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与禅宗丛林制度

2017-02-11 21:20项裕荣
文史哲 2017年4期
关键词:鲁智深禅寺方丈

项裕荣

《水浒传》与禅宗丛林制度

项裕荣

从说话艺术脱胎而出的《水浒传》,保存了不少鲜活的宋元禅宗文化图景,对禅宗丛林制度有多方面的叙及,主要包括寺庙经济如何运行、丛林职事制度中的分工与等级、丛林仪式的严谨与次序等等。小说揭示了檀越布施与寺产租金对于禅寺运营的重要性;介绍了禅寺内僧职的等级,透露出菜头在丛林中的殊胜地位,谈及俗僧们意图争做监寺的事实;对禅堂上的“参请”与颂圣,行脚僧人的挂褡与告香等仪式、仪轨也都有着详细而有趣的描述。细究这些仪式本身的流变,则能观察出丛林制度文化的世俗化倾向。《水浒传》中的这些描写与宋元时代的《禅苑清规》、《敕修百丈清规》、《五灯会元》等,相互印证也互有弥补。只是清规类书因其琐碎、枯干,宗教人士也少有翻阅,佛教语录中对丛林清规只是侧面谈及且更为零碎,反倒是通俗文艺的《水浒传》能以一种活泛、生动的民众感知方式,把看似隐秘的宗教生活场景以一种亲切的姿态呈现至古今读者眼前。禅宗文化,在本部小说中成为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全息文化景观”,它的存在也使得《水浒传》在文化传承上的价值与功效亟待重估。

《水浒传》;禅宗;丛林制度;佛教礼仪;清规;《五灯会元》;《百丈清规》

事实上,从禅宗清规的角度来考察《水浒》一书,则此部小说不仅多层次地展现了清规的风貌,于禅风佛影捕捉得细腻详实,而且,其叙述手法也相当高明。禅林制度,得益于能与小说情节及人物紧密而巧妙地融为一体,小说行云流水的叙述之中,禅宗文化图景得以徐徐展开。

本文将从经济制度、僧职制度和礼仪制度三个层面,对《水浒传》中所涉及到的禅林制度文化,作出适度的分析与总结。所谓适度,盖指对于各个层面的制度文化,本文只能择其要者而作阐发,不作无限度的深究;另外,本文主要以《五灯会元》、《禅苑清规》及《敕修百丈清规》这三种颇具代表性的佛教典籍作为主要参照文献。可以强调的是,本文对《水浒传》与禅宗丛林文化关系的考察,不仅可以更为全面与深入地评判《水浒传》的文化价值,对《水浒传》的生成及编撰规律的认知,也能提供重要参考。

一、禅林经济制度:檀越与寺产

说到禅寺中的经济制度,元代《敕修百丈清规》中才开始针对寺庙内的财务管理岗位,针对收入支出的“结算”方式,有了一些较为明晰的规制。此点王永会的论文有专节论之*王永会:《禅宗清规与中国佛教寺院僧团管理制度》,《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但《敕修百丈清规》于经济或经济核算等问题,既无分论,又无总述,一般人通览全书后即便是对禅寺经济或收入来源等粗显的问题,也无法形成大致印象。反观《水浒传》则不然,有关禅寺的经济来源与经济运作,倒是在这部通俗小说中,揭示得更为清晰透彻。

五台山文殊院是《水浒传》中最有名的禅宗寺庙,此寺修行人众有“五七百人”之多。他们的衣食,在很大程度上要仰仗于施主们的财物施舍。有学者在研究我国中古寺院经济时即指出,城市村镇的寺院获得土地的主要手段即是靠信徒施舍*谢重光:《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会生活》,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03页。。当然,这个历史知识未必人人尽知。《水浒传》中有个赵员外,虽不曾施舍土地,但他却是小说中最为显赫的一位大施主,熟悉《水浒传》的读者对他的印象必定深刻。这位赵员外作为有财势的乡绅,受到丛林中上至方丈下至普通僧人的极高礼遇。藉此,檀越(即施主)在禅宗丛林中的真实地位——这是一般清规书中未有提及的——读者们可以一览无余。

赵员外因其“祖上曾舍钱在寺里”,其本人又饶富钱财,故敢直呼文殊院的方丈智真为“我弟兄”。而智真长老之所以不顾众僧意见,收留鲁智深,也是因为赵员外这位大檀越的面皮不好驳回;后来花和尚两次三番大闹五台山,职事僧人上下,都要赶智深离寺,可是一旦方丈老师父搬出这位大檀越作为托辞时,众僧也就只好屈服了事*且看《水浒传》中,鲁达初来时,众僧原不欲收留,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别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他闯祸之后,长老是这样喝住了众人:“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待他酒醉打了众人之后,长老也只道:“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直至鲁智深再次醉酒闯下大祸,打坏了山门前的金刚,智真长老要打发他到别处去,之前还得通报赵员外。临了,对鲁智深言道:“智深……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施耐庵、罗贯中著,李贽评:《容与堂本水浒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6、58、60、66页)如此看来,这赵檀越的面皮,在小说中简直可以堪比佛祖了。。依此,则檀越对于禅寺的特殊作用与地位,读者自然能心知肚明了。而这位赵员外也确实出手阔绰,单看他后来替鲁智深重修山门、再塑金刚的巨额开销,更可说明上述问题。

当然,大型丛林,仅靠信众施舍,还无法支撑寺庙的整体运营。《水浒传》中的文殊院作为十方丛林,每年得接待各地前来挂褡的禅僧。若无固定的财源,其开销难有保障。

《水浒传》中有段文字,便透露出寺庙此类财源所自。小说写道,这一日鲁智深在寺外半山腰见一挑酒的汉子上山,遂欲买酒来吃,却被这汉子百般拒绝。

那汉子道:“我这酒……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施耐庵、罗贯中著,李贽评:《容与堂本水浒传》,第58页。原来这位挑酒汉子租屋用钱,皆借租于禅寺,因此虽被鲁智深踢蹲在地,抢了酒桶,却“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最后只能“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施耐庵、罗贯中著,李贽评:《容与堂本水浒传》,第59页。。生动的故事背后,可以看到的是这位汉子作为寺庙“佣工”的存在,可以推知文殊寺内一定还有专事收租与放钱的僧人一职。而五台山寺产的丰厚,从小说第四回描述的鲁智深在山下集镇买酒的遭遇中,则同样见得鲜明。他所到之处,没有店家敢“胡乱卖些”米酒给他,其原因店主人们说得明白:“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

除了店面租金外,历史上的文殊院应该还拥有数量不菲的田地与雇农,只是小说对此并未涉及*五台山十寺旧管有四十二庄,宋初被边臣“标夺良田三百余顷”。见宋张商英《续清凉传》卷下。此据谢重光《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会生活》第190页转引。。有研究佛教历史的学者这样指出,“宋代有的大寺拥有邸舍多达数百间,并以此租金作为日常开支的费用”*李富华:《中国古代僧人生活》,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6年,第43页。,而“在宋朝,特别是南宋,皇室及贵戚向寺院赐田的记载一直没有中断”*李富华:《中国古代僧人生活》,第39页。。依此,禅宗大型从林依赖寺产之租金,乃是不争之史实。《敕修百丈清规》中还专门提道:“凡安众处,常住租入有限,必借化主劝化檀越,随力施与,添助供众。其或恒产足用,不必多往干求取厌也”*德辉编,李继武校点:《敕修百丈清规》,第106页。,可见恒产为主,有不足,则依靠檀越布施,是一般寺庙的经济常态。作为比照,《水浒传》中还描写有东京的大相国寺,这座皇家性质的庙宇高贵之气逼人,寺内只要求城外的菜头提供一些菜蔬,偌大个菜园中的其他物产庙里均不再过问,其寺产之雄厚可想而知。

此外,《水浒传》也涉及到了度牒制度,这种我国历代专制王廷对佛教的控制手段,是将僧人的户口、出家的权力收归为国有的一种举措;故此出售度牒之利多归中央或省府一级的政权所有。《水浒传》中揭示出,权势者购得度牒后,可随意指派俗人成为僧徒;至若武松更是冒名袭用他人度牒,成为一名头陀,可见度牒制度在民间的异化情形。不过此制度与寺庙经济基本无关*宋代有些寺庙成立有“度僧局”与“长生库”,以募缘来的钱财帮助寺庙内的童行出家,其方式便是购买朝廷的空名度牒。详参黄敏枝:《宋代佛教社会经济史论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387页。,本处不复详细展开。

总之,《水浒传》对于禅林经济的侧面勾勒,是与鲁智深落发五台、醉打山门、倒拔垂柳等活跳的小说情节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由于文字的生动与真实,也正可使无数的普通民众,对禅林经济有了大致的了解。当然,经济问题的外延极为广阔,下文将要谈及的僧职问题、菜园场所,甚至是斋僧仪式等,也莫不与财货、经济有关。不过,寺产租金与檀越布施,确实是禅寺经济的主要支柱,这方面本文已经谈得足够充分。

二、寺庙职务与内部管理:监寺与菜头

禅宗丛林在管理上,早有清晰的人事制度与职务划分。一般说来,宋元禅寺中都以方丈为最高首领,分为东西两序(诸知事为东序,诸头首为西序),除了这些管理层外,庙内还有各种杂务僧人,做着一些厨房杂工甚至是厕所清理的粗笨活儿,他们可以算是管理层的预备队伍。《水浒传》中写有一个荒落的寺庙——瓦罐寺,此庙因被恶僧把持、侵占,致使寺内僧人走散,庙宇破败不堪。此寺庙的特殊情况,倒也说明了寺庙方丈的重要,以及公平、合理的人事管理的必要性。

事实上,《水浒传》对于禅寺中琐碎与细致的僧职分工,作过一番有趣而堪称经典的“简介”。且看这一日,鲁智深在智真长老的推荐下来到东京大相国寺,侍者引其在方丈室内拜见智清长老。不过,鲁智深显然对酸枣门外管理菜园没有兴趣,而是一味地讨要“都寺”或“监寺”之职。首座虽然在旁劝解,怎奈鲁智深只是不听,偏要做都寺、监寺不可。于是知客*《水浒传》原文作“首座又道”,不过据其言谈,说话者是知客,非为首座。这一处当是小说传抄之误。此时开了口:

围绕着这些职务,俗僧之间的争竞在所难免。鲁智深嚷嚷着非监寺、都寺不做,或许正是作者有意无意之中,对元代禅林中“热衷僧职现象”的真实讽刺呢。笔者在《话本小说与禅宗预言偈》一文中也曾指出,围绕着方丈与佛法传承的正宗与否,佛门内的争斗可谓酷烈*项裕荣:《话本小说与禅宗预言偈——从〈水浒传〉中的预言偈说起》,《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纵览《五灯会元》全书,很少有描写到僧人的职务争竞*与之相关或相似的若干条材料中,涉及到的主要是一二高僧为了清职(即侍者或首座等)展开的“君子之争”,主要较量的也还是学佛境界的高低。,但宋元时代的禅林,不可能如此清净,至少在《敕修百丈清规》“入龛”条中,对元代僧人追求财物与权力的恶劣行径就有着清晰的披露:

近时,风俗薄恶,僧辈求充庄库执事不得。或盗窃常住,住持依公摈罚。恶徒不责己过,惟怀愤恨。一闻迁化,若快其志。恶言骂詈,甚至椎击棺龛,抢夺衣物,逞其凶横。主丧耆宿、诸山檀越、官贵士庶、参学交游,当为外护。人谁无死,况是座下参徒,犯者必摈逐惩治。主丧执事,若能预申戒饬,早令悛格,化恶于未萌,尤全外观之美。*德辉编,李继武校点:《敕修百丈清规》,第82页。看来,当时的俗僧对于“库头(副寺)”、“庄主”等拥有经济大权的职位贪执强烈,有些僧人因求职不得,便在寺内行窃,被方丈赶出之后,竟又伺机在方丈日后的丧礼上逞凶报复,其行为之悍劣,与佛教徒的形象全然不符。再者,元代《至大清规》(元武宗至大四年,公元1311年编)中也提到,选拔寺内执事僧最好采用“大小之职一例公同阄拈”的方法,怕的乃是住持“多徇私情”导致寺庙混乱。看来,元代禅寺世俗化明显,因财争竞之事多有发生。

结合这些材料来看,《水浒传》中的知客之谈入情入理,反映出当时寺庙内“职场”中的“潜规则”。一方面,寺庙职位分有等级,可让无望成佛的俗僧们在寺内找到出身的机会;另一方面,升职讲求资历,至少可以维持僧众人际间的相对和谐。这不,等级既已分明,小说中的鲁智深见上等职事无望,又见“管了一年菜园好”还有升迁的机会,也就安心地去做菜头了。

说到菜头一职,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职位在禅宗史上的特殊性。《水浒传》中虽称塔头是末等职事之首,是鲁智深的升职目标,然就僧史来看,塔头一职未见有高僧充任,在《五灯会元》写到塔头的几则语录中,塔头们均因智慧有限、机锋不足,而被他人问倒*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53、363页。。看来,在语录中他们充当的只是别人的配角。

相反,“菜头”,又名园头,这个职位在禅宗史上可谓光彩熠熠。

禅宗史上有名的菜头,仅《五灯会元》中即可再举出三例*若五代后晋时的石门献蕴禅师,“契悟”后,“更不他游,遂作园头”。宋代有广慧真禅师,曾做园头,后亦为方丈。宋僧兴阳清剖,在园内种瓜之时,而得彻悟。。结合这些材料看,园头职位的殊胜显而易见。石门献蕴禅师甚至在契悟之后专要做“园头”,以报师恩。

拓展开来,我们可以观察到禅宗丛林素有看重苦行的倾向,六祖慧能“椎石煮饭”的传说,《百丈清规》等书对打扫茅厕的“净头”一职*《禅苑清规》称:“净头者,行人之所难,当人之所甚恶,可谓无罪不灭,无罪不愈,无福不生。同袍拱手上厕,宁无惭愧之心?”(宗赜著,苏军点校:《禅苑清规》,郑州:中州古籍出社,2001年,第50页),《敕修百丈清规》则强调“凡供此职,皆是自发道心”(德辉编,李继武校点:《敕修百丈清规》,第106页)。的颂赞,都是这种倾向的明证。故此,《水浒传》安排鲁智深做一菜头,是与当时的禅宗风习与文化传统高度契合的。甚至我们可以推想,鲁智深在宋《花和尚》话本中,其顿悟可能是安排在菜头一职的任期上。

除了职事等级的争竞与菜头一职的殊胜之外,本文还想谈一点,即禅寺中除了有一众僧人与各种僧职之外,还有一批打杂的俗人。《水浒传》中多次提到“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他们不曾受戒,多被称为“行者”或“道人”,年幼者则又被呼作“童子”,但他们都是寺庙的重要组成人员。“直厅轿夫”的存在,更可显示某些禅寺地位之高,社交之频繁。这类力役人等依赖寺庙生存,也受命于监寺*他们也属于寺庙人员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不是简单的雇用人员。据元代《敕修百丈清规》可以看到某些重要的寺庙仪式中,他们也是参加的,如“开堂祝寿”仪式快要结束时,这些“直厅、轿番、庄甲、作头、老郎、人仆参拜”,也要礼拜长老的。;《水浒传》就几次提到这类俗众协同僧众一起驱逐鲁智深的画面。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寺庙人众构成的复杂性,尤其是宗教圣地与世俗世界的人事上的勾连。

应该说,《水浒传》的编撰者们对于寺庙中诸色人等的身份与分工,极为熟稔,凡所描写,职事僧人们莫不进退有序、各司其职,这在小说的各种寺庙场景的描写中皆有显现;更重要的是方丈便有方丈的气度,知客便是知客的言谈。另举两例来细看,如推荐鲁智深去任菜头的,便是对大相国寺有着通盘考虑的都寺。再如文殊寺的首座,他曾向长老智真提醒过鲁智深将来定犯清规,不宜留在寺内,其见解不可谓不高,其劝谏方丈的态度与分寸,也与首座的丛林地位异常契合。

总之,由于《水浒传》的讲述者,观察并把握到寺庙内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职事特点,加之其描写上的细腻、准确,于是乎宋元时代的寺庙生活,包括禅寺之庄严以及人事之井然,遂能千百年来栩栩如生地活泛在读者眼前;而这份“鲜活”,显然是那些相对淡泊而枯燥的僧录、语录、清规等佛教书籍所无法拥有的。从这个角度评价,则《水浒传》作为通俗小说,始终侧重于从俗人之眼光取景,以审美式的“小说视角”来展现,将禅寺中僧人生活场景写得活泼有致,可谓是说部中稀有难得的另类史料。

三、禅寺的礼仪制度:上堂、祝圣与挂单、告香

众所周知,佛门法事,多有特别的仪轨与讲究,禅寺之清规以及参禅的“制度化”,很大程度上也就体现在这些繁文缛节中。假如我们将经济制度视之为禅寺生活的“骨骼”,僧职制度是其“脉络”,而这些礼仪制度就是禅寺生活的“血肉”了。这个比拟虽或牵强,但这三者于禅寺生活的重要性及其相互间的关系,确实大抵如此!《水浒传》一书的写实倾向,致使书中禅寺礼仪的描述详实清晰,读后有仿若身在僧堂之上的亲临之感。

以参禅而言,方丈上堂,诸僧请示,是禅堂中最习见的仪式,此名之为“大参”,盖禅堂中另有别无形式讲求的“小参”*僧人可以不时请示,师父则随时指点,这种无形式讲究的参究行为,称为“小参”。。《水浒传》第九十回中宋江途经五台山,与诸位兄弟上山请益,智真长老就曾为其“上堂”说法。

且说次日库司办斋完备,五台寺中法堂上鸣钟击鼓。智真长老会集众僧于法堂上,讲法参禅。须臾,合寺众僧都披袈裟坐具,到于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并众头领立于两边。引磬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长老上升法座。智真长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赞道:“此一炷香,伏愿今上天子万岁万万岁,皇后齐肩,太子千秋,金枝茂盛,玉叶光辉,文武官僚,同增禄位,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再拈信香一炷:“愿今斋主身心安乐,寿算延长,日转千阶,名垂万载!”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国安民泰,岁稔年和,五谷丰登,三教兴隆,四方宁静,诸事祯祥,万事如意!”祝赞已罢,就法座而坐。两下众僧打罢问讯,复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礼拜毕,合掌近前参禅道:“某有一语,敢问吾师。”智真长老道:“有何法语,要问老僧?”宋江向前道:“请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来请问于禅师。”智真长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叹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考宋代《禅苑清规》“请因缘”条,众僧请长老开示时,往往是这样的规制:“参头已下面北立定,次第烧香毕,参头出班,当面问讯,(转身禅椅西南角)问讯云:‘某等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伏望和尚慈悲,开示因缘。’”*宗赜著,苏军点校:《禅苑清规》,第15页。据此,则宋江之言仿佛依样画葫芦,正是宋代禅风之写实。说来有趣的是,在《五灯会元》中恰有几例“渠魁”(即盗匪首领)向禅师请教的对话,他们有“闻而拜伏”*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第300页。者,也有对禅师“以刃加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第542页。者。作为叛军或寇贼的首领,他们大多粗鲁不文,而宋江此次是以王者之师的身份前来拜谒,所行倒是符规守契。小说中的宋江,此次专来“问法”参禅,知道要“向前拈香礼拜”,知道要“合掌”问法,至少对于这些礼仪是知晓并且尊重的。只是俗心炽热的宋江,对于禅师“泥沙堆中频哮吼”的讽刺与开示充耳未闻。这既是小说情节的必然体现,也大抵是禅寺中僧俗对话、参请时,最常见的一种画面吧。

虽然此次方丈智真的开示,宾主之间的参请,与语录中那些“激扬宗要”的清音妙语、顿喝狮吼全然不同,但如前所言,《水浒传》中的这段描写反映出了那个时代僧俗之间的对话特点:方丈随机接应,信众俗缘未了,所谓机缘未足,各行其是是也。

说完“上堂参禅”这种大佛事,再来看《水浒传》中记录的一些简要的小型佛事。

《水浒传》还描写了“挂单”仪式。挂单,又名挂褡,指的是游方僧人行脚至某庙投宿,得其许可之后,将本人衣钵袋(褡膊)悬挂于僧堂衣钩的整个过程。且看小说原文: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目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来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却何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铺坐具。知客问道:“有信香在那里?”智深道:“甚么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知客再不和他说,肚里自疑忌了。*施耐庵、罗贯中著,李贽评:《容与堂本水浒传》,第93页。“七条”,即袈裟。戒刀乃凶器,长者面前行脚僧人自当解下。

在此挂单仪式中,鲁智深百般笨拙,拿出七条,竟不知要穿戴。至于这“信香”,原是用来礼拜方丈的,偏偏这鲁智深全不懂做。“信香”一词,据笔者考察,指的是亲传弟子在他处开山做了方丈之后,再派遣自己的学生前来拜见师祖时,所献烧的一炷香。意义有二,一则是感恩,二则表明自己的法脉渊流有自。可谓来去有信,故名“信香”。此处鲁智深初来大相国寺挂褡,要向方丈拜香一炷,希得许可。这种表示恭敬的香礼,一般称为之“告香”。

总之,告香之仪,往往是从学者对于禅师发自内心的信服与尊崇时,才会选择的重礼*王大伟《论宋元禅宗清规中的香礼》(《社会科学研究》2013年第1期)一文,专谈“告香”一节,此中虽与笔者引证材料不同,但观点基本一致。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唐宋禅林中有这样一种看法,僧人若闻某法师之语而有所顿悟,却又傲慢不礼的话,即算“窃法”,而窃法的果报是相当严重的。这大概可以视之为“香礼”背后的信仰支撑吧。。鲁智深不行香礼,可能在原初的故事中,表示的是他对大相国寺的智清长老未有信服之意。不过,自元代之后,凡来挂单,皆行香礼以示敬意,此时仪式化的“告香”反而与真正的崇信无关了,成为了一种空洞的仪轨。

为节略篇幅,本文只就上堂与祝圣、挂单与告香这几个礼仪问题,简略述之,并就个别礼仪之演化实际,略作源流之考察。事实上,《水浒传》一书至少还描写有迎宾仪式、剃度(落发)仪式、丧礼(下火)仪式等其他禅门仪轨,对其中礼仪程式以及其中需采用的偈语(咒语)等,都有详实描写与程式的展开。这些文字是当时禅风佛影的经典写照,将神秘、神圣的宗教生活“日常化”,繁简处理又颇为得当,这种近景式的直观方式,有助于宋元时期及后世民间、俗众了解与观察到当时僧人们的朝夕礼忤、打坐参禅的实际情形。《水浒传》在这一点上,其文化传播、文化传承上的功劳值得再次肯定!

四、结 语

《水浒传》的成书有一个世代累积的过程,反映在本文所讨论的内容上,《水浒传》中的丛林制度文化,往往呈现出某种宋元混杂的特点。细致说来,鲁智深任菜头一职、鲁智深拒向方丈告香、宋江向智真长老的参请之言,这三处的情节或细节,其中的文化气息都更接近于宋代禅宗特质。再补充一个前文没有讨论的例子,《水浒传》中剃度仪式的描写也是本于宋代(南宋)禅宗风习,故与《敕修百丈清规》中“沙弥得度”所述的差异相当明显*《敕修百丈清规》中的“沙弥得度”条,文字极是详实琐碎,至写“剃头”与“受袈裟”一节便录有“落发偈”等偈语三条,全与《水浒传》不同。至于“受五戒”时,戒师每问“汝能持否”,答云“能持”,亦与《水浒传》中采用的“是否”二字全然不同。。至若鲁智深力争监寺一职、方丈上堂祝圣的礼仪等,其中更多体现的则又是元代清规以及当时宗风浸染后的习俗。凡此种种,正是我国古典长篇小说的特色,也因此,一般的佛教史专家会觉得小说中的佛教史料实在难资考证。

众所周知,南宋时说话艺术共分四家,其中专有“说参请”一门。此门艺人,对于禅宗文化、寺庙生活、禅宗语录等都极其熟习。《花和尚》话本虽然刻画的是“杆棒类”的豪侠,但它与说参请同生共长于南宋,故其中表现出的对禅宗制度文化的熟谙,乃属必然。有兴趣的读者还可参看笔者《〈水浒传〉与“说参请”》一文*项裕荣:《〈水浒传〉与“说参请”》,《湖南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总之,《水浒传》与禅宗文化的紧密,是时代所致,亦是通俗的说唱文本之间交互影响的必然。

纵览比较之余,我们会发现,《水浒传》对禅宗制度文化的描摹与反映,与佛教书籍中的记录形成了相互印证、互有弥补的材料关系。大体说来,《禅苑清规》(宋僧宗赜著)、《敕修百丈清规》(元僧德辉编)等清规类书对丛林制度的呈现是文件式的记录,零碎而古板,看似条理分明,实则一般读者阅后则是印象模糊,难得要领;而通俗小说对禅林制度的反映则是更为立体、连续与详实,文化的呈现与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等融为一体,故此人们的印象更为深刻而鲜明。《五灯会元》(宋僧普济著)等语录类文体,其记录则因“清高孤冷”,制度文化的呈现更显得语焉不详,非爬罗梳理不能得其大概;相较而言,《水浒传》中浓郁的世俗气息才真正能将禅宗制度文化的“日常”性凸显出来,更能拉近其与俗人之间的距离。

总之,《水浒传》风靡天下,古今读者也因之可以近距离地了解到禅宗一脉的文化特色,其描述或亦有粗疏、不切之处*如《水浒传》第四回中长老主持鲁智深的剃度仪式时,替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三宝,二要归奉佛法,三要归敬师友”,这“三宝”一词显然有误,当作“佛祖”。而“受记”一词亦明显有误,当作“授戒”。,但其宗教、史学研究之价值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上,如果结合“三言”与《清平山堂话本》中的宋元时代的小说来合而观之,《水浒传》与禅宗丛林制度文化之间的关联,我们会剖判得更为精准与清晰。这一点自然是有赖于将来,有赖于学界同行们的共同努力了。由于《水浒传》对禅宗寺庙中的生活图景作了全面的、细腻的刻画与展示,使得本文相信《水浒传》最有资格在古典小说中被称作“禅宗文化百科全书”。

最后,《水浒传》时时坚持以“俗人之眼”来观察、映照独特的禅林文化景观,其中的美学价值与成就也值得另文阐发*就本文所涉及到的内容来说,《水浒传》始终坚持以人物的塑造为中心,注意保持情节的生动与流畅。文化内容的呈现,往往是通过人物对话自然叙及。即使是在相对繁琐与呆板的礼仪描写之中,其“陌生化”手法的巧妙运用,也能将禅林风俗摹写得趣味盎然。。

[责任编辑 渭 卿]

项裕荣,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广东广州510665)。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水浒传》资料编纂与研究”(13YJC751055)、广州市社科联资助项目“《水浒传》与佛教文化” (09SKLY2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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