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史传创作的学术来源、贡献和局限性

2017-02-08 00:47刘大胜
关键词:基博人物志史传

刘大胜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732)



钱基博史传创作的学术来源、贡献和局限性

刘大胜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732)

以纪传体为核心的史传写作,是中国重要的学术传统。钱基博一直坚持史传体例的创作,留下几百万字的学术成果。探讨钱基博史传写作的学术来源、贡献和局限性,有利于明晰其学术的得失利弊。综合来讲,其史传有三个学术来源,分别是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正史、韩愈等人的碑传思想和方志中的人物志目。在学有根基的基础上,钱基博通过体悟传统文论和文法,文心中求史通,为学术界贡献良多。传统史传有自身局限,一事散存于多人记述,很难完整呈现历史的因果本末,钱基博史传创作也未能避免。

钱基博; 史传; 碑传; 文心; 史通

民国时期,学术界呈现着丰富多彩的面貌,求新与保守之间存在壁垒。钱基博是民国时期的著名学者,学贯四部,擅长集部之学,是传统学术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一直坚守着传统学术的核心理念,希望在继承中有创新,对一味趋新提出尖锐批评。如何继承传统学术,如何建立现代学术,又如何实现二者之间的对接,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很好地解决。重新反思这些学术上的根本性问题,不妨从探讨民国学术人物的个案入手。

钱基博的史学类和与史学类相关的著作基本都用史传写成,可以说史传创作贯穿其一生,留下几百万字的学术成果,形成了鲜明的学术特色。按照类别划分,钱基博的史传著述可划分为碑传、志传和文学史传三个部分。碑传部分包括各类传记、行状、铭表、祭诔、碑记等,集中收进《钱基博集·碑传合集》和《钱基博集·潜庐诗文存稿》;志传包括《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区人物志》、《无锡人物传稿》、《常州学者传》、《韩愈志》、《江苏学风》、《近百年湖南学风》等,集中收进《钱基博集·江苏学风 近百年湖南学风》、《钱基博集·方志汇编》、《钱基博集·韩愈志韩 愈文读》;文学史传包括多本文学史论著,集中收进《钱基博集·现代中国文学史》、《钱基博集·中国文学史》。

从学术史上看,相关探讨集中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多篇书评和专题论文对其特色,尤其是史传特色有分析①。少数论文对《近百年湖南学风》和《韩愈志》有探讨②。傅宏星主编的《钱基博集》中,多部书的《校订后记》涉及史例、史法、学术来源及特色③。在以往研究基础上,细致全面地探究其史传写作的学术来源、贡献和局限性,挖掘其源流发展和利弊得失,有着非常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钱基博史传写作的学术源流

钱基博的碑传、志传和文学史传蕴含的学术思想植根于传统学术,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正史、韩愈等人的碑传和方志中的人物志目是重要来源。钱基博正是在批判吸收这三种学术来源的基础上,充分结合个人的创作实践,提出了独具特色的史传理论。

(一)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正史

纪传体是传统史学体裁之一,由本纪、列传、表、志等组成,以本纪和列传为主体。本纪叙述诸帝行事,兼及一代军国大事,具编年纪事性质;列传包括世家、载记等名目,记载功臣将相、名贤硕学,以及少数民族、外国事件等。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以如椽大笔将黄帝至汉武帝之间的历史诉诸笔端,融文于史,寓史于文,撰写了享誉千载的《史记》。鲁迅给予《史记》非常高的赞誉,称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东汉时,班固沿用纪传体撰修断代史《汉书》,其中汉高祖到汉武帝中期一段据《史记》笔削而成。西晋时,陈寿依然采用纪传体著述《三国志》,分列魏蜀吴三志。南朝宋时,范晔沿用纪传体撰修《后汉书》,文辞雅致,成为传统学术中不可或缺的经典之作。《史记》、《汉书》、《三国志》、《后汉书》被称为前四史,以纪传体为核心的史传成为传统叙事的主要形式,深深影响了后来的文史发展。

钱基博自幼耽习文史,不但终身精研司马迁的《史记》,还在课堂上多次讲授,发表很多与之相关的学术评论。他认为:“盖《史记》一书,内容丰富,昔贤有终身研诵,而不能尽其蕴者。”如何阅读《史记》,钱基博认为应该有一套方法:“读书欲得要领,贵乎能观其会通。然欲观其会通,必先分部互勘,非然,则以笼统为会通矣。”④钱基博的方法分为三类,分别是“就研究义例读”、“就研究文法读”、“就研究文学读”,用这套方法教授学生。

对《史记》亦文亦史的特点,钱基博也有一定评价:“太史公《史记》不纯为史。何也?盖发愤之所为作,工于抒慨而疏于记事。其文则史,其情则骚也。”⑤“其意则楚《骚》之情兼雅怨,其体则史记之事该本末,而其文则《国策》之辞极纵横,跌宕昭彰,独超众类。”⑥对其体例特征,钱基博有深入分析:“司马迁作《史记》,于六艺而后,周秦诸子,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管、晏、屈原、贾生、虞卿、吕不韦诸人,情辞有连,则裁篇同传;知人论世,详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⑦《史记》文史兼备,是史传文学的经典之作,叙事简省,文风纵横,深得先秦诸子之长,尤其吸收了《战国策》和《楚辞》的特色。《史记》为发愤之作,叙事中兼发感慨,这一点钱基博有明确认知。

对前四史,钱基博从传统文论的角度进行对比和分析。他把司马迁和陈寿划为一类,把班固和范晔划为另外一类,认为前一类的成就较高:“盖《史记》于雄肆处运气,班、范于整密处植骨,而《三国志》则于疏朗处见俊也。《史》、《汉》笔多用力,间有板重之习;而《三国志》随意写去,不衫不履,时多俊逸之句。”⑧就司马迁《史记》和陈寿《三国志》来讲,二者又有不同:“史公笔意矜张,如《平淮书》、《货值列传》等,能于极寻常事物写其不寻常;陈寿笔意淡雅,如关羽、张飞、诸葛亮等传,能于不寻常人物写其寻常。前者衍而为唐宋八家之文,后者衍而为《世说新语》、《水经注》之作也。大抵时经西汉之雄肆,复经东汉之整俪,能文之士若陈寿者,则变而为平淡,盖亦文之一张一弛耳。”⑨西汉文风雄肆奔逸,东汉文章整饬规矩,二者之间确有不同,三国文风转为平淡,陈寿接续三国而来,确实与两汉有不同。但一定说《史记》诸篇推衍出唐宋八大家,《三国志》推衍出《世说新语》、《水经注》,则并不是如此,《世说新语》、《水经注》和唐宋八大家之文均从前四史汲取资源。对其他正史,钱基博也有一定的研究。对于正史中的《儒林传》和《文苑传》,钱基博有批判、有继承,对《儒林传》继承较多,对《文苑传》批判较多。对《儒林传》的继承体现在建构独特的文学史著述体系,钱基博讲道:“《汉书·儒林》每叙一经,必著前闻以明原委;如《班书》叙《易》之追溯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范书》之必称《前书》是也。是编亦仿其意,先叙历代文学以冠编首;而一派之中,必叙来历,庶几展卷瞭如;要之以汉为法。特是规模粗具,而才谢古人。《汉传》经师,人系短篇,简而得要。仆纂文士,传累十纸,详而蕲尽。”⑩钱基博文学史传写作的一个重要学术源流是传统正史中的《儒林传》和《文苑传》,受前四史影响最大。

综上所述,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正史构成了钱基博史传写作的主体来源,这不但表现在对体例的继承,也在于对文法的继承。其中,对前四史的继承较多,对整个正史也有通盘的学习和思考。

(二)韩愈等人的碑传思想

韩愈是唐代著名文人,反对魏晋以来的骈文,推崇先秦两汉的古文,主张文以载道,与柳宗元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开辟了唐宋文章发展的新道路。韩愈留下大量祭文、碑志、行状、表状等碑传类文章,对古代碑传写作有独特贡献,相关著述成为后世学人的必读书目。

在学习韩愈碑传的过程中,钱基博亦秉承着由学古到自创的过程。青年时期基本处在学古阶段,侧重模仿。随着体悟渐深,学术积淀和创作实践渐广,慢慢摆脱了模仿,进入自创阶段。由模仿前辈名篇而成就个人自创之格,同样走了一条“学古之篇”到“自创之格”的道路。钱基博对韩愈文章尤其是碑传文章的分析,以及其自身的学术历程为后人提供一个可以借鉴的路径。

关于碑传的史学创作,钱基博基本上承袭韩愈,又充分借鉴其他名家,构成了个人史传写作的主要来源。碑传属于应用性文体,因人因事因时而有所不同,要求作者具备多种写作才能。钱基博正是因为通览历代碑传文章,写作各种碑传体裁才能收放自如。《文心雕龙·知音》曰,“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此之谓也。

(三)方志中的人物志目

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区纪念人物志》中,钱基博选取五类十人进行论述,分别是理学领域的顾宪成和高攀龙,地理学领域的徐霞客和顾祖禹,文学领域的张惠言和恽敬,艺术领域的倪瓒和恽寿平,近代科学领域的徐寿和华蘅芳。他的这种分类是于方志人物志目的变体,传主选择侧重文化学术。

《无锡人物传稿》的写作时间如今已不可考。该书是无锡县志的一部分,与《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区纪念人物志》紧密相关。两部书稿都有关于华蘅芳和徐寿的内容,核心内容一致,前一部书比后一部书详尽,列有附传,文字更为雅致遒劲。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区辖五县,包括无锡一县之域,择取江苏第三师范学区无锡县内的人物,进行一定的丰满与补充在情理之中。

《江苏学风》系列篇章建立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区纪念人物志》和《无锡人物传稿》基础上,通过纪传体的写作体例探讨学风。其后撰写的《近百年湖南学风》与《江苏学风》是同一体裁。《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分类也是上述论著体系的顺承发展。所以说,钱基博的史传著述对地方志中人物志目有吸收、有继承、有发展,有一条发展脉络可寻。

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正史、韩愈等人的碑传和方志中的人物志目是钱基博史传创作的学术来源。三者之中,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正史为根本。钱基博把韩愈文章分为“学古之篇”和“自创之格”,高度赞扬“自创之格”。这里的“自创之格”并非形式和体例的自创,而是一种语言层面上的不因袭、不模仿、不复写。同时,史传写作具有应用型特点,强调实际应用,也被钱基博继承下来。

二、钱基博史传思想的贡献

中国古代文史不分,二者之间也会进行一定的转化和促进。《文心雕龙》以参悟文心为基点,对传统学术进行成体系而有新解的学术批评,可见由体悟传统文论和文法亦可以通达传统学术整体。《文心雕龙》后来被列为集部诗文评类的经典著作,为后世学人提供了一条以诗文评参悟学术的路径。钱基博有专门研究诗文评的著述,集中在《钱基博集·后东塾读书杂志》、《钱基博集·集部论稿初编》中。就史学领域来讲,也可以从文心中求史通。即通过体会史学著作的文章作法,由文心而求得史传写作的真正贯通。由文心求史通是一种学术理念,直到民国很多学人还在运用,取得的效果不尽相同,钱基博在此方面达到了精微的境界。

综上所述,钱基博按照祭文、碑志、行状、表状几个类别,对韩愈碑传文章的具体篇章进行了分析,论述侧重文章风格和章法结构。无论是对以《史记》为代表的正史,还是对韩愈的碑传文章,采取的方式基本是从文心求史通,这是一部分传统文人的学术突破点。钱基博通过诗文评挖掘了文心的蕴意,体悟出传统文史互通的重要途径,这是其在史传创作上的最大贡献。

三、钱基博史传思想的局限性

在钱基博的三类史传著述中,碑传属于单篇文章,不需要审度与其他篇章的关系,志传和文学史作为专著,需要从整体考察篇章之间的联系。源流所致,志传和文学史延续着传统纪传体史书的弊端。

四、结论

钱基博的学术根基深厚,承自传统,由传统蜕变而来,在新的时代影响下,又有局部革新,这显示了钱基博深厚的学术积淀以及顺时而变的时代特征。但总体而言,因袭成分大,创新成分少,应用特征强,理论探讨少,其利弊得失仍属于传统学术的研究范畴。碑传带有明显的应用性。大部分志传也为了展现人物的生平志业,秉持“辅世长民”的初衷,也带有明显的应用性。《韩愈志》比较例外,是一本严肃的研究著作。文学史传也是比较严肃的研究著述,传记写作只是阐述学术的一种形式。由文心求史通,是钱基博史传创作的重要贡献,对后世重新理解传统学术有积极意义。

注释

①如胡先骕:《评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青鹤》第2卷第4期;郭斌佳:《〈现代中国文学史〉书评》,《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3卷第1期;梁园东:《〈现代中国文学史〉读书提要》,《人文月刊》第5卷第1期;马玉铭:《钱基博著〈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批评(二)》,《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第2卷第5期;周振甫《对钱子泉师〈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审读意见》,《中国出版》1987年第1期;陈岸峰《发愤以抒情——论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汉学研究》(台北)第22卷第1期;周远斌:《钱基博的文学史建构理论及其实践》,《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王炜:《钱基博与近现代“文学”学科的生成与定型》,张三夕主编:《华中学术》(第三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2-72页;姜晓云:《文学史的当代讲述:钱基博和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等。

②参见安敏:《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读钱基博先生〈近百年湖南学风〉》,张三夕主编:《华中学术》(第三辑),第73-81页;龙珍华:《钱基博先生“志”韩愈》,张三夕主编:《华中学术》(第三辑),第82-91页。

③参见傅宏星主编、校订:《钱基博集·现代中国文学史》“校订后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42-443页;傅宏星主编,曹毓英校订:《钱基博集·中国文学史(上·下)》“校订后记”,第916-917页;傅宏星主编、校订:《钱基博集·江苏学风 近百年湖南学风》“校订后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48-251页;傅宏星主编、校订:《钱基博集·韩愈志 韩愈文读》“校订后记”,第302-309页;傅宏星主编、郑娉校订:《钱基博集·方志汇编》“校订后记”,北京:华中师范大学,2013年,第314-326页。傅宏星主编、校订:《钱基博集·碑传合集》“校订后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19-332页;傅宏星主编、校订:《钱基博集·潜庐诗文存稿》“校订后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64-567页。

责任编辑 梅莉

The Study of Source,Contribution and Limitations of Qian Jibo’s Historical Biography

Liu Dasheng

(Institute of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Qian Jibo has been sticking to the writing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leaving millions of words of academic achievements. There are three academic sources for Qian Jibo’s works, such as official records represented byShiJi, Han Yu and other persons’ inscription thoughts,records of distinguishing characters in local chronicles. Qian Jibo contributed a lot to academia by connecting traditional literary theory with grammar. It is difficult to fully present the whole process of the historical events in the writing of historical biography,which Qian Jibo’s historical biography cannot avoid.

Qian Jibo;historical biography; inscriptions; the heart of literature

2016-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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