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斯顿“荒野”三题

2017-02-16 12:43赵红梅
鄱阳湖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荒野

赵红梅

[摘 要]立足于大量的资料检索、理论思考与具体的环境体验,我们发现罗尔斯顿环境哲学、环境伦理学与环境美学的关键词是“荒野”。在哲学走向荒野、价值走向荒野与美学走向荒野的主张背后,荒野是切入与进入罗尔斯顿环境思想的关键点。本文从荒野与自然、荒野与自由、荒野与文化三个层面来解读罗尔斯顿的荒野概念,认为荒野是自然的原初状态,荒野表达着自由的精神,荒野与文化相互交织又相互联系。

[关键词]罗尔斯顿;环境哲学;环境伦理学;环境美学

罗尔斯顿的研究领域与学术兴趣十分广泛,从物理学到神学、从哲学到环境政策、从环境伦理学到美学,他都有所涉猎。在对环境问题进行深入研讨与反复思考的基础上,罗尔斯顿提出哲学走向荒野、价值走向荒野和美学走向荒野等主张。荒野之于罗尔斯顿意义非同寻常。罗尔斯顿特有的中间立场使他认为,荒野与自然既有不同之处又有相通之处,两者紧密相关;荒野与自由既有不同之处又有相通之处,荒野是人类精神自由放飞的领地;荒野与文化既有不同之处又有相通之处,荒野与人类文化相互支撑。

一、荒野与自然

纵观人类发展史,我们既能发现荒野与自然之间二而一的关系,又能发现荒野与自然之间一而二的关系。原始社会时期,自然就是荒野,人是自然的,也是荒野的,人的世界、自然的世界与荒野的世界是一體的。原始人或荒野人生于荒野、居于荒野、食于荒野、老于荒野,人完全被自然荒野所接纳和消融。正如卢克莱修在《天道赋》中所言:“当此之时,民犹未知夫用火,虽获兽皮而不衣皮,故形无蔽而仍裸。惟林莽之是栖,或岩穴之息。迅风烈雨,忽焉来袭。乃庇秽体,于彼榛棘。”①荒野与原始人(荒野人)同属于一个充满“野性”的世界。然而,伴随着文明化的进程,自然与荒野的整一性断开了。自然世界分化为人工的世界、半自然的世界及荒野世界。被人类完全征服的自然世界成为人工的世界,如城市;处于被半征服状态的自然世界成为与人相邻的周边世界,如乡村;尚末被人“侵犯”的自然世界则沦为荒野。荒野成为被忽视、被冷落、被遗弃的世界,即使有人想到荒野,也是在被鄙视的意义上使用的。

从荒野体验与历史考证出发,罗尔斯顿通过描述与深思,回到荒野本身,发现了荒野的价值,肯定了荒野与自然的关系。他认为荒野是自然,只不过是本原的自然。从历史的演化来说,荒野是原初状态的自然,是自然的自然、自然的典范、自然的本真状态。荒野可被当作原始自然的一个活生生的象征、标本或博物馆。荒野与自然的交融关系使得罗尔斯顿在使用这两个概念时往往不把二者相割裂。在《哲学走向荒野》《环境伦理学》等著作中,罗尔斯顿一方面把“荒野”与“自然”联用,如“荒野自然可不懂我的参照系,对我最深层的文化规范也不会有任何关心”①;另一方面又将“荒野”与“自然”互换使用,如他曾说过:“每一个荒野地区都是一处独特的大自然”②;“尽管人们常需要自然所给予的一切,但他们对环境的利用并非易如反掌。他们常常不是使自己去适应荒野自然;相反,他们要在大自然之上劳作,并根据其文化需要来重建自然”③;“当哲学实现这一荒野转向时,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应该遵循自然呢”④。

种种说法表明,在罗尔斯顿这里,荒野与自然的关系不仅十分密切,而且常常是纠缠在一起的。有人可能会问:既然荒野与自然的关系在罗尔斯顿那里如此密切,那么为什么罗尔斯顿又提出哲学走向荒野、价值走向荒野和美学走向荒野,而没有提出哲学走向自然、价值走向自然和美学走向自然?这其中的缘由,虽然罗尔斯顿没有明说,但是我们透过其环境思想也能感觉到他如此提法的寓意所在。其一,自然内容庞杂而用法颇广。自然既指向人工自然,又指向非人工自然。罗尔斯顿用“荒野”而不用“自然”一词,表明他的重点旨在纯粹的自然荒野而不是人工的自然。哲学走向荒野就是哲学走向纯粹的、未被人类侵犯的自然。其二,一般人都能理解哲学走向自然,但走向荒野则需要更大的勇气与更深的反思能力。其三,荒野是更为本原的自然,是尚未异化的自然,是自然的本真内核。罗尔斯顿自己就认为,荒野是世界的基础的一个原型。罗尔斯顿提出哲学走向荒野、价值走向荒野和美学走向荒野而不是走向自然,也许他的目的就是要使哲学、伦理学与美学回溯到自然的深处、进入到自然的本真状态,以实现哲学、伦理学与美学研究上的荒野转向,并最终达成人工世界与荒野自然的和解。或者说,罗尔斯顿倡导哲学走向荒野、价值走向荒野和美学走向荒野,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倡导人们重新拾起与“自然的自然”世界的情感联系,通过真、善、美的荒野回溯,重建人与世界的完整性。

二、荒野与自由

从自然与荒野的联系来看,荒野是自然的原生态;从自由与荒野的关系来看,荒野是“自由自然”⑤。罗尔斯顿认为,虽然人类在很大程度上能统治自然,但即使不说能自然也能统治我们,至少荒野是按自己的方式运行着,并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自然自身有着一种自主性。因此,罗尔斯顿指出:“‘荒野一词中有着某种东西,是与‘自由一词相契合的”⑥;“荒野对宗教自由很重要,也能促进宗教自由”⑦。他还指出:“野性虽说是人类关心范围之外的一种活动,但它代表的并非一种无价值的事物,而是代表一种与我们相异的自由,代表着一种天然的自主性与自然维持的能力”⑧;“虽说自由的火炬是在人类这里才被全部点燃,但这在其他一些物种那里已经开始闪亮。说一头母狮‘生而自由是诗的浪漫,而非科学的严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自由就是不真实的了。因为这样的诗实际上也能帮助我们弄清楚真实的情况。事实上,随着科学家对像狮子这样的动物作更好的观察并找出它们与我们的亲缘关系,我们会越来越觉得,把人类自由的价值看得那么高而把其他动物的自由看得那么低,是很难站得住脚的”⑨。罗尔斯顿将荒野与自由相连,在对荒野的描述中诠释着荒野的自由性。

其一,罗尔斯顿肯定了荒野自由性的存在。在近现代哲学家看来,自由是属于人的世界,只有理性精神才能与自由相连。但是在罗尔斯顿看来,我们不能因为荒野不同于人类就否定荒野自由的存在。罗尔斯顿认为,荒野有一种自主性,这种自主性与自由契合。也就是说,荒野具有一定的自由性,这种自由性首先说的是荒野是其领域的主人,它按自己的方式运行,远离人的掌控。正如美国林业工作者协会在1991年发布的声明中所指出的那样:荒野是不受人为控制、不受各种条件限制且保持其主要特征和影响的地方。

其二,荒野的自由异于人类的自由。人类的自由更多地是指向一种理性的自由,即意志的自由、精神上的自由。荒野的自由是显现自身的自由,即一种“云自无心水自闲”的自在层面上的自由。老庄的“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清人沈朝初在《忆江南·春游名胜词》中所说的“山水自清灵”,指的就是这个层面的自由。有学者认为,物的自由是一种任意,而人的自由是自由的任意,它包含着对自由的意识。虽然在自由的阶梯上,自在的自由低于有意识的自为的自由,但不能因为这种等级就抹杀了荒野自由性的存在。

其三,荒野自由的表达是独特性。“通过把每一环境变得各不相同,荒野创造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差异。它使得每一个生态系统都具有历史价值,也更加优美,因为任何一个生态系统都是独一无二的”①。在罗尔斯顿看来,荒野的自由即意味着异质性、多样性,以及不受规范、未被驯化。荒野的野性、未驯服性蕴含着一种自由的基质,在那里,万物千姿百态、丰富多彩、各得其所、自由自在,“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一般认为,“原始森林、湿地、草原和野生动物是荒野的主要存在方式”②,但所有这些荒野形态都有其内在的个性化生存的一面。荒野的“野”不断制造出差异与个性,反抗着一种概念式的整一性。荒野正是以这种个性化和非整一性显示出生命的丰富性与自由性。自由的生命就在于差异,生命的自由就在于个性。荒野以其多样性和个性化向我们表明,它是自由的。

荒野与自由相关,不仅因为它具有异质性与多样性。在罗尔斯顿看来,荒野与自由相关,还因为荒野不是被规划和被决定的,而是自我规定的世界。荒野是充满野性的、未被驯服之地,它是桀骜不驯、拒绝规定的自由世界。“荒野就是世界的本来面貌,就是自然的纯粹状态和‘本底状态,因为没有受到人类这一特殊的、有意识的、有目的的物种的干扰和改造,荒野是一种充满多样性、原生性、开放性、和谐性、偶然性、异质性、自愈性、趣味性的野趣横生的系统,荒野上的各种野生物种不受人类的管制与约束”③。自我发展、自我完善、自我保护是茫茫荒野的规律。在荒野中,一切都是自在的,也是自足的。动物是自由的,它没有被关在笼子里或者限制在公园里;河流是自由的,它没有被大坝、水库规定,也没有被水车、磨坊所限定。在荒野中,万物自由地伸展。

荒野不仅与自由相关,而且荒野的自由与人的自由相应。荒野凭借本能创造伸展自由,人类凭借理性演绎自由,二者的自由追求又统一于生命意志中。走向荒野,人类可以感受到它的自由性生存的一面。在罗尔斯顿看来,荒野的自由与人类的自由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仅仅从经济利用的角度消费荒野自然,就会摧毁我们的自由。“如果一个土地所有者一方面坚持他自己的自由,一方面又要成为其400英亩土地的独裁者,而且,从来不去想一想他的土地上生存的野生动植物是否也有它们自己的自由,那么,他的这种态度肯定是前后矛盾的。如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认为,他们脚下的土地是贡献给公民的自由的,是供他们全面征服大自然的,他们的唯一要务是把植物和动物最大限度地转化为(经济)资源,那么,这样的人在道德上肯定是不成熟的。至少,在那些有象征意义的地方——在荒野和野生动物保护区、在供鸟飞行的天空、在供动物奔跑的大地、在供动物在夜间潜行并觅食的地方——大自然应当是自由的。自由对双方都适用:那些只知争取自由却从不把自由给予他人(他物)的人,不可能理解自由;事实上,这些人自己甚至也没有获得完整意义上的自由”①。做一个自由的人,就应该让荒野保持自由状态。荒野是人的一面镜子。荒野显现出工具性的价值,是因为人以功利的眼光面对它;荒野显现出审美的价值,是因为人以审美的眼光面对荒野;荒野显现出自由的精神,是因为人以自由的姿态面对荒野。

人类出现以前,荒野中的自由是寂靜无声的。当人以荒野人的身份现身于荒野时,荒野中的自由是含混内敛的。只有当人以自由作为其本质时,荒野的自由性才通过人类以有声的方式传达出来。正是通过人,荒野的自由性由无声走向有声。人的自由追求是荒野自由性的有声表达,荒野的自由性通过自由的人才能得以更好地保护与彰显。向往自由的人比乐于框架式生存的人更向往荒野,或者说,向往荒野的人必然对自由有着独特的体悟。

三、荒野与文化

从词源学上看,荒野与文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前者远离人工,而后者是人工的世界。最早在《周易》中有“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字的本义多指色彩交错的纹理,后又引申为文字符号、道德修养和装饰等意。如《尚书·序》说:“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论语》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处的“文”取人的修养之意。“化”的本义是改变、生成、造化等。《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周易·系辞下》载:“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西汉后,“文”与“化”合成了“文化”一词。《说苑·指武》载:“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文选·补亡诗》有“文化内辑,武功外悠”的说法。这里所说的“文化”,均是以文教化之意。后来“文化”的词义又有与“自然”“野蛮”相对的含义,是“人化”“文明”的意思。在西方,文化一词来自拉丁文Cultura,本义是指耕种、加工、照料、栽培,后逐渐引申为培养、教育、训练等意思。“文化”的德文为Kultur,英文和法文均为Culture。从词源学上看,“文化”有人类借助工具对自然改造、加工、区别于自然并控制自然之意。

罗尔斯顿也注意到荒野与文化的不同。他认为:“荒野自然可不懂我的参照系,对我最深层的文化规范也不会有任何关心。”②他说:“在某种意义上,城市是我们的生境;我们属于城市,没有城市我们就不会得到完美的人性。文化的人类生活在未经改造的荒野中是不可能的。”③但是,荒野与文化并不是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而是两个互相支撑的世界。在一般人的眼里,荒野与文化是相互对立的存在。卢风指出:“长期以来人们把荒野看作文明的对立面,以为消灭荒野就是扩展文明。生态学告诉我们,这是不对的!文明不能脱离自然,文明也离不开荒野……生态学不要求我们消弭文明与荒野之间的界限,它要求我们,尊重荒野,让荒野存在。”④在罗尔斯顿那里,特有的中间路线使他对文化世界的强调并不必然导致对荒野的贬低,对荒野世界的肯定也并不必然导致对文化的嘲讽。在他眼中,文化人生存于一定的文化环境中,文化人也生存于一定的生态环境中。

罗尔斯顿认为,自然荒野是人类心智活动最基本的背景和基础,自然对心智的激发是永不停息的。“对于那些纯正的荒野追求者而言,荒野是一座教堂;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荒野偶尔也具有教堂的功能”①。“几千年来,人类心智的演化过程实际上是与自然相连的;而且我们总是通过与自然的互动,来发现和创造我们用以理解世界的符号”②。象形文字是对自然现象的抽象,岩石壁画是对自然万物的摹仿。荒野自然是我们的生存之根,是孕育和生养我们的生命之网,文化的世界一刻也离不开它。荒野自然给文化提供生命支撑系统。“生态保护运动已使我们认识到,文化受制于生态系统,人们在重建的环境中的自由选择(不管其范围有多大)并未跳出大自然的‘如来佛手掌。人依赖于空气、水流、阳光、光合作用、固氮、腐败菌、真菌、臭氧层、食物链、传粉昆虫、土壤、蚯蚓、气候、海洋及其他遗传物质。生态系统是文化的‘底基,自然的给予物支撑着其他的一切。即使是那些最选进的文化,也需要某些最适宜于它生长的环境”③。文化生存于一定的环境中,文化世界的存在离不开生态大系统的支撑,文化世界的发展离不开生态系统的完善。

正是由于荒野生态系统与文化世界的关系,罗尔斯顿认为:“文化的命运与自然的命运密不可分,恰如心灵与身体密不可分。”④自然如同人的肉身,文化如同人的精神,自然与文化一同构成了人的整体。因此,无论是何种文明的人,都需要以自然作为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支撑。“英国人与酸沼地、德国人与黑森林、俄国人与干旷的草原、希腊人与海洋都密不可分。所有的文化都生存于某种环境中”⑤。正是因为自然与文化的关系,人们總是易于用自然之物来象征某种文化。“秃鹰象征着美国人的自我形象和向往(自由、力量、美丽),恰如加拿大盘羊是科罗拉多州‘州立动物。多花狗木和红花半边莲表征着弗吉尼亚的特征。白头翁是南达科他州的州花,短吻鳄是佛罗里达州的象征……狮子是英国的象征,熊是俄国的象征……叮咚泉、狐狸洞、白杨城、鸡冠山,文化总是与风景地和野生生物融合在一起”⑥。

文化人的生存离不开荒野自然及其启示,同时,荒野自然的存在也离不开文化人的参与。荒野的保护离不开文化人,离不开来自文化世界的关怀与爱。荒野的保护与物种的保护相联系,而物种的保护又与文化人的生存相联系。荒野与文化相互纠缠,荒野自然不仅为文化的存在提供生命支撑,而且荒野自然还承载着文化价值。罗尔斯顿认为:“荒野以文化的和自然的两种方式提供历史价值。”⑦一方面,荒野是一个活的博物馆,展示着我们的生命之根。“荒野是自然历史遗产,反映着过去时光的99%,也是铸就了我们人类的大熔炉”。另一方面,荒野也保留着曾有的文化信息,保护荒野就是保护我们的生命之根。因此,我们应该用连续性的眼光来看待荒野与文化,应该感知到自然荒野的历史与文化的历史的相互交织与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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