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
一位老人走进超市,迎着他,一辆手推车自动走来,慢慢跟着老人的脚步前行。老人一路走,一路观看超市的物品,每当他挑选好物品时,就会随手扔在手推车里。走着走着,老人的脚步停下,突然,他对着手推车说:“牙膏。”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手推车走到了老人前面,车速依然与老人同步。三转两绕,手推车停在了超市牙膏区,老人找到了他想买的牙膏,转身对手推车说:“结账。”于是,手推车慢慢带领着老人往超市出口结账区走去。直到结了账,手推车一直跟随着老人的脚步,将老人送到了超市门口。
这个智能的手推车,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机器人的一种。
以上场景在生活中还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
然而,张东泉却说,它不是想象,它是对不远的未来的描述。
因为,张东泉做的事情,就是让以上的想象成为现实的工作——解决机器人自主定位避障导航的难题。
让机器人像人一样走好
张东泉,毕业于清华大学,曾是国家三级射击运动员。他从小热爱运动,滑雪、桌球都是他的最爱。2000年,他入职中国科学院。也是这一年,他发现自己的脖子开始不能灵活扭动,紧接着感觉肩膀僵硬。已经被强直性脊柱炎缠上的他,因为病情缓慢的发展而没有特别在意。他还可以去滑雪。慢慢地,他的腰背僵直,髋关节、膝关节、脚踝关节逐渐一一病变。直到2016年年初,他已无法行走,被迫坐上了轮椅。现在的张东泉腿部包括股骨头、膝关节、脚踝关节等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脊柱完全强直,上肢仅能在一定范围内摆动,脖子无法转动,甚至嘴巴也只能张大到一定的幅度,吃东西只能进食小块软质食物。
这样一个人,坐在你的面前,用清晰、明快的声音与你交谈片刻,你会被他乐观的精神、敏捷的思维、精准的表达所折服。你完全无法想象,他正在与疾病作着顽强的抗争,你只觉得面前的人思维活跃,情绪平静,充满生机与阳光。
对于现在所做的事,用张东泉的话说就是“渊源很久了”。在中科院工作的时候,张东泉做的是语音识别、语音交互等产品的研发和推广工作,说白了,就是如何让人和机器之间进行良好互动的工作。10年前,张东泉离开中科院,与其他几位亦师亦友的朋友一起创业。凭借技术经验和完美的互补配合,他们做过可语音对话的玩具、蓝牙车载导航、图像识别、自动象棋机器人等。张东泉说:“到了2012年的时候,我们觉得可以将一直以来做的很多东西攒在一起,能够在未来让机器人真正像人一样走好。”经过一年多的筹备,2014年,布科思科技成立,研发一种“为机器人定位、不再让机器人迷路”的自主定位导航技术(Navi++)。这项技术是机器人整体技术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它让机器人在商场、医院、候机楼等大型场景中不会迷失。简单地说,就是让机器人知道“我在哪儿,我去哪儿,我怎么去”的技术。
对此,张东泉说:“其实很早我们就有这种想法,但是各方面的条件还不具备。比如我们想要一个好的电机、好的视觉传感器、激光雷达,那时还做不到,整体的技术水平还不够。但能让我们感觉到未来一定能做得到。就像电脑,曾经显得非常高大上,其实技术非常基础。发展到今天,很多人家里都有多部电脑,电脑的技术也越来越先进。我们所从事的技术行业也是一样,有这样的趋势。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怎么能结合技术现状,一步一步将现有技术叠加好,让它的未来更有发展。有了布科思Navi++,机器人自己可以绕开各种障碍物,自主选择路线,实现引导、跟随、巡游等用户所需工作方式的自主移动。”
让机器人做人不喜欢干的工作
去采访的时候,在楼道里,我迎面遇到了一个会不停走动的小机器人,它的大小和扫地机差不多,中间有一个不高的空间,上面放着文件,在办公室间穿梭。我好奇地跟着它,想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张东泉告诉我,这是在办公室之间传送文件用的机器人。看着它转来转去,我突然想:是不是我们未来的生活中,这些机器人就可以替代人来工作了?那么我们人去做什么呢?
张东泉说:“机器人的存在,并不是和人类竞争岗位,而是要把人从一些原本不喜欢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中解放出来,而人就可以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从繁重的家务中解脱出来,从枯燥而没有创造性的工作中解脱出来。机器人还可以帮助残障人士、老年人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机器人可以轻松地完成这些工作,并且可以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做好它。
“比如我们大一点的办公室、机场、火车站、银行等地方,每天都需要做大面积的清洁。原本都要靠人或者走着、或者开着小车,拿着墩布等各种清洁设备,来回来去地做清洁工作。现在机器人有了我们这个定位导航技术以后,由人来设定,结合原有设备告诉机器人怎么去清洁,去哪儿清洁,如何清洁干净。这就可以解放大量的劳动力,提高劳动效率。
“又比如像超市这种地方,如果白天做清洁、整理的工作,就需要把灯都打开,还要清场,对电力、人力都是一种浪费。运用机器人的话,工作可以在晚上进行。因为有各种导航技术,不需要开灯就可以做好清洁、整理的工作。对于人来说,这种自主设备,只要你告诉它怎么做,甚至可以让它做到自主探测到哪里脏了,自己去扫。我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这种能为人服务的机器人。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首先要让机械能动起来,知道自己怎么动,能和原有设备结合在一起,就能为人服务好。这种粗犷型的、费力的活呢,就交给机器。人就可以做更多机器不太擅长干的事情,或者自己想干的事情。生活品质会越来越高,人的存在感也会越来越强。”
幸抑或不幸
对于布科思的未来,张东泉充满信心。对他自己的未来呢?张东泉又如何面对?
张东泉一直说,他的同事就好像他的兄弟,他时常感动于自己有这么一群志同道合又不离不弃的创业伙伴。兄弟们对他说:“就算是你有一天动不了了,我们也会把你抬来的。”但张东泉自己却始终有着紧迫感。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失去一种基本的行动能力。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他尽量多地做事,他不愿意做一个“废人”。
张东泉说:“活动对我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也是我急需解决的事情。所以我从两个方面认识它:第一,这个问题真的是个刚需。和我一样的人都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对于解决生活中需要通过活动才能做的事情有着强烈的需要;第二,帮助自身有困难的人,改善他们的生活,这件事是需要谨慎对待的。因为我们比正常人的能力更弱。比如有些时候,被东西压到脚,对正常人来说不是事,如果周围没有人的话,对我们这些不能动的人来说可能就是致命的。有时候我会说,既然做的是让服务人的机械走好的技术,那么可能首先就是这项技术要能为我服务好。”
为什么张东泉会这么说?
身体健全的人可能永远也不能真正体会行动不便之人的真实感受。拿轮椅来打比方,在健全人看来,轮椅已经设计得非常方便了。比如,电动轮椅可以不用他人协助,按动按钮就可以自由走动。只有真正需要它的人才知道,它还存在很多问题。张东泉说:“比如说轮椅的把手放在现在这个位置没有问题,但是如果遇到我胳膊疼的时候根本够不到把手。为了够到它,我就需要往后挪,但是腰又做不到。那么这个把手其实应该做成可以全方位旋转的,可调节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是固定的。再比如,我的脚面本来就不好,前面的轱辘经常会打到我的脚,会把我的脚卷进去。正常人一躲就躲过去了,但是我恰恰就躲不了。我会发现很多这样的问题,并非是厂家不用心去做,而是他们不知道,只有有这种需求的人去做,才可能方方面面考虑得更周到。而我始终相信,也许近期这个问题不能解决,但是只要有人去做,总有一天一定做得到。”
对于自己公司研发的机器人自主定位导航系统,张东泉因为自身的缘故,会通过自己的试用,不断提升产品的功能,让它们在未来的使用中,更加方便地为需要的人使用。他说:“我们希望把技术应用到各个领域里。针对行动不便的人进行设计,将现有技术迭代好,我们对此有很强的信心。在安全的把握上,我们会做更多的东西。一方面这样的产品可以缓解行动不便的人的痛苦,因为在生活中确实需要;另一方面也给他们活着的信心,让他们可以不依靠他人而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生活得更有尊严。”
张东泉希望布科思的技术终有一日可以帮助像自己这样行动不便的人。“不管我能不能等到这个技术的应用实现,有我们的团队在,我知道我们一定能做出来。或许我会用不上了,但是别人一定是可以用上的。”
当他说到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闪着耀眼的神采。我突然觉得,对于张东泉来说,得了这个病,无疑是残酷的,是不幸的。而对于这个行业来说,对于未来而言,可能是一种幸运。如果张东泉拥有健全的身体,他不可能有这样深切的体会,而未来的产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还在开发阶段就已经为身体不便的人做到方方面面的贴心考虑。正如张东泉所说:“健全的人无法体会到产品的不足,正是我们有这样感受的人才能做到细节的考量。在我们研发的产品上,不论是在订制还是试用的时候,它一定是围绕我使用中担心的地方把它做好。虽然产品定位是服务行动不便的人,但恰恰正常人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服务到位。也许有人认为,通过咨询所需之人就可以了解需求,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向别人了解和自己的原始感受是不一样的,因为很多感受并不能通过语言将其百分之百地传递出来。”
笑对人生
在我们所有人看来,张东泉是坚强、乐观的人。作为一个曾经热爱运动的人,丧失活动能力无疑是一件可怕的事。得到过再失去,比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对人无疑是一种可怕的精神摧残。而他,虽然行动不便,却能积极地面对人生,继续自己的事业梦想,让我们对他敬佩有加。
强直性脊柱炎这种疾病目前还没有任何有效疗法能治愈,张东泉通过注射一种人体蛋白来减少自身免疫系统的攻击,延缓病情的发展,注射频率现在已经从两三个月之前的两周一次,变成了每周一次。现在,张东泉每隔八小时需要服下一颗止疼药,否则工作、甚至单纯的休息也无法维持。在公司和家里,他分别有一台轮椅,早出晚归的时候,父母来接送,到公司时同事负责接送。
张东泉说:“在我的病发作最快的那一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种病会轮到我?身体每天都在疼,这种疼不像牙疼,今天疼了,明天到医院看好了就不疼了,知道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常说,人就没有受不了的苦。因为当你习惯了这种疼,习惯到我已经不记得不疼是什么感觉的时候,你更多地去想的是你还想不想做事情,未来的生活应该做些什么。
“其实我没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没觉得自己很坚强,因为人总是得活着。如果只剩下我也好,但是我还有父母。我的父母都是80岁左右的人了,每天还要伺候我,我希望我有什么能回报给他们的。我想,我能有我想做的事,让他们觉得我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不是个废人,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慰藉,对我自己也是一个鼓励。”
张东泉常说,他的工作是他人生中最喜欢做的事情,如果遇到挫折,比他的病痛带给他的痛苦更让他难过。创业以来,他们经历过各种风风雨雨,他觉得再苦也不过如此。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有句话说,上帝关上了你的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当你在生活中的一方面失落、难过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你还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你就会觉得日子并没有那么难过。当我的病痛发作最厉害的时候,我也有过放弃的想法。其实后来见多了,看到很多比我更痛苦的病友,和他们比起来,我的病在短期之内还不会要我的命,和那些人比,我的病真的不算什么。”张东泉如是说。
在张东泉发病最痛苦、最疼痛的日子里,他一直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如同独自养伤的小兽一般,将自己关闭起来。“如果待在那个状态,我相信是个人都不会好过,都走不出来。”张东泉说,“我很庆幸的是我有我的工作,我有我的这些伙伴,我有我想做的事。虽然很痛苦,我其实倒觉得痛苦过后回头再去看的时候,它才是你会记得住的事。”
对于那些困在自身病痛中的人,张东泉说:“每个人的机缘都不一样。人生中,对人最大的伤害绝不是肉体的,而是精神上的。如果在你的人生中,从开始就有可以疏解的渠道,别让它淤积的话,它一定可以跳脱出来,比如一份你热爱的事业。我并不特殊,我相信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有自己热爱的事情可做,谁都能做到我这样。”
年轻的时候张东泉也有虚荣心,对权力、金钱也有过一般人都有的向往之心。“当我得了这个病,我经常跟我的朋友说,你给我再多的钱对我能有什么用啊!我飞机也坐不了,酒店也住不了,出去玩也玩不了。当钱和原来的虚荣不再是你追求的目标的时候,你反而会静下心来考虑什么是你活着的原因。这时候就必须有一个你能发力的点——每天活着的动力。”
除了动力以外,张东泉说:“与经历相同的人在一起会带来积极的影响。我跟病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互相鼓励。有的病友才七八岁,从开始能动到不能动,到最后只能躺在床上。面对疾病,人人平等。我们互相鼓励——哭一天也是一天,乐一天也是一天,就是装也要让自己装着笑一天。装习惯了,自然也就笑着面对人生。与病友在一起,在疾病上我们是平等的,在尊严上是平等的,在遇到问题上也是平等的。在同样的环境中就不觉得自己委屈了。这是钱不能解决的问题,相同遭遇的人在一起,带来的是信心。”
是啊,人只要对生活还有信心,又有什么沟沟坎坎是过不去的!
(编辑·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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