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身死之谜

2017-02-10 19:59姚大力
中外书摘 2017年2期
关键词:景帝晁错任安

姚大力

征和二年,也就是公元前91年之后,司马迁再也没有出现在历史记载里。在此之后的第四年年初,汉武帝病死,那年他刚好70岁。临死前,“望气者”(通过察看天象及山川形势来预言大事的巫师)声称长安的监狱里有“天子气”(意即狱中有人将代武帝而临天下)。结果关押在京师各监狱中的囚犯不论所犯轻重,一律被处死,但这一招还是没能帮助武帝逃过一死。汉武帝与司马迁这对内心已严重对立的君臣,究竟谁活得更长一点,从而得以亲眼目睹另一方的死亡?现在没有确切的凭据可以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关心司马迁命运的人们,曾经对此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

司马迁受宫刑之后一直担任“中书令”的官职。现有的资料似乎可以表明,武帝最后一年,在中书令位置上的,是一个叫郭穰的人。这就是说,司马迁当时已经离开了中书令的职位。那时他还未到60岁,不像是告老离去,所以很可能是死于任上,因而导致中书令的职务必须另易他人。著名的大学者王国维倾向于这个说法。他写道:“要之,史公卒年虽未可遽知,然视为与武帝相始终,当无大误也。”总之,司马迁大概死得比武帝略微早一点。

如果司马迁真的死在武帝稍前一点,我们就会碰到一个更加让人猜疑的问题:这个“稍前一点”,究竟纯属偶然,还是与武帝有什么关系?历史上很多“稍前一点”的事例,都很让人觉得带点疑案的性质。如光绪死在慈禧“稍前一点”便是最著名的例子。汉景帝在本人死去的“稍前一点”逼死名将周亚夫,也属于这种情况。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司马迁真的是被武帝晚年害死的吗?

关于这一点,两汉之际就曾有人说,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这段话所包含的消息,至少不完全都是准确的。司马迁并没有因为“举李陵”而获罪(举,举荐也),他被“下蚕室”,是由于他力图要替已经战败投敌的李陵说话,那时候根本就谈不上举荐不举荐的问题。可见说这段话的人,对发生在八九十年前的那件事只剩下一个很含糊朦胧的印象了。不过也不能因此断定,他所说的就全然不可信。消息说司马迁“有怨言,下狱死”,倒是很有可能的!对此,我们至少可以举出一条很有力的旁证来。

东汉前期的班固,在《史记》有关西汉纪事(终止于武帝后期)的基础上,补写昭、宣、元、成、哀、平六帝时期的史事,作成一部完整的西汉断代史,叫《汉书》。《汉书》有《司马迁传》,但对他死于何时、如何死去这件事却一个字也没有提起。根据《汉书》为人列传的一般体例,凡善终之人,班固大都会在传记的末尾交代该人死于何年,终年时有多少岁。《汉书·司马迁传》对这一点未加交代,不能看作是班固的偶然疏忽。他避免谈及司马迁去世的消息,很像是在为尊者讳,即故意向后人隐瞒司马迁最终被武帝处死这个事实。这里所谓“为尊者讳”,其实不一定完全是在捍卫司马迁的名誉,而更可能是为汉武帝着想。班固称赞“孝武之世,文章为盛”(文化灿烂)。一个卓越绝伦的大历史学家,怎么可以被这么一个追求“文章为盛”的皇帝处死?这样的事,对后代如何交代得过去?班固决定保持沉默,实在是深有用心的。

说到这里,关于司马迁的死,有两点相信似乎是可以肯定的:他死于武帝末期;他是因为“有怨言”,所以被下狱而死。

然而上面的结论马上又引发出一个新的问题:假如司马迁是因“怨言”而再度触怒武帝,所谓“怨言”,是他写在《报任安书》里的那些话吗?换言之,司马迁在生命的最后被下狱,是他的那封《报任安书》惹出来的祸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不得不承认,人若想事事洞穿历史的吊诡之处,实在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做的,无非是将它安放在一个开放性的讲述框架里去对它加以认识。那样做的话,我们就可以设想两种完全不同的答案,用来回答这个问题。

一种答案是,所谓“有怨言”的罪名,果然是由《报任安书》引起的。就像前面已经讨论过的,司马迁本人恐怕无意于通过《报任安书》直接向武帝披露心胸。但是汉武帝还是通过自己的监视系统弄到了这封信。武帝与司马迁相处多历年所,以他的精明识人,不会不对司马迁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现在,多年来深藏在他内心的狐疑终于被信中一行行的白纸黑字所彻底证实。他恼怒司马迁辜负了他的“尊宠”,他更受不了司马迁在“从俗浮湛”(在世俗的浪潮中随波逐流)的外表之下那一副蔑视他的至高权威的傲骨。为此,他要再度惩治司马迁。

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如果武帝读到了《报任安书》,他必定还会去设法追寻《史记》。他最关心的,应当是司马迁将会如何描写他这个“今上皇帝”。有个传说透露了一条有关消息,因此也就十分值得引起我们注意。它说,武帝读了《史记》中的《景帝本纪》(这里似乎还应该加上《今上本纪》,也就是武帝朝的编年史),对司马迁毫不遮掩地暴露汉景帝、武帝父子二人的短处大为光火,因此把这篇本纪销毁了。班固在写《汉书》时说,流传世间的《史记》已经缺失了十卷(《史记》总共有一百三十卷,今本中有十卷是西汉后期的人补入的),而其中恰恰就包括景帝和武帝的两篇本纪在内。看来上面这个说法不一定完全是空穴来风,只不过它把武帝“怒而削之”说成是在司马迁受宫刑之前,在时间上弄颠倒了。司马迁写《报任安书》时,只说《史记》总共一百三十篇,丝毫没有提到它被武帝强行删削之事。所以武帝“怒而削之”,只能发生在这以后。于是我们可以说,假使司马迁“有怨言”的罪名果真起因于《报任安书》,那么他的死大概还不仅因为这封信,而且也因为《史记》对“今上皇帝”以及与“今上”有牵连的一系列人与事的描写太不称汉武帝的心。

司马迁应该是有儿子的,名字已不可考。他的女儿十分有主见,嫁给一个地位不低的官僚,也没有留下名字。她生了两个儿子,叫杨忠、杨恽。最早把司马迁的书传布开来的人,正是司马迁的这个外孙杨恽。

不过汉武帝怒删《史记》的说法也未必能使人完全相信,理由至少有三条。

第一,《史记》之所以缺少十篇,也可能是因为司马迁压根儿就没有按原计划真正把它们写出来。或许我们只能说,司马迁生前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史记》的撰写,但他还留下若干篇章始终没有写完。《史通》作者刘知幾就持这种看法,即所谓“十篇未成,有录(目录)而已”。清代前期负责编辑《四库全书》的一批大学问家,认为“当以知幾为是也”。王国维也批评武帝删书之说“最为无稽”。

第二,《史记》有目而无书的共达十篇,其中大多数内容与汉武帝无关,根本不可能是被他删毁的。既然其他篇章的遗失都可以与汉武帝没有关系,又有什么理由断定汉景帝、汉武帝两篇本纪的丢失就一定出于武帝之手?事实上,西汉一代既无印刷术,纸张也还未曾代替丝绸或竹木片成为书写的最主要材料(这要在两晋时才发生)。一部五十多万字的书,整本抄写既不容易;即使抄出来,要把它全部装订在一起也不可能,故当时只能一卷一卷地分别装订。正因为如此,像这样的大部头著作,往往按阅读需要被拆散开来,分卷抄写并分卷流传,叫作“写以别行”。在这样的传播过程里,有若干卷失传,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非要找出一个为这类偶然事件负责的人物,有时反而显得牵强无据,真正变得“吃力不讨好”。

第三,武帝如果因《史记》“极言其短”而毁去记载景帝和他本人时代的两篇本纪,那么他必得要以同样的手段毁去《史记》中的其他一些篇章!景帝朝用晁错的“削藩”策来收拾刘邦当年分封的同姓王后裔(同出刘家一门骨肉的同姓诸侯),弄得宗室人怨沸腾,最后逼出一场“吴楚七国之乱”。西汉朝廷削藩自有其理由,但景帝在这个过程里显得刻薄寡恩也是事实。尤其无情的是,七国之乱刚刚爆发时,他一时慌了手脚,竟把一心为朝廷的长治久安着想而被诸侯切齿痛恨的晁错当成替死鬼,把他斩杀在长安东市,以求与叛乱的诸侯妥协。景帝在那天一早派人到晁错家里传唤他,晁错还以为是召他进宫问对,把朝服穿戴得整整齐齐才出门。万没想到的是,他被直接领到东市受刑,连再见一次景帝之面的机会也没有。唐朝有人写诗说:“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前一句里用的就是这个典故。

景帝做过的另一件刻薄无情的事,就是在自己死前先以冤案逼死周亚夫。周亚夫是汉初功臣周勃之子,自己也在镇压吴楚七国叛乱中立过大功劳,一直做到丞相。可是他却因为反对景帝废黜既定的皇太子、改立日后的武帝为太子而得罪景帝。景帝很快与他疏远。不久他请求辞职,获得批准。景帝在宫中请他和新立的太子一起吃饭,大概是想补救或协调周亚夫与新太子的关系。奇怪的是,在周亚夫的筵席前只放了一块大肉,却没有筷具。周亚夫心里不高兴,脸面就上了颜色。坐在他身边的太子不断地向他张望。周亚夫实在忍耐不住,便离开坐席,冷峻但不失礼貌地告辞了。景帝望着他弓腰曲背的后影说:“此人心中怏怏不服,将来绝不是少年天子能使唤得了的臣下!”周亚夫随后就被一个冤案缠身,在狱中绝食五日,吐血而死。后来有人说景帝对待臣子太少恩情,用法又太过深刻,“大抵得于晁错者为多”。此说十分到位。

司马迁若要在《景帝本纪》里“极言其短”,他可以说的,无非也就是上面这些。这些故事也被他写入《史记》的其他有关部分,如《周勃世家》《晁错列传》等等,而且只会讲得比在本纪里更翔实。如果武帝为此要销毁《景帝本纪》,他不是也应该甚至更应该销毁另外的那些篇章吗?这样的分析对质疑武帝销毁《今上本纪》的猜想也一样有效。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

如果武帝没有怒删《史记》的事情,那么断定他见到了《报任安书》的观点也就失去了几乎是唯一的重要旁证,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读到《报任安书》里的那些怨言。可是司马迁既然已经决心要用从容就死来洗清当年不得不忍受的巨大侮辱,他一定还会在其他场合毫无顾忌地倾吐自己的怨言。他终于实现了这一番心愿,可惜其具体情节到底如何,今天的我们对此已经丝毫不得而知。

总而言之,要说武帝是因为读了《报任安书》及《史记》,才会第二次迫害司马迁,还缺乏充分令人信服的证据。但司马迁因“有怨言”而断送了老命,则很可能是历史事实。我们或许有把握说,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心甘情愿的结局。因为司马迁早已明白,他如果想要真正地被人们认识,那么他必须用壮烈的死来表明自己的心迹。“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这十个字写得毅然决然、斩钉截铁,难道不正是表达了司马迁以死明志的强烈心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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