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
《死神你莫骄傲》中陌生化的世俗文化书写
周曦
《死神你莫骄傲》是邓恩著名以死亡为主题的诗歌之一。徘徊于天主教与新教,世俗文化与宗教信仰的夹缝之间的邓恩,在该诗中除了讽刺死神的存在,确认天堂的彼岸,鼓舞人们勇敢地面对死亡之外,其内在的奇思妙喻与智性修辞通过借用俗世文化中各种新旧科学与宗教的因素将一切常态都陌生化了。笔者将通过结合死亡主题与宗教文化,连同当时的医学,占星术,巫术等等揭示邓恩潜藏在诗句中的早期现代性焦虑,并演示邓恩是如何通过这些元素在该诗中对世俗文化进行陌生化处理,并最终形成他的死亡悖论。
死神你莫骄傲 陌生化 世俗文化 邓恩
约翰·邓恩作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诗人之一撰写了大量的诗作。他的诗歌夹着着世俗爱怨与宗教信仰,为了缓和禁欲的宗教与奔放的爱情之间的矛盾,将他们精妙地杂糅为一体,落于玄学诗歌的字里行间。他被那个转折突变的时代的宗教,世俗,憧憬与现实玩弄于掌骨之间,被边缘化的同时,努力地挣扎着寻求依附的稳定感与安全感。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中作为他者的邓恩将一切陌生化之后,独树一帜而不失浪漫与才情地,将宗教,爱情,死亡等主题在诗句中化为不朽。意象在他的文字中凝练,世俗在他的智慧中升华。除此之外他还博览群书,通晓数学,航海,天文,地理,医学等等诸多学科,这一切在赋予他独特风格的同时,也成就了他对于一个时代变革的记录。
境外对于邓恩的研究较为领先,从最早他诗集的再版问世,到T.S.艾略特对于他这位玄学英国诗歌作家做了专文传颂。R.V.杨格对于十七世纪英国神学是个做了一个全面深度地解析,托马斯· N·柯恩思结合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剖析了邓恩是各种政治,经济,社会等等宏观及微观因素。并有约翰·凯里等人对于作者的生平及思想艺术等进行挖掘,研究成果丰厚。
国内对于邓恩研究时间相对较短,但自二十一世纪以来,着手研究的学者渐增。其中李正栓教授与李云华老师曾发表了《新旧科学知识:邓恩玄学思维及陌生化表达的重要源泉》,并谈及当时邓恩所运用了大量跨专业知识来加强玄学思辨及陌生化的运用效果,但并未特别关注到《死神你莫骄傲》。笔者仅就这一首十四行诗中对陌生化的世俗文化进行分析,解读其中的占星术,异教文化以及医学等等是如何与陌生化相互作用达成邓恩所特有的奇思妙寓的。
死亡作为该诗的中心,作为人必将迎来的终结,对之产生的恐惧可想而知,在邓恩讽刺挖苦死神的过程中,他先于第一行到第四行提出自己与普通人看法的不同,并在第五至第八行试图消除消解死亡的表象,在第九至第十二行进一步运用暗喻与类比从引起死亡的原因与死亡的效果上进行高调讽刺,最后两行总结,承认未来世界与天堂的存在,并否定死神(死亡)存在的意义。
诗文开篇就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说道:“死神,你莫骄傲,尽管有人说你/如此强大和可怕,你并不是这样”。死亡是人类永恒的课题,在世俗的大多数人眼中,死亡固然是“强大”而“可怕”的,但邓恩给予它否定并继续道:“你以为你把谁谁谁打倒了,其实,/可怜的死神,他们没死;你现在也还杀不死我。”接下来的五到八行,他开始解释并讽刺死神的可怜。“可怜的死神,他们并没死;你现在还杀不死我。/休息、睡眠,这些不过是你的写照,/既能给人享受,那你本人提供的一定更多”。运用标点符号,调整语序,几乎两三字一断,抑扬顿挫地运用陌生化延长读者思考的时间,又好似在呐喊,反驳。
“休息与睡眠”只不过是死亡的表象(pictures),借此他否认死亡是人生命消亡的事实,从而引出死亡只不过是如休眠一样给以享受,将“可怜的死神”比作催使人午睡的奴仆一般,需要通过这种手段来取悦人们。这种说法与神学的观点一致,认为人活在世上便有原罪,只有死亡可以将人们带回上帝的身边,天堂的伊甸,回归永恒的幸福与安宁。“我们最美好的人随你去的越早,/越能早日获得生日的休息,灵魂的解脱。”这是邓恩的第一步推论。他身边的兄弟与爱人都相继离他远去,这是在常理上无法接受的,上帝本该保佑这些人的平安,可现实却正好相反,好人命短,最终邓恩在神学上将死亡解释为回归天堂,这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也是对于当时社会宗教动荡,黑死病的阴影还笼罩着英国的情况下,对生命脆弱的一种感叹。在基督教徒的眼中,死后的世界是最终的天堂,最后的归宿,没有痛苦的乐园,那是“身体的安息,灵魂的解脱”,所以面对死亡应该毫无畏惧。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毁灭,只是灵魂“觉醒”的一种方式。
“你是命运、机会、君主、亡命徒的奴隶”,将死亡比作君主与亡命徒的奴隶,一方面说明当时君主掌握着人民的生杀大权,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和亡命徒一样轻易用死亡将无辜的人生命夺去。从基督教的视角来看,“命运”和“机会”应该暗示着上帝决定人类的命运,以及引用在伊甸园上帝给予人类三次反省与选择命运的机会,并说明机会是上帝赐予的,但人类有选择权。可同时,从伊丽莎白时期世俗文化的角度出发,“命运”与“机会”也表达着神秘与未知,又与占星术联系紧密。
占星术的历史久远,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于占星术的态度较为缓和,占星术与基督教的文化并非不能兼容,当时不再有人反对天体对于潮汐节气的影响,甚至接受天体可以展现神的预示。占星术师认为星座影响着人们健康,婚姻,事业等等命运与机遇,并且相信一切都是在人出生时就已经确定的。英国当时著名的数学家兼占星术师约翰·迪伊为伊丽莎白一世挑选加冕的吉日,并在后来被任命为伦敦圣保罗大教堂主管。运用占星术来预测航海,天气,甚至是人的未来与机遇都是被接受的。但在民间,利用占星术推测人的命运却是禁止的,因为这被认为是泄露上帝的预示的行为。不过总体而言,占星术作为当时一种根深蒂固的民间文化,也算是在邓恩的暗喻中得以呈现。
“你和毒药、战争、疾病同住在一起,/罂粟和咒符和你的打击相比,同样,/甚至更能催我入睡;那你何必趾高气扬呢?”这三行与前一行相比较可以看出一种修辞的层次感,死神或是说死亡比那“命运、机会、君主与亡命徒”要低贱一等,又与“毒药、战争、疾病”如影随形,较之于“罂粟和符咒”又奇虎相当。“罂粟”在当时在医学上是用于减轻患者病痛的主要药材。以盖伦的医学理论为主的医学界,主导人体四种体液的平衡,但当时的医生并不是真正医治患者的有照医师,大多数并不“专业(professional)”,一般对于病人采取放血,吃泻药或者罂粟麻醉这一类较为消极的治疗方法,并相信上帝才能真正地医治好病患。这也是民间人们的普遍共识。
罂粟代表一种医学认识,是正面的比喻,而咒符则与当时残余的异教文化有关,是反面的比喻。基督教统治之下所有的法定节日与假期都与上帝相关,民间却依然保留了大量最原始的异教徒文化,从同时期莎士比亚的文章中也非常明显的记录了这些异教残留文化。有关于异教的民间戏剧和宗教游行在十六世纪虽然遭到基督教的打压,但这些“赞颂生生不息之力的古老仪式,人留在民众的记忆里……仍然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演出的假面哑剧(Mummers’plays),保留了古老传统的遗迹”(弗朗索瓦·拉洛克,2015:27)。但当时这些异教文化已经深入人们的骨髓。俗世文化包罗万象,也常有互通的现象,这里也涉及到医学上的催眠术。医学与巫术被并置于同一组比喻中,作为一种陌生化,在使人们回想起现实中新旧科学与宗教的同时,延长了读者对于死亡的解读与认知的时间,对比起当时颇为浪漫唯美的诗作派系,这里连续的几句修辞作为一种从世俗文化角度产生的奇思妙喻在当时也可以产生不错的陌生化效果。既然死亡只不过是如催眠一样的存在,“那你又何必趾高气扬呢”?
“睡一小觉之后,我们便永远觉醒了,/再也不会有死亡,你死神也将死去”。布道式地话语再次重申,告知人们,死亡等同于休憩,只是简短的过程,很快便可升入天堂得到永恒的安宁,从而又回归宗教思想。但正因为之前诗句中对死神进行了如此的贬低讽刺,认为死亡不如催眠的药剂与咒符,这也使全诗结尾“再也不会有死亡,你死神也将死去”变成了一个悖论。
死神也必将消亡,用死去(die)来表示事物的消失不是又相当于肯定死亡的“强大与可怕”吗?人们正因为对现世有所迷恋才会惧怕死亡,正是死亡的强大,它让人的存在在现实世界的消失,使人们的俗世追求出现断裂,这才是它值得人去恐惧它的缘由。如果像邓恩所言,死亡只是短暂的休眠,那死神的死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死神的死去代表着死亡可以不存在的事实,那“我们最美好的人”又要通过什么渠道回归上帝的怀抱,怎么获得“身体的安息,灵魂的解脱”呢?
这一悖论的产生或许正符合当时同样充满着矛盾与悖论的社会文化背景,也是早期现代性焦虑的体现。
表面上该诗呐喊着诗人对死亡的无畏与不屑。但实际上却正好相反,正如美国学者鲍西亚·哈桑扎德在她的论文中所说,像多恩这样滥用圣经上的修辞以及打破十四行诗的常规正体现出他的怀疑与绝望的心理(Portia Hassanzadeh,1989:2-10)。这正是邓恩作为一个普通人,在经历过现实的残酷洗礼之后对于宗教信仰的怀疑与动摇。运用肤浅的表征如罂粟一般自我催眠,最后像毒药一样灌入自己喉管,他想一饮而尽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可是却无法改变现实。当时社会变化,日心说的出现,各种理论被证明是谬论的同时,宗教信仰不再可靠,邓恩想从支离破碎的世俗现实与宗教信仰中寻找一个脆弱的平衡点,对于死亡的恐惧来自于对上帝的存在的怀疑,对天堂的怀疑以及对俗世的迷恋,一切最终摇摇欲坠,所以才需要不断地向自我向他人证明,自己并不惧怕死亡,自己可以拥抱世俗的爱情,正如李正栓教授与李正华老师在《新旧科学知识:邓恩玄学思想及陌生化表达的重要源泉》中说道的邓恩对于“日心说”与“地心说”的解构,“因为充满爱的床才是宇宙的中心,爱情也就相应的成了现实世界的核心”(李正栓,李云华,2010:57)。依靠俗世之爱来消除死亡的恐惧。不然为何最终成就了邓恩将世俗爱情当做麻醉剂维持最后的禁欲的信仰这一大悖论呢?
利用对世俗文化因素的陌生化处理,将人们生活中熟悉的“常备知识”换做一组组奇思妙喻下略带悖论的思辨性与戏剧性的话语,调整结构,偏离常规十四行诗体,使其鉴于彼得拉克体与莎士比亚体之间。同时调整标点符号与语法顺序,使整篇文章读起来就如对死神,也是对自己信仰与恐惧的拷问。处于时代的转折,科学与宗教的夹缝之中,文艺复兴所产生的早期现代新焦虑让邓恩备受煎熬,在不愿被边缘化的欲求面前,用尽全力发出呐喊:死神,你莫骄傲。以此证明他不会屈服,不会这么容易就接受生命与信仰的脆弱所带来的痛苦。就如一根蜡烛,释放完最美丽的熊熊火焰照亮世俗的一切现实之后,思考着,挣扎着,努力着,燃尽了自己的一生。
[1]李正栓,赵烨.邓恩诗中悖论现象与新批评悖论理论的关联性研究[J].外语与外语教学,2013,No.6:85-92.
[2]李正栓,李丹.约翰·邓恩诗歌中的个体性与现代性[J].外国文学研究,2016, No.2:41-45.
[3]李正栓,李云华.新旧科学知识:邓恩玄学思维与陌生化表达的重要源泉[J].外国文学研究,2010,No.3:52-58.
[4]刘立辉.多恩诗歌的巴洛克褶子与早期现代性焦虑[J].外国文学评论,2015, No.3:77-90.
[5]李正栓,刘丽芳.约翰·邓恩神学诗中神圣与世俗元素研究[J].渤海大学学报, 2016,No.4:81-85.
[6]蓝利萍.论“陌生化”与文学的审美张力.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9:146-149.
[7]Portia Hassanzadeh.“John Donner’s ‘Holy Sonnets’:Poetry of Despair”[D].MA thesis,San Jose State University,1989:2-10
[8]弗朗索瓦·拉罗克.莎士比亚:人间大舞台[M].施康强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5.1:24-25.
[9]John Donne. The Complete English Poems [M]. London:Penguin Classics, 1977,8.
(作者介绍:周曦,南昌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