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电影院
白色的帆布上闪烁着梦影,
像月亮的皮,发出两小时微光。
那儿有忧伤的情歌,
快乐旅程的终点和花朵。
童话过后,世界是雾蒙蒙的蓝。
电影院外的角色和面孔都未经预演。
士兵唱着忠于党的挽歌。
少女也奏起她忧伤的歌。
现实世界啊,我就要回到你身边,
拥挤,黑暗,又难逃宿命——
你,大门下方的独臂男孩,
你,年轻女孩的空洞眼神。
——译自未出版作品(1944-1948)
不会发生两次
同样的事不会发生两次。
因此,很遗憾的
我们未经演练便出生,
也将无机会排练死亡。
即便我们是这所世界学校里
最鲁钝的学生,
也无法在寒暑假重修:
这门课只开授一次。
没有任何一天会重复出现,
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夜晚,
两个完全相同的亲吻,
两个完全相同的眼神。
昨天,我身边有个人
大声喊出你的名字:
我觉得仿佛一朵玫瑰
自敞开的窗口抛入。
今天,虽然你和我在一起,
我把脸转向墙壁:
玫瑰?玫瑰是什么样子?
是一朵花,还是一块石头?
你这可恶的时间,
为什么把不必要的恐惧掺杂进来?
你存在——所以必须消逝,
你消逝——因而变得美丽。
我们微笑着拥抱,
试着寻求共识,
虽然我们很不一样
如同两滴纯净的水。
纪念
他们在榛树丛中做爱
在一颗颗露珠的小太阳下,
他们的发上沾满
木屑碎枝草叶。
燕子的心啊
怜悯他们吧。
他们在湖边跪下,
拨掉发间的泥和叶,
鱼群游到水边,
银河般闪闪发光。
燕子的心啊
怜悯他们吧。
雾气从粼粼水波间
倒映的群树升起。
噢燕子,让此记忆
永远铭刻。
噢燕子,云朵聚成的荆棘,
大气之锚,
改良版的伊卡鲁斯,
着燕尾服的圣母升天,
噢燕子,书法家,
不受时间限制的秒针,
早期的鸟类哥特式建筑,
天际的一只斜眼,
噢燕子,带刺的沉默,
充满喜悦的丧章,
恋人们头上的光环,
怜悯他们吧。
——译自《呼唤雪人》(1957)
火车站
我的缺席
准时抵达N城。
我在一封未寄的信里
预先告知你。
你果然没有
如期现身。
火车停靠第三月台。
许多人下车。
我的缺席跟着人群
朝出口走去。
几个女子行色匆匆,
在熙攘人群中
取代了我。
有人跑向其中一名女子。
我不认识他,
但她即刻
认出了他。
他们接吻,
非以我們的唇,
有个行李箱不见了,
不是我的。
N城的火车站
成功通过
客观存在之考验。
整体屹立不移,
特例则沿指定轨道
疾行。
即便一场约会
也早已排定。
我们的在场
无能左右之。
在机遇的
失乐园中。
他方。
他方。
这些语字多响亮。
——译自《一百个笑声》(1967)
初恋
他们说
初恋最重要。
非常浪漫,
但于我并不然。
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又好像没有。
有什么东西来了,又走了。
我的手没有发抖
当我凑巧翻到那些小纪念品,
一捆信用绳子绑着
——没有用什么丝带。
多年后仅有的一次碰面:
两张椅子隔着一张
冷桌子谈话。
其他恋情
在我体内气息长在,
这个呢,连叹口气都困难。
然而正因为如此,
其他恋情做不到的,它做到了:
不被怀念,
甚至不在梦里相见,
它让我初识死亡。
回想
大伙儿天南地北聊着
忽然间停了下来,
一个正妹走到露台上来,
好正,
太正了,
坏了我们出来玩的心情。
芭夏儿惊慌地看了她先生一眼。
克里斯蒂娜本能地伸手
握住兹比谢克的手。
我想着:要打电话给你,
告诉你现在先不要来,
天气预报这几天都会下雨。
只有寡妇阿格妮叶希卡
以笑脸迎接这位正妹。
——译自《瞬间》(2002)
缺席
差一点点,
我母亲可能就嫁给
来自兹敦斯卡·沃拉的兹比格涅夫·B先生。
他们若有个女儿——不会是我。
也许比较会记名字和脸孔,
任何旋律一听不忘。
擅长分辨鸟类。
化学和物理成绩优异,
波兰文较差,
却偷偷写诗,
一出手就比我的诗迷人许多。
差一点点,
我父亲可能就在同一时间娶了
来自扎科帕内的雅德维加·R小姐。
他们若有个女儿——也不会是我。
也许会比较顽固地坚持立场。
一无所惧地跳进深水中。
容易为集体情绪所感染。
在一些场合总可以立刻看到她,
但鲜少带着书本,更常在操场上
和男生一起踢球。
他们甚至可能相遇于
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
但志趣并不相投,
不同类,
班级照里隔得远远的。
站过来,女孩们
——摄影师会这么喊——
矮的在前,高的在后。
我说笑一个时就开心地笑。
再清查一次人数,
都到了吗?
——是的,全员到齐。
事实上每一首诗
事实上每一首诗
或可称为“瞬间”。
只要一个词组就够了,
以现在式,
过去式,甚至未来式;
这样就够了,文字所承载的
事物
会开始抖擞,发光,
飞翔,流动,
看似
固定不变
却有着变化有致的影子;
这样就够了,有提到
某人旁边的某人
或某物旁边的某人;
有提到养猫的
或不再养猫的阿莉;
或其他的阿莉
猫或非猫
出自被风翻动的
其他初级读本;
这样就够了,如果在视线之内
有个作者摆上暂时的山丘
和临时的山谷;
如果此际
他隐约呈示一座
似乎永恒且坚实的天堂;
如果在书写之手下方出现,
也许,一样名之为
某人风格的东西;
如果以白纸黑字,
或者至少在脑中,
基于严肃或无聊的理由,
放上问号,
且如果答之以——
冒号:
——译自《冒号》(2005)
这里
噢我无法代其他地方发言,
但在这里在地球上我们各项物资充裕。
在这里我们制造椅子和哀愁,
剪刀,小提琴,感性,晶体管,
水坝,玩笑和茶杯。
别的地方各项物资也许更丰,
但基于非特定原因他们缺乏画作,
阴极映像管,饺子和拭泪用的纸巾。
这里有无数周围另有地方的地方。
你或许对其中一些情有独钟,
可以为给它们取个昵称,
以收避邪之效。
別处也许有类似的地点,
但没有人觉得它们美丽。
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或几乎无任何地方
你可以像在这里一样拥有自己的躯体,
以及必要的配备,
将自己的孩子加入别人的孩子中。
外加手、腿和备感惊奇的脑。
无知在这里超时工作,
不断地计算,比较,测量,
下结论,找原因。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里无一物恒久,
因为自远古以来皆受大自然的力量主宰。
而你知道——大自然的力量容易疲劳
有时需长时间休息
才重新启动。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想什么。
战争,战争,战争。
但还是有中场休息的时候。
立正——人类是邪恶的。
稍息——人类是善良的。
立正时创造了荒原。
稍息时挥汗建造了房屋,
然后尽快入住。
在地球上生活花费不多。
譬如,梦境不收入场费。
幻想只有在破灭时才需付出代价。
身体的租用费——用身体支付。
再补充一点,
你可免费在行星的旋转木马上旋转,
而且和它一起搭乘星际暴风雪的便车,
令人眩目的光年如此迅捷
地球上无一物来得及颤抖。
请仔细看:
桌子还立在原本的位置,
纸张依然在原先摊开的地方,
唯微风吹进半开的窗户,
墙壁上没有任何可怕的裂缝,
会让风把你吹向乌有。
少女
我——少女?
如果她突然,此地,此刻,站在我面前,
我需要把她当亲人一样地欢迎,
即使對我而言她既陌生又遥远?
掉一滴眼泪,亲她的额头,
仅仅因为
我们同一天生日?
我们之间有很多不同点,
或许只有骨头相同,
头盖骨,眼窝。
因为她的眼睛似乎稍稍大些,
睫毛长些,个子高些,
而且全身紧裹着
光洁无瑕的肌肤。
我们的确有共通的亲友,
但在她的世界几乎全都健在,
在我的世界则几乎无一幸存
于同样的生活圈。
我们如此迥异,
谈论和思考的事情截然不同。
她几近无知——
却坚守更高的目标。
我远比她见多识广——
却充满疑虑。
她给我看她写的诗,
字迹清晰工整,
我已封笔多年。
我读那些诗,读诗。
嗯,那首也许还不错
如果改短一点,
再修订几个地方。
其余似乎没啥看头。
我们结结巴巴地交谈。
时间在她劣质的表上
依然摇摆不定而廉价。
在我的表上则昂贵且精准许多。
空洞的告别,敷衍的微笑,
不带一丝情感。
她在消失的当下,
匆忙之中忘了带走围巾。
一条纯羊毛围巾,
彩色条纹,
我们的母亲
以钩针为她编织的。
至今仍留在我这儿。
离婚
对孩子而言:第一个世界末日。
对猫而言:新的男主人。
对狗而言:新的女主人。
对家具而言:楼梯,砰砰声,卡车与运送。
对墙壁而言:画作取下后留下的方块。
对楼下邻居而言:稍解生之无聊的新话题。
对车而言:如果有两部就好了。
对小说、诗集而言——可以,你要的都拿走。
百科全书和影音器材的情况就比较糟了,
还有那本《正确拼写指南》,里头
大概对两个名字的用法略有指点——
依然用“和”连接呢
还是用句点分开。
维梅尔
只要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画里
那位静默而专注的女子
日复一日把牛奶从瓶子
倒进碗里
这世界就不该有
世界末日。
——译自《这里》(2009)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199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出生于波兰西部小镇布宁,八岁时移居克拉科夫,至2012年去世,她一直住在这南方大城。她的诗作严谨,在波兰却拥有十分广大的读者。她的诗集《巨大的数目》(1976),第一次印刷一万本在一周内即售光,这在诗坛算是巨大的数目。她的诗歌题材始终别具一格,常自日常生活汲取喜悦,以简单的语言传递深刻的思想,以小隐喻开启广大想象空间,寓严肃于幽默、机智,是以小搏大、举重若轻的语言大师。她用字精炼,诗风清澈、从容,但沉潜中具张力,平易的语言后面藏着犀利的刀锋,为读者划开事物表象,挖掘更深层的生命现象,为习以为常的事物提供全新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