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闻,张玉勤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逾越与延宕:图像叙事的深层表达
——以明刊插图本《剪灯余话·鸾鸾传》为例
秦 闻,张玉勤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古本小说插图由文本而来,将时间性表达转化为空间性的演绎。绘者撷取文本或改变文本语言架构图像,达到细节真实与整体虚拟的效果。图像对语言的撷取与改变必然带来图像叙事与文本叙事呈现情节的不一致,具体表现为图像对语言的逾越与延宕。明代刊本《剪灯余话·鸾鸾传》图文关系的互动,呈现了图像叙事的逾越与延宕的深层表达。
《鸾鸾传》;图像叙事;逾越;延宕
“情节可被定义为叙事文学中动态的、连续的元素。”[1]207可以说,叙事中的人物或者是任何其他元素,一旦表现出了动态性的特征,便是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空间艺术如果只是将其素材同时或无序地加以呈现,便不存在情节;但一组相似的连续画面若以某种有意义的顺序加以排列便开始拥有了情节,其原因在于它进入了一种动态而又连续的状态。”[1]207小说插图通过图与图之间紧密的连续与流动形成叙事,叙事性插图也通过人物的动作、神情等表现出一种动态性的状态。图像呈现情节,一方面,依赖于对文本语言的模仿,是虚拟的虚拟;另一方面,依赖于刻工自己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是再现的虚拟。插图对语言的撷取,是与文本语言的融合,达到与小说文本呈现情节上的平行与持重;而插图对语言的改变,则在不同程度上加快或减慢了叙事的过程,改变情节发展的节奏,甚至突显不一样的情节内容,表现出了插图对文本语言的逾越与延宕,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插图与文本语言深层互动的张力。插图撷取文本语言,与文本情节呈现平行状态,如插图中细节的描绘,在插图中起到基础性叙事表达的作用。这里我们重点探讨图像对于语言的逾越与延宕在图像叙事中的意义与影响。
图像的视觉性从主体审美经验方面看就具有了“预叙”[2]22的功能,图像对语言的逾越就表现在“预叙”的功能之中。里蒙-凯南认为,“预叙是指在提及先发生的事件之前叙述一个故事事件,可以说,叙述提前进入了故事的未来”[3]。特别是在出相式小说插图中,上图下文的插图版式在呈现故事情节时,就以图像的视觉优势逾越文本的语言,先入为主,将文本中最能表现故事情节的部分或绘者阅读文本后将所体验到的能够适宜图像叙事表达的部分呈现出来,在预叙之中不断设置悬念,引领读者在文本阅读中解构悬念。
《鸾鸾传》*文章选文均出自(明)李昌褀《剪灯余话》。载于《古本小说丛刊》(第五辑),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73-82页。是明代李昌褀所著文言短篇小说集《剪灯余话》中的一篇。小说以女性名称为题,也预示小说主要情节围绕主人公鸾鸾展开,讲述了主人公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剪灯余话》的明代刊本中,只有张光启刊本、杨氏清江堂刊本、黄正位刊本。
图1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的小说插图中,连贯的插图与提示图目的出现,在结构小说情节上不仅具有预示小说情节的功能,而且产生悬念,吸引读者参与图像解读与文本解读以及双重互动之中。图1所绘的是屏风前厅堂上端坐的赵氏父母,母亲手指女儿赵鸾鸾与其父交谈,鸾鸾与女仆分立两侧。插图中,鸾鸾衣着整饬,身披霞帔,顶戴珠翠,简洁精雅,袍服裁制精巧,姿态娴雅,体现出明代女性讲究“贞静”的韵味和以雅致意境为贵的审美理想。赵氏夫妇穿戴简洁精到,仪态自然。且不用细读文本“有才貌,喜文词”、“冰作肌,玉为骨,颈如蝤蛴,手如柔荑”,单由华丽的厅堂、气派的屏风以及人物着装就可以看出鸾鸾乃富贵而有教养人家之后。赵家有女初长成,由图可推测父母正在商讨鸾鸾的婚事。再阅读文本,正是如此。插图的叙事逾越文本的表述,又将读者带入鸾鸾婚事的悬念之中。杨氏清江堂刊本中,在此图后插入一幅图,图绘一男子姿态傲慢,在与打扫院落的仆人闲聊时颐指气使,居室一隅透露出其富裕的家庭生活。若此男子为鸾鸾的配偶,似乎不符合“才子佳人”的期待视野。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原来本要许配的良人柳颖因家里“作事”,赵家终止了婚约,将鸾鸾嫁与愚蠢粗俗、目不识丁的富家缪家子弟。但此后赵、柳两家并没有善果:鸾鸾丧夫,柳颖丧妻,故事出现转折。
图2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图2中以女性刻画为主,赵母坐于厅中,鸾鸾立其右侧,左侧是一位侧脸笑盈盈的老妪,可推测这位老妪是婚事中不可或缺的媒婆。插图逾越语言文本,预示鸾鸾婚事有所转机。原来,柳颖托王妈妈重申以前盟约,王妈妈欣然接受,自愿做起媒人,撮合良缘。
图3中男女主人公终于出现,器宇轩昂的男子彬彬有礼,鸾鸾装扮精致,手捧酒杯递与男子,女仆手捧酒壶立于身后。这幅图则预示男女主人公已喜结连理。
图3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图4中描绘的是鸾鸾、柳颖婚后赏词作文的闲适生活,自是其乐融融。
图4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若故事就此结局则完成“从欲望到圆满”的平衡模式,同样给读者带来心理上的安慰,但插图的逾越性打破了这种平衡,揭示了情节的转折。
图5突兀地出现在插图序列中,刻绘了3名男子,手扛长枪长刀。这意味着战事发生,也暗示男女主人公命运将会因战事而被改变,这又成为待解的悬念。由文本可知,元至正十八年,田丰攻破了东平路,柳颖与鸾鸾在战乱中失散,二人命运出现了转折。
图5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图6、图7中叙述的是守城的俞左丞将所掳女子贴榜招领,柳颖寻遍各处终于救回鸾鸾,后二人隐居徂徕山脚下。
图6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图7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但图8中“颖背米遇贼杀”一图以及图目再一次预先揭示故事的结局。
图8 张光启刊本《鸾鸾传》
张刊本中最后一幅图缺,在杨氏清江堂刊本最后一幅(图9)中以碑上刻有“双节之墓”表明二人的悲剧结局。
图9 杨氏清江堂刊本《鸾鸾传》
插图所叙情节自然流畅,逻辑清晰,充分呈现故事情节的波澜起伏。在张、杨刊本的《鸾鸾传》插图中,图像对文本语言的逾越,在短暂的时空呈现中形成自己独立的叙事序列,加速了小说情节的发展节奏,增加了插图叙事的紧迫感与戏剧性。这无疑在制造悬念的同时,给读者带来视觉的冲击,使读者不断地在插图与文本之间反复体味。特别是,插图的这种预先揭示结局的逾越,更使读者产生极大的兴趣去关注文本中“为何”、“怎样”的细节,一方面增加对图文理解的深刻性,另一方面避免读者由于插图的逾越而产生误读。
图像借助其视觉直观性的优势对语言形成逾越,凸显了插图对情节带来的“悬念”,在叙事上显出独特性。小说插图跨越了文本情节,加快叙事的节奏,形成插图程式化的表意形式,具有极强的节奏感,张氏与杨氏刊本中图目与插图简洁概括了文本语言的详尽描述,既是设置悬念,也是揭示故事结局。
图像对语言的逾越表现在“预叙”[2]22功能方面,这是其视觉叙事性的优势所在。就其弱势而言,插图以有限序列的空间形式表现时间性中的小说情节产生的弱势却形成了另一种图像叙事策略,笔者称为图像的“延宕”叙事。小说插图的这种“延宕”不仅包含着终止行动,增加戏剧性与冲突的紧迫感,或改变情节发展的速度与方向,而且通过悬念的设置,在叙述与被叙之间形成一种张力,更是一种以象征性的隐喻暗示小说情节,表达言外之意。
“延宕”叙事首先体现在叙事节奏的控制上。在张刊本《鸾鸾传》的插图中,图5中所绘场景象征性地传达出战事发生的信息。这幅插图的用意十分明显,在叙事中,图像逾越语言,加快了小说情节的节奏,但是作为一条暗线终止了鸾鸾与柳颖历经波折争取来的美好生活,使夫妻二人被迫转入颠沛流离之中,暗示战争对百姓的残害。图8继续这条暗线:鸾鸾与柳颖历经艰难和重重考验终于复合,决定隐居山中。但柳颖在出山买米的过程中,遇到贼寇企图抓获他并劝其造反。柳颖不从,于是被贼寇杀害。这幅插图延宕了故事原本团圆完满的结局的叙述过程,使结果出现突变,延缓了情节发展的速度与结局的到来,在打破原有叙事平衡的同时,加剧了情节发展的紧张感。亦可以说,延宕的叙事带来结局发展节奏的缓慢,同时也产生了反向效果:它加快了空间中的时间,使读者也随着这种短暂平衡的被打破而紧张起来。图9也跨域了文本语言的描述,以“双节之墓”暗示鸾鸾赴死的结局。到此,从生到死,从离到合,从喜到悲,故事情节在逾越与延宕中实现平衡。读者在阅读之后,获得了一种平衡感。这种平衡感不是结局是否圆满带来的感触,而是一种由暂时的延宕产生的激情得以释怀之后所实现的近乎清净的心理状态。
“延宕”叙事也表现在图像叙述的悬念设置上。图像在呈现中利用“延宕”控制小说情节发展的节奏,形成与文本叙事的显著区别。图像借助明暗线的交叉,形成了不同的情节悬念。在图1至图4中,以明线结构、第三人称视角“讲述”鸾鸾与柳颖的曲折爱情。小说文本叙事将二人美好的爱情放置于跌宕起伏的世俗生活中。二人历经悲欢,终成眷属。对于读者来说,文本故事情节的解读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按照人物的行动逻辑或者话语中的主题逻辑解读。而在小说插图中,图绘所传达的叙事内容则显出故事情节发展的悬念。小说主人公柳颖是凸显鸾鸾“贞烈”性情不可或缺的人物。然而,作为全知全能的绘者,在插图中故意拖延了小说主人公柳颖的出场,直到图3中男主人公才跃然纸上。插图的绘者有意延宕柳颖的行动,在故事情节中造成了鸾鸾悲剧婚姻之谜:图3中男子为何人?是否与鸾鸾不幸的婚姻有关?读者在不断的猜想与建构中解构。若图中所绘男子为缪氏,则与其“目不知书”、粗俗无礼的形象不相符合;若图中所绘男子为柳颖,那为何在文本开始时已有介绍,而现在才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在插图的展开中呈现?况且,小说插图中俨然看不出二人各自经历一段不幸婚姻再聚首,这就给予文本叙事的情节一种全新的解读。柳颖的延宕出场既可以作为鸾鸾的烘托人物设置,也可以看作绘者有意遮蔽二人的不幸婚姻的一种叙事手法。在文本中,二人再次重逢、喜结连理时,鸾鸾因“缪生有疾,不能近妇人”保持处子之身,体现了李昌褀对于贞节烈女的崇扬意识与伦理教化的旨归;而绘者在插图中延宕柳颖的出场,遮蔽掉的这段经历,设置悬念的同时,也体现出绘者对故事虚构的质疑,并以客观真实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贞洁烈女的看法。插图所带来的悬念不仅延宕了情节发展,更是构成对文本叙事的解构与颠覆,形成了与文本封闭的主题式传统结构不同的开放结构。这深刻体现了绘者对现实的批判精神和求真的艺术愿望。
延宕借以象征性的隐喻表征故事情节,刻画人物心理。“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把握此类事物的文化行为。”[4]图像“语言”不同于文本语言,它所展示的是空间中的时间。在空间中,图像的表达构成一种时间性的象征,借用事物、场景等的隐喻暗示情节。在《鸾鸾传》的插图中,延宕的叙事不仅增加情节发展的戏剧性,还是赵柳二人爱情路上诸多波折的真实记录,既表现为外部危机对情路的阻碍,又表现为在这份感情中人物心态的变化。特别是在诗意画中,延宕的这种功能表现为插图用隐喻的方式渲染主人公的心理体验与情感变化。如在黄正位刊本《鸾鸾传》中仅以1幅插图(图10)隐含叙事。黄氏插图以双面对联版式撷取多个场景组合在一幅图中,并且使插图整体上呈现连贯性。图左所绘雅致的居室中女子对视镜中,仪态忧郁;园中假山花草繁盛;院墙外,竹子茂密;院门开,一男子手持书简笑盈盈欲进来。插图所绘与小说情节并不相符,而是撷取几个场景并置[2]22于统一时空。一个场景为鸾鸾出嫁缪家后,郁郁不得志,凡是遇到良辰佳节,看到奇花异卉,她往往遮镜哀叹,关上房门含忧默坐。美好的景色接触到视线,而忧愁感发于心。这幅场景的描绘对叙事节奏似乎没有产生太多影响,其所延宕的情节是鸾鸾嫁于缪家郁郁不得志,暗示鸾鸾不幸福的婚姻,也预示这段婚姻的不幸结局。另一个场景为柳颖丧偶后得知鸾鸾丧夫,欲重申盟约却遭赵母拒绝,于是柳颖托王妈妈传送书信与鸾鸾。黄氏在绘制插图时有意将王妈妈传书信换成了柳颖手持书简亲自上门,一方面让男女主公同时出现在插图中,确保插图的完整性;另一方面表现出晚明文人思想上的独立和先进意识。图像的隐喻借助语境、主体意图等因素传达意义。图中所选鸾鸾出现的场景并不是两人爱情故事发展中的波澜起伏阶段,而是以呈现人物的情感状态为主,以暗示的方式表现父母之命对子女人生命运的深远影响。图像的隐喻不仅成为图像叙事的一种煽情的工具,而且由一幅图延宕出整个故事的主题,讥时讽世的意味更浓。
图10 黄正位刊本《鸾鸾传》
延宕作为一种插图的叙事策略,在事件发展与结构铺设上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其象征性的隐喻暗示的指意方式,凸显了图像作为一种空间性的艺术存在,用例释性[1]85的象征或再现性的摹仿表达意义,并在一种动态而又连续的状态中获得了情节。小说插图作为一种叙事性图像艺术形式,其追求意义的方式给予读者不一样的阅读体验。读者在文本与插图中不断地交织、重叠、结构、解构,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参与文本与图像互动的解读中,从而获得审美的愉悦。
由此可见,图像对语言的逾越与延宕,对于文本叙事的情节都有深刻的影响,不仅设置悬念,增强情节的起伏变化,增强故事的感染力,而且给读者读图带来另类的视觉审美享受。从小说文本到插图,首先体现的是绘者既作为欣赏者又作为创作者的双重身份对于虚构文本的模像。这种模像跨越了文本意义阐释的无限时空,将虚构的不确定性在现实的观照之下用自身的审美体验确定下来。这实际上是一种疆界的跨越,一种图像对语言的侵犯。这种更为开放式的图像解读方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使读者对情节产生“误读”,但是,图像对语言的逾越与延宕使图文关系在深层互动中共同作用于文本情节,在增强读者审美体验的同时,丰富了文本可读性,使其成为真正“可写性”的文本。图像以自己的序列方式叙事,不确定的人物身份、故事情节、终极意义等等,赋予读者以极大的想象与自由,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对语言的逾越乃至僭越。正如德里达说:“没有终极意义,就为表意活动的游戏开辟了无限境地。”[5]
[1] 罗伯特·斯科尔斯,詹姆斯·费伦,罗伯特·凯洛格.叙事的本质[M].于雷,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
[2] 张玉勤.预叙与时空体:中国古代戏曲图文本的叙事艺术[J].文艺理论研究,2011(2).
[3] 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M].姚锦清,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83.
[4] 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21.
[5] 雅克·德里达.人文科学话语中的结构、符号与游戏[M].张宁,译∥王逢振,盛宁,李自修.最新西方文论选.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160.
责任编辑:柳 克
Overstepping and Delaying: Deep Expressions of Image Narration—Taking the Illustrated Edition Jian Deng Yu Hua·Luan Luan Biography of Ming Dynasty for an Example
QIN Wen, ZHANG Yuq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China)
The illustrations in ancient novels depend on the text, turning time expression into space interpretation. Drawers capture the text meaning or change the architecture image of text language to achieve the effects of real details and whole virtuality. The selection and change of the language by image inevitably bring different circumstances between image narrative and text narrative, reflecting as the overstepping and delay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image and text in the editionJianDengYuHua·LuanLuanBiographyof Ming Dynasty presents the deep expressions of overstepping and delaying by image narrative.
LuanLuanBiography; image narrative; overstepping; delaying
2016-09-3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BZW005);江苏师范大学校级一般项目(2015YYB111)
秦闻(1991-),女,江苏宿迁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张玉勤(1970-),男,江苏徐州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文艺学、美学研究。
I207.41
A
1009-3907(2017)01-007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