也许会促使人们妥协,甚至牺牲掉审美价值。那么,我们将如何说明环境之美对环境政策的制定具有重要的意义?一个人也许不会去品味居住在大峡谷或大提顿的日常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对这类景观有着审美体验的需求。当一个人去攀登大提顿的山峰,或是深入大峡谷谷底,或者观赏沼泽地上生活着的鹤群时,这些景观经验给予我们一种更为深入参与的感觉,与自然的密切关系使得人们感受到了存在的意义。人虽不需要在荒野中生活,但却需要对荒野的体验。这种体验的需求从自我中剥离开来,成为自主的自然或者“道法自然”的一部分,与自我保持相对的独立。这种对土地的尊重与责任感深化了自我,使自我蜕变革新并产生出更深层次的个性。
当自然触手可及,出现于我们居住的环境中而不得不进行人为干预时,首先我们需要意识到欣赏自然美就是一种愉悦,因此对自然的管理就显得不再如此紧要。当我们认识到大地在我们脚下,天空在我们头顶,我们会强烈感受到这种美的景观。我能辨识出我所居住的区域的景观,这会使我关注于保护自己家乡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那样我就不会仅仅对工作感兴趣,同时也关注我生命中那片属于我的土地,由此也促使我主动去关注环境保护的政策。是的,我需要一份工作,我希望美国能够繁荣发展。但如果在工作与自然二者间作选择,我为什么要选择自然?因为我是一个美国人,并且热爱美国之美。如果富庶的平原背后没有雄伟的高山,美国人的生活是繁荣不起来的。
所以,中国人应当这样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是的,我需要一份工作。但正是为了中国的蓬勃发展,我们才必须保住中国之美。”如果经济的繁荣是以越来越高的气温以及灰色的天空作为代价,你们愿意吗?我们也许可以想到蒙大拿州辽阔的苍穹之美,那里一半的美景都在天空,阳光的倾照,一望无际的蔚蓝,变化万千的云彩。你们想让这样美丽的景观变成一个垃圾丛生的景观吗?你愿意那里充斥着有毒的空气,并且伴随着有毒的泥土与河水,同时缺乏生物多样性,还杂草丛生吗?你愿意用这样的景观换来一个无价值的景观吗?在不间断的发展之后,美丽中国的未来是否会因为肆意发展而变得越来越丑呢?
总之,我们罕见地因为美国国会最近在环境立法上的作为而欢欣鼓舞。但如果我们回顾过去的半个世纪,我们的联邦政府一直活跃于进行一系列的环境立法行为。这些环境法案往往是关于环境质量、环境价值、景观的美学价值、濒危物种、生物多样性、荒野的担忧,以及土地的生产能力及多样性,或者是可持续性、未来子孙后代的问题,等等。国家财产包含了自然资源,无论对人类生存发展是必要的或是非必要的,都应该被单纯地看作是一个商品。仅仅举一个例子,国家环境政策法案要求任何一个大型联邦项目必须附有一份对环境可能造成的影响的详细报告。这个法案大大增加了环境的管理及诉讼,也引发了很多机构对于公共用地的争论。美学价值已经构成了这些争论及评议中的常规部分。
政治系统中的巨大变化大部分往往不是由政治领袖发起的,而是从更加基层的大众价值观念变化开始,由环保人士以及民间组织做先锋率先开启。政策的转变反映了民间对于自然环境伦理与价值的重新反思。中国是否有类似的群体及情形,是否有与环境保护署同等功能的机构,这些机构是否将中国的景观美学观点运用到规划之中,如果没有,中国的美学家以及民间组织会表达抗议吗?
在落基山脉居住生活时,我认为自己尤为荣幸。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懂得欣赏景观的物种,如果我们不去充分享有并珍惜这份灿烂的美丽,还会有谁去歌颂、保护这份美?而且,如果因为我们失去了它,而使得子孙后代再也欣赏不到,那将是多大的遗憾!如果中国人失去美丽的中国,那将是多大的遗憾!中国人在悠久的历史传统中擅长于寻求和谐,追求天下大观,将部分融入进一个更加完美的整体。我们共同希望这将会是中国环境美学的未来。只有如此,中国才能繁荣昌盛,西方也才能在与东方的对话中有所领悟有所升华!
(2015年5月20—23日期间,霍尔姆斯·罗尔斯顿Ⅲ教授赴武汉大学参加由陈望衡教授担任主席举办的“首届环境美学与美丽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本文为罗尔斯顿教授参加此次大会的发言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