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中旧事二题

2017-02-16 12:12谭成举
民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黄先生知县

谭成举

训 盗

黄先生,名益孝,字百川,同治十三年春日生人,居凤中东门巷。光绪二十四年及第进士。通音律,好诗赋,精书画。博古通今,却突地厌恶仕途,辞候补荆州府,回归凤城以开私塾为生。先生授业、解惑,更传弟子明智、知理之道,后成名师,弟子三千,多有出息。

黄先生教授之余,好于扇面绘画题字。画是指画,寥寥数笔,或花鸟鱼虫,或岁寒四友,或仕女山水,简洁明快,形神俱备,自成一家,又唯以凤中元素入画,更显弥足珍贵。字是行草,不用笔,仅食指,指随心走,纵横驰骋,不羁不缰,洒脱豪放,又收放自如,肥瘦适度,纵观整体亦或拆视单字,无不美轮美奂。其扇面,大书者仅容字、物一二,小书者可纳字、物百余,多为自己偶得之诗赋,或凤中独特之风物,其功夫好生了得!是以与扬州王虎榜、王素、天津尹溎兰、甘肃杨维恒齐名。然却藐视附庸风雅,事书画仅为自乐,少有赠与他人,哪怕官商巨资购置或巧取豪夺,也是不与,只与值当的儒雅之士物物交换,另就是家中用度难以为继时,才不得已出售一幅。因其字画几年方才流出一二,故特为难求,更被世人看好。

光绪二十六年某个夏日,凤中知县邹崇天得知湖广总督将自临近的凤凰路过,欲取悦总督,以平铺仕途,遂与师爷上门找黄先生索取画扇。先生却大拂其面,只道官场人物不懂书画,与之,则有辱书画之本质,直是不予。邹知县很是恼怒,然黄先生名气大,又有过功名,对其却也不敢造次。

回衙途中见黄家公子知秋与伴同乐,师爷便将知秋招至一边,引见与邹知县,并告知知秋,刚自其家返回,因事匆忙,返回时遗忘了其父相赠之画扇,若此时返回取之,怕其父误解,以为不敬,故嘱知秋悄悄取来送至县衙,将有重赏,并先将一指大的玉猴送与知秋把玩。

师爷的骗局本不高明,稍有推敲便知有假,然六岁的知秋何来如此复杂的心思?只道真有其事,便陶陶地离伴回家,果见父亲书房内画案上有扇一柄,已然张开,上绘《童子学书图》,似才画完不久,墨迹尚未全干。知秋并未多想,以为那扇便是父亲赠与知县之物,瞅父亲不在,便迅疾将扇折了,揣于怀中,匆匆离去。

却才跨出书房大门,不想与父亲撞个正着,那怀中之物便“啪”地坠落地上。知秋是以脸色突变。

黄先生一瞧,便知有异,这就弯腰拾起那扇,展开,分明是他的《童子学书图》!遂问询知秋取之何用。知秋便将知县师爷求其送画一事一一告知。

先生闻听,便知原委,也不挑破,免污了知秋心性,只是将画扇复置案上,肃然唤知秋立于案前,道:拿取画扇可曾禀告母亲?

知秋见父亲分外严肃,知其犯错,便低声回复:不曾禀告。

先生又道:可曾告知他人?

知秋颤声曰:亦不曾与人知。

先生再道:轻易接受他人物品,可属有德之人?

知秋垂首,回曰:秋儿知错了!

先生怒曰:古人云,不与人知,是为盗耳!尔取画扇不与人知,当属盗取!盗取者,道义所不相容也!随便收受他人物品,乃品德低下之为!

知秋闻听,羞愧难当。

先生接着道:《三字经》云,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尔有今日之行径,实乃为父教子无方、懈怠所致。此事你我均有過错。有过则须罚,罚过则须改。你我双双受罚吧!

这便执了知秋之手,两两跪于书房,与知秋一同背诵起《三字经》、《弟子规》等篇章来,作为惩戒。于是,诵读之声朗朗而出:“……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无心非,名为错;有心非,名为恶……”其声少有的洪亮,竟是震动了黄府,引得家人及邻居纷纷前来观睹,却不知是为何事。先生也不解释,只是将众人遣散。

惩戒完毕,黄先生谎称将择日亲送遗扇与县衙,却吩咐知秋速去送还玉猴。

接回玉猴,知事败露,邹知县好生尴尬,自是面红耳赤,热汗长流。

知秋受此责罚,自此更是知事、明理、好学、循规蹈矩,深得父母欣慰不提。

却说白驹过隙,转眼时序已至年关。但见大雪纷飞,四野银装素裹,好一幅瑞雪丰年景象。

弟子已然散学,黄先生早上起来无事,便立于窗前,望着这纯净的世界,思绪纷飞。不觉间,便拾得绝句一首,这就匆匆去书房将那诗题写于扇面之上。由于寒气袭人,滴水成冰,虽是题写时间甚短,还尚未来得及落款,却已是手脚冻得麻木了。先生不由得置画扇于案上而不顾,疾疾地去寻炭火来烤。却才走得几步,但闻身后一丝轻响,先生扭头探视,见有人影疾疾地一晃,却是隐入了书房。先生心知不妙,这便疾疾折返回去,直奔画案,然那画扇哪还见有踪迹?再瞅地上,分明多了两行只进未出的脚印,又观四周,亦无异样,此时却有微尘自房梁飘落。先生便知端倪,这就轻笑起来,搬把椅子于书房坐了,大声呼唤管家,着其送来炭火一盆,且将知秋一并送来。

炭火及知秋少顷便被管家送到。先生又嘱管家今日需更加勤勉,多多加水添炭,不可懈怠。

管家不明所以,又不便问询,只得诺诺离去。

知秋则揉着惺忪的双眼,道:不是已经散学了吗?这么早父亲将孩儿叫来何事呀?

先生寻把椅子,叫知秋围着炭火坐了,又用瓦罐于炭火旁煨上一罐茶水,这才徐徐道:他人的确是早几天已经散学,欢度寒假去了,然今日有变,你我须补上一课。

知秋闻言,却是懵懂。

先生也不再解释,便要知秋与之一同背诵《三字经》、《弟子规》。

知秋大惑,道:孩儿自那次犯盗扇的过错后,再未重犯,父亲何以今日要惩戒孩儿?

先生笑道:秋儿再未犯错,秋儿做得好!今日唤秋儿来一同诵读,非为惩戒,而是为父觉着今日却有再次诵读的必要,以示温故,长警长省,不至忘却了做人的道理。再说,盗无时不在心中,无时不在头上。盗在心中,切记不与为盗,切记处处有盗;盗在头上,切记危险时时存在,时时可能降临,不可大意也!

知秋似懂非懂,心有不愿,却也不便抗拒。父子二人这便高声诵读起来。其声甚亮,穿越而去,又是引得众人前来围观。

诵读完毕,父子俩早已是口干舌燥。先生便倒茶水一杯与知秋,嘱其慢慢饮用。知秋让父亲先饮,曰二文早已倒背如流,熟记于心,定当谨记其理,依之做人行事。问可否此止,去择伴玩耍。先生笑道:不急不急,尚不是离开的时候,时候一到,自会放你去玩耍的!这就自己也倒上一杯茶水,慢慢地啜饮。

这时管家前来请先生父子前去早餐,先生却绝决推辞,微笑道:今日尚早,不曾饥渴,尔等先行就餐就是。

父子二人饮用完茶水,先生道:先前只是温习旧课,今日还有新课须秋儿学习。

闻听还有新课,知秋是万分地不愿意,却又惧怕父亲,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得耐着性子听父亲教授。

这次教授的却是《增广贤文》当诵读至“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时,但闻房上一阵轻响,就又有些许尘土降落下来,直扑知秋脸面、发间。知秋忙用手去拂,道:却才怪事,无端地,竟飘来些尘埃。拂罢,就要抬头上望,以探尘埃的根源。

先生忙瞪视知秋一眼,道:专心学习,不得左顾右盼!古人云,非礼勿闻,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求学贵在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哪管外来之物?停停又道:定是那可恶的老鼠自房梁路过,弹下些尘埃来了!不去理它就是!

父子二人这就继续。其间,多次有尘埃降落,先生只是叮嘱知秋专心学业,不得旁顾。

教读完毕,先生正讲析“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之义时,突地自房梁掉下一物来,伴随着尘埃砸向知秋脚边,这便将知秋吓了一跳。知秋正欲抬头上望,先生急忙呵斥道:非礼勿闻,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先生这就移步知秋跟前,弯腰拾起那物,分明是那失窃的画扇。先生得意地一笑,转身将那物置于案上,舒心至极。便对知秋道:今日之功课最为成功!教习至此止,你便快快去用早餐吧!

知秋不解,询问道:授课尚未完结,后面的句意亦未作解,饭后继续否?

先生心性大悦,道:秋儿知晓求解,能明事理,孺子可教矣!幸甚幸甚!解析今后另寻时日,至此放假,你便去邀伴戏耍吧。你的玩伴怕是也等得心烦了。

知秋离去,先生又将管家叫来,道:眼看年关到来,你去备几块银元和一些米面来,我有急用!

管家诺诺而去。

眼见得那尘埃撒落得更频繁了,且伴有些许水滴,先生便自言自语道:是时候了!遂找来白纸一张,于案上铺好,又将砚台中凝成冰凌的墨汁烤化,这就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提笔写下一行字来:披寒裹冻来拜访,地上无趣抱房梁。来此怎就空手去?特以米面作补偿。题罢,先生用镇纸压了,旁置管家送来的银两米面,却紧揣了那扇,哈哈大笑,径直离去。

年后,黄先生正至开馆授徒,却闻有一诗轰动凤中。坊间纷纷传言那诗为黄先生手笔,乃博古斋老板周至上高价购得。却又真伪难辨,引发争论纷纷。言为先生墨宝者,认为其字为先生独创,他人无力模仿,当属真迹。反对者则曰,字虽像极先生,然则先生不会写下这等无端的句子,又无落款,况先生从来只题诗扇面,不留纸上,委实不似先生风格。双双争执不下,便來找黄先生评判。

先生展开那字视之,大惊,脸色突变,竟是不知如何启齿,只得摇首苦笑。

周老板见先生欲言又止,知其内有隐情,怕其说出不利的话来,便早早地将那字收了回去。

后传那诗被凤中装裱大师“圣手刘”精心装裱,周老板转手送与了邹知县,不知其后若何。

凿 佛

风很硬,直直地刺向万物。也很躁,狂暴地奔走不停。

就下雪了。雪是沙沙雪。那种细沙样的雪。也很硬,也很躁,沙沙作响。击打在身上,痛,冷。

他自然也烦,也躁。可他不能烦,不能躁。

他在找一样东西。都半个多月了。

是一种石头。那种叫砂磏岩的石头。

他要凿一尊石像。

师父说过,凿石像砂磏岩最合适。硬度适中,石质细腻,易凿,易打磨,易抛光。用砂磏岩凿的石像才栩栩如生。

可这带难寻。真的难寻。

问过师父,问过其他石匠,问过沿路的乡人。都说没见过。只有遍山遍野的大青石。

他却不信,堂堂凤中,就无一砂磏岩存身?

他要化解一桩心事。

他必须找到砂磏岩!

他是凤中的名人,学识渊博,风流倜傥,却偏执倔强,好沾花惹草。

友人怂恿他去妓院“藏凤楼”。那里楼美,酒美, “凤”更美!

他立马就去了。品楼,品酒,更品“凤”。

果就好楼。临河而居,观河,观岸,观世事。

果就好酒。杨梅蒸制,尝色,尝味,尝人生。

果就好“凤”。人间翘楚,卖智,卖艺,不卖身。

他就恋上了许清清。

许清清是“藏凤楼”的魁首。

许清清为他吟诗,作画,唱曲,弹琵琶。

诗是好诗。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画是好画。满纸苍凉处,哀怨寂寂催。

曲是好曲。句句肺腑事,首首揪心悲。

音是好音。指尖缓缓拨,仙乐徐徐坠。

许清清酸楚,悲切。他也酸楚,悲切。

他就猜度许清清身世藏着谜。他就决计要破解那谜,化解那悲切。

他就沉溺于“藏凤楼”。他就天天从管家那里支了大把的银子,揣了醉迷地来。

与许清清诗词应和。与许清清泼墨挥毫。与许清清倾情对唱。与许清清琴箫和鸣。

日子就过得快。一个月转瞬即逝。

许清清就渐渐走出了酸楚。

他渐渐走进了许清清心中。

这晚,风清月明,放眼楼外,水上夜色分外地美。

他拥了许清清踱步廊道,倚栏观景。

景美人美心更美。

他与许清清敞开了心扉。

谈诗词歌赋,谈琴棋书画,谈四时美景,谈外界世事。

终于谈及彼此的身世。

许清清说,她原本富家小姐,不想官家觊觎她家万贯家财,设计陷害,致使她家破人亡,她也被判堕入青楼。

他便恨恨有声。恨到深处,竟至捏痛了许清清。

他说,他是凤中知县之子,虽有过功名,却痛恨官场污浊,便无意仕途,竟至玩世不恭。

许清清就一怔,一惊,一颤。

你真是知县之子?许清清挣脱他的相执之手,瞬间变得严肃。

如假包换!对你我怎会假言相与?他一脸郑重。

可是当今知县?许清清再问。声重,语冷。

是的!怎么了?面对骤变,他一时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许清清将其一把推开,厉声道:你走!立马就走!我再不想见你们这些刽子手!

我怎地就成了刽子手?清清,你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就再次去相拥许清清,欲使其平复。

许清清却更加暴怒,推搡着他,撕扯着他,怒骂着他。与他扭扯成一团。

一不留神,许清清一个趔趄,跌下楼去。

他抓之不及。随着一声爆响,眼睁睁见其被湍急的河水所吞没。

他傻了,呆了。

他急声呼救。

他飞奔河岸。

他着人打捞。

一场徒劳一场空。

他沿河搜寻,沿河问询。

一月无果。

他无奈。他失落。他悲恸。

他回到县衙,向师爷打听了许清清家的案子。

他悲愤不已。

他变了个人。身变,心也变。

他离家出走。

他决计为她凿一尊石像。

他找石匠,石匠们说,只凿过狮像,没凿过人像。

他便决计自己凿。

他跟师学艺。学基本功。尖錾凿形,平錾打磨,麻石抛光。

却是青石。却是粗活。凿造屋的石墩,凿晒谷场的石板,凿舂米的石碓,凿磨面的石磨。

最精细的,也只为大户人家凿过镇守大门的石狮。

学艺两年,终于艺成。他便开始了寻找砂磏岩,打凿石身像之路。

师父摇头,说,难。

他坚定,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师父说,真难!却告知他砂磏岩的模样。

他便义无反顾。踏寻,踏寻,再踏寻。

寻找半月,却是无果。

他沮丧,却坚持。

这日,又是寻无踪迹。

眼见天晚,他不得不无奈下山。

雪更大,覆盖路径,四野萧索。

横跨一沟时,脚下一滑,他仰天八叉摔倒在地,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艰难爬起。回视划痕,他惊呆了,忘了疼痛。

划痕的中段,露出了一砣砂磏岩!

他奔跑过去,将那石上的残雪刨去。

果真砂磏岩呢!

他惊喜!异常地惊喜!

他喜极而泣!

皇天不负有心人呢!

将那砣石头搬回临仙庵时,已是午夜。

浑身上下跌破了多处。长须长发被泥浆绞成了一团。衣裤鞋袜被泥水浆成了硬壳。

他却傻笑!他却开心!他却满足!

在庵旁的柴房寻一角落,便是晚上栖身之所。

烧起柴火,驱去寒意,烤干全身。

以稻草为裘,以岩石为侣,他沉沉睡了去。

他梦到了清清来到身旁,与他重温着过往的甜密。

翌日,他被早课的钟声唤醒。

早课毕,他拜见了住持。

他说,他要借柴房一隅,他要凿一尊佛,他要了却一桩心愿。

住持说,佛在心中。

他说,佛要在心中,也要在眼前。

住持说,也罢。

他便在晨钟暮鼓中握錾开凿。

当,当......

岩沙四溅。

他凿得很慢。他凿得很细心。

当,当......

废渣慢慢退去。

半个月后,佛像初具形态。

有尼姑隔了墙缝偷看。

尼姑悄声说,那佛,有点像庵中的小师妹。

住持听了,就说,是佛呢!

一个月后,佛像凿成。一尺见高。

活脱脱一个许清清。

就有尼姑又来,隔了墙缝偷看。悄声说,果真小师妹呢!

住持听了,又说,是佛呢!很肃然。

他將那佛赠与临仙庵。

临仙庵专辟一室供奉那佛。

住持为其主持了开光大典。

仙音缭绕,他长跪佛前,喃喃忏悔。

冥冥中,那佛缓缓送来佛音。心中本无佛,有佛才有佛;拂却眼前佛,心中才住佛。

那音,像极了许清清。

那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在看着他。

事毕,他一身轻松地离开了临仙庵。

对面的临仙寺,从此有了他虔诚的身影。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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