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萍
听觉叙事:《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叙事技巧
张曦萍
菲茨杰拉德善于用不起眼的细节来勾勒情节与时代,这一写作特点在《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用声音勾勒了整个故事,首先是黛西的声音,这个声音贯穿在整个文本中,其出现和消失在某种程度上标志了故事的开始与结束;接着是爵士乐,其旋律在整个文本中谱出了一张音乐网,为整个故事奠下了基调,并诠释了一个时代。
菲茨杰拉德 《了不起的盖茨比》 黛西 声音 叙事
1925年是美国文学欣欣向荣的一个年份,这一年,海明威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德莱塞则向世界献出了其著作《美国悲剧》,多斯·帕索斯发表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曼哈顿中转站》。这一年,因《人间天堂》而一举成名的菲茨杰拉德也带着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走进人们的视野中。《了不起的盖茨比》在最初发行的时候并没有获得良好的销量,但是这本小说的价值并没有被埋没,它以自身深刻的内涵与精致的表现手法赢得了文学评论界的广泛关注。
菲茨杰拉德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天才,在他的作品中,你总能看到那些比里茨饭店的钻石还要闪亮的叙述方式。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这样的闪光点尤其多。很多文章都分析过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卡罗威:他既是一个叙述者,也是一个见证人;既是一个评论者,又是一个代言人。但这个故事同时还存在另一个隐蔽的叙事者,那就是“声音”。
菲茨杰拉德的伟大之处,其中一点便是他对各种情景极其细致鲜活的描写。他用色彩斑斓的语言将画面及人物的情感描述的淋漓尽致,让人很难一次就理解那种精妙。《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作者文笔达到了顶峰时的作品,其中反现实主义的手法让人以为作为想象的小说作品中还另有一个想象世界。而之所以说这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在描述时是反现实的,主要是因为其叙述过程中的模糊性:文中除了作为叙述者的“我”,卡罗威,其余三位故事的中心人物,只有汤姆是菲氏通过相比之下更为具体的形象描绘出来以被感知的。盖茨比,这个赋予了本书名字的人,作者则是说,“他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种高度的敏感,类似一台能够记录万里以外的地震的错综复杂的仪器”①,除此之外,关于他的描述就只剩下他的笑容和西装。而黛西的形象是通过声音进行表现的。
声音,这个在文本中通常不会比动作和心理更引人注目的一点,在菲茨杰拉德的故事中,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这应该也可以看作是菲氏伟大的表现手法之一:他用听觉代替了视觉的表现,让读者在人物形象的模糊与具体中感受着某种独特的美学魅力。而黛西的声音,正是这听觉表现的中心。
“我”在见到黛西的时候,菲氏并没有描述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模样,他只是用了十分平庸的几个字写道:“她的脸庞忧郁而美丽。”②而当“我”回头看黛西,只是“看”到了她“低低的、令人激动的”的声音。相比于对她脸庞的描绘,菲氏用了大量笔墨为我们传达那种声音。“这是那种叫人侧耳倾听的声音,仿佛每句话都是永远不会重新演奏的一组音符……但是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激动人心的特质,那是为她倾倒过的男人都难以忘怀的:一种抑扬动听的魅力,一声喃喃的'听着',一种暗示,说她片刻以前刚刚干完一些赏心乐事,而且下一个小时里还有赏心乐事。”③
我们知道黛西很迷人,卡罗威说她很迷人,又有很多男人倾心于她。然而我们无法从她的长相或身材、装扮上去明白她如何迷人,我们所能感受的只有她的声音。
文中对她声音的描述有很多。“激动人心”、“像唱歌一样”、“抑扬动听”、“使人陶醉”、“悠扬婉转”、“洋溢着一种动人的激情”……文中类似的描述,大约有二十处,每一次的声音都略有不同,有时甚至是沙哑的,但黛西的声音带给听者的感受都是动听且令人心旷神怡的。我们就是这样感知黛西是如何的迷人。
盖茨比似乎也是享受着那种旋律。叙事者说:“我看最使他入迷的是她那激动昂扬的声音,因为那是无论怎样梦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声音是一首永恒的歌。”④所以当盖茨比对眼下的幸福有点隐隐的怀疑——怀疑这是否真是他长久以来所梦寐以求的,只要黛西在他耳边低语,他就会满怀深情地转向她。
声音在人的记忆中存在的时间,是长于相貌而短于气味的。黛西的声音更是只演奏一次的音符,所以当盖茨比失去这些音符时,他就迫切地想要再次寻回并拥有,并且用充满激情的幻想创造来为这个也许早已模糊的形象增添色彩。黛西的声音就像东卵海湾上那盏长明的绿灯,射穿海雾,在每个夜晚召唤着盖茨比去寻求。
曾有心理学家、行为学家共同得出一个如此的结论:人们可以从异性的嗓音里去判断对方有无可能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伴侣,那些太迷人的声音通常是危险的,少碰为妙,这是一种进化机制,确保你少去承受背叛带来的精神和物质损失。当我们都认为盖茨比早已在幻想和爱情的盲目中失去了判断力的时候,他却清楚的说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金钱”。黛西“高高的在一座白色的宫殿里,国王的女儿,黄金女郎”⑤。盖茨比早在五年前就明白了这些,他“深切地体会到财富是怎样令青春和神秘永远长驻”,可是他执着地接近这危险的声音,并为它缔造了一个梦幻的美梦。
黛西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代替了戴西本人成为了故事的主角。盖茨比如何爱上这种声音,如何了解这种声音,如何追寻这种声音,又如何再次得到这种声音,所以在故事的最后,也会有如何失去这个声音。似乎是当戴西的声音响起时,故事就开始了,所以当这个声音不见时,故事也结束了。
关于盖茨比与黛西之间的情感最终的悲剧结局,其实早在盖茨比在尼克家里重新见到黛西开始就已经有所预示了。当尼克站在门口时,他听到黛西对盖茨比说:“又见到你,我真高兴极了。”⑥而黛西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嘹亮而做作”的。不同于盖茨比对这次见面的期待与感受,黛西仿佛在这将近五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期待过与盖茨比的重逢,所以当这一幕真的出现了,她也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只是用一种与陌生人进行客套的声音进行问候。盖茨比的爱情故事却从这里拉开了序幕。
第一个标志着声音消失的场景,是相对隐性的。那是在默特尔车祸的当晚,尼克(即故事叙述者)在楼上通过窗户的缝隙看到黛西和汤姆·布坎农在谈话。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过视觉去感知黛西,而不再是声音,我们仅能从他们的动作和眼神中猜到他们在一起谋划着什么,可是却听不到。尼克听不到,盖茨比,更加听不到。声音的消失,让我们感受到某种距离感,而这似乎又预示了什么。
第二天早上,尼克要告别盖茨比时,盖茨比说他觉得黛西也会打电话来的,他希望是这样的。然而成年人的希望往往都是在预知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下发生的。戴西真的没有打过来,这是黛西的声音在盖茨比的世界中真正的,并且是永久的消失。
在发现盖茨比尸体的半个小时之后,尼克打电话给黛西。然而她和汤姆早就带上行李离开了家,根本没有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也没有说多久回来。一直到盖茨比葬礼那天,甚至连一封电报都没有。几个月后,尼克遇到汤姆,但仅仅是汤姆,而他们的对话中甚至都没有问及黛西。
黛西连同她的声音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故事,于是这个故事也到此结束了。
黛西的声音之外,菲茨杰拉德还隐约用了一种音乐背景穿插在这其中,从而用这张音乐网谱出了一个时代的背景音乐。显然,这就是爵士乐。在菲茨杰拉德出版《了不起的盖茨比》后的1931年里,他又发表了一篇名为《爵士时代的回声》的文章来表达他对于自己所生存的那个时间和空间的认知。菲茨杰拉德将这个时代命名为“爵士时代”,首先是因为这是一个爵士乐大行其道的时代,其次,也因为这个时代充满了爵士乐那样的自由、忧伤与狂欢。
菲氏的文本中,有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在盖茨比带着尼克进城时,有一辆高级轿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司机是个白人,车里坐着三个时髦的黑人,两男一女”⑦。这个细节乍看过来毫不起眼,但是一旦你将目光停留在这里,你就会注意到一个很颠覆我们的惯有认知的景象。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时代,会有一个白人在给黑人当司机。而这似乎是菲茨杰拉德想要告诉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创造出爵士乐的黑人,虽然在政治与人权地位上尚未得到与白人平等的地位,但却正在享乐的层面上驾驭着白种人。
文中自有其他更为明显的有关音乐的地方。在盖茨比的宴会上,就有女低音演唱家唱着爵士风格的音乐。在那场宴会中,盖茨比本人还特地要求演奏家们演奏《爵士音乐世界史》,而这首曲子曾在一个音乐厅中引起过无数人的关注,并引起了一场现象级的轰动。从这两点我们可以看出,爵士乐在当时如何站在流行界的上风向,以至于让整个世界都充满着那种自由的节奏。随着这些节奏,人们纵情饮酒,跳舞狂欢,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事情需要自己的关注,而只需要享受这种欢乐就足够了。但是狂欢并不意味着一种真正的、完全的快乐,人们越是恣意地去放肆,就越像是要隐藏那些不快和忧伤。人们在爵士乐中放纵,又在爵士乐中彷徨。
在黛西年轻的岁月里,萨克斯管曾通宵演奏着《比尔街爵士乐》。这些伴着歌舞的乐曲,无处不在,也正如文中所说,这些带着绝望感的哀吟“敲定当年的节奏,用新的曲调总结人生的哀愁和温情”⑧。这就是菲茨杰拉德所谓的爵士时代。
伟大的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用听觉代替了视觉的表现,用迷人的声音代替形象,用新兴的旋律隐衬一个时代。这些模糊的表达,都增添了小说本身的梦幻色彩,让人觉得不甚真实。然而痛苦是真实的。那种长久以来不停地追求,以为要得到,却终究还是失去的痛苦,对每一个有所经历的人来说,都再真实不过。它更为真实的所在,其实也来自这个用声音表达的“视界”。因为声音其实比画面更为立体,一个盲人无法在纸上画出他所感知的世界,因为他靠声音和触感所感受到的世界是三维的,平面的纸却只是二维的。当然,这也是造成我们对菲氏所创造的世界的视觉上的不确定的原因。也许太过确定反而就不完美了吧,不然盖茨比为什么要去追求带刺儿的玫瑰呢?
[1]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05.
[2]吴建国.菲茨杰拉德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05.
[3]郝锐.Transitivity Analysis of Daisy’s Voice and Its Foregrounding Effect in The Great Gastby[J].太原理工大学,2007(04).
[4]廖帮磊.Musical Qualities in The Great Gatsby[J].浙江大学,2015(06).
注释
①(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巫宁坤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5月,第4页。
②③(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第11页。
④(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第99页。
⑤(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第124页。
⑥(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第88页。
⑦(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第70页。
⑧(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第156页。
(作者介绍:张曦萍,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