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天堂

2017-02-16 12:15马慧娟
民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村道枸杞老汉

老沙又一次抬头看着太阳

老沙蹲在田埂上不肯回家。中午的太阳在天空像个大火球,烤着他,也烤着他的玉米。他的脑门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多了就汇成一滴顺着鼻尖、下巴滴到脚下的土地里。老沙脸上被汗拉出一道道印记,像一条条弯曲的小河。

玉米底部的几片叶子已经枯黄,顶部的叶子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干旱让它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仍然不能避免枯萎。灌溉的水遥遥无期,这个地方一个多月没有下雨。

老沙脚下被汗滴湿了小小的一片,看着玉米又一次无精打采,老沙的眼睛湿了。他是个勤快的农民,他一直相信只要勤快,土地就不会亏待人。

自从搬迁到这个地方,他在这片土地上付出的劳动是别人的两倍。第一年地不平整,别人都凑合着种,老沙不,他叫了辆铲车把地整了一遍,平铲车铲出的壕沟忙了半个月,结果种出的玉米还不如别人家的。

第二年,别人还是按原来的方式种玉米,老沙却种起了覆膜玉米。七月高温,覆膜的地非但没保墒,地表温度还比没覆膜的地温度高,把玉米差点烧死。老沙急了,不眠不休在地里撕薄膜,一时成了别人的笑话。等秋收,玉米又一次不如别人家的好。

近两年流行拿平地仪平地,老沙又平了一遍地,把所有的农家肥集中到地里,又换着花样的给地里上化肥。别人的地锄一遍,他骂着让家里的老婆儿子锄两遍,别人都用化肥车推化肥,他把化肥一把一把丢在玉米跟前,再拿铁掀铲土埋掉。他就不相信,他如此实诚地对待土地,土地还能亏了他?

但是现在呢,脚下的土地干得快裂开口子了,急得他想用流出的汗、滴下的眼泪拯救一棵玉米。抬头看着天空,太阳面无表情,云彩也躲得没有一片。

儿子出门打工去了,是和他吵了一架走的。儿子说他再这样种地,迟早就饿死在这片土地上了。他暴怒,不种地你吃屎啊?儿子说,人家好多人不种地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没见饿死一个,你就知道守着你的地,你守着,反正我不管了。老沙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说你给我滚,不要再回来。

老婆早晨和一帮女人去温棚上摘辣椒去了,一个小时六块钱。天没亮就走了,棚里温度那么高,一早晨挣个二三十块钱有什么意思。可没这二三十也不行啊?老婆子十天半个月也能给他几百块,要买水票,要买化肥。老婆今年都没有给她买一件衬衫,想到这,老沙有点怨恨脚下这片土地了,它怎么就像喂不熟的白眼狼呢?

老沙被太阳晒得头晕,看着远处,大地似乎要着火了一样,翻腾着阵阵热浪,身边的水杯已经没水了。他听见有人喊他,一回头,老婆找来了。老婆头巾上还残留着几片辣椒叶子,衣服后背一片汗渍,眼睛有些失神。

老婆抱怨他,这么热的天气不在家呆着跑出来干吗?老沙哼了一声不愿意回答。老婆看著低头耷脑的玉米,重重地叹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两个人就这样站在田埂上,陪着玉米一起晒着。

老沙的电话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儿子打来的。老沙把电话递给老婆,老婆白了他一眼接通了,儿子问了一圈家里的事情,然后又问玉米咋样?电话在免提上,老沙是能听到儿子的询问的,他一下子觉得委屈,好像受人欺负的小孩看见大人了。

儿子继续安顿,玉米已经那样了,让他们不要再难过了,老话说,犁得细,磨得光,真主不慈悯没指望。他在外边已经找到活了,让老沙不要担心,干到年底,一定比玉米的收成好。

老沙又一次抬头看着太阳,太阳仍旧面无表情继续发热,想着儿子在外面每天顶着太阳要干十个小时的活,老沙开始后悔打了儿子一巴掌。

一个女人的男人打来电话

村道的树荫下,围坐着几个女人。旁边几个孩子跑着玩闹、嬉戏。说是树荫,其实也没多少阴凉。柳树上的叶子正一片片往下掉,在地上稀疏地落了一层。兰嫂子抓起一把,细长的柳叶一片金黄。才七月初,再这样下去,连个乘凉的地方都没了。

几个女人开始议论,说今年怎么就这样旱呢?她们已经两个月没有活干。钱越来越难挣,可日子还得继续,柴米油盐酱醋茶少一样都不行,人情世故缺一点都被人笑话。孩子要上学,老人要吃药,地里要灌溉,要种子化肥,牛羊要吃饲料,这些哪一样都少不了钱。

前几年还好一点,苗木基地,蔬菜大棚,葡萄园多多少少都在雇人。只要勤快,哪个女人一年不挣个几千块钱,虽然不能发家致富,可维持这些基本的开销还是可以的。可这两年,市场上葡萄饱和,苗木降价,蔬菜大棚一改再改。能用机器的尽量不用人,能雇人的尽量少雇人。她们就这样被市场和机器替换淘汰了下来。

自来水也停了一个月,家家的水窖存水都不多。她们都有点焦虑,这样下去,日子怎么过?乡村自给自足的模式已经不复存在,曾经她们吃的面、油、蔬菜都是自己家地里产的,但是现在这些东西都要拿钱买。她们现在和城里人的消费水平差不多,却没有他们那么便利的就业条件。

村道上的蜀葵没心没肺地开着艳丽的花朵,它们没有被干旱影响。舍儿奶奶把洗脸刷牙的水、洗锅的水都积攒下来浇了这些花。让它们给这炙热的村庄增添一点靓丽。

什么似乎都萧条了,前几年随便养几只母羊,一年生两茬羊羔都够生活了,村道上天天是收羊的贩子。现在一只大羊也不过几百块钱,反倒没人要了,越来越多的人处理掉羊,不愿意再饲养,草料那么贵,不赚钱,养它干吗?

女人在闲聊中说着各种忧虑,其中一个女人的手机响了。她男人打来电话,说天气太热,钢筋把他手上的皮都烫掉了几层,他想回家。女人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地里的活我都干完了,你回来干吗?别人都能干,你为什么不行?你不干活欠那么多账拿什么还?电话那边长长地沉默了一会儿,男人挂掉了电话。女人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自己命苦,不是她狠心不让男人回来,而是家里实在不得已。

他们春天贷了两万块钱贷款,卖了两头牛,准备在院子里盖一座新房子。本来这些钱单纯搞个主体也就够了,可在上房梁那天出事了。一个帮忙的邻居一脚踩空,从五米多高的房顶摔了下来,身体多处骨折。邻居这一摔,她家额外花了一万多给邻居看病。本来预算好的钱有了空缺,就又和亲戚借才把房子盖起来,门窗到现在都没安上。

这样一下子就欠了将近四万块的债务。前几天一个亲戚要账要得急,他们把一头大肚子母牛卖了,给人家还了,女人说起来心疼得不行,养了好几年的牛,眼看着一头变两头呢,就那么贱卖了。现在就指望男人在外边打工挣钱过日子,他再回来,这日子咋过?

女人的哭诉让大家都觉得心情沉重却又无能为力,每一家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幸福安康对她们一直是个遥远的概念。

柳树叶子还在往下掉,一片一片,起风了,天上没有云彩。

摘枸杞的人少去了一半

凌晨四点,村道上开始喧闹起来,这是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繁华。

枸杞熟了,孩子放假了,于是女人们开始拖家带口领着孩子摘枸杞,虽然一天挣个几十块钱,可总比一天花几十块钱强。太早了,孩子不愿意起来,当娘的施展各种方法。脾气好的,拿钱诱惑,脾气不好的直接拿鞋底子招呼。枸杞不在本村,骑车要四十分钟,有三轮电动车的自己早早就走了,没车的集中在一起等着车来拉走。

大人小孩让村道在黎明时分喧闹起来,一会儿又归于平静,走了的已经开始一天的劳作,没走的还沉睡在梦乡。

和劳作沾上关系的活没一样是轻松的,摘枸杞也一样,蹲着不行,站着也不行,一会儿腰就受不了。就那么大点颗粒,要一粒粒地摘下来,久了谁都心疯。

这两天早晨村道上突然安静下来。摘枸杞的人少去了一半。一问,原来前天路上出车祸了,一个女人半夜三更慌慌张张骑车去摘枸杞,被一辆大车追尾,车子被掀翻在路边,人跌落在路上。大车逃逸,等人发现,女人已经没了气。路过的人都见了事故现场,一时间都不想再去摘枸杞。

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另一个女人拉着三个孩子去摘枸杞,天黑没看清楚路,居然把车骑进了大渠,车子摔得变了形,娘仨都受伤了,好在渠里没有水。还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摘枸杞,天气太热,孩子中暑,医院里住了一周才回来。大家心里开始胆怯,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出事故的人。

这样的事情每年都在发生,听到的不过是少部分。外面打工的男人们,打电话安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让老婆孩子摘枸杞去,挣钱事小,安全事大。

可他们的女人才没那么听话,家里那么大的开销,靠男人一个人挣钱不把男人累死才怪,摘枸杞虽然挣得少,可买菜买西瓜总够了吧。

消停了两天,恐惧的心理没那么严重了,女人们又开始跃跃欲试,三五成群结伴去摘枸杞。

前天有人给我讲了个笑话,她们早晨去的时候,路边一个女人把电动车骑进了林带,电动车挂在树上,女人长躺在草堆里,不知道什么情况。他们让司机停车下去看看,被司机一顿骂,说看什么看?现在的人你敢看吗?不说她自己骑下去了,我们去一看,還说我们把她碰下去了,赶紧走,该干吗干吗。等他们下午回来时,电动车不见了,女人也不见了。

她是当笑话说的,我惊愕了半天没缓过神。如果有一天我们也不知死活地躺在路边没人管,那是不是我们冷漠别人生死的报应?

高老汉梦见自己终于买到电动车了

高老汉始终没想明白,大路上七八岁的娃娃,年轻年老的女人都能骑着电动车跑,为什么家人、邻居都不让他买电动车。

他两只手抱着膝盖坐在村道的树荫里,把头枕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着面前来了去了的电动车,心想着自己哪天也能骑着电动车在村道上奔跑。去邻村的市场买东西,去地里割草,去镇上领低保和残疾补助。可这一切前提都必须是他得有辆电动车。

四年了,看着别人每家都买了电动车,唯独他家没有,高老汉就气得骂老婆儿子。十亩地一年大部分是他在种,一群羊是他一个人喂,牛的草一直是他在铡。想想夏天,割那么多草,都得他一个人拿人力车拉回来,上坡时脖子都快扯断了也没人帮他一把。凭什么玉米卖了钱给儿子拿着,凭什么儿子骑着三轮摩托车而不给他买三轮电动车?老婆子太偏心了,心里只有儿子,从来不替男人考虑。

孙子站在大门上叫他回去吃饭,叫了好半天他都不回头,孙子跑到跟前趴耳朵上喊,高老汉才明白过来,站起来跟孙子一起回家。孙子十岁了,站在爷爷跟前和爷爷身高差不多。被人叫了一辈子高老汉,个子却没长高。

回到饭桌上,高老汉还是不高兴。嘴里扒拉着一口饭,脑子里始终盘算怎么样才能给自己买辆电动车。脑子转了几圈之后,他把饭碗一扔,和老婆儿子说,我明天办贷款,贷两万。我给我买个电动车,剩下的买头牛养着。

儿子一听,抠着自己的头,咂巴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端着饭碗出去坐台阶上吃。老婆子一下子发火了,贷什么款?银行是你家开的啊。天天嚷着买电动车,你也不在镜子跟前照照你自己,一麻袋高,两麻袋粗,耳朵又背,六十几的人了,你以为你十八?去年非要骑人家车子,刚骑上没一会儿你就把人家小汽车给碰了,给人一下子赔了一千五。这钱到现在都没还给人家。你贷款,你买个电动车,你能得很?你买回来骑着把你摔死了也就算了,摔不死谁伺候你,再说,贷款谁还?啊,你看这日子还能过不?……

老婆子一通话骂得高老汉哑口无言,想起去年的那次骑车事件,确实是自己的错。可谁第一次骑车还没个磕磕碰碰,你骂吧,反正电动车我一定要买,下个月开始,我的低保钱我一分都不花,攒个几年我不信买不来一辆电动车。

可没几天,高老汉就坚持不住了,他胃有毛病,隔三差五得吃药,孙子趴在肩头一撒娇,不给一块两块不行。时间久了,他还想吃个烧鸡。这样那样的不得已,高老汉又开始取低保钱。一季度二百块的低保怎么也攒不下来。

电动车是高老汉心里挥之不去的梦想,高老汉有一次梦里笑醒了,他梦见自己终于买到电动车了,终于在老婆儿子跟前扬眉吐气了,终于可以骑着电动车奔跑了。一激动,梦醒了,脸上全是汗,一个多月没下雨,这天太热了。

他不能说自己不想当老师

五嫂子说,等高考成绩的那天晚上,儿子强一夜没睡。

半夜两点,强的同学发来了成绩,597分。高出一本分数线,强松了一口气。接着面临填志愿,有人给他建议北京师范大学和陕西师范大学。这两个大学招免费师范生,上出来工作有保障。

强心里是不怎么想当老师的,可是看着自己家没有盖起来的房子、破败的院子,强沉默了。

父亲去了内蒙古打工,听说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到,不知道在火车上坐着还是站着,这么热的天气,人完全裸露在野外晒着,一天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他的母亲,凌晨四点起来去远处的村子摘枸杞,劳苦已经把她累得干瘪瘦弱。而他的两个弟弟,一个明年要参加高考,一个初中,哪样都要花钱,这个家已经内忧外患,所以,他不能说自己不想当老师。

想起远方的父亲,他的心里满是难过,父亲大字不识一个,不善言辞,常年在外打工,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时常打电话安顿让他吃好点。他一回家,就让母亲变着花样地做饭。他的大学怎么都要上四年,还有两个弟弟呢,父亲的累没完没了。他上高中时就连续两个假期跟着叔叔在工地上打小工,他干活不惜力气,不偷懒,走到哪都让人喜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偷懒,他不想让父亲太累。

同学说有助学贷款,他上了大学还可以勤工俭学。可贷款迟早是要还的,勤工俭学如果能挣够自己的生活费更好。他不想再把这些负担增加给父母。他还要努力,早点工作,替父母分担两个弟弟的学费。

大门上有人在议论,说找几个人去老家工地上干活。强听见了,出去搭声,说算他一个。一个邻居说,哟,都考上大学了还去干活啊!强笑笑,肯定得去啊,不然没路费。

五嫂子连夜为强整理着铺盖,唯恐落下什么,她很心疼这个儿子,勤快,懂事。可自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她的儿子,必须得自食其力。

早上强一个人背着铺盖走了,没有人送他,五嫂子早就到枸杞地里挣钱去了。

责编手记:

马慧娟,是一位生活在宁南山区的农村妇女。只有初中文化的她,平时打工种地,饲喂牛羊。在“借本书比借钱都难”的环境里,她却在打工间隙,坐在田间地头开始了写作。没有电脑,她就用手机写,几年下来摁坏了7部手机,有时流量不够了,一天只能写百余字。就这样日积月累,居然写出40多万字的散文。不过,若不是《超级演说家》节目组的发现,或许人们还是很难知道有这样一位颇有些神奇色彩的“拇指姑娘”。如果說,马金莲是西海固女性秘密的第一个公开者,那么我想,还有更多的“马慧娟们”匍匐在那热浪袭人的土地上,用内心丰盈的湿润抵御着干旱,把一颗颗心灵的种子播进严峻的生活,长出坚韧的庄稼。编发这组作品,并不是因为马慧娟上了节目,一夜之间成了许多人朋友圈里的刷屏对象,而是就这些文字而言,我们看到了来自生活最深处的那些被遮蔽的真实与痛感,以及困境中的人们如何救赎自我、抱守梦想的决心。

责任编辑 石彦伟

猜你喜欢
村道枸杞老汉
是酸是碱?黑枸杞知道
刘老汉的烦恼-收蜂(连载二)
老汉粘蝉
刘老汉的烦恼
采枸杞
五招挑出好枸杞
村道弯弯
美南村干群齐心协力开山筑路
农村公路交通标志设置研究
枸杞嚼着吃最补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