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燕燕
读陈毅致马一浮信札
□ 方燕燕
陈毅(1901-1972)
下面这封信是陈毅写给马一浮的,信札全文如下—
浮老尊鉴:
先生此次来京,我因病未能聆教,深以为怅。病中时展诵先生题禊帖诗和先生前后寄我诗作,佩服佩服!尊作不仅典雅,且有醇味,弟最爱读,希时以新作惠我。现病好转,尚需时日才能解脱。匆匆致谢并敬候起居佳胜!
弟 陈毅顿首
四月廿六日
此信不满百字,但是其间透露的信息量却很大,值得我们仔细推敲。陈毅(1901-1972),名世俊,字仲弘,四川乐至人,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诗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新中国第一任上海市市长。关于陈毅的事迹相信读者均耳熟能详,此处不再敷陈,而关于马一浮则略加介绍。马一浮(1883-1967),浙江会稽人,中国现代思想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于古代哲学、文学、佛学,无不造诣精深,又精于书法,合章草、汉隶于一体,自成一家。曾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长、全国政协委员。马氏为近代大儒,被世人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新儒家三圣”。其名浮,幼名福田,字一浮、一佛,号湛翁,别署蠲翁、蠲叟、蠲戏老人。少年时读书,聪明颖悟,过目成诵,时称神童。1898年(清光绪廿四年),与周树人、周作人兄弟等同年参加浙江绍兴(时称会稽)县试,名列榜首。当时年仅十五六岁的他写的文章系全集古人佳句而成,天衣无缝,宛若己出。因此在闱卷流传中被求才若渴的社会贤达汤寿潜看到,大加赞赏,招为东床。1903年,马先生应清政府驻美使馆之聘,赴美国圣路易斯留学生监督公署担任中文文牍,其间他经常光顾当地书店淘书,发现了一部英译本《资本论》,遂欣然买下,这在他的《一佛之北米居留记》中有记载:“二月初二日……下午得英译本马格士《资本论》一册。此书求之半年矣,今始得之,大快,大快!胜服仙药十剂!予病若失矣。”文中“北米”者即指“北美”,“马格士”即“马克思”。后来,他还买了德译本,并在回国时将该书带回,所以马一浮是将《资本论》带回中国的第一人。
马一浮先生精通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日文等各国文字,翻译作品甚多。辛亥革命后,潜心研究学术,由于其学贯中西,工诗词,善吟咏,对文字学、古典文学及哲学均深有造诣,著述甚富,后人将其所著辑为《马一浮集》。马一浮擅长书法,碑帖兼取,尤精行草及隶书,亦善治印。
关于陈毅和马一浮相识的过程特别让人津津乐道。1949年5月,陈毅除任华东军区司令员之外,还兼任上海市市长,主要精力除继续指挥部队解放东南沿海岛屿、剿灭国民党残余武装和土匪,以及筹建华东海军、空军和陆军等各技术兵种,以加强部队的现代化和正规化建设,同时还要领导上海人民战胜国内外敌人的破坏和封锁,迅速恢复和发展生产,支援国防建设和抗美援朝作战,可谓日理万机。然而陈毅除了忙于各种事务外,依旧喜欢诗文,与各地(特别是华东地区)的耆硕元老、诗人墨客相交。
关于陈毅第一次拜访马一浮的时间,现在一般认为应该是1952年春。那时,陈毅因劳累过度,身体不适,遂赴杭州疗养。在休养期间,他特地走访了浙江省博物馆和图书馆,又赴绍兴、莫干山小憩。正是在这次杭州疗养的时候,陈毅拜访了马一浮。那日,陈毅由浙江省文教厅厅长刘丹陪同,至西湖蒋庄看望马先生,为了表示对马先生的尊重,陈毅还特地穿了长衫。到了蒋庄,由于马一浮还在休息,陈毅便嘱咐不要去惊动他,而自己则和随行人员在附近观赏风景。待折回时,马氏仍未醒,此时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马氏家人便请陈毅一行进屋,陈毅却说“未得主诺,不便遽入”,依旧在门外屋檐下等候。一直等到马一浮醒来,才知道陈毅等人已经在雨中等了好长时间了,遂连声致歉。而后主宾相见甚欢,畅谈甚久,话题也愈宽广,涉及玄学、禅学、宋明理学、诗词和书法等。
当然,陈毅此次拜访最主要的目的是邀请马一浮出山。马先生一生淡薄名利,以治学为务,拒绝一切俗务,所以虽然名声在外,但其性格和志向都不似常人。据说,当年熊十力想见他,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见到的。还有一次,孙传芳任东南五省联军统帅驻扎杭州慕名来访,马一浮不肯接见,家人鉴于孙传芳当时的权势便打圆场说:“是否可以告诉他您不在家?”马先生断然说:“告诉他:人在家,就是不见!”孙传芳只好悻悻而返。而且,当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时,也希望聘请马氏为文科学长,而马氏却以“古闻来学,未闻往教”为由,委婉拒绝。可以想见:如果再让他出山,想必他也会推却的。此前1949年新中国筹备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时,周恩来就拟请马一浮出席,是通过马一浮的同乡兼好友马叙伦用电报转告的,马一浮以为是朋友的私人邀请,故未能慎重考虑,因此没有赴会。陈毅通过与马先生的交谈,对其性情有了一定了解,推心置腹地对马一浮坦言道:“过去国民党掌权,您老不出山;现在我们当家了,您老还不出来吗?”被陈毅如此一问,马先生非常感慨,亦为陈毅的坦率和热诚所打动,于是欣然答应出任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翌年又出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长,又过一年被聘为全国政协特邀委员。
这次会面的情景,不由地让人想到游酢、杨时见程颐于洛阳的故事,所以,后来有人用“马门立雨”来形容这次会面。马一浮为此有诗云:“不恨过从简,恒邀礼数宽。林栖便鸟养,舆诵验民欢。皂帽容高卧,缁衣比授餐。能成天下务,岂容一枝安。”自此,陈、马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结为“诗友”,常有交游往还及相互唱和。陈毅此后每念及马一浮,便有所敦请。1952年11月,陈毅邀请马一浮赴沪做客,并派人陪同他畅游了苏州、无锡等地。事后,马一浮写了《赠陈仲弘》谢之。而陈毅每次赴杭,必亲访马一浮。到了1955年12月,马一浮有北京之行,并诗赠陈毅,曰《北游赠陈仲弘》:“尊酒三年别,新都此日来。太平临老见,万象及春回。谈笑安诸夏,经纶识异才。西湖应在念,垂钓兴悠哉。”1958年,马一浮诗赠陈毅,是为《寄怀陈仲弘》:“每闻异域诵新篇,上国风猷四海传。论道终符无外者,经邦先重屡丰年。康衢俗美民归厚,玉烛功成物自妍。皓首扶藜长仰化,未知何日更行边?”1963年,他再书《赠陈仲弘》:“谟群仰济时才,上国嘉猷式九垓。要使斯民安衽席,每闻谈笑挟风雷。鸣鸾佩玉遐方至,鼓瑟吹笙阆苑开。我亦讴歌偕野老,杖藜翘首望春台。”通过这些诗,我们可以看到陈、马两人之友好融洽。
1956年冬,陈毅因病赴广东疗养,也邀请马一浮同往,回到杭州后,马一浮诗兴大发,作长诗《游岭南归书所感答湖上诸友问》以纪此行。在陈毅的关照下,马一浮在生活等各方面得到了照顾。同时马一浮与陈毅有了深交之后,有些对他人不便说的话,能对陈毅讲。但凡遇马一浮之请,陈毅常常在能力之内解决,并不时看望。1960年3月,马一浮致信陈毅,欲让他嘱咐有关方面念其老迈,能在全国政协会议上免予出席分组讨论和大会发言的议程,又请求安排赴庐山等处避暑。言毕,又附书帖数种,与陈毅畅论书道。马一浮曰:“旧写兰亭诗一幅,似可附于尊藏《定武兰亭》之后。别临杂帖数种,并呈雅鉴。目力益敝,后此将不复能书,非矜其敝帚矣。又浮近年患脉结代,每苦炎夏,惫不可知,不能不为避暑计。若余年尚在,今夏拟就庐山、青岛两处,择一而往。然旅人琐琐,若不因宾接,税驾无从。以此愿乞鼎言,预为之地,惠便实多。幸逢有道之世,务尽安怀,或不斥为溢分。”
读者所看到的这封陈毅致马一浮信札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首先,信纸的抬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由此可以推知,此信的时间上限是1955年,因为1954年9月陈毅才被任命为副总理。根据“病中时展诵先生题禊帖诗和先生前后寄我诗作,佩服佩服”一句,联系马一浮在1960年写给陈毅的信中提到“旧写兰亭诗一幅,似可附于尊藏《定武兰亭》之后”,可见此信不会晚于1960年。又因为信中所言“先生此次来京,我因病未能聆教,深以为怅”,推测此信的年代或许是1957年,陈毅曾在1956年末因疲劳过度晕倒,后至广东疗养,也曾和马一浮相聚,1957年2月回到北京,继续在家中休养。
陈毅致马一浮信札 纸本
这件信札,写得非常随心,无丝毫刻意书写的意味,或许不是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然而字与字之间欹侧相生,穿插合理,故通篇行气连贯,细品其笔画,也许完全出乎常人的想象,作为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元帅,写出来的字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而是颇多“二王”婉转流美的韵味隐含其间。这或许正是陈毅书法的过人之处,同时也是他早年勤学苦练的结果。当然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据说陈毅很小就开始学习书法,他给自己订了个规矩,每天必须写大字、小字各百,不写完就不睡觉。陈毅的父亲陈昌礼见到儿子这样用功自然很开心,然而烦恼也随之而来,因为家境不好,用于练习的纸张快买不起了。忽然有一天,陈毅喝粥的时候,不小心把米汤洒在一张草纸上,过了一会儿,米汤干了,草纸又恢复原样。陈毅立刻想到一个好办法:买便宜的草纸,用米汤当墨写,干了可以再写,父亲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买来草纸,给陈毅练习书法用,这个故事倒是和唐代书僧怀素在芭蕉叶上练字颇为相似。
我们从陈毅的书法和他的诗歌可以体会到,陈毅不仅是一个身经百战兵的元帅,更是个兼具文韬武略的儒将。对于马一浮这样的大儒而言,之所以两人可以深交,想来其中更为重要的是陈毅尊重知识分子,个性豁达爽朗、又能诗善书,两人有共同的话题,可以引起共鸣。
(作者单位: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责任编辑:韩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