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西岳华山庙碑》书人考

2017-02-13 07:25张小庄ZhangXiaozhuang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17年7期
关键词:汉碑书者碑文

张小庄/Zhang Xiaozhuang

关于汉《西岳华山庙碑》“郭香察书”之义,自唐代以来,历来各有说法。今人启功先生曾撰《汉〈华山碑〉之书人》①一文,启文一出,这个问题似乎已成定谳。笔者在整理清代笔记、日记中书画史料的工作时,发现了几则资料,引起我对这个问题的重新思考。

启文篇幅不长,先是将历来聚讼概括为六类说法。这六类说法,其实只是两种:书人为“郭香”或“郭香察”,非此即彼。认为此碑书人系“郭香察”者,有宋欧阳修、明郭宗昌等;认为系“郭香”者,有唐徐浩、宋洪适、清顾炎武和翁方纲等。接着或考证或举例,来说明“‘豐’字形体”“东汉无二名”“汉碑无书人名”之讹。启文是持书人为“郭香察”的意见的,文中对“东汉无二名”“汉碑无书人名”的反驳亦持之有据。但任何制度的遵循,都会有不偶于规定的情况发生,又毕竟在东汉单名者居多,汉碑署书人名者亦甚少,若是持其低概率之偶然论其必然,则亦是缺乏说服力的。

吴骞②(1733—1813)《尖阳丛笔》中说:

汉《西岳华山碑》“郭香察书”,“察书”二字,辨者纷纷。明南浔董遐周云:道安法师撰《摩诃卸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云:“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以证“察书”之说。(郭香见司马彪《续汉书·律历志》,详冯景《解舂集》。)③

周寿昌④(1814—1884)《思益堂日札》卷三《汉西岳华山庙碑》:

宋洪氏适《隶释》有云:“东汉循王莽之禁,人无二名。‘郭香察书’者,察莅它人之书尔。小欧阳以为郭香察所书,非也。”余按郭香见《后汉书·律历志》,“察书”作监书解,恐亦非是。既察他人书,何以察者转列名,而书者不列名耶?窃意“察”有详谨省察之义,“察书”若今“敬书”“谨书”之类,且令察视所撰碑文,书之无令讹脱。或疑他碑无再见“察书”者。予谓汉碑无定例,有列书不列撰人者,如某伯兄书《武斑碑》、郭香书此碑是也;有列撰而不列书人者,如石勚撰《黄凤碑》、边韶撰《老子铭》是也;有撰与书并列者,如《李翕郙阁颂》,撰人为仇靖(汉德),书人为仇绋(子长)也。则此“察书”为仅见,亦何疑。汉人质朴,而因陋就简亦甚。凡碑中随笔讹脱,多照刻不改,如《张迁碑》“暨”讹“既且”,《郑固碑》“姬公”作“姃公”。至他碑有脱去一二字,不成文理尚多。此碑自首至末无讹书、无脱漏,未尝非“察书”之力也。香为书佐,平日善书可知。⑤

蒋超伯⑥(1821—1875)《南漘楛语》卷三《华山碑》:

汉《西岳华山庙碑》,题“郭香察书”。洪适云:东汉循莽禁,无双名者。“郭香察书”,谓察莅他人之书(唐徐浩定为蔡中郎书)。赵崡亦云:按碑文“京兆尹敕监都水掾霸陵杜迁市石,遣书佐新丰郭香察书”,市石、察书,显然二事也。⑦

“察书”之义,解释有两种:一为“察”与“香”字连为人名,一则非是。洪氏将“察书”解释为“察莅他人之书”之义,周寿昌虽主“郭香”说,但又反对洪氏之释,认为“察书”乃“若今敬书、谨书之类”。按碑文“京兆尹敕监都水掾霸陵杜迁市石,遣书佐新丰郭香察书,刻者颍川邯郸公修、苏张工、郭君迁”,“敬书”“谨书”乃第一人称口吻,岂有既“遣”(第三人称口吻)又称“敬书”“谨书”?周说实非是。吴骞引明董遐周所言,其“迭察迭书”云云(说明“察书”并非孤例),适可为洪氏之释作注脚。另从文句来看,碑文“敕”与“遣”、“市石”与“察书”对举,此又可为“察书”乃监书之证;反之,若作“郭香察”读,“书”字亦应后缀“丹”或“碑”之类的字才对。不过,徐浩言此碑系蔡邕书,郭香乃一下级文吏,何以能察之?倘徐说不可信,然书者官秩若在郭香之上,郭又焉能察之?较为合理的说法是:“察书”之“书”,或亦可作“文字”解,则其义非察他人之书写,而乃是监督刻工刻字,则其后续以刻者之名,行文亦显得自然(从行文语气而言,若“察他人之书写”在前,则续以书者之名为顺)。周氏言“既察他人书,何以察者转列名,而书者不列名”,其疑亦有理(周之疑或系参考赵崡《石墨镌华》)。按:一通碑刻之完成,书撰人为主要者,至于购买石材之“掾”、监督镌刻之“佐”、镌刻文字之工匠,皆为辅助者。此碑之列名,“辅助者”皆具,而书撰人概无,似亦合理。钱泳(1759—1844)《履园丛话》卷三《墓碑》中云:“然惟重所葬之人,欲其不朽,刻之金石,死有令名也。故凡撰文、书碑姓名俱不著。”⑧盖列书撰人名于碑上,一则有失其所“重”,二则亦恐碑主之名转为书撰人所掩。周文末尾云:“汉人质朴,而因陋就简亦甚。凡碑中随笔讹脱,多照刻不改,如《张迁碑》‘暨’讹‘既且’……”此种情况,正乃刻工误刻漏刻所致,故“察书”之于刻碑,实为必要之举。

行文至此,“郭香察书”之义应已明了,郭香并非为《西岳华山碑》之书人。至于徐浩说书人为蔡邕,恐亦不能相信,启文中有云:“蔡中郎名头高大,天下碑版之名皆归之。蔡撰碑文多巨作,集中累见,遂因撰碑,讹及书碑。”诚是,则此碑的书人并未能确定。虽如此,却亦解决了“郭香察书”的问题,也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

注释:

①见《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99年7月第1版。

②吴骞,字槎客,号愚谷,别号兔床、墨阳小隐等。浙江海宁人。贡生。好读书,藏书甚富,筑有“拜经楼”。工诗文,兼好金石,亦能画。有《拜经楼诗集》《愚谷文存》《论印绝句》等。

③见吴骞著《尖阳丛笔》卷五,清抄本,国家图书馆藏。

④周寿昌,字应甫,一字荇农,晚号自庵。湖南长沙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后罢官,以著述为事。工诗文,曾从梅曾亮受古文法,亦擅书画,富收藏。有《思益堂集》。

⑤周寿昌著《思益堂日札》,光绪十四年(1888)刻本。

⑥蒋超伯,字叔起,号通斋。江苏江都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官广州知府、署广东按察使。工诗。有《爽鸠要录》《窥豹集》等。

⑦蒋超伯著《南漘楛语》,同治十年(1871)两鬳山房刻本。

⑧钱泳著《履园丛话》,道光十八年(1838)述德堂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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