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珂
摘要:蒲松龄在《聊斋志异》《江城》篇成功塑造了江城这一悍妇形象,她美丽聪慧,性情暴躁,无视纲常伦理,对丈夫动辄鞭打刀割,号称“胭脂虎”。暴力色彩并未能掩盖江城的魅力,她的身上充满蓬勃的生命力,面对爱情婚姻问题积极主动,毫不退缩,爱得热烈,恨得淋漓,虽然遭人非,依然我行我素,赢得读者拍案惊奇、会心一笑、扼腕一叹。
关键词:江城;暴力色彩;女性意识
江城缘何被蒲松龄称为“胭脂虎”?我们且来看看她的暴行:江城脾气暴躁,说话尖酸刻薄,丈夫高生稍有不满,江城便将他赶到屋外,紧闭门窗。“生嚁嚁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发现丈夫独居招妓后,“以针刺两股殆遍”;怀疑丈夫和婢女有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江城对高生出口辄骂,罚跪、手抓、棍击、针刺、鞭打、割肉轮番上阵,高生苦不堪言,每天如监狱里的囚犯,看着狱吏的脸色过日子。这样看来,高生真的是值得同情,江城也理所当然被人谴责。细读文本,却不尽然。
即使有悍妻在家,高生还是有机会便寻花问柳。他挨打后独居在外,忙着夜间招妓,还试图勾搭有夫之妇。出外与狐朋狗友聚会,假托文社之名,宴上南昌名妓相陪左右,醉态益狂。他结交的朋友,无不是不爱诗书爱美色的酒肉之徒,物以类聚,高生同样学业荒废、不思进取,难怪后来“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江城对高生的惩罚,都是事出有因,她用暴力的方式矫正丈夫的不良品行,希望他对婚姻忠诚,走上正途,虽行为过激,其情可悯。高生即使战战兢兢,如芒刺在背,主观上却没有休妻的想法,江城被高父赶走后,高生又偷偷与妻子相会,不仅因为“畏其美也”,他也多少能够感觉到妻子的良苦用心。
江城固然易怒骄横,但也有聪慧可爱的一面。与丈夫的劣行作斗争 ,不仅斗勇,还得斗智。她风闻丈夫夜间纳妓,但是没有证据,于是日日留心观察,逼李媒婆说出实情,之后定下计策,自己冒充妓女入内。黑暗中江城不发一言,高生就原形毕露,无所遁形。一日高生谎称结社,其实和狐朋狗友狎妓玩乐。江城假意应允,随后乔装打扮成翩翩美少年混迹于同一酒馆,看尽高生和名妓亲密之态,而后不动声色离去,使扮成书童的婢女传话‘主人相候一语。众人皆羡慕高生能结交如此高雅的少年,“惟生颜色惨变”。这些情节生动有趣,有喜剧效果,不仅冲淡了江城身上的的暴力色彩,也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智慧。证据确凿,高生自知理亏,连辩白的口舌也省了,江城还给丈夫留了颜面,不在人前发飙,家丑不外扬,乖乖回家听候处罚。
江城平时与二姐交好,两人既是姐妹又是闺蜜,常常在一起交流如何管教丈夫。一日,二姐听说高生言及自已不如江城美,于是怒火中烧,三棒三蹶打得高生血流如注。高生狼狈逃回家,江城取来白布,给丈夫包扎完头上的伤口,就寻来木杵打得姐姐齿落唇缺,大小便失禁。悍妻变身侠女,此刻,高生想必倍感温暖,感动到想哭。二姐挨打后,谴夫葛生来高家出气,高生出迎,温言相劝,哪料葛生私语道:‘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创之,我两人何嫌焉。这些话都被江城听到,她立即走出来指着葛生大骂,又使婢女拿来棍棒,吓得葛生夺门而逃。在江城看来,姐妹无故打我的男人不行,背叛我的姐妹也不能忍!她如此爱憎分明,对事情的评价对事不对人,率真的性情的确可爱。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江城,既美丽又暴躁,既率真又聪慧,毒打犯错的丈夫绝不手软,保护受欺负的丈夫也义不容辞。她生气勃勃,个性突出,有缺点也有魅力,是鲜活的文学形象。这一形象的成功,不仅展现了蒲松龄塑造人物的功力,也体现了他对时代思潮的把握。
明清之际,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萌芽,生产关系的变革引起了社会意识的变化,在文化领域提倡个性解放,原始的民主主义思潮开始涌动,并影响了大批进步文士。王艮提出人欲即天理,主张满足个人需求,体现了平等、民主的意识。李贽提出的童心说,以自然人性论批判以封建伦理道德为基础的人性论,提倡表达个体感受和愿望,李贽还反对 “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提出了人人平等的主张。这些思想反映在对女性的态度上,就呈现出对挣脱礼教束缚,保持个性,追求尊严与平等之女性的肯定,蒲松龄身在时代的洪流中,敏锐地体察到这一变化,用其生花妙笔传达出女性意识的觉醒。
与传统的恭顺而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淑女贤妻不同,江城身上始终有一种积极主动的生命力。她与高生曾两小无猜,几年后再相遇,面对高生的恋恋之情,她无故作矜持之态,得体巧妙地互赠了爱情信物,大胆追求所爱。当丈夫三心二意时,她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积极干预,定下计谋,惩戒丈夫,促其回归家庭。她一直在用实际行动努力维护自己的爱情与婚姻,而她的悍则是千百年来被压抑的女性力量的爆发。她们渴求忠诚的婚姻,希望在家庭中获得更多话语权。然而她们得不到制度和舆论的保护和支持,只能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来抗争,用暴力的形式对付威胁或可能会威胁到她们的人,折磨对方的肉体与精神。
然而,悍妒行为是不见容于以男性为主导的父权社会的,蒲松龄在作品中不遗余力地改造她们,迫使她们洗心革面,回归伦常。通常使用的方式是暴力惩治,让悍妇在生理上、心理上吃尽苦头,达到威慑继而悔改的效果。如《马介甫》篇中悍妇尹氏,后来嫁给屠户,“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绠,悬梁上,荷肉竟出。”还有一种方式是点化,《江城》就属于此类型。文中高僧清水一洒,江城便脱胎换骨:跪在床上向丈夫悔过,请求原谅,更难以置信的是还亲自把丈夫喜欢的南昌名妓买回家中,情同姐妹,侍奉丈夫。曾经蛮横率真的胭脂虎,就此泯然众人,变成了娴雅柔顺的孝妇贤妻。从此之后,她羞涩地笑,谦恭地笑,知趣地笑,就像熄灭灵魂的木偶,永远也不再伤心和愤怒……江城已死。试想,作为丈夫的高生,真的对如今恭顺异常的妻子欢欣不已吗?他是否会想念那个在小巷中与他含情相视的丽人,那个为了维护他操起棍棒打将出去的身影?
蒲松龄对江城的态度是复杂的,他笔下那些富有喜剧色彩的情节莫不是对她殴打丈夫的理解,流露出对她机敏与爱憎分明的赞赏,不自觉地传达出女性意识。然而蒲松龄最终不得不毁掉江城,因为她所代表的一类女性试图改变男尊女卑的格局,挑战男性在家庭生活中的权威地位,这就等同于反叛封建的伦理秩序,蒲松龄无法容忍。蒲松龄一生饱读诗书,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在他思想上深处留下深深的烙印。作为读书人,蒲松龄作文多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为宗旨,《聊斋志异》也不例外,把脱了缰、误入歧途的江城们安置在本属于她的位置,在作者看来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蒲松龄选择用高僧点化这种温和的手段,抹去江城的个性,让暴戾之气与独立人格一起化为乌有。
那个挥舞着鞭子,抡着棍子,肆意爱恨的江城远去了,作者在文章结尾感慨道:‘观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将盂中水洒大千世界也?各路神仙一定没有听到作者的呼唤,不然怎么会有薛素娘(《醒世姻缘传》)和王熙凤这等人物大逞龙虎之威,惹人爱恨交加,更有甚者,几百年后女汉子竟然横行于世!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参考文献】
[1]蒲松龄.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刘伟.蒲松龄研究集刊[M].齐鲁书社,1982.
[3]马瑞芳.幽冥人生—蒲松龄和<聊斋志异>[M].北京:三联出版社,2008.
[4]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