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彬
一
与“青衣”结缘是在2012年的南京。那年,笔者很荣幸地受到导演康洪雷的邀请,加入了根据作家毕飞宇的小说《推拿》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的拍摄,出演盲人按摩师“金嫣”一角。在拍摄《推拿》期间,除了阅读《推拿》原著以外,笔者也读了作家毕飞宇其他的文学作品,其中就有《青衣》。小说读到一半,笔者忽然灵光乍现,在南京梧桐树的枝叶摇曳下,文字融化成舞台场景的想象,尽管模模糊糊,却也真切,觉得这部小说太适合改编成舞剧了。不仅因为原著写得好,更因为在这部中篇小说中,看到了青衣“筱燕秋”这个角色所要探寻的“生命该如何寄托”的主题,这也许是每个人需要思考的问题。筱燕秋是一个单纯、执着、忘我、敏感的女性人物,在她身上,我们能看到一个艺术家具备的气质与特点,同时,她又是一个在悲剧意识中完成小说起伏的承载者,人们都在观察着她的命运。筱燕秋对于艺术的痴迷这一点,跟笔者很像。不同的是在探讨如何寄托生命之时,筱燕秋(原著中的京剧演员)选择了身体的声音,而笔者选择了身体的姿态。小说本身的文字充满温度,写作风格很抒情,对人物的内心描述也细腻,特别适合舞剧表达的特性。而在舞剧的创作角度上,笔者更愿意去关注一个女性角色(筱燕秋)的人物命运,去触碰人性中更为深刻的一面。无论怎样,人活着就会思辨:生命该如何寄托呢?筱燕秋通过登台演戏和饰演戏中角色去寄托生命,这似乎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她有时如痴如醉地自我陶醉,有时醒来又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谁,她就在这样的内心困境中挣扎,可生命的目的到底是自我还是他者,对她而言,可能已经不重要了,甚至,她可能都忘记了自己。
舞剧《青衣》中的筱燕秋天生就应该唱戏,“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她的生活就应该是粉墨登场,在舞台上她才能充实起来,她觉得只有如此,她才是真正的她,她才可以找到自己,她才会开心。可命运弄人,她被迫离开舞台,离开她的“嫦娥”,无奈地开始了“人间烟火”。还俗的筱燕秋却始终惦记着那个曾经奔月的“嫦娥”,日思夜想,甚至忘记了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冲突撕扯着她,使她夜不能寐。当生活逐渐平静下来时,复排《奔月》又使筱燕秋有了重新登台的希望。这一次她奋不顾身,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为抓住今生唯一的一次机会拼尽全力。然而,当她马上就要抓住这个机会的时候,却节外生枝,最终败落在自己的学生手下,被顶替掉,被远远地抛进历史的尘埃中。那一场尾声的大雪是筱燕秋一生的独白,一件雪白血红的水袖从舞台上方飘然而至,现场静谧至极,她看着眼前那片黑暗里的观众,充满了悲情、绝望、疼痛、怨恨……泪水从眼眶中滚滚而出,她颤抖着穿上水袖,在雪花飘落中最后一次面对自己,深深地沉浸,去拂拭发生的一切。她好像又回到了月宫,孤身,四处无人,自说自唱,泪水盈盈。
曲终的那一刻,笔者让舞台上的所有布景、侧幕条升起,赤裸裸地呈现舞台的全部:斑驳的底幕墙体、昏暗的夜光灯、两个侧幕间头戴对讲机的舞台操作师们、穿着演出服刚刚同台的演员们、待演出结束要打扫卫生手持扫帚的阿姨,还有矗立在那儿的烤得炙热的灯架子,观众们看到了舞台演出背后的一切,也看着演员们和工作人员,看着“我”。月亮出现的那个地方,由于暴露了所有幕条的遮挡,一抹暗淡又有些凄厉的红色投射在舞台上,一个拖着长长的背景慢慢地向舞台纵深处的黑暗走去,有些悲凉、有些踉跄、沉重而又缓慢,背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深邃,直到逐渐消失。
之所以在舞剧《青衣》中做这样的结尾处理,想得最多的是模糊现实与戏剧的界限,如同“我站在桥上看风景,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我”,分不清究竟“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如同如今的笔者在讲述这部戏的时候,脑海里所抒描的情景大抵是舞台上的轮廓,而小说本身,已经消化在创作过程的理解中,逐渐淡去了文字形态,留下的魂魄被重生种植在了舞台上。生命的目的到底是自我还是他者?女主角到底是筱燕秋还是嫦娥?舞者、编者王亚彬到底是自我还是角色?然而,内心的困境和艺术家的困境是一致的,这个戏可以走进每一个人,可能每一个人都会面对,但每一个人的答案一定是不同的。
二
创作这部戏耗费的脑细胞最多,从2012年笔者读到原著有改编成舞剧的初步想法到舞剧上演,时隔近三年。 2014年,当舞剧改编的工作开始落实,着手舞剧案头工作时,笔者又有些迷茫了。作家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如同针灸一般,身份都是那样的“纤细”,比如金嫣啦,筱燕秋啦,玉米啦,但这样的“纤细”一点都不手软,入木三分,扎得很深,都是“狠角”。在表演方面,作为一个年轻的“老艺术家”(好友给的绰号),笔者觉得难度不会太大,关键是要从导演的角度去思考:如何将这样的“狠角”编织进适合于舞剧的叙述中,怎样在保留小说精髓的基础上改编这个故事,让其适合舞剧的表达,并以舞剧的艺术特性来讲述这样一个故事。这部舞剧笔者以导演的身份,想让“筱燕秋”与时间做次对话,在舞台上去呈现一个人的生命长度和浓度。这也是笔者创作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冷静地去直面另一个女性角色。在南京发布会上,作家毕飞宇在答记者问时讲到:“青衣从来就不是女性、角色或某个具体的人,她是东方大地上瑰丽的、独具魅力的魂。王亚彬抓住了她,并让她成为王亚彬自己。”成为“王亚彬自己”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过她的呈现去看待“生命该如何寄托”。
很多媒体在发布会的时候都向笔者提问:“为什么舞剧《青衣》设计团队都从国际上邀请?”笔者说:“希望通过世界语言来讲述中国故事。”其实在笔者看来,虽然小说《青衣》是中国的故事,但她又不单是中国的,也不单是女性的,而是关于一个深处困境的人,是对人性的描述与拷问,这本身就已经具备开放性。所以,笔者在面对这个作品的时候,也保持着自己的开放性,保持肢体语言惯有的开放性,因此选择了一个国际团队,以世界语言来讲述中国故事,让国际上好的设计师来支持和服务于这个中国故事。
法国艺术家海伦,是一个脾气有些古怪的视觉设计艺术家。①这是一个有着特殊跨国成长经历的法国艺术家:她的父亲是美国人,是百老汇当年闪耀的星,从小在剧场里看戏长大的她充满了古灵精怪,也充满了对于舞台的热爱。舞剧《青衣》的视频设计是她第一份有关剧场表演项目的设计工作。笔者感觉舞剧《青衣》像一粒种子,在一个共同的时刻被种植进了不同的空间维度,开始生根发芽。
服装设计中野希美江与世界著名的阿库·汉姆舞团、希薇·纪莲长期合作,同时为英国国家芭蕾舞团、加拿大蒙特利尔大芭蕾舞团以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等进行舞美与服装设计;舞美设计迈特·迪力曾与克罗伊·奥伯伦斯基、黛伯拉·华纳、费德里奥、米兰拉斯卡拉歌剧院等诸多剧院和舞团合作,并担任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托尔希尔艺术指导。②而灯光方面还是邀请笔者的老朋友——同样来自法国、善于营造独特舞台氛围并与诸多世界编舞合作的灯光设计威立西塞(我们也曾在舞剧《生长》中一起工作)。
三
笔者和英国留学回来的青年编剧庄一反复论证,多次讨论舞剧台本,决定淡化和凝练原著中对柴米油盐的生活常态的描写,保留重要故事结点推动戏剧化情节发展的重要段落,通过戏中戏、日常生活、潜意识和超现实这三条线索的有效编织来完成故事的讲述。整部舞剧构思的进程中,轮廓和逻辑越来越清晰,同时也确认了舞台呈现的美学方向。
作品创作期间,考虑到“筱燕秋”这个人物身上艺术家的纯粹在该剧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了最大程度使形式和内容相契合,在舞台视觉方面我们以极简主义风格来表达整个人物世界,因为,笔者始终认为“极简主义”和“留白”这二者间存在着极强的照应关系。
极简主义③与简约主义并不相同,它是一种以本初的状貌或者形式呈现于观者面前的表现方式,不对观者意识产生任何来自于作者作品的压迫性、暴力感;同样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形成意象空间,直接建立观者与作品间的对话,给予观者没有限定性的想象;以简胜繁,赋予舞剧更强的弹性与纵深;舞台干净剔透,投影视频的应用和互动,同时辅助剧情向前推进。舞剧《青衣》在追求极简主义的美学风格下,在舞台置景、道具中运用的最重要元素就是镜面。在最初阅读文本时,笔者在思考如何更好地将女主角的内心和她所面对的困境、挣扎表达出来时,想到了拉康的镜像阶段论。其主要概念有:请求——通过镜面的自我对应物,自我意识的出现和异化会发生并以此建立在(他者)对应物的认同和实现上;需求——确立自我;欲求——自我意识的过度“发达”。将舞台元素有机的与故事本体进行交织,使形式为内容服务。有了理论依据,笔者最终将“镜”作为主要的舞台元素纳入作品,是因为:其一,人人爱美,镜面是人们每日都会面对的日常元素,尤其是女人,使用镜面来辨识自我的程度非常高;其二,镜面会出现在无论舞剧、戏曲还是戏剧的排练场,舞者或者演员们会通过镜面去判断、纠正自我,镜面对于他们是一种外部反射,也是他们辨识自我最好的工具;其三,从心理层面来讲,表现精神世界的变化时,镜面成了最好的手段;其四,使舞台的空间通过镜面的客观反射无限放大,将女主角的内心世界外化。随着舞台上镜面的升降、移动、破损等动态运动,观众所看到的视觉更迭,呈现着女主人公现实、自我意识、潜意识之间的变化,从破碎到癫狂。镜面强烈外化了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放大了其内心活动。
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紧密联系外部世界的内在作用体,使观众得到了全景式的观看体验,一起进入到具有魔力的舞台叙述中:一个回眸也许是一场回忆,一次疼痛也许是终身的烙印;她望着“她”,不分彼此,水乳交融;她爱“她”,仿佛没有尽头。非线性交叉的叙事结构不仅激发了创作者的智慧,同时也将挑战观者的想象力。然而“现实与梦想”“潜意识与超现实”都将作用于剧场舞台的同一空间,并以此不断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不断认知和理解这种逻辑,拓展建立在理解基础上去应对和处理矛盾的能力,决定了事物发展的方向,其实也决定了事物最终的结果。与此同时,每个处在各种矛盾中的个人将如何进行自我的解读,不断认识、理解、阐述和表现存在我们中间的这种逻辑正是艺术创作的魅力所在,也是艺术作品感染力和生命力之所在。舞剧《青衣》以世界语言讲述中国故事,秉承了“亚彬和她的朋友们”创立之初的愿景和创作方式。当代舞发展至今,作为中国本土艺术人才,如何创作出可以与世界舞坛接轨的艺术作品,如何与世界范围的艺术对话,这是我们这一代舞蹈创作者所要思考的问题。舞蹈这门艺术,非常具有国际性。同时,舞蹈创作也应该拥有国际视野,并以开放的心态做到在当代语境中肢体作为灵魂最为自然、贴切的完美体现,使人类情感、思想理念最为精准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