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传(七)

2017-02-16 12:13邢小利
美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陈忠实作家文学

邢小利

二十三 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

陈忠实谈到自己的读書时说,他的“几乎所有阅读都不过是兴趣性的阅读而已,都只是为了增添知识,开阔视野,见识多种艺术风格的作品”(陈忠实:《生命里的书缘》,《海燕》2008年第9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阅读,既是一种如陈忠实所言的生活兴趣,同时也或隐或显地包含着某种程度的关于创作的准备。要完全弄清一个作家的阅读情况是困难的,因为他的一生阅读范围可能太广,根本无法准确把握。但是,通过对这个作家曾经产生过特别影响的阅读情况进行一定的梳理,可以看出文化传统包括文学传统以及时代的文化背景和氛围是如何对一个作家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可以探知这个作家的某些精神来源和脉路。

一、中国传统文学对陈忠实影响不大。

2008年10月16日,我和陈忠实一起去宁夏银川,一路闲聊。我问他对中国古典名著的看法。他说他不爱看《三国演义》,因为“不喜欢看打仗的故事”;《水浒传》也不喜欢,同样的原因,“不喜欢打打杀杀”(2010年11月22日晚上,为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的记者饯行,席间聊到读书情况,陈忠实谈对《水浒》的印象是:前边写鲁智深、武松、林冲等人的情节觉得还好看,后面主要写怎么把一些有本事的人“日弄”上梁山,给人“挖坑”,不是逼上梁山了,就觉得没有意思,没有好好看);对于《西游记》这样的离现实生活更远的神魔小说那就更不用说了,不喜欢;至于《红楼梦》,陈忠实老实说他没有看完过,因为那种写贵族生活包括爱情生活的小说,距离“咱的生活太远”。这样看来,他不喜欢中国古典小说,那么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传统对于他的影响应该说是微乎其微。

他在创作《白鹿原》之前,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词文章接受得也不多。阅读过一些,但显然不是太感兴趣,也没有下过功夫琢磨研究。《白鹿原》之后,他也写一些旧体诗,也填过词,但没有下过太大的功夫研究旧体诗词的形式特点,他只是利用旧体诗词这种形式来表达他当下的思想感情。并由此对照陈忠实一贯的文字风格,可以看出,中国古典文学对陈忠实的文学思维和文学创作没有太大的影响。

二、陈忠实早年喜欢和接受的,都是与他的生活即农村生活体验密切相关的小说作品。

陈忠实生长于他的故乡西安灞桥农村,也是在乡村读的小学和中学,他对乡村生活有特别深刻的体验和感情。一个人的阅读兴趣,与其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有着密切的内在的关系。陈忠实由于他早年的生活范围,由于他的文化视野,由于当时的时代背景,除了上学的课文之外,他自己选择阅读和接受的都是当时描写农村生活的小说。赵树理、刘绍棠、柳青、王汶石等,当年都是他喜欢的作家。现代作家及作品也读过一些,高中时期到毕业回乡,他先后读过茅盾的《子夜》《蚀》,巴金的《家》《雾》《雨》《电》等,郭沫若的《少年时代》等,还有李广田的散文集等。

值得注意的是,陈忠实早年的读书,主要是小说,很少见他提过散文、诗歌和戏剧,更不要说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历史、哲学、文化一类书籍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诗歌和散文或者干脆说诗文,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多的属于文人或者说是知识分子型作家的雅好。陈忠实的文学趣味不在这里。陈忠实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潜意识里给自己定位为一个小说家。

陈忠实早年的文学阅读塑造了他的文学理想,也塑造了他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最终凝结为一点,那就是乡村,乡村生活和乡村情结。1982年7月,陈忠实结集出版的平生第一本书也是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就名为《乡村》。

三、陈忠实文化心理和文学思维的嬗变:对世界文学的关注。

第一阶段,少年。1958年的暑假,陈忠实阅读的第一部外国长篇小说,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也是一部与乡土有关的小说。肖洛霍夫及其创作的顿河哥萨克乡村小说给陈忠实的文学思维和文学气质以极其深刻的影响。

进入青年,1962年,陈忠实高考名落孙山,回到老家做乡村教师。当他确定把文学创作正经作为理想追求的时候,从灞桥区文化馆图书室借到肖洛霍夫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这部作品描写苏联实行农业集体化的生活故事,陈忠实读起来感到一种可以触摸的亲切,其中一些情节常常让他和其身处的农业合作社的人和事联系起来,设想把作品中的人物名字如果换成中国人名,完全可以当作写中国农业合作化的小说。

第二阶段,青年。陈忠实的阅读视野从苏联移往西欧:法国,西班牙,英国。没有目的的阅读给他的审美判断和艺术思维带来潜在而深远的影响。

“文革”中期,陈忠实被借调到公社帮忙,遇见了上初中时的地理科任老师。这位老师已经升为他们公社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文革”中惨遭批斗。公社现在要恢复瘫痪多年的基层党支部,这位老师也被借调来公社帮助工作。闲聊时,这位前校长说来此之前一直没有被重用,只分配在学校当图书管理员。听到这里,陈忠实心里一动,提出借些书阅读。老师说学校的图书早已被学生拿光了。陈忠实不甘心,说总还剩一点吧?老师不屑地说,偷剩下的书在图书馆墙角堆着。陈忠实说服了老师,晚上骑着自行车悄悄进入校园,打开图书馆的铁锁,也不敢拉亮电灯,用事先备好的手电筒照亮,找到墙角那一堆大多已被撕去了书皮的书。结果喜出望外,陈忠实居然找到了《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等世界名著。他把这些书装入事先准备好的装过尿素的塑料袋,拿出来捆绑到自行车后架上,骑车出了学校大门,一如做贼得手似的畅快。老师曾再三叮嘱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些书,陈忠实发誓,即使不慎被谁发现再被揭露,绝不会暴露书的真实来处,打死都不会给老师惹麻烦。

这个时候,八个样板戏里的头几个样板已被推了出来。整个社会都挥舞着一把革命的铁扫帚,“封资修”已被全面扫荡。陈忠实后来回忆说,一天忙完之后,晚上洗罢脚,插死门扣,才敢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本被套上“毛选”外皮的翻译小说来,进入一种最安静也最冒险的阅读。院子里不时传来干部们玩扑克为一张犯规的出牌而引发的争吵声。最佳的阅读,则是下乡住到农民家里的时候。那时候没有电视,房东一家吃罢晚饭就上炕睡觉了。在前屋后窗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他毫无戒备地进入并畅游于小说世界里。就是在这种没有功利之心而又颇具冒险意味的阅读中,他读完了《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这些世界名著。

这一阶段的阅读,陈忠实认为是他文学生涯里“真正可以称作纯粹欣赏意义上的閱读”。因为此前和后来的阅读,对他来说至少有创作“借鉴”的职业性目的。因为与以文学谋出路的功利目的没有关系,又处在一个文化禁锢的年代,他在此时此境下的阅读纯粹是欣赏,甚至是消遣,是一种长期形成的读书习惯所导致的心理欲望和渴求。陈忠实说,从“文革”开始,他就不再做作家梦了,四五年过来,没有写过任何与文学有关的文章。读着这些世界名著的时候,也没有诱发他的写作欲望或重新成为作家的梦想,他只是喜欢阅读。当他阅读这些当时被斥为“封资修黑货”的小说时,耳朵里灌进的是毛主席语录歌以及样板戏唱段,乡村树杈上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都在向田野和村庄倾泻着红色音符,这两种不同的东西交织于陈忠实的心里,正好构成无产阶级文艺和资产阶级文艺全面对抗尖锐冲突“你死我活”的双方交战的场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交战场面。陈忠实那时并不是一个自觉地对当时主流文化进行反抗的人,也不是一个自觉的反思者和批判者,但两种不同的艺术——“黑”艺术和“红”艺术同时作用于他的时候,一个强势到白天黑夜铺天盖地,一个则属于被遮蔽的地下状态,一个推之以势,一个动之以情,居然是后者的影响深刻和久远。陈忠实说他那时不能判断以“样板戏”为代表的中国无产阶级文艺发展前景怎样,他只是从常识层面思考,从他的阅读体会思考,《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这一类作品,它们都是为劳动者呐喊的,而且被欧洲的无产阶级和穷人喜欢着,关键是这些作品和他的情感“发生过完全的融汇”。对陈忠实的审美判断来说,这可能是一次不自觉的关于真艺术和伪艺术的心理接受实验过程。

第三个阶段,文学阅读与现实生活的对照和比较。柯切托夫与其他苏联作家对陈忠实的影响。文学与现实,现实与文学,两相对照,交相辉映,文学照亮现实,并且是现实的镜子,现实是文学的注脚,现实比文学更为宽广。陈忠实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和文学如何反映现实这样的问题上有了深切的阅读体验并引发一系列思考。而柯切托夫创作上的几次巨大转变,更令陈忠实惊讶,这让他进一步思索一个作家的责任和使命,思考为什么写、写什么、怎样写等问题。

1975 年春天,陈忠实因改编剧本到西影厂以后,有业余作者给他透露说西影厂图书资料室有几本“内部参考”小说,是供高级领导干部阅读参考的,据说这几本小说揭露了“苏联修正主义”的内幕。陈忠实经过申请,得到有关领导批准,作为写剧本的业务参考,破例破格阅读“高干”的参考书。

陈忠实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州委书记》(作家出版社,1962年初版),作者柯切托夫。这部小说写了两个苏共的州委书记,一个实事求是做着一个州的建设和发展工作,另一个则欺上瞒下虚报成绩搞浮夸风。前者不断受挫,后者不断得到表彰和升迁,结局是水落石出,后者受到惩治,前者得到伸张。陈忠实阅读之后感到震撼和兴奋。

1975 年,已经是“文革”末期,多年的社会动乱已经使中国社会濒于崩溃边缘,而这个时候一再加压的政治气氛,已经无法堵住国人私下的议论。夜色依然浓重,但是人们渐渐觉醒。人们在私下对于社会各个方面的黑暗已经有了一些直白的诅咒和谩骂。在陈忠实看来,这应该是施虐近十年的极左路线走向穷途末路的一个征兆。陈忠实这个时候也可以和几位朋友在私下里谈论《州委书记》。在陈忠实看来,如果把这部苏联小说中的人物名字换成中国人的名字,把集体农庄换成人民公社或生产队,读者的感觉是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柯切托夫当时所揭示的苏联社会问题,在中国的现实生活里更普遍也更尖锐,而中国社会当时却把一切问题归结于“路线斗争”。陈忠实惊讶的是,《州委书记》是作为揭露苏共修正主义的一个标本译介到我国的,但它在苏联却照常销售,大家能普遍阅读,如果中国有作家写出类似作品,不仅不能出版,肯定连性命都难保全。

眼界打开了,陈忠实的阅读兴趣随之由作品转移到作家本身。他发现,柯切托夫创作历程中的几次转折似乎对于他更富于参照意义。他连续在西影图书馆借到了柯切托夫的两本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人》(金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和《叶尔绍夫兄弟》(龚桐、荣如德译,作家出版社,1961年10月北京第一版),都是“文革”前翻译出版的。这两部作品从城市家族角度,描写产业工人在社会主义劳动中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个以写和平建设时期的英雄而在苏联和中国都很有名气的作家,到20世纪60年代,却把笔锋一转,换了一个视角,揭示苏共政权机关里的投机者,以至他的《州委书记》等长篇成为中国“高干”了解“苏修”社会黑幕政权质变的参照标本。柯切托夫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折?在陈忠实看来,这显然不是艺术形式追求而引起的变化,而是作家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作家的思想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什么东西促成了柯切托夫的这种变化和视点的转移,陈忠实当时没有找到可资参考的资料,也没有寻找到答案,他当时能做出的判断是,这既需要强大的思想穿透力,也需要具备思考者的勇气。

一是思想,一是勇气。这两点后来给陈忠实的启发甚大。

20世纪80年代初,柯切托夫的作品重新出现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包括曾经作为“高干”内参的《州委书记》。陈忠实买这本书时,有一种无名的感叹,不过六七年时间,世事竟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不久又见到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出版,内部发行),这是柯切托夫直面现实的思考和发问,尖锐而又严峻,令人震撼。“你到底要什么”这个书名也很快在中国传开,并被广泛使用。随后又买了柯切托夫的《落角》(草婴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9月一版一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2月新一版一印),柯切托夫在这本书里的变化再一次令陈忠实惊讶。陈忠实发现,无论是思想还是艺术形式,那个他曾经熟悉的柯切托夫的风格几乎找不到了,这本小说写得有点隐晦,有点象征,更多着一层迷雾,几乎与他以前的作品割断了传承和联系。面对这一切思想和艺术上的巨大转变,陈忠实思考,柯切托夫自己“到底要什么”?陈忠实说他虽然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但却清楚地看到一个作家思想、情感以及艺术上的寻求轨迹,柯切托夫从早期立场鲜明、情绪饱满地歌颂英雄人物,变而为对生活里虚伪和丑恶的严厉批判与揭露,再到对整个社会和人群发出严峻的质问,“你到底要什么”,最后发展到晦涩的《落角》。这一切变化无疑是作家的思想和情感发生了变化,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了这种变化?陈忠实说他的直觉是,由热情洋溢思想敏锐转而为晦涩,柯切托夫可能太累了,也许还有某种深深的失望。让陈忠实同样印象深刻的是,柯切托夫逝世时,苏共党魁勃列日涅夫亲自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柯切托夫的创作历程特别是思想和艺术的转变显然给陈忠实以深刻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初,小到陕西作协院子大到国内,出现过一阵苏联文學热。当时中苏关系解冻,苏联文学作品被大量译介。国内编辑出版了《苏联文学》和《俄苏文学》两份专门译介苏联文学的杂志,陈忠实把这两本杂志连续订阅多年,直到苏联解体杂志停刊。陈忠实通过这两本杂志和购买苏联作家作品,结识了许多苏联作家。他这时候住在乡下老家,到作家协会开会或办事,常常在《延河》编辑兼作家王观胜的宿办合一的屋子里歇脚。路遥也是这个单身住宅里的常客。他们的话题总是集中到苏联作家的议论和其作品的阅读感受上。艾特玛托夫、舒克申、瓦西里耶夫,以及神秘的索尔仁尼琴,苏联与中国,他们与我们,关于这些作家和问题,陈忠实、路遥等作家互相交流阅读感受,互为补充,互相启发,倾心而谈。陈忠实认为这种作家朋友间的互相交流得到的收获胜过那些正儿八经的研讨会。陈忠实印象深刻的是,当大家谈到兴奋处时,王观胜会打开带木扇的立柜,取出珍藏的雀巢咖啡,这在当时称得上是最稀罕最昂贵也最时髦的饮料,犒赏给每人一杯。烟气弥漫的小屋子里,咖啡浓郁的香气也浮泛开来,其乐融融。

阅读这些苏联作家及其作品,给陈忠实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感到面对苏联的历史和现实,苏联不同的作家以其不同的思想视角和艺术形态,展示出各自独立的艺术思维和独立的生命体验,因而各自也呈现出自己独有的艺术风景,柯切托夫即属于其中的一景。陈忠实开始意识到,要尽快逃离同一地域同代作家可能出现的某些共性,要寻求自己独自的生活体验和艺术体验,这样才有可能发出自己富于艺术个性的声音。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二十四 寻求艺术突破的“蓄意”阅读

一、寻求艺术突破的“蓄意”阅读

1978 年10 月,陈忠实开始到文化馆上班。他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残破的屋子里安顿下来,这里顶棚塌了下来,墙上还留着墨汁写的“文革”口号,诸如“打倒”“砸烂”之类。他用旧报纸把四面墙壁一糊,满屋子散发着油墨气味,他的感觉是书香四溢。他静下心来到图书馆借书阅读,兴趣集中到莫泊桑和契诃夫身上。这一个时期,他的创作处于写短篇小说阶段,所以对短篇小说艺术非常重视。在读了所能借到的这两位短篇小说大师的作品之后,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莫泊桑身上。他在阅读中比较了两位作家的艺术特点,认为契诃夫是以人物结构小说,莫泊桑是以故事结构小说并塑造人物,前者难度较大,后者可能更适宜于他的写作实际。这样,他就在莫泊桑浩瀚的短篇小说里,选出十余篇结构形式不同的小说,反复琢磨,拆卸组装,探求其中结构的奥秘。他这次阅读历时三个月,为其一生中最专注最集中的一次阅读。这次阅读,陈忠实提前做了时间上的精心规划和安排,是他在认识到“创作可以当做一项事业来干”的时候对自己进行的一次必要的艺术提高。

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陈忠实的创作酝酿着重大突破时,文学阅读给他带来了思想和艺术上的重大启迪。他这个时期的阅读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当时广被介绍的拉美文学以及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一个是国内的“寻根”文学创作及有关的文艺思潮。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文学包括小说的读者阅读兴趣大大减弱。究其原因,这既与社会文化时尚的转变有关,也与当时中国文学太多形式和写法上的探索,与一般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欣赏趣味拉开了较大距离有关。很多作家出版的小说甚至没有基本的订户,更不要说可观的销量。小说应该好读,书出版了必须能卖得出去,这是陈忠实当时一个基本的认识。思想上的探索,艺术上的创新,这都是必要的,但还得考虑小说的可读性。小说的可读性或者悦人之处在哪里呢?为此,陈忠实有选择地阅读了一些“好看”或者具有畅销因素的小说。陈忠实阅读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此作于1985年问世,没有用《百年孤独》(1967年)时期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这部小说“一切都是严肃的,有分寸”。小说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爱的故事。他们在20岁的时候没能结婚,因为他们太年轻了;经过各种人生曲折之后,到了80岁,他们还是没能结婚,因为他们太老了。在50年的时间跨度中,马尔克斯展示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所有的爱情方式:幸福的爱情,贫穷的爱情,高尚的爱情,庸俗的爱情,粗暴的爱情,柏拉图式的爱情,放荡的爱情,羞怯的爱情……甚至“连霍乱本身也是一种爱情病”。透过这些爱情,小说表现了哥伦比亚历史。阅读了20世纪意大利著名小说家阿尔贝托·莫拉维亚(1907年-1990年)的《罗马女人》,这部长篇小说于1947年出版,当时我国国内有几个译本,在读者中较有影响。他还专门选读了美国作家西德尼·谢尔顿的几部长篇。西德尼·谢尔顿(1917—2007),52岁时才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70年,他的长篇处女作《裸脸》问世,次年就获得“爱伦·坡”奖提名和《纽约时报》最佳小说奖。从此,每隔几年都要发表一部长篇小说,其中许多作品名列畅销榜首。他的小说被译成50多种文字,遍布世界一百八十多个国家,全球总销量逾三亿册。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大多以西方上流社会的活动为背景,早期作品主角都是年轻美丽而聪明的坚强女性,着重描写她们混迹演艺圈的经历。自1978年的《血缘》起,西德尼·谢尔顿开始扩展自己的创作领域,描写社会的各种层面和各种人物。1985年的《假如明天来临》被认为是西德尼·谢尔顿的女性暴露小说的代表作。以后的作品多以女性为主人公,既有细腻的情感描写又充满了冲突悬念。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故事跌宕起伏,情节一波三折,悬念丛生,时空跨度大,人物多,涉足领域广,读起来酣畅淋漓。根据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记载,他是世界上被翻译得最多的作家,同时也是唯一集奥斯卡奖、托尼奖和爱伦·坡奖于一身的人。他共出版了18部小说,我国陆续全部翻译,同一作品还有多个译本,当年流行的有《裸脸》《子夜的另一面》《血族》《天使的愤怒》《假若明天来临》等。陈忠实认为谢尔顿的作品不能称作俗文学,至少与中国当时那些所谓的“俗文学”——“地摊文学”不可同日而语。陈忠实认为他所读的几部小说不仅可读性强,而且对社会和人性的揭示相当深刻。陈忠实还读了当时刚被解禁的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社会与道德,暴力与犯罪,人性与感情,性与情色,这些西方文学和西方一些畅销书喜欢表现的元素,对陈忠实原来的文学观念有所冲击并引发他的思考。写什么是要考虑的,陈忠实自有自己的取舍,而通过对这些可读性强的小说阅读,陈忠实对怎样写也有了更多的艺术体悟。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坛,主义、流派、方法异彩纷呈,“各领风骚一半年”,而其中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创作理论,使陈忠实茅塞顿开。“文化心理结构”这一概念,在我国大陆,最早是由李泽厚提出。李泽厚在美学、哲学和思想史诸方面进行研究时,提出的有关“主体性”的理论和“心理积淀”“文化心理结构”等学术概念,对于我国的美学、哲学、思想史、文化以及文艺理论诸领域的研究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直接或间接地引发了新时期美学和文学理论的更新和突破。1980年,李泽厚在《中国社会科学》第2期发表《孔子再评价》一文,首次提出“文化—心理结构”概念,认为孔子学说为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奠定了基础,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对以后的思想文化研究以及美学、文艺学和文艺批评也影响深远。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一批具有革新意识的文学研究者如刘再复等人把李泽厚在哲学、思想史、美学研究中提出的“主体性”“心理积淀”“文化心理结构”等概念和理论引入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领域,对我国当时的文艺理论研究和文学批评形成强大的冲击,引起强烈的反响。刘再复在《人民文学》1988年第2期发表的《近十年的中国文学精神和文学道路》一文中描述中国文学的演进过程,认为1977年之后的文学是反思文学,从政治性反思到文化性反思,再发展到自审性反思。在文化性反思的阶段,文学的眼光开始渗透到民族的传统文化心理结构和当代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探入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层次。而在自审性反思的阶段,达到了与民族共忏悔的精神层次。同时学界在研究人的现代化和国民性等问题时,也有人认为所谓国民性其实就是人的文化心理结构。陈忠实了解并接受“文化心理结构”说,来自于他读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和余秋雨的《艺术创造工程》,以及阅读当时的有关文学评论。“文化心理结构”说从思想史研究引入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领域,再转入文学创作,再次说明了思想理论研究的力量。而陈忠实从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中得到启示并借鉴,也说明了“文化心理结构”说持久和深刻的影响力。陈忠实并不一定要深入了解这个理论学说的来龙去脉及其理论价值和意义,他得到的创作启悟是,人的心理结构是有巨大差异的,而文化是人的心理结构形态的决定因素。认识到这一点,陈忠实的创作思想就从人的性格解析转为对人物心理结构的探寻。探寻对象就是他生活的渭河流域,这块华夏大地上农业文明出現最早的土地,它的历史和现实的文化对人的心理结构的塑造。“文化心理结构”说影响陈忠实小说表现技巧的一点就是,他在《白鹿原》创作中,摒弃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对人物肖像的描写,而注重刻画人物的文化心理和精神气质。

二、对同时代作家作品的阅读。

陈忠实在几篇文章中谈到他读同代作家作品对他思想上的启迪作用。作家对同时代作家作品的阅读应该说是很有必要的,一来可以对当前文学形势有所了解和把握,二来互相之间也有一种良性的促进的作用。

读路遥的《人生》,使他的文学观念发生了重要变化。1988年7月,作协陕西分会在秦岭山中的太白县召开长篇小说讨论会,陈忠实向一直关心他创作的蒙万夫透露了他写《白鹿原》的情况。蒙万夫对他写《白鹿原》的构想只谈了一个意见:长篇小说要重视结构艺术。长篇小说如果没有好的结构,就像剔了骨头的肉一样,提起来是一串子,放下来是一摊子。陈忠实觉得蒙万夫所谈,正好切中了他当时正在困惑并思考着的长篇小说结构问题。为此,他有目的地阅读王蒙的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和张炜的长篇小说《古船》,着重看这两部作品的结构方式,研究结构如何使多个人物的命运逐次展开。同时,他也阅读并研究了一些外国长篇小说的结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一个最好的结构,只有适宜自己独自体验的内容和人物展示的一个结构形式,是内容——即已经体验到的人物和故事决定结构方式,《白鹿原》必须有自己的结构形式。

三、开阔视野,调整思维,对文学之外的历史哲学著作的阅读。

一个具有丰富性和博大感的作家,仅仅阅读文学作品显然是不够的,而且是远远不够的。作家之创作,主要凭的是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社会经验,这就是所谓的“生活”,艺术经验也是重要的,同时主体的思想水平、认识水平、知识结构和人格境界也极其重要。思想水平、认识水平、知识结构乃至人格境界都与作家的读书生活关系密切。读书,从其最为确切的意义上说,其实就是与高人相遇,人之要读之书,必有自己所缺之处,而著此书之人,必有高出自己一筹之处,因之,读书即为得遇高人,倾听高人之高论,接受高人之教诲,同时也与高人进行对谈和交流,进而广视野,调思维,增见识,高境界。

陈忠实文学之外著作的阅读,据他所述,多与他的创作和写作准备有关。这其中,他可能为写《白鹿原》而读的历史哲学著作最为广泛。所读之书大略为:

1.陕西关中地区的地方志、地方党史、文史资料。

2.中国历史研究著作,特别是地域历史研究著作。如《崛起与衰落——古代关中的历史变迁》。此书为王大华著,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9月出版,全书16万字,算一个小册子,但是内容却不单薄,该书在对关中以及古代中国史实的精当分析中详细地论述了陕西关中在中国历史上的“三起三落”,上起“周族的崛起”,下迄“唐末天下大乱”,最后落笔于对关中实乃中国西部第四次崛起的历史展望。贯穿全书的基本观点,一个是历史跳跃式发展论,一个是历史东西南北观。这种从地域文化的深层原因及其发展和影响来看社会变化的观点,显然对陈忠实的创作思想产生潜在的影响,同时有助于他更为深入地把握关中农村社会的历史和现实。

3.张载及关学有关著述的阅读。陈忠实是关中人,他的几乎所有小说包括《白鹿原》描写的都是关中农村生活和关中农民,因此,陈忠实对关中学派的创始人张载及其后来的关学代表人物,就有所关注。据我对陈忠实著作阅读和同陈忠实接触得来的印象,我没有发现陈忠实谈论过老庄著述和佛禅著述,道、佛、禅似乎与陈忠实的思想和人格关系不大甚至没有关系,陈忠实思想观念中更多的是儒家的思想影响。

4.其他关于历史关于心理关于艺术的理论著作。如范文澜的《中国现代史》、美国历史学家埃德温·赖肖尔的《日本人》、奥地利犹太人、精神病医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以及著者不详的《心理学》《犯罪心理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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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文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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