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的年代

2017-02-16 12:06益希单增
民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顿珠差役乌拉

益希单增

两个女子,在海拔三千六百多米的几棵树下,拿起剪刀,准备剪掉自己的辫子。她二人是想把头发剪短成年轻男人自然蓬松的样子,再戴上毡片制作的遮阳帽。穿上男人的袍子,装扮成男人出走,以便防御不测的危险。嘎中十七岁,健康而有力,还很性感。一年前生下一个女孩,还未取名。拥青十八岁,脸蛋漂亮引人注目,但身子有些弱。一年前生下一个男孩子,取名达娃。她二人经过很多次商量,才形成今天的举动。此地的地貌是大山之间的一片开阔地,沟里有小河,平地上有草,还有人工种植的沙枣树、柳树、杨树等。几十户人家,都是五十年前的牧人选中地方并盖起一层至三层土木结构的房屋。嘎中家和拥青家都是大户,尤其嘎中家又是此地领主的代理人,家有牧场在六十里外的山区,有绵羊一万三千多只,有牦牛四千多头。嘎中家与拥青家是邻居,嘎中的男人次仁顿珠与拥青的男人早先是朋友。可是现在,这两个男人完全变了,变成了鸦片烟鬼,此地人叫做恶魔。嘎中和拥青身上有不少这两个男人留下的刀伤和棍伤。尤其是鸦片烟瘾发作而得不到鸦片烟时,人就会变成被烫伤的跳蚤一样,乱抓乱咬,几个人都无法摁住。次仁顿珠还用双手掐住劝告他戒烟的母亲的脖子,若不是会武功的嘎中拉开次仁顿珠,母亲就会在窒息中死去。小女儿也被次仁顿珠一脚踢到楼梯口,若踢下楼也就没命了。为此母亲带着小孙女去六十里外的山区牧场,不再回来了。母亲留下话:“若不戒烟,我就不要这个儿子!”次仁顿珠的父亲几年前去世,留下的一大笔家产到如今已经快穷尽了。绵羊不到百只,牦牛不到三十头,这两个数字還在减少,因为次仁顿珠还要吸鸦片,还要支出。次仁顿珠家原本有三十名长工,十几名短工,现在长工只剩三人,短工只剩下两人。

嘎中最恨的是国民党县团部出来的萧营长,他是引诱次仁顿珠吸鸦片烟的贼头。记得一年前,那是个秋天,能干而潇洒的次仁顿珠与几个长工一起从牧场上赶来了三百多只绵羊和五十头牦牛,他要在农牧交换的时候多做点生意,多赚一些大洋。以便以后自己成立一个商队,行走在四川、云南和西藏之间。现在所住房子的南边是个开阔的可搭帐篷的交易场所。萧营长专门来访次仁顿珠,一身军装,一套官话。次仁顿珠高兴,招待了酥油茶和风干牛肉,还有细糌粑和酸奶。饭后,萧营长说起鸦片烟的好处,说吸鸦片烟能长寿,鸦片能治头痛,治神经痛,治关节痛,治肚子痛。说吸鸦片烟可明目,吃饭顿顿香,身上可以长力气。萧营长让身边一个小伙子吸上小块鸦片烟,之后让他抱起一个重两百斤的麻袋,轻松自如。从来不懂鸦片烟的次仁顿珠,脑子里被灌进了许多神奇的东西,于是就吸了几口鸦片烟,感觉还不错。在萧营长的再次鼓动下,次仁顿珠买了烟膏和烟枪,还有水烟袋。萧营长用大洋便宜地买走了他所需要的牛和羊,又送给次仁顿珠可以抽十天的鸦片烟膏。十天后,次仁顿珠和拥青男人都对鸦片烟上了瘾。从此,一旦缺少烟膏,就用大洋或者用牛羊来换回烟膏,然而烟膏的价格一天比一天贵,次仁顿珠手上的大洋和牛羊一天比一天少了,牛羊少成现在这样的窘境了。

次仁顿珠吸鸦片烟之前,嘎中从来没怀疑过二人之间的感情,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拥青和她的男人之间也是被人们称颂的。可以说,次仁顿珠是没有脾气的人,许多事情都会顺从嘎中。不过,在次仁顿珠看来,女人的使命是生孩子做家务,再多的事女人不能去干。而嘎中认为,女人也是人,应该跟男人一样。

嘎中家里原本也是贵族,家中三姐妹,她居第三。嘎中的家在农区,相距这里两天的路。嘎中的爷爷是武功师傅,嘎中从四岁起学武功,在六岁时能打败比她大六岁的男孩子。嘎中从小学藏文、汉文,还有少量英语。嘎中会说当地藏话、四川话。嘎中喜欢跟流浪人和乞丐打交道,跟游方的和尚或游方喇嘛畅谈或交朋友。嘎中读过的佛教、笨教的经书很多,她说出来的话,许多时候跟平常人不一样。

五十年前,次仁顿珠的父亲仅仅是个小石匠。某天,在家乡下起黑石雨,除了惊人的打雷下冰雹,还从天上掉下来几大块燃着火光的黑石头。老父亲把黑石头抱回家打造成两个佛像和两个菩萨像供起来,一天,香巴县城寺庙的活佛经过此地时,老父亲把两个佛像和两个菩萨像献了出去。从此,寺庙管家让次仁顿珠的父亲做牛羊生意。十多年下来,次仁顿珠的父亲变成了大富翁,又成了当地领主的代理人。今天的这座三层楼的房子,也是老父亲在世时盖起来的。

嘎中毫不犹豫地把辫子剪了下来。拥青想剪,但又下不了手,说:“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拥青清楚,剪掉辫子出走,是要跟男人断绝关系,从此不再去想男人。

“你别剪了,回去吧!”嘎中说:“你受得了他就过,我受不了。每天受打骂,难道是我们该过的日子吗?我不想留恋什么!”

拥青还是把辫子剪了,她总算走出了决裂的一步。

嘎中知道,拥青对许多事情都会产生犹豫,你让她坚定,必须用话刺她。嘎中把自己剪下来的辫子拴在一棵树的枝条上,让风刮来刮去。

“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意思?”拥青问。

嘎中说:“辫子死不了的意思!”

“辫子会死吗?”

“当然会死,心死,辫子也就死了!如果昨天次仁顿珠说他有决心戒烟,我今天就不会剪辫子,可是他对我的心完全死了,他只要他的世界!唉,人的本能是繁衍后代,我想到自己的女儿,如果她在我身边,我会把她带出来的!”

“我也会把儿子带出来。这样的男人是毁家的恶魔,我们的命怎么会那么差!”

“猪狗牛羊马驴老虎兔子青蛙昆虫都是为了繁衍后代而生存。我们看到的牛羊吃草长大发情怀孕,然后生下仔子,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牛羊被人吃掉,马被人骑着。我们做女人的命究竟是什么?不,我们应该有自己的自由!”

“嘎妹,我虽然比你大一岁,但是你读的经书比我多,知道的事情比我多。以后我听你的!”

“谁对就听谁的!不要客气。”

拥青也把剪下来的辫子挂在枝条上,让风吹来摆去。平时这里不会有什么人过来,这片树林和地界只属于嘎中和拥青两家人的。次仁顿珠和拥青的男人不来往了,犯烟瘾而来找次仁顿珠的拥青的男人,被次仁顿珠打出了门,朋友不再是朋友了。虽然嘎中暗地里多次去救拥青的男人,但烟瘾犯得太多了,已经没有烟膏了。

楼外不远处有种青稞的几片地,还有草坪。二人没骑家里的马,而是去草坪,一人抓一匹放了生的老马,在马背上捆上厚垫子,然后骑上上路。二人的腰带里各装了十几块大洋,她二人的双肩包都是很简单的,小口袋盐巴、茶叶、酥油、木碗,一口煮茶的小铜锅,各一件毛毯。天气是七月,不是冷的时候。

去哪里,干什么,二人不知晓,反正离开家是最重要的事情,目标是香巴县城。眼前的山跟平常的山虽然有些相同,但好像更寂寞,更平常和普通。河沟里的水比平常更纯净,能清楚看到河底的石头,好像这些石头在说,你二人还能回来吗?嘎中心里在回答,最好不要有这种可能。嘎中想起自己的女儿,才刚刚一岁,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嘎中轻声唱起了一首歌,这歌在梦里曾经唱过:

远路走起来一定很远,天知道!

身边的小河告诉我吧,我今后的命运!

本该生孩子的女人,又该去追求什么!

说的是自由,会有真正的自由吗?

……

嘎中的忧郁歌声,让拥青心里难受,眼泪从眼角中流出来。她想起自己的儿子,又想起满脸是疲惫的男人。人生究竟会怎样,脑海中一片迷茫。嘎中想到的是佛经中说到的一种自由,信佛人的自由是白教中的出行乞讨,还有几种教派中所说的山洞修身。所说的自由还是被一种教义作为基本的精神支柱。嘎中想要的自由是一种解脱,谁也无法定义的解脱。

老马识途,但走得很慢。当马鞭的枝条打马,打了一阵之后马好像活动开了一样,慢跑起来。可是到了一处过河边,拥青停马不过河了,她想回家了。嘎中劝了一阵,但不起作用。突然不吭声的拥青还是过了河,但脸色是紧绷着的。嘎中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本来你的男人不比我的男人坏。你回去吧!凡是自己真的不愿意做的,就不要做了!”嘎中过来打拥青的马,让马过河。嘎中把拥青送回到河对岸,此河河面较宽,但此处的水不深,没过马的膝盖。

嘎中与拥青道别,自己过河。拥青还是不做声,走上回家的路。嘎中的马虽然能跑起来,但是嘎中没让马跑,而是慢走起来。嘎中又一次唱起了前面唱过的歌。

大约一个小时后,拥青跑回来了。

“你跑回来干什么?”嘎中问拥青。

“我太软弱了,我不能软弱!”拥青说。

“你不是软弱,你的决心没有下好,还留恋什么!”嘎中说。

“我担心的是男人死亡,人家说你的男人快死了,我是不是该留下来收尸?”

“原来你为这事!”嘎中说,“有人早在背后说我们是坏女人,引诱男人吸鸦片烟,说我们是看不到狼牙的人狼。管他们说什么,嘴长在别人脸上,那是别人的自由!”

“男人死了怎么办?”拥青有点急。

“自己去天葬吧,或者自己跑到河边去水葬。像汉人一样,愿意土葬也可以。我们不做收尸的寡妇,我还想去找正常的男人,及早出来,好男人会要我们的!”

“嘎妹,没有男人我们过不好日子吗?”

“我说过,人的使命是繁衍后代,这是经书上说的,也是好几个有学问的大师说的。再不找男人也可以,只要自己能过正常日子就行!”

“过正常日子,太难了。”

“我们自己去找,先找自由后找正常!”

“嘎妹,萧营长太坏了,你不是会武功吗?我们报仇,你杀了他!”

“只要有机会,我会杀他的,他是传播毒烟的贼头,理应受到惩罚!”

二人从未独自走过远路,眼前出现了一个村庄。村庄的两头各有一家。嘎中看好西头的那个,二人走到跟前。

一只懒懒的狗在门旁附近叫了几声,也不扑过来。嘎中喊了几声,有一个年轻男人推开院门走出来。看男人打扮,像是一個中等农户的家人。男人长得结实,像是干力气活儿的人。

几经对话交涉后,男子把嘎中和拥青带进房间的厨房里。厨房里有热气,灶门里正在烧火煮粥,中等铜锅里粥在沸腾。二人各背有一个双肩包,取下来放在指定床位的一侧。床是地铺,铺有一张几乎无毛的羊皮。

男子脱下上衣,准备脱裤子,但是他急着先扑过来,搂腰抱住拥青,往地上摁。男子要强奸拥青,已经拉开拥青的裤子,自己的裤子也已经脱去。拥青没有防卫自己的功夫,她无能为力。不过她也没有怎么喊叫,好像强奸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想起自己见过的反抗强奸的女人,结果是被男人用短刀刺杀。

嘎中注视拥青的眼睛,看眼睛的反应。如果拥青表示愿意,她就不救拥青,如果表示反对强奸,嘎中就要动手了。拥青的眼神是怨恨和想作反抗。嘎中上去揪住男子的耳朵,把男子拉开。

天完全黑下来,嘎中和拥青相依而眠。她们没脱男装的衣裤,只是盖了一条房东妇人给的大毛毯。嘎中的腰上挂着短刀,如果男人朝她扑来,她要在男人腿上留下一个刀口。快睡着时拥青说:“这个男人胆子好大,大白天还在人面前强奸女人,太可怕了!”

嘎中说:“你就把他当做羊或是一条狗,羊狗都是白天发威,还有其他不是人的动物!”

第二天,嘎中看到男子很老实,也很勤快。临别时,男子说:“女子生来是为生孩子活在世上的。难道不是吗?如果你二人愿意留下来,我就做你们的丈夫,让你二人好好过日子!”

嘎中笑了笑说:“谢了,我二人都有自己的男人!”

第二天,她们走了很长时间,太阳落山也没有碰到想住下来的村子,走过的村子,时间又太早。二人在小河边的几块大石傍落脚,把马放在岸上的一块草坪上。背袋里的一口小铜锅是她二人野炊的烧茶锅。她二人在附近捡了一些干枝草叶,用火镰打着火,烧了一小锅茶,带来的一点盐巴和茶叶,还有一块酥油,还能用上四五天。糌粑也是各有一小袋,够吃到香巴县城的。二人喝茶吃糌粑后背靠着像伞一样的石头下开始睡觉。好在这是七月的天,地面的温度不是很冷。夜里,好像附近有野兽在走动,嘎中烧起火,在火光照亮下,十几米处有大黑熊盯着她们。嘎中扔去一块石头打在黑熊身上,因为面前有火,黑熊没扑过来。附近山上还有几只狼的嗥叫声。曾习惯于牧场生活的二人,心里并不感到畏惧。黑熊走了,狼的嗥叫也没有了,天快亮了,二人面前的小火也快熄灭了。

“我们想得太简单了!”嘎中说,她没有睡意。“我该把弓箭带出来,防卫就会主动一些!”

拥青说:“假如我们去山洞修身如何?”

嘎中说:“你想简单了,山洞修身,要有人供给衣食,谁来供给?你我是逃荒者没有依靠!”

二人上岸去找马,一匹老马已被群狼吃了,只剩骨架和马头。另一匹跑到另一个山沟里。二人找马费了两个多小时,把唯一的一匹马牵回来,把两个背袋搭在马背上。二人继续上路,直走到太阳落山,看见一个大村子。这个村子,老人少,孩子多,女人多。男人大部分被领主拉去服劳役。不少男人有四五年都没有回家了。二人找了村边的一家,这家人很穷,已经没有糌粑吃了,吃的是干圆根煮出来的粥。也就是说,再过几天全家四口人连圆根粥都没了。快到四十岁的女主人叫次松,领着十二岁的女子叫巴姆、八岁的男孩叫尼玛,还有六岁的小女子叫阿瓜。

嘎中在一大锅圆根里放了几把糌粑,这便是一家人的晚饭。嘎中把自己带来的一块酥油也全放进去了,拥青放的是盐。嘎中把三块干牛肉分别给了巴姆、尼玛和阿瓜。在家里,干牛肉对嘎中来说是最普通不过的食物。因为家里的几个长工长年做的就是牛肉干和羊肉干。自家楼的二层三个仓库里,晾晒的全是由冬天做的牛羊肉干。过去嘎中家里富得流油,现在大不如从前了,男人的鸦片再抽上半年,整个家庭和牧场就全没有了。

“往下怎么过呀?”嘎中问女主人。

“不知道,男人还不回来。”女主人说。

“种庄稼没有?”

“种了,快收获时被霜打了,一粒实在的青稞都没有了!”

“老天爷太喜欢整穷人了!”嘎中叹气说。

女主人忙阻劝:“千万别骂老天爷,你越骂它,它越整你!”

“好,我不骂了,不诅咒了。老天爷,你关照关照穷人吧!”

拥青说:“次松,你这样下去会饿死的,还不如到外面去要饭,外面总是有可怜穷人的人!”

嘎中说:“外出也是一个办法。如果不想饿死就得走出去。”

女主人次松没有说话,夜里她想了又想。第二天早饭后,她把能吃的打了一个包,又牵来一匹瘦马,把该带走的都捆在马背上。次松说:“一家人还是外出去要饭,也许还能活一些日子,什么时候死,听老天爷的吧!”

拥青后悔自己昨晚对次松说的话,自己怎么能引诱人家去乞讨呢!

嘎中说:“外出乞讨,也许是个好的选择,大家都不要难受了,命运好像就是这样的!”上路了,嘎中牵着小男孩八岁的尼玛的小手,拥青牵着六岁小女孩阿瓜的小手。走出十多里后,嘎中把尼玛背到背上,用绳子捆在胸前。拥青也把阿瓜背在背上。傍晚,六个人来到一个大村庄里,此地像是一个小镇子,有街道,尽管街道不太宽也不太长,但也有七八家卖东西的商铺。嘎中选了一座大房子,有三层楼。楼房主是个庄园代理人的大儿子,刚结婚不久。他本来是要拒绝来客的,但一看到嘎中健美的样子,看到拥青漂亮的样子,他的心不自主地勾了几下,于是把六个人安排到了一楼下的一间放马草的草房里,房里没有草,此房比较宽大,六个人完全可以轻松地安顿下来。嘎中自我介绍说:“我会编织氆氇和腰带。我织的氆氇和腰带,可以卖出好价钱。”代理人不大相信嘎中说的话,因为他见过不少会说漂亮话的人,实际上多数都没有真本事。

第三天,嘎中来到织机房,开始织氆氇。拥青做的是缝衣服,把新裁剪的衣袍缝起来。次松和三个孩子在打扫院子附近街道。代理人家里有五六个长工,有男有女,他们干的主要是烧火、做饭、背水、上山砍柴、摊晒粮食、养猪、放牧牛羊、养鸡等。

嘎中织氆氇,织腰带的意图在于挣点工钱,一是解决次松母子四人的饭食和住宿费用,二是积攒一点钱,作为以后去香巴县城的費用。然而代理人并没有这种思维,他认为留宿流浪来的六人已经是大开恩了,想要工钱那是白日做梦。嘎中说了织氆氇要挣工钱,代理人只是冷笑了一下。代理人说:“如果你和拥青听我的,每天晚上好好侍候我,我就可以考虑给工钱的事情。”嘎中和拥青织氆氇和做工的热情一下子降了下来。背地里,嘎中对拥青说:“这人肯定是个恶霸,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一天后,代理人拿来几张似乎像合同一样的纸,要嘎中、拥青和次松四人签字盖手印。嘎中仔细看了上面的条文,发现这是一张骗人的合同,一旦签字盖手印,就会成为代理人合法的长工,成为一时无法摆脱自己的奴隶。嘎中说:“我们来这里,并不打算做长工,这个合同我们不签,再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了!”代理人并没有恼怒。第二天下午,代理人拿来两套较好的女式袍裙,让嘎中和拥青把身上的男子袍裙换下来。嘎中拒绝了,拥青见嘎中拒绝,自己也拒绝了。嘎中要次松留下来做长工,因为三个孩子在次松做长工时还有饭吃。次松想了想后不愿留下来,要跟着嘎中和拥青去香巴县城。

去香巴县城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嘎中六人在天快黑的时候不辞而别,牵着的两匹老马背上除了几个包袋,还有小儿子尼玛和小女儿阿瓜。六个人走得很快,已经走上离开小镇的野外小路上。忽然听到身后有奔跑的马蹄声。嘎中清楚,这是代理人的手下来抓她们的。嘎中扎好腰带,准备一搏。果然两个男子一下马就来抓她,嘎中使了两个动作,把第一个抓自己的男人摔翻在地上,扑上来的第二个也被摔在地上。两个男人各自拔出刀扑上来,嘎中也拔出自己腰上的短刀相迎,不几下,一个男人手上的刀被打掉了,第二个男人的刀也掉在了地上。嘎中用脚踩住一个男人的胸脯说:“我不想杀你们,你们给我滚!”两个男人扔下刀扔下马,跑走了。爷爷在世时,嘎中经常与有点武功的牧羊工格斗,开始输几次后再也没有输过,那时,嘎中才十四岁。今天的这两个男人,不会武功,只拼蛮力是战胜不了嘎中的。拥青佩服嘎中的,不仅仅是会藏文懂经书、而是嘎中胆大心细地保护自己的武功。次松也看傻了,她本来就喜欢听嘎中讲的话,往下,她更要听嘎中的话了。

增加了两匹有鞍鞯的马,六个人都骑上马赶路了。上马之前,嘎中把两把长刀放在石头上砸断了,这两把长刀的钢质并不太好。嘎中把四截长刀扔进路边的小河里。嘎中和小儿子尼玛骑一匹马,小女儿阿瓜和拥青骑一匹马,次松和十二岁的女儿巴姆骑一匹马。好在走之前的几天里,她们把省吃的糌粑积攒在口袋里。

一脚踢翻了火盆,幸好煨酥油茶的火盆里只有少量明火,还不足以造成失火。灰尘满地,腾空升起,厨房里迷漫一种怪味,好像是余火烧了有油的地板。次仁顿珠在喘气,脸色苍白,半仰在已经移动的长条木床上。周围的一切都是凌乱的,木支架,支架上的衣裤,已经空了的掉在地板上的铜茶壶,还有东倒西歪的几张小桌,还有本来放在床底边沿的小筐杂物,皮鞋之类也是处在零乱之中。他的鸦片烟瘾发作了,烟膏找不到了,烟枪里的鸦片烟味,被他的舌头舔了又舔,但不能解除他的痛苦,他把烟枪也摔到厨房的墙上了。

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佣人来到次仁顿珠身边,她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原处。

次仁顿珠还在烟瘾发作的后期,他急需吸上一口鸦片烟。他对女佣人说:“你快给我找出烟膏来,快、快呀!”

过去有过嘎中隐藏鸦片烟膏的事情。今天,女佣人找了半天,总算从厚垫子下面找出用薄羊皮包裹的指头大小的鸦片烟膏,女佣人捡起地上的烟枪,把一小块烟膏塞在烟枪中,点燃后交给次仁顿珠。次仁顿珠边烧烟膏边抽起鸦片烟,几口下来,他长出一口气,人好像从死亡边上活过来。女佣人说:“主人,就剩下这点了,你小心一点抽吧!”次仁顿珠说:“你到牧场上去再赶一群牛羊回来,等鸦片烟的商人来换!”女佣人说:“牧场上的牛羊剩下的很少了,再去赶,你阿妈就没有吃的了!”女佣人说的“吃”是指畜产品。次仁顿珠说:“管不了那么多,先要救我的命!”女佣人说:“牛羊数少了,鸦片烟商人再也不来了!”次仁顿珠骂起来:“该被饿狗吃掉的萧营长,我诅咒你活不长,该雷打天劈!”女佣人走出厨房,她害怕闻到鸦片烟味。次仁顿珠又大骂几天不见的嘎中,说嘎中是“女妖,可恶的女妖!”

次仁顿珠喊叫一个男佣人,此人叫阿松,三十多岁。阿松是个老实本分的佣人。不过,他不是长工,他的工期还有半年。

阿松来到厨房里,次仁顿珠盯着他。“喂,问你呢,嘎中呢,嘎中去哪里了?!”

“主人,几天前,你叫我去牧场,我去了一天,回来那天,给你说了,嘎中不在牧场。”阿松不慌不忙地说。

“她父母家里,你去了吗?”

“还没去。”

“去看看。让她回来,这个该死的女人,我真想弄死她!”

“主人,路太远了,要走两天多。”

自从次仁顿珠抽上鸦片烟后,嘎中与次仁顿珠之间有过几次较量,尤其次仁顿珠烟瘾发作时,二人就会打闹起来,几次打闹后不想再忍的嘎中就会把次仁顿珠压在胯下用绳子捆住双手和双脚,次仁顿珠就会像快死的人一样喊叫,甚至发展到次仁顿珠哭着求嘎中。嘎中听人讲,这样几次后,吸鸦片的人有可能戒掉鸦片,变成好人。然而,次仁顿珠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路再远,你也得去,一定要把她叫回来。我敢肯定,她隐藏的烟膏还可以抽几个月的!”

阿松说:“主人,你别忘了,我是打短工的,时间只有半年,我来做的工是揉羊皮的,不是去找人!”

“羊毛和羊皮的事你都别做了,先把嘎中找回来!”

嘎中跟次仁顿珠闹翻几次,都造成嘎中往外走,不是去牧场就是去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家,是有说法的,嫁出去的女子,一般回来探亲,最多一个月,嘎中每次回来,不说次仁顿珠吸鸦片烟的事。父母虽然发现嘎中的情绪不正常,但没有多问。母亲对嘎中爱护有加,说:“如果你的男人不争气,经常打骂你,你就回来,仍然做我的女儿。如果想跟男人离婚,我也不反对。”离婚这件事,母亲在过去是反对的,那是对嘎中的大姐,可是大姐满身上下都是伤口的时候,母亲只好赞成离婚了。从此,母亲说,凡是我的女儿,嫁出去过不好日子的,都可以离婚回来!

阿松说:“主人,明天我去嘎中家,骑马去,快去快回!”

次仁顿珠说:“对,骑马去,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主人,如果嘎中不在她父母家里怎么辦?”

“到别处去找!”

“嘎中会不会去县城了?”

“你找到她就说,我活不了多久,要死了。让她回来当家,不然可惜了这个家的财产!”

“但愿嘎中能想到家中的财产!”

……

嘎中六人又走了几天,在无村子的野外露宿了几天。她们在路上遇到了几次强盗。嘎中的警惕性和机智,解除了一次次的危险。第一次,是嘎中看到了远处五六个骑马人,这些人的行踪跟正常人不一样。他们走走停停,直到嘎中看清楚为止。强盗来到嘎中跟前,要抢吃的,要抢钱,要抢铜锅,要抢马,还要强奸三个女人。

嘎中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强盗,我们先打个赌,你们的头头来强奸我,如果得逞,你们想要的吃的、钱、铜锅、马,你们都拿走。如果你们的头头强奸不了我,你们几个就要乖乖地离开。打了赌不得反悔!”

强盗头目仔细看了看嘎中,嘎中身材健美,而且十分性感,虽然穿着男装,但曲线清晰。拥青虽然漂亮,但脸色疲惫,身子有些瘦弱。次松年纪不大,但已是中年女人的样子,相貌平平。

强盗头目答应了,放下手中的长刀,来抓嘎中,虽然他抓住了嘎中,但是他扳不倒嘎中,几手下来已是气喘吁吁。头目累了,第二个上来要扳倒嘎中,也没有得逞。六个男子中的四个都不行了,还有两个怕丢脸而没敢上来。头目反悔了,他拿起长刀,来砍嘎中,嘎中空手架刀,并把刀抢下来,反过来把刀架在头目的脖子上,这让在场的几个男子们都惊呆了。一男子求情说:“头头肯定是开玩笑的,请姑娘不要认真,我们走就是了!”

嘎中推了一把强盗头说:“以后你们就是我的手下,要听我的,听到没有!”

头头连忙点头,说:“是的,姑娘,你的武功太好了,我们都听你的!”

嘎中没有要求男子们说自己的姓名,反而要男子们要记住她的名字——尼玛拉姆!强盗们总算走了,拥青说:“嘎中,你还有尼玛拉姆这个名字呀?”

嘎中说:“尼玛拉姆是太阳女神的意思,我是在白天跟他们斗智!”太阳落山时,她们看到一个小村子,但是她们没去村子,而是落脚在村外的一片岩石下。拾柴烧火煮茶,吃带来的糌粑。剩下的糌粑够吃两天的,如果两天之内还到不了香巴县城,她们就得去乞讨了。第二天,她们发现两匹马被人偷走了,各自的包都要自己背了。好在两个小孩几天来接受了走路的锻炼,都能走上长长一段路了。

没有马,六个人每天走的路不很长,又走了两天。第三天下午,她们终于来到香巴县城的外围,在一个有矮墙院子门前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院子里有几排军人在练习走步,有人在喊口号。院门口有两名提长枪的军人在站岗。小尼玛跑过去想进到院子里,站岗的一个喝住小尼玛不准进。小尼玛只好停下来回头望着嘎中。嘎中说:“那是军营不能往里走,回来吧!”

小尼玛跑回来,嘎中抱住小尼玛说:“你想进去玩是不行的,他们会打你的!”

六个人坐在路边的一条土坎上,往围墙的院子里看排练。站岗的士兵走过来说:“你们这些讨口子不能坐在这里,快走,快离开!”讨口子是四川话指要饭的乞丐。嘎中听懂了,站起来说:“走吧,站岗的不让我们看!”

大家都站起来,起步离开军营围墙外的地盘。三个骑马的军人从外面回来了,嘎中认出中间的那个军人是萧营长。

嘎中上前,站在路边喊了一叫“萧营长!”萧营长三十多岁,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是在审视人。头戴国民党军帽,一身浅黄色的军装。他现在是代理团长,团长到成都后再也没有回来。按公历算,日子应该是1939年的夏天。这支国民党部队的司令应该是四川军阀刘湘。

嘎中又喊了一声。萧营长把马头掉转过来仔细看了一眼嘎中,这才认出穿着男袍打扮像年轻男子一样的嘎中。

“啊,你是,你是嘎太太,认得认得,你怎么来了,你们要到哪里去?”

嘎中觉得眼前的这个萧营长是个笑面虎,是仇人,但是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骂人是要吃亏的,于是把心中的火压了下来。

“营长大人,你在抽鸦片吗?”

萧营长愣了一下,随即说:“不、不、不,我不抽鸦片,我是带兵的,不抽鸦片!我需要升官,所以绝对不能抽鸦片!”

“我男人抽鸦片,已经抽到天上去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嘎中想起萧营长来家时的一副嘴脸,把抽鸦片说成是人间最美好的享受。在喝酒吃牛羊肉时一副满意涨红脸的样子。

“我能有什么说的!”萧营长觉得从嘎中身上能闻一股仇恨的味道。“我早说过,鸦片吸起来很舒服,上瘾后会有毒害的,但是你男人光知道去享受,他喜欢抽鸦片烟,不是我强迫的!”

抽鸦片烟不要紧,有烟瘾可以戒掉的。这个话当初也是营长说的。嘎中现在想起来,觉得萧营长是个大骗子!嘎中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应该是像萧营长这样的人!

“嘎太太,你要去县城吗?县城不远,走出这个地界就是了。你先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我不是一个人,我们有六个。”

“都去,都去,我让你们吃一顿饭,我招待!”

萧營长的淫心发作了,他想奸淫嘎中、拥青和次松三个女人。尤其嘎中长得十分性感,五官又那么好看。

嘎中觉得萧营长是个老熟人,他心里应该有愧。嘎中点点头说:“这几天我们也走累了,到你的军营里去坐一坐也好!”

嘎中等六人走进军营大门,来到一处有一排土楼房的地方,营长吩咐手下人,把六人安排在一间仓库模样的地方,里面有几个铺了垫子的地铺。嘎中心想,现在的萧营长是怎么看自己的?难道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吗?嘎中又觉得萧营长有阴谋,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引诱女人的一种淫光。她提醒自己不要上当,并寻找机会赶紧离开军营。嘎中想起自己男人曾经说过的故事,想奸女人的有钱人,会引诱女人喝酒,在酒里放安眠药,让女人打不起精神光想睡觉,男人趁机强奸女人或者用兴奋剂,让女人兴奋想淫欲,主动投到男人的怀抱里。拥青挨近嘎中小声说:“机会来了,你该杀了萧营长!”嘎中说:“这要看机会,有机会我会杀了他!”

军营的厨房里好像在做菜,飘来油香的味道。在大房里坐着休息不到半小时,小尼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次松出去找儿子,一时也没回来。嘎中和拥青,还有十二岁的女孩子巴姆也一同出去找小尼玛,几个人来到楼侧一面的水沟附近,水沟里流着污水,并穿过一个大大的墙洞流到野外,墙洞烂了不少,人可以轻松地出入,嘎中猜测小尼玛有可能走出墙洞,于是走出墙洞到墙外,发现小尼玛在水沟边坐着,用枝条在拨弄一只癞蛤蟆。嘎中把小尼玛叫过来。这时,次松、拥青、巴姆三人也来到墙洞外。只有阿瓜还在大房子里。嘎中看到一百米开外是个树林,穿过树林上一个斜坡再下去,可以看到香巴县城。

嘎中说:“你们在想什么?从这个墙洞出来再往西走,穿过树林就是香巴县城。”

拥青说:“我们现在就走吧,这个军营不能住,我觉得不好!”

次松说:“吃了饭我们就走。”

嘎中说:“对,吃了饭再走。”嘎中又说:“既然来了,就要吃一顿饭,几天都没有吃饱饭了,我们要吃饱!还有,如果老天爷关照我,我会把萧营长送上天!”次松感到奇怪,她弄不懂嘎中说这种话的意思。

决定性的话常常由嘎中说出,于是大家穿过墙洞返回到军营的大房间里。

两个兵一个端着一盆玉米和红米做的饭,一个端着一盆有十几块肥猪肉加青菜的菜,来到大房间。有几双筷子,碗都要自己拿出来。六个人自带的碗都是木碗,各自盛上饭,加上几筷子菜,吃起来。一个像勤务似的兵来找嘎中说:“代团长要你去二楼喝酒!”勤务兵说完自己先走了。嘎中觉得有事情,六个人必须有自己的行动。嘎中对拥青和次松说:“赶快吃饱饭,然后从后面的墙洞走出去,去县城。你们在县城广场边等我,我会想办法赶过来的。我们一定不能住在这里。住这里,晚上会有淫狗咬我们的,国民党军队的兵营不是好地方!”嘎中根据自己多年听到传说的经验,告诫拥青和次松。十二岁的巴姆和八岁的尼玛听得也怕起来。只有拥青和次松才知道嘎中说的淫狗是指什么。

县城的广场,嘎中并没有见过,过去只听到自己丈夫说起县城有个广场,广场四周有许多商铺。

嘎中把自己的背包交给了拥青,让拥青把背包带出去。嘎中爬上楼梯,有兵给她指了指营长的房间。

营长很客气,他的上身不是军装,而是一件衬衣上罩着毛背心。一张方桌上放有几样菜,有一壶酒有两个酒杯,两个样子相同的酒杯里,已经倒满了酒,酒是白色的。

营长让嘎中坐在自己对面,说:“你的男袍该换了,吃完饭,我让你换上女装。这个女装本来是给土司的二女儿做的,她是我的干女儿!”

“是香巴土司吗?”嘎中问。

“是的,就是香巴土司。”

嘎中与香巴土司还有亲戚关系,香巴土司的父亲与嘎中的父亲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香巴土司的父亲是大哥。

令嘎中担心的是眼前桌上的两杯酒,嘎中没看到营长从壶里倒酒,事先倒好的酒里,给嘎中的那一杯会不会有药?

营长的眼里发光,好像要吸引嘎中。营长说:“吃了饭,你就好好洗个澡,大木桶的温水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好好洗个澡!”

嘎中收紧的心松下来一半,有时间,就好作先杀后逃跑的准备。不过,让自己洗澡,酒里不一定放药。放了药,自己是洗不了澡的。营长把酒杯给了嘎中,自己也端起酒杯。

喝酒还是装作不小心掉下酒杯?嘎中犹豫了一下。正在这时,宋连长跑来报告,说有两个兵被县城的男子打死了!

营长一惊,顿时紧张起来,他大骂:“狗杂种,香蛮子又来杀兵了!被杀的兵已经有八个了!”

营长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走出,下楼去处理士兵死亡的事件。嘎中立即把酒杯调换了一下,本想坐等营长回来,但是营长不可能短时间里回来。想到这里,嘎中把两杯酒都倒在窗外的花盆里,然后匆匆下楼,来到大房子里。大房子里没有人,嘎中转到楼背后一侧的墙洞口,看了看四周无人,便迅速穿过墙洞走了出去。

营长去那里怎么处理的,不得而知。几天后,嘎中了解到的情况是,县城里有一伙反对土司和国民政府乌拉差役的乡民,当天在街上与十多个国民党兵发生冲突,国民党兵打死了六个乡民,乡民打死了两个国民党兵。嘎中走出墙洞后一直朝树林方向走去,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干水沟里,遇上正在休息的拥青五人,于是六人朝县城走去。路上,嘎中说:“还是菩萨在保佑我,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喝那个放了药的酒了!”拥青说:“嘎妹,你不会有事的,菩萨会一直保佑你的!”

酒里是否真的放了药,嘎中不得而知。不过,营长要送女袍裙的事,在嘎中看来是个借口,营长会强奸她。嘎中想好了,如果真是那样,她就要进行自卫。如果营长动武,输的不一定是嘎中。

六个人来到县城,已经是太阳落山时分了,嘎中说:“咱们去找找土司,在土司的院子里住下来。”拥青说:“找土司好吗?你不是说,这次出来命归自己管,不靠任何亲戚!”嘎中说:“借用一两个晚上的住宿不会伤害我们自己追求的自由。我的亲戚不会那么热心,因为我今天是穷人、乞丐!”

一路打听,来到城一角的土司大楼門口。这座楼很雄壮,也很威严,是三层,门口附近是一排长长的斜面阶梯,梯子下面有人看守。嘎中上前问了问看守,看守不大理人。嘎中大声喊:“土司堂哥,土司堂哥!”

喊了几遍之后,出来一个管事,站在楼梯口向下扫视,嘎中大声说:“我是从牧区来的,我是香巴土司的亲戚!”

像管事模样的人说:“冒充亲戚的人多了。我看你不像亲戚。声音像女人,穿的是男人衣袍,不男不女,两性怪物,走吧,不要喊叫了!”

想找亲戚弄点小照顾的愿望落空,嘎中说:“走吧,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我们几个究竟怎么办,明天再商量!”

拥青说:“安全的地方应该是香巴大寺庙,喇嘛总不会欺侮女人吧。”

嘎中说:“应该是这样,但是喇嘛里也有杀人犯!”

拥青说:“那是杀了人以后跑来当喇嘛的,想避开追究!”

六个人去香巴寺庙,寺庙在斜坡上,六个人来到庙门里,找到一处遮风避雨的廊道,搬来三块石头架起小锅烧茶水。

喝茶吃糌粑,糌粑也只有一点点了。

嘎中说:“我们腰带里的大洋明天该用来去买糌粑和其他吃的了!”

当晚,六个人相依而睡,夜里有几只狗很奇怪地睡到了她们身边。第二天,这几条狗成了这六个人的朋友。嘎中给三条狗喂了糌粑和酥油。于是这三条狗就跟上了嘎中,嘎中走哪里,其中一条狗就跟到哪里。嘎中给这条年岁不大的小黑狗起了一个名字,叫阿罗。从此嘎中一叫阿罗,小黑狗就会来到她身旁。

“往下走,走到哪里去?不走了吧,就在香巴县城过一阵子吧。”早饭后,嘎中对大家说:“我们首先要算算命,看看我们每个人的命数是什么?”大家收拾东西,准备搬到一个能挡风能蔽人眼目的拐角。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坐到了她们身边,看样子有点像流浪汉,仔细看,又有点像专注修行而脱离寺庙的喇嘛。这个人从怀里取出一只木碗,把木碗放在地上。嘎中明了此人的用意,提起铜壶倒上还有茶水的茶。此人喝了一口,说:“你们要算命吗?我就是算命师。”

嘎中再次端详,觉得此人不像是骗子,说:“先生,那你帮我们算算命吧!”

算命师说:“算命是要钱的,你们有钱吗?”

拥青想开口,嘎中抢先说:“先生,我们没有钱,我们是乞丐,流浪人!”拥青是想说有钱,嘎中猜到这一点,因此她先要堵住拥青的嘴。嘎中认为,真算命师应该是正直的人,只有骗钱的人才会把钱放在首位。

“没有关系,”算命师说:“我可以看手相,可以给你们算算命!”

嘎中说:“先生,你真是算命师吗?”

算命师说:“我会看手相,我也能算命!”

“那你说说,今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蒋委员长还是要当总统的吗?”

“我不认识蒋委员长。不过,我听说过,好像县城外驻的兵归蒋委员长管。我知道的世界是神和鬼同时存在的世界,今后还是神鬼同时存在的世界。不过,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如果轮到你该死,今天就会死,等不到明天。如果你该富,要不了一年就会富起来。穷也是一样,几天就可以变穷!”

嘎中觉得算命先生说得没错,于是把自己的右手伸到算命师的眼前。算命师的年龄不算很大,大约四十岁左右,人有些干瘦,但目光不带狡诈。一身破旧的袈裟,上衣不是长袖。

算命师看了看嘎中的手相说:“你适合当尼姑,当尼姑有可能当上主持!”

这是嘎中没有想到过的。其实,算命师看出嘎中不是一般的穷人,也不是乞丐。嘎中的眼神与众不同,富有智慧、有相当的灵敏度。算命师看出嘎中有文化,一定是富有家庭的女孩子。

算命师看了拥青的手后说:“你适合嫁人,有许多有钱人会喜欢你的。”算命师对次松说:“你也该嫁人了,只要男人对你真心,你就嫁给他!”算命师对巴姆说:“你适合当尼姑!”算命师对小男孩尼玛说:“你去寺庙找一个师傅,投靠他,将来变成一个好喇嘛!”算命师对六岁的小女儿阿瓜说:“你该跟着她。”算命师叫阿瓜跟着嘎中。

算命师起身走了。嘎中说:“我们不一定要听算命师的。既然他会算命,为什么不算算自己还这样流浪?应该算算自己如何发财,如何过富人的生活!”

拥青说:“人各有命,算命师该是这种穷命!”

“也许是。”嘎中说:“佛教里说,人命是定下来的,也许是。不过,算命师曾给我的男人算过命,说我男人几年后会变成很大很大的牧主。可是过不了一年,我男人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鸦片烟鬼,家里也快破败了!”

次松问:“嘎中妹妹,你真的不想回去了吗?”

“不可能再回去了。我在他身边,等于在地狱里。我要解放自己,去过自己安排的生活!”

“你们二人,不想自己的孩子吗?”次松又问。

“做女人不想是不可能的,自己生的谁不想。只是没办法,只能现在这样!”嘎中说。

有几个年轻人从寺庙的大门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几样酥油灯具,背上背的好像是酥油包。嘎中从他们穿戴的样子看出是马帮手,是要到寺庙大经堂里去拜佛,给佛像点酥油灯。嘎中说:“我们跟上这几个人,到寺庙大殿上去拜佛!”六个人一下子站起来跟上前面的七八个马帮手。嘎中知道,寺庙不可能为自己等六人开大殿堂瞻仰佛像,现在的机会不能丢失。六个人上石阶跟了上去,她们来到大殿的佛像前。果然,几个年轻马帮手手里的铜制灯具摆放到了佛像前的大桌上,从背上取下酥油包,打开包把酥油弄成小块放在灯具里。灯芯是草秆做的上有棉花缠绕,是寺庙喇嘛拿来的。嘎中也上前帮忙插灯芯。紧挨着嘎中的一个年轻马帮手,注意了一下嘎中,他觉得嘎中很美,健康的美,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爱意。于是他紧挨着嘎中,在灯具里插上了几个嘎中给他的灯芯捻子。几十个添加的长明灯,使整个较幽暗的佛殿明亮起来,大家跪下来磕头拜佛。嘎中紧挨着喜欢自己的年轻马帮手,她感觉到他的火热目光照耀着自己的一种恋情。磕完头站起来的嘎中,突然被身边的年轻马帮手抓住自己的手说:“我们是从西藏来的商队,我是马帮手,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尽量帮助你们几个。你们几个肯定是不幸的流浪人!”

嘎中把自己的手从这个年轻马帮手中摆脱出来说:“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你真的是好心人吗?”

“不是好人,我们不会来拜佛!难道强盗会带着灯具和酥油来吗?告诉你,我们的帐篷就在寺庙下面,你可以来看看。我叫才达,才达的意思是说命的辉煌。”

命的辉煌?嘎中觉得这个叫才达的小伙子懂藏文,才会解释自己的名字。她问:“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是西藏阿里人。”

“你们的领主是谁?”

“你叫什么?”才达反问。

“我叫嘎中,是牧区人!”

“我们领主的头一个名字也叫嘎,叫嘎若本!”

“啊,听说过,是西藏阿里的大管事!”

这么多天来,还没有遇见一个真正喜欢自己的男人,嘎中心里总觉得自己将会变成厌恶男人的女人。萧营长的那个脸和眼色是她最不喜欢的一个。今天遇到才达,自己的心里不免温暖起来,还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在姑娘时候的热情。次松和拥青觉得嘎中已经动心了,说不定嘎中会去找才达。

几天下来,完成了八岁小尼玛留在寺庙里给一位老诵经师当徒弟的任务。完成了十二岁小女孩巴姆在尼姑庙当尼姑的任务。次松领着小女孩阿瓜依附了一家做大生意的管家,做家务。拥青经才达介绍,在一家跑生意单身男子家做了租用媳妇,时间是三年。如果生了孩子,养好孩子,就可以成这家人的女主妇。

算命师是要嘎中去寺庙当尼姑,将来当主持。嘎中去了尼姑庙,住了两天,但她不愿意当尼姑,而是来到才达马帮手帐篷不远的一个老太婆家里住下来,给马帮手们编织腰带,制作氆氇毯子和氆氇口袋。这些手中的活儿都是才达安排的,才达是马帮手里的一个年轻头头。老太婆本来也是给马帮手们编织腰带的,但是丈夫死了以后,就变成了单身的独户。老太婆脾气很好,乐意嘎中做她的干女儿二人每天编织花色多样的氆氇腰带,收入也是不错的。嘎中系在身上的腰带里,还有自家带来的二十三块大洋,不到绝境,她是不会拿出來使用的。

才达不是一个色鬼,从不对女人动手动脚,正因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当地反乌拉差役的一个民间组织找到他,要他帮忙,要他带领十多名马帮手支持他们上街游行,呼喊口号!才达带着十多名身背长枪的马帮手,去帮助反乌拉差役的民间组织上街游行,取得了较好的声誉。

香巴土司和国民党团部,起初并没注意反乌拉差役民间团体的活动,只是认为闹一闹就会过去。然而事情并不像土司和萧营长想的那么简单,因为反乌拉差役团体向土司和国民党军队提出的废除乌拉差役的条例,使他们无法接受。萧营长对土司说:“镇压,镇压是唯一的办法!我已经派人暗中调查一个多月了。我们必须抓其中的十五个人,这十五个人是骨干又是头头,必须抓起来杀头!”

时常过来关心嘎中的才达,嘎中叫他“才达哥”,才达叫嘎中“嘎中妹”。才达有时拿来一大块煮牛肉,有时候是当地麦面做的锅盔即大饼,一个大锅盔有两斤重。嘎中收下牛肉和锅盔,老太婆也表示喜欢才达这个小伙子。一天,嘎中走进才达住的帐篷里,有七八个反乌拉差役的头来找才达,大家坐在一起。嘎中本想走出帐篷,但才达不让她走,而是让嘎中坐下来听听大家怎么说。

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各街区反乌拉差役的小头头,总头头似乎集中在才达等三人头上。在议论中,嘎中了解到反乌拉差役的人主要反对的是无偿支差,即随便抓人去服劳役,去打造国民党军营需要的各种房子,修筑香巴土司的各种房屋,不给工钱,也常常不给吃的。有不少时候还必须饿着肚子背石头、运木料、打墙、挖沟、从河里搬石板等等。此外,每家每户的人头税、炊烟税、粮食税、牛羊税、生意税、土地税等三十九种税,压得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变成流浪人和乞丐的人数年年都在增加,穷人的死亡人数也在年年增加。现在他们提出一个口号,就是要活命必须反乌拉差役,必须改变现状。他们要求土司和县政府、国民党军队作出让步,废除增加的各种税收,服劳役必须给工钱。反乌拉差役组织的形成,是有一个人在暗中指导。他叫拉桑,藏语拉桑的意思是“佛的烟火”。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男子,曾是红七军某营营长的通讯员,负重伤后在路上被一个过路商人收留了。过路商曾受到红军的救助,他要对红军报恩。此商人曾被一伙土匪劫持,红军打败土匪救出了商人。一年里,拉桑学会了当地藏语,并对外声称自己是商人的侄子,因为他换下了红军的衣装,穿戴全是当地藏族男人的衣装。才达在路上认识了拉桑,并受到拉桑的影响,后来在香巴县城与反乌拉差役的几个年轻头头结为朋友。才达知道什么是革命,中国今后的命运和前途,也知道什么是共产党和共产主义。拉桑的指导从来不会公开露面,因此香巴县政府派出的一个奸细,始终没打听出拉桑的政治面目,也不知道拉桑的真实身份。县政府的奸细知道拉桑真实身份的当天晚上,也就是说奸细还来不及向县政府报告他的发现时,奸细在当街饭馆不远处的一个街角,被人从身后用刀刺杀了,伤很重,一个小时后就死掉了。县政府和国民党军队的团部贴出告示,要彻查杀奸细的凶手,但是几天下来,毫无进展。有几个反乌拉差役最明显的头头被抓,他们被关在监狱里,有一个在重刑中招了供,供出了才达等几个反乌拉差役的领头人。

有人来找才达,告诉他监狱的犯人中有人供出了他,让他赶快离开香巴县城。这是1939年9月的事情。才达找到嘎中说起眼前的危险,嘎中很是担心,要才达赶快离开县城。才达说:“难到县政府会不讲理吗?我为什么要怕,我做的事是正当的。”

对县政府来说,不讲理是常态,随便杀百姓的头是简单的事情。一个反乌拉差役的人,不投降,县政府就会坚决镇压!国民党兵上街来“执行公务”,想抓谁就抓谁,凡是不顺眼的都要遭一顿打。街上的人少了,抽鸦片烟,白吃饭白喝酒的国民党兵每天吵吵嚷嚷,搞得乌烟瘴气。香巴土司有点看不下去,给国民党团部的代理团长萧营长说了说,国民党兵就从街上撤了回去。

才达在香巴县城停留了八个月,原因是八个月前得了重感冒,治了一个多月才治好。本来一个月后他应当跟着马帮返回西藏阿里,但是马帮又在康巴境内出了事,死了几个马帮手,货物被抢,才达只好去干收尾的工作。

才达并不是不怕死,他觉得人来到世上,应当有个善始善终。他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命运是否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不得而知。不过,他觉得抗争是必须做的事情,像反乌拉差役这种对百姓有利的事,他不后悔去参加。

嘎中的男人次仁顿珠,派阿松佣人外出去找嘎中,阿松走了几处,并没有找到嘎中,回去报告时,次仁顿珠因多次烟瘾发作得不到控制,心力衰竭而死。尸体也被其他佣人葬了。阿松想起次仁顿珠主人说过的话,让嘎中回来保护家产。于是阿松再次出来,来到香巴县城,到处寻找嘎中,总算在第七天的下午,找到香巴寺庙旁小土房门前正在编织氆氇的嘎中女主人。

“回去吧,你男人说是他对不起你,是鸦片烟害了他!他要你把家产和牛羊管好,把女儿带大!”阿松好像有些困惑地说。

嘎中禁不住一阵痛苦,流下了眼泪。她跟次仁顿珠毕竟也过了一年多恩爱的日子。如果不是鸦片烟害的,她不会跑出来到处流浪!

“我会的,我会找时间回去的!”嘎中说:“你先回去吧,帮我管管家里的事!”

阿松留下了一个玉镯子,这是次仁顿珠交给他的。第二天,阿松上路返回了。

嘎中来找才达,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才达。然而才达说:“我们去看看朋友,这个朋友就是我说过的拉桑,向他请教请教。”

靠近城边的一家商铺里,才达找到了拉桑,看不出拉桑是汉人,穿戴说话跟当地藏人一样。小黑狗阿罗,跟在嘎中身后,好像在保护嘎中。一次,有人在身后用石头打嘎中,小黑狗叫了几声,嘎中一转身,石头从嘎中脸的一侧飞了过去。小黑狗救了嘎中,掷石头的流氓赶紧跑了。

一张方桌,几条凳子,三个人坐下来聊天,来买藏茶和盐巴的人刚刚走开。小黑狗阿罗坐在嘎中的脚边。

“这是我新认识的妹妹,你给她说说革命的事吧!”才达对拉桑说。

拉桑看看左右无其他人,便小声说:“才达朋友,这种事以后不要张扬,张扬是要杀头的,我没有那么多脑袋让国民党来杀!”

拉桑并没有谈什么革命的事,而是向才达问起反乌拉差役的进展。才达说:“好像没什么希望,土司和县政府根本不理反乌拉差役的人。”拉桑说:“看来情况严重了,他们会很快镇压反乌拉差役的人!”

才达问:“难道他们会抓人杀人吗?”

拉桑说:“很可能。”

“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怕抓怕死那就最好不干!”拉桑的样子严肃。

“你是说,被抓的人如果投降的话就不会被杀头?”

“这种可能性很小,政府有可能这么说,但实际上还是要杀头,彻底消灭反乌拉差役的人!”

“我知道,此地真正反乌拉差役的人也就是十五个人,其他上百个是跟随的,一旦吓他們,他们就不会干了!”

拉桑说:“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反乌拉差役能不能成功?如果没有成功的希望,就暂时放弃,等我们红军打回来再说。”

嘎中问:“红军还能打回来吗?”

拉桑说:“红军要打日本,还要解放全中国!”

嘎中不懂什么叫打日本,更不懂什么叫解放全中国。她本想问问,但是没问。她怕自己多事,妨碍拉桑说事。拉桑说:“你的这个妹子好像很年轻,又是小伙子的打扮。才达,不会是你的未婚妻吧?也好,志趣相同就该走在一起!”嘎中说:“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拉桑笑了笑。

才达跟嘎中告别拉桑出来,拉桑目送二人到街口。嘎中的脑子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好像觉得人间和世界变得很复杂,不能让人知晓。才达说:“但愿红军能打回来主持正义,但愿天下没有不公平!”小黑狗阿罗紧跟在嘎中身后。

晚上,才达水煮了一锅牦牛肉,招待嘎中,二人在帐篷里又喝了几碗青稞酒,酸甜的青稞酒喝多了也会醉人,不过,二人喝得并不多。嘎中要回家,也就是回到小土房老太婆处,才达说,住下来吧,不要走了。嘎中依了才达,于是二人同眠。小黑狗阿罗坐在帐篷门口,久久没有卧下来。

同眠次数多了,嘎中真正怀孕了。才达相信,嘎中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女孩,一定是男孩子。嘎中说:“不一定是男孩子,生女孩子的女人往往喜欢生三四个女孩!”才达说:“听天由命吧,无论生男生女我都喜欢!”

嘎中找时间去看望了拥青,拥青替主人生了一个男孩子。嘎中去看望次松,次松也怀上了孩子,据说是管家的。嘎中到寺庙去看了当尼姑的巴姆,看了当小喇嘛的尼玛。六岁的小女孩阿瓜还是跟着她的母亲次松。

嘎中来到香巴县城一年多了,眼看才达要返回西藏了,嘎中的孩子还要有两个月才能生出来。拥青、次松、巴姆、尼玛、阿瓜五个相约而来,来探望嘎中。才达在帐篷里招待酥油茶和牛羊肉,大家很愉快地过了半天。

天有不测风云,嘎中在香巴县城的街上碰到了骑马从街上走过来的萧营长。萧营长一眼认出藏族女式穿戴的嘎中,他把马骑到嘎中跟前停下来说:“次仁顿珠夫人,你为什么会跑了呢?”嘎中本来不想理睬也不想说话,但萧营长的马头几乎逼到跟前。小黑狗阿罗盯着萧营长狂叫了好几声,它好像不喜欢这个人,讨厌这个人。

嘎中说:“不是我要跑,而是你好长时间不回来。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尊贵客人,我当然要走!”

萧营长知道,想留嘎中的那一天,的确有两名士兵被人打死的事情,他去处理耽误了好几个小时。今天,萧营长已经没有了对嘎中的追求欲望,只是碰面随便谈谈而已。嘎中不让小黑狗阿罗叫,但小黑狗阿罗还是叫了几声。

“你男人还好吗?还抽鸦片吗?”

“谢谢你让他学会抽鸦片,他好极了,活得非常健康!”

嘎中在说反话,萧营长从嘎中的目光中看到对自己的鄙视,冷笑了一下,便拉起马头走开了。十几名步行的国民党兵,身背的都是长枪。才达来到嘎中身边,二人目视萧营长的背影。嘎中小声对才达说:“我什么时候有机会杀了他!”

才达小声对嘎中说:“有人告诉我,让我快走,快离开县城。传话人担心县政府和国民党营部勾结,要镇压反乌拉差役的人。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嘎妹,我们二人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吧,互守终身。我们要保护好你肚子里的孩子。嘎妹,你先离开县城吧,我会跟上来的。你去金沙江边,我会去找你的!”

嘎中说:“要紧的不是我,而是你,都知道你参加了反乌拉差役,而且是个头头。你这个马帮手管这里的闲事,县政府早盯上你了。你快离开吧,我会慢慢跟上你的。反正我没参加反乌拉差役,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二人再一次的商量,嘎中决定先去金沙江边等才达的马帮到来。然而,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七八个国民党持长枪的兵闯进才达的帐篷,把才达抓走了。嘎中气得很想把一个国民党兵手中的长枪夺回来,然后开枪打死这几个兵。但是才达不让嘎中这样做,而是让她放弃。嘎中放弃的结果是让国民党兵把才达捆起来带走,投进政府的监狱。

当天,看守不准嘎中探监。第二天,嘎中准备好吃的和一件袍子,又去探望才达。才达好像被审讯过,挨过打,脸上有血迹。嘎中抱着才达哭起来,才达说:“我是男子汉,不会软下来的,我不后悔做了反乌拉差役的事。他们说我是反政府分子,是共产党红军留下来的奸细,尽管我不是,但我没有否认!”

嘎中问:“他们知道拉桑吗?”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我们人里有没有县政府的奸细?”

“你回去跟拉桑通通气。”

“他们会放你出来吗?”

“如果我出卖朋友,就有可能出来!可惜,我不会出卖朋友,我不会出卖反乌拉差役的穷苦百姓!”

“如果你硬下去,他们会不会杀你的头?”

“很可能。如果土司不救他的百姓,国民党肯定会杀我们的头!杀不要紧,你不要怕。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早死有点遗憾就是了。”

“但愿菩萨能救你,救我们!”反乌拉差役的骨干分子几乎都被抓了。他们并不是关在一起的,不承认是骨干的关在一起外,其他几个都是单独关押。才达也是被单独关押的一个。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嘎中破例去了土司家,亮明自己亲戚的身份,要求土司夫人帮忙把才达等人从监狱中放出来。土司是个五十多岁的病态男子,说话有气无力,他承认嘎中与他有亲戚关系,但是能不能帮忙取决于县长的说法和萧营长的脸色。嘎中去找了县长,县长是个肥胖的老头,说话嗡里嗡气,不仔细听还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县长说:“可以放人,重犯出狱的命价是一千块大洋!”一千块大洋,嘎中到哪里去找哇!至少要卖掉一千多只绵羊,才够这个数字。嘎中又去找了萧营长,萧营长握住嘎中的手说:“好办、好办,只要你做我的三太太,我就放了才达!”

“我肚子里有才达的孩子!”

“这个不要紧,用杠子压出来就是了!”

一气之下,嘎中不再去求人了,只等到判决的那一天。

1941年11月,香巴县城的广场上,集中了县城和县城外四周的上万名百姓。十五名被押到广场台子上反乌拉差役的首要分子,一个个将要被宣判。判官是个会说藏汉两语的县政府法院的法官,此人的样子有点像猪的样子,肥头肥脑,嘴是往前突的,好像是用来拱土的!有八个被判为“终身劳役”,成为失去自由的奴隶。剩下的七个,其中包括才达,被宣判死刑。广场上有各种议论声,也有叫骂声,有人在骂县政府是“狗屎政府!”拥青、次松、巴姆三人来到嘎中身边,都为嘎中擔心。她们无法理解才达这样的好人也会被判死刑,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在靠近台子的人群中,嘎中挤出来,上台到县长和萧营长跟前,说:“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是才达,我不能让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见不到爸爸。你们说句良心话,为什么反乌拉差役的人也要被杀头?这是什么世道!我要求你们不要杀人,把他们放了,让正当的事情不受到污秽的指责!”

判官似笑非笑,县长也是在冷笑。萧营长说:“要救你的男人很简单,只要你跪下来舔我的脚,我可以考虑放你男人的事情。”

仅仅是“考虑”,舔脚还有什么用。一气之下,嘎中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说:“你们的为人还不如一只苍蝇!”嘎中走下台,望着双手被捆站在台子上怒目而视的才达。行刑开始了,第一个被砍头的是才达,才达不跪,刽子手摁不下去,只好站着从身后挥大刀,才达的头落地,嘎中第一个跑上台抱起才达的头,装在自己的围裙里跑下台,冲出人群,跑向街外的原野。小黑狗阿罗跟在嘎中身后,一路狂叫着跑去。拥青、次松和巴姆也冲出人群去追嘎中。

九年后,嘎中在金沙江边的村子里,给九岁的儿子讲起了他父亲的故事。小黑狗阿罗已经变成大黑狗了,它的样子很威风,不过,嘎中一叫它,它总是有摇不完的头和摆不完的尾。如果谁要是找嘎中的麻烦,大黑狗阿罗就会狂叫几声,以示警告。这一年的秋天,进军西藏的人民解放军部队来到金沙江边的村子里。嘎中相信人民解放军是由红军变来的部队,这支部队一定会废除百姓仇视的乌拉差役,实现才达的理想。现在嘎中有一个习惯,每当她想起才达,就会来到江边,久久地望着向东流去的江水,好像在流动的江水里有才达的影子和魂,好像才达不停地向她招手……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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