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玉杯,一部传奇

2017-02-10 07:20张印
北京纪事 2017年2期
关键词:马连良怀古

张印

京剧《一捧雪》,又名《搜杯代戮》《蓟州城》《莫成替主》。故事讲述明代嘉靖年间,太仆寺卿莫怀古偶遇卖字画为生的裱褙汤勤,携其回府以为幕宾,后又带其进京,荐于权奸严嵩之子严世蕃手下当差。汤勤既垂涎莫怀古二夫人雪艳美色,又希冀攀附严世蕃之势得享荣华富贵,遂唆使严世蕃索取莫家祖传珍宝“一捧雪”玉杯。莫怀古以赝品献之,被汤勤识破。严世蕃大怒,至莫府搜杯,幸有家仆莫成将“一捧雪”藏匿,使之得以保全。莫怀古惊恐之下,携雪艳弃官而逃。不料正中汤勤奸计,严世蕃命校尉追至蓟州,将二人拿获,又令总镇戚继光将之就地处死。戚继光与莫怀古原是故交好友,苦于无计相救。莫成与主人面貌相似,自愿赴法场替死,救莫怀古逃脱。雪艳和假人头被押进京城,交锦衣卫正堂陆炳审问。

“一捧雪”古音读作“一讽谑”,它是明代著名的玉杯,据说只要往杯中斟上美酒,杯口就出现雪花飞舞的奇观。而且用此杯斟酒,夏日无冰自凉,冬天无火自温,因此又称之为“温凉盏”。《一捧雪》原本是明末清初人李玉所作,为“一人永占”系列传奇的第一部。京剧从昆曲移植而来,是一出唱念做舞并重的经典做工老生戏。又由于剧情的惨烈悲壮,演出经久不衰,感动了千万观众。

这出戏的主角是莫府之仆莫成,京剧中有忠义救主的所谓四大义仆戏,《一捧雪》是其中之一。在清代画家沈蓉圃的《同光十三绝》中,就绘有张胜奎饰演《一捧雪》莫成一角的画像。老生后“三鼎甲”里,汪桂芬和谭鑫培均擅演此剧。此外,刘景然、贾洪林演这出戏也很出名,后学无不受其影响。

1920年,余叔岩在百代公司录制了《一捧雪》里的“二黄导板、回龙、原板”一段,系该剧核心唱段。首句“一家人只哭得如酒醉”的“醉”字后面,以嘎调唱出,响遏行云,撼人心魄,将一个义字当先的家仆面对主人一家发生危难却无计可施时,内心的苍凉悲愤,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令闻者为之动容。

余叔岩这张唱片录音里有唱念、有锣鼓,能够比较全面地反映他早期学谭(鑫培)的成绩,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当时很受欢迎,评价极高。谭鑫培在《桑园寄子》的唱片里有三个叫头,余叔岩这段唱腔里也有三个叫头:“老爷!大人!哎,夫人呐!”仿佛有意要展示一下学习成果。但由于唱片时间的局限,最后一句“实实地难坏了小莫成”,打个住头就完了,而实际舞台演出中,是单楗“莫成”两字叫散,之后改双楗起叫头,与录音小有出入。

京剧史上有“南麒北马”之说,周信芳和马连良,一南一北,虽表演风格不同,但却都以做工擅长,像《四进士》《打严嵩》《清风亭》等剧目,二人演来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周信芳扮的莫成,髯口戴“黑三”,认为这样在形象上接近莫怀古,更合乎戏理。老本子中有一场戚继光巡更的情节,周信芳觉得一个堂堂八台总兵为家奴熬夜吃苦,有悖情理,又查了《古本戏曲丛刊》中的《一捧雪》,并没有这场戏,就把它删去了。

周信芳十分注重对角色的心理分析,他认为“莫成替死好演,但莫成不愿死却又不得不去死,就不好演了”。莫怀古待莫成如何呢?从剧情中的一些细节可以看出端倪。严世蕃搜杯时,莫成带着杯子躲藏起来,为主人消弭了一场大祸,回来时反而被莫怀古迎面给了一记耳光。莫府的大公子对莫成的儿子文禄也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因此莫成才放心不下,死前请求主人对自己的孩儿要另眼看待。莫成的“自愿”替死,实际上是被封建礼法逼上了绝路。

最后到了法场,莫成喊叫“想我莫、莫、莫……”几乎要把自己的真名说出来了,这时雪艳提醒他:“老爷,你要放明白些!”戚继光也提醒他:“刀斧手,把莫怀古绑紧些!”暗示莫成,不要说错话。莫成此时近乎精神瘫痪,抽搐呜咽地迸出了最后一声:“……我莫怀古,死的好不瞑目也!”临死之前,莫成想吐露心声又怕泄露真情,不予吐露又于心不甘。周信芳每演到此处,便以长达一分多钟的脸部抽搐表情,酣畅地展示了角色的复杂情感,观者掌声雷动。

1929年,马连良在蓓开公司录制了《一捧雪》里的唱腔。他另辟蹊径,自出机杼,与当时流行的余(叔岩)派唱法有所不同。余叔岩唱得挺拔刚劲,着重表现莫成束手无策的焦急愤懑。马连良则唱得刚柔并济、委婉曲折,在表现莫成情急无计的同时,又显露出些许哀怨悲伤。导板一句,他改唱为“这一家人只哭得珠泪滚滚”,与后面回龙、原板同属“人辰辙”,使整个唱段辙口一致,听上去更加顺畅悦耳。接唱:“那一旁哭坏了雪氏夫人,戚大人八台官,救不了家主爷的命,老爷呀!蓟州堂闷坏了我小莫成。”在马连良的这张唱片里,还收录了莫成的大段念白,节奏急缓有致,感情充实饱满。

马连良出科后,一度在名旦朱琴心的班社演出,就曾以《一捧雪》获得美誉。至1934年,马连良又排演了全部《一捧雪》,自《过府搜杯》起,接《审头刺汤》《雪杯圆》,到《祭雪艳坟》为止。戏里他先演莫成,再赶陆炳,最后饰莫怀古,演出长达四个半小时。

一般演莫成,头戴直筒罗帽,身穿海青衫,腰系杏黄鸾带,足蹬厚底靴。马连良改为头戴软胎绒制小罗帽;鸾带颜色介乎于蓝绿之间,只有一寸半宽,系法也很新颖,与传统不同;脚下改穿方口皂鞋,内衬大袜。而且他还恢复使用“黑二涛”髯口,这种髯口短一些,下边呈圆弧形,戴在颏下,乌光闪闪,柔顺平伏,看上去十分飘逸。

马连良在这出戏中,利用曲牌的节奏创造出符合人物感情的动作,非但不重复,而且与身段配合得极为合适。比如莫成三次使用“水底鱼”锣鼓出场。第一次是在幕后喊“走哇!”右手托鸾带出来;第二次仍在幕后喊“走哇!”但出场后急速转身背向观众,边走边回头观察,一副惶恐之状,因为严世蕃过府搜杯刚刚离去;第三次是莫成与主人中途失散,他心情急切地出场。虽然三次出场都用了同一锣鼓,但却丝毫没有雷同的感觉。

当剧中莫成提出赴死,莫怀古慨叹:“这世界之上,哪有人替人死之理?”一般演出,莫成接下来的念白是:“老爷讲什么无有人替人死的道理,小人有辈古人讲来老爷一听……昔日杨生好犬,酒醉带犬倒卧在荒山,有那不晓事务的牧童,他就放火烧荒,看看那火烧在杨生的身上,那犬见事不好,翻身跳下山涧,以水将火熄灭。可叹那犬,它就累死在荒山。杨生醒来,对天叹曰:马有垂江之意,这犬有救人之心。想这禽兽尚有救主之意,何况我莫成呐?”而马连良则改为楚汉相争时,大将纪信替死的故事:“霸王领兵攻荥阳,城内困住汉刘邦。纪信假扮汉王样,替主赴难去诈降。……因此刘邦乘机打从西门逃走,霸王才知中计,追之不及,怒恼之下,他就放火将纪信烧死营中。后来,刘邦整顿人马,在九里山前与霸王交战,逼得霸王在乌江自刎身亡。那时若无纪信替主丧命,焉能汉室一统?今日替老爷一死,为的是留下老爷有用之身,日后也好报仇雪恨!”经这样一改,深化了主题,使比喻吻合于剧情内容,更加合情合理。

莫成决心替主一死,又想起自己七岁的孩子,悲从中来:“文禄!我儿!今日盼为父的回去,明日盼为父的回去,盼来盼去,将为父盼到枉死城中去了。哎!今日替老爷一死,乃是正当之事,我哭的什么?嚎的何来?嘿嘿,必须要大笑三声!”这“三笑”悲惨无比,笑声层次分明,富于情感变化,让人不仅觉得是笑中带泪,甚至可以说是笑中带血,倍感心痛。

无论是周信芳还是马连良,都常将《一捧雪》和《审头刺汤》连演,前后分饰莫成与陆炳。《审头刺汤》故事接续前情,讲述莫成挺身代主受戮后,人头解京,由锦衣卫陆炳奉旨勘审,汤勤生疑,一同会审。堂上陆炳与汤勤斗智,利用汤贪心色欲,佯将雪艳断给汤勤为妄,平息风波。并诱导雪艳在洞房中刺死汤勤,报仇后自尽。

梨园有谚云:“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怕《审头刺汤》。”剧中陆炳的机智敏锐,雪艳的贞烈,及汤勤前倨后恭、以怨报德的小人嘴脸,被呈现得淋漓尽致。三人在公堂上斗智斗勇,暗潮涌动,扣人心弦。《审头刺汤》经马连良反复雕琢,成其代表作之一,他游刃有余地塑造了陆炳极具城府又不失正义的朝官形象。一方面他痛恨汤勤的忘恩负义,另一方面又要谨慎自保,面对汤勤的步步为营、咄咄紧逼,不卑不亢,巧妙周旋,最终定计将汤勤置于死地,也成全了雪艳。这出戏“前白后唱”,其中《审头》一折讲究的就是念白,陆炳和汤勤,一生一丑,势均力敌。马派的陆炳沉稳威严,既对汤勤冷嘲热讽、占尽风头,又显得老成持重、正气凛然,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或绵里藏针,或弦外有音,或开门见山,张弛有度,节奏鲜明。马连良的念白沉着有力,韵味十足,把陆炳的心理变化细致入微地表现出来,念白如演唱一般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其中有一段特别精彩,当汤勤狐假虎威,称“严爷虽非狼虎,却有些虎狼之威”时,陆炳不禁一阵冷笑,说:“方才老夫问道:那严府是狼?你说他不是狼;是虎?你又说不是虎。纵然是狼,我有打狼的汉子;纵然是虎,我有擒虎的英雄!想我陆炳,乃二甲进士出身,自为官以来,一不欺君,二不枉上,三不贪赃,四不卖法。我做官,做的是嘉靖皇上的官,又不曾做他严府的官,又不是他严府的走狗、家丁,使唤的奴才!我奉了天子明诏,在此审问人头, 你不过奉了严大人一句话,来此看审而已。我与严大人一殿为臣,不过是看其上而敬其下,才赐你一个座位。谁知你反客为主,越俎代庖,你既这样不知自爱,言语猖狂,依仗权势,藐视朝廷,岂不是尊而又大,颠而又狂?啊啊,好一个汤老爷,你在我这锦衣卫大堂这样的摆来摆去,我又不买你的字画!想你这样无耻之辈,势利小人。左右,撤座!”一番话三百余字,铿锵有力、嬉笑怒骂、辛辣尖刻,不仅道出了角色的性格与感情,也表现出马派念白“俏皮流利,舒展明爽”的特点,抑扬顿挫、轻重急徐、高低快慢,都把握得非常到位,十分传神。

《一捧雪》和《审头刺汤》本质上反映的是明嘉靖年间严嵩、严世蕃父子与海瑞等人的政治斗争,海瑞集团就包括了戚继光、陆炳等人。戏里严嵩、严世蕃、海瑞虽然都未出场,但通过这一件明代奇案,也足以体现双方角力的锋芒,可见一斑。又以传奇故事来表现,更显创作者之高明。

我国传统文化中,敬重的是舍生取义,憎恶的是忘恩负义。在京剧《一捧雪》里,替主赴死的莫成和卖主求荣的汤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捧雪”还有另一层寓意,藏宝犹如双手捧雪,雪凝即有,雪融即无,世事无常,劝世人切“莫怀古”。

1986年,作家汪曾祺为北京京剧院新编《一捧雪》,对莫成的心理作了更深的揭示。试图通过这出戏,让观众看到过去的等级观念,对人的毒害是多么惨烈。他在剧本前言中这样写道:“许多旧戏对今人的意义,除了审美作用外,主要是它有深刻的认识作用。莫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但他的奴性,他的伦理道德观念,是我们民族心理的一个病灶。病灶,有时还会活动的。原剧是可以引起我们对历史的反思的。我们可以由此想及一个问题:人的价值。”

北京京剧院的前身是以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为领衔主演的北京京剧团,对流派艺术传承一直十分重视,且成绩斐然。《一捧雪》和《审头刺汤》都是该院久演不衰的传统剧目,马派传人马长礼、张学津、朱强等几代艺术家,数十年来经常演出,受到观众欢迎。

近年,北京京剧院又以这两出骨子老戏为基础,推出了小剧场版的《明朝那点事儿——审头刺汤》。本着“老戏出新,新戏如旧”的创作原则,剧本经过整理改编,简洁的舞美灯光设计有内涵却不抢戏,伸出式的舞台拉近了演员与观众的距离,表演和情绪都能紧密互动,又增加了检场和讲述人,在保留传统艺术精华的同时,用新的形式感打通了戏里戏外、台前台后的界限,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观剧体验,剧场虽然变小了,但京剧之美却被放大,并展现出其时尚的一面,为经典传承另辟蹊径,演出获得广泛好评,也赢得了更多青年观众的青睐。

这出《一捧雪》,在戏曲舞台上演出了百余年,经几代京剧名伶的加工创造,使之成为剧坛瑰宝,流传至今。不仅因为故事充满张力,唱念富于特色,更是由于戏中倾注了对世事变幻的洞察,对人情世故的体味,对是非善恶的判断。舞台上鲜活的人物形象,曲折感人又动人心魄的戏剧冲突,不仅让人看到了一个复仇的故事,更可以让人透过这些人物关系,解读到一段深刻的爱恨情仇。它是一部梨园经典,更是一篇警世之作。

(编辑·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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