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皮亚的个性与认同思想研究*

2017-01-31 00:30孙恺临李淑梅
教学与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自由主义社群自主性

孙恺临, 李淑梅

阿皮亚的个性与认同思想研究*

孙恺临, 李淑梅

阿皮亚;个性;认同;多元;伦理

多元环境下的认同冲突威胁着国家稳定和世界和平,如何对待多元认同,解决多元认同的冲突,这成为紧迫的时代课题。阿皮亚针对社群主义的承认理论,提出了“认同伦理学”。他批判地继承了密尔关于人的个性发展的理论,关注兴趣的发展与个性的实现,并从伦理价值维度分析了多元认同对个性塑造的作用,认为认同不只是对人们“是谁”的认同,更是对“可能是谁”的认同。他主张国家应以平等尊重的中立性原则处理个性与认同的关系,将“对话的世界主义”作为解决跨国认同问题的原则,以促进不同群体和不同国家之间的交流与对话。阿皮亚的个性与认同思想对于我国人的个性与认同的发展,以及我国在世界交往中参与解决认同冲突问题,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在当前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不同社会群体之间、不同国家之间在利益和价值观等方面存在着认同的差异和冲突。多元认同之间的矛盾一旦被激化,就有可能酿成严重的灾祸。近年来,由认同差异和对立引发的各种恶性事件给世界各国带来动荡与伤痛。在价值观多元化环境下,如何达成广泛的认同,建构良性的社会秩序,这成为美国哲学家奎迈·安东尼·阿皮亚的主要关注点。阿皮亚多元文化背景的人生经历,促使他思考多元文化视域下的认同问题。阿皮亚从伦理学维度提出了个性与认同关系的思想,研究他的这一思想,对于我国人的个性和认同的发展,以及我国在世界交往中参与解决认同冲突问题,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一、以个性发展为目的的伦理认同

在当代复杂多样的社会环境下,具有个人原子主义和普世性特征的自由主义面临着许多理论困境,迫使其作出调整和修正,以适应社会的变化和发展。同时,社群主义等对自由主义的指责,也促使自由主义进行改良。阿皮亚力图在新的时代条件下推进自由主义,反驳社群主义的批评。他提出“认同伦理学”,力图将认同与人的个性发展联系起来,通过广泛多元的认同促进个体能力的多样化发展。

随着全球化的深化,不同经济体之间日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而,不同国家、民族拥有不同的文化传统,不同的社会群体拥有不同的价值取向。交往日益广泛、密切的人们如何应对文化价值观多元碰撞的境遇,传统自由主义原子式的个人主义无法回答这一问题。社群主义指责自由主义忽视社群的多样性,用单一的价值观取代认同的多元性。社群主义认为,个体是归属于一定的群体的,个体的认同是对自己所处的社群的身份认同,是对一定社群价值取向的承认。阿皮亚力图在新的社会条件下改进自由主义,批驳社群主义的发难。首先,社群主义过分强调不同社群的差异性,否认不同社群之间对话、沟通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在社群之间人为地制造对话的屏障,这势必会导致沉默的相对主义。其次,如果个体只是消极承认特定的社群,会造成与其他社群的成员之间认同的冲突。再次,囿于特定社群的个体无法实现自身才能的多样化发展,因为社群缺乏多样性的社会条件,不能为培养人的多样化才能创造机会。为了克服社群主义“承认”理论的缺陷,阿皮亚认为应该重新思考认同问题。在他看来,我们日常讨论的多样性问题多为认同的多样性问题,而非文化的多样性问题。因此,应该把多元文化问题转向多元认同问题,以人的个性自由发展为视角,从认同的伦理价值方面寻求多样性认同问题的解决之道。他力图超越社群主义消极“承认”的屏障,通过不同群体乃至不同国家之间广泛的对话,使个体在多种社会活动和对话中获得多种认同,展现多样化的能力,形成丰富的个性。

社群主义批评当代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罗尔斯崇尚个体的个人主义,认为罗尔斯在论述个人的生活计划时,以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为目标,而忽视了个体被社会纽带所联结和影响的事实。在社群主义看来,政治不能只是维护个体自由选择的权利和利益,还需要维护个人赖以存在的社群的纽带。阿皮亚认为,人们交往的多元性、价值观念的多元化确实是现实社会背景,但这对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不仅不构成威胁,而且恰恰是个体能力多样化发展的条件。在这里,阿皮亚一方面继承了自由主义立足于个人的基调,另一方面又力图修正其局限于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倾向。他将个人主义区分为实质的个人主义(subs ̄tantial individualism)和伦理的个人主义(ethical individualism),[1](P102)从伦理的个人主义角度为自由主义辩护。他指出,传统的个人主义是实质的个人主义,它从原子式的个人出发,认定人权总是个人的权利,而非群体的权利。尽管传统自由主义将个人看作抽象的权利持有者,主张平等地对待享有同样权利的他人,但推动这种道德思想普遍性的正是外在的多种宗教信仰和多元价值观的挑战,他的伦理的个人主义就是对这种自由主义传统的传承和发展。伦理的个人主义是就“权利为个人所做的事情”[1](P102)来捍卫权利,因而它在保障个人权利的同时,也考虑到个人所处的群体和社会。他赞同德沃金将“伦理”归结为什么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好生活的思想,力图从培养多样化的、有个性的人的伦理维度进行探讨,以此打破多种认同之间的屏障。

阿皮亚认为,社群主义基于社群的“承认”理论只强调个人对现实社会处境的被动接受、认可,缺乏个体对自己人生计划和生活目标的追求。而伦理学所关注的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对个体来说是好生活。阿皮亚不再局限于对个人现实境况的承认,而是着眼于如何克服现实境况的限制,追求对自身来说“好的生活”目标,塑造自我的新形象,实现伦理价值上的认同。

在阿皮亚看来,多元认同背景下的个人是处于多样的社会交往之中的,个人的生活计划是在社会中提出和实现的。因此,伦理的认同关注的是人与人的社会沟通和对话,表现为合理地处理个人与他人、群体、国家乃至全球化情境的关系。一方面应该平等地尊重每个人,另一方面又不能放弃个体的特殊爱好和追求。多元化的社会认同不仅不会阻碍个体多样的需求的形成和满足,而且恰恰是个性自由发展的重要条件。也就是说,个性的自由发展正是通过多元的社会伦理认同来实现的。

阿皮亚对个性的重视受到密尔的个性自由发展理论的影响。密尔不仅提出了功利主义的道德基础——“最大幸福原理”,而且区分了幸福、快乐的质量。密尔指出,快乐有高级和低级之分,值得过的好生活优于偏好的满足。他将个性的自由发展作为一项重要的人类福祉,认为它优于个人对单纯物欲的追求。在他看来,“如果行为法则不是出于个人的性格,而是出于他人的传统或习俗,人类幸福就缺少了其首要因素之一种,而这项因素恰恰对个人和社会的进步十分重要”。[2](P66)作为人类福祉的个性的追求离不开生活计划的制定,这会受到外在环境的影响。尽管密尔强调个人的自主性,否认人只有“猿猴一般的模仿力”,[2](P69)但他并不完全否认社会对个人发展的影响。事实上,人的个性发展是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互动,通过这一过程,个体的自主性与多样性统一了起来。阿皮亚试图借鉴密尔的上述思想,修正传统自由主义的观点。

传统自由主义以利益为关注的核心,将个人理解为单纯追求物欲满足的人,将个人的财产、所有权等放在首位,阿皮亚认为这与当今社会人的多样化需求不相适应。事实上,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个体并不局限于追求物质利益,而是有多层次的、广泛的需求,包括在文化和价值观上的追求。阿皮亚受到哈贝马斯关于人有多种认识兴趣思想的启发,将自由主义对个人利益的追求拓展为对个人“兴趣”的追求,认为这更能体现人的自由性。由于人有多种兴趣,兴趣的发展、需要的满足标示着社会文明的发展和人的生活质量的提升,因此,应该根据个人兴趣的多样化说明个人生活计划的自由选择和安排,说明个人对自身个性的追求。阿皮亚认为,对于希冀幸福与自由的个人来说,个性的实现与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人正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发展自身的能力、实现自我价值的。

由于个人的兴趣是多种多样的,因此,个人兴趣的满足、个性的实现离不开多样化的社会环境,只有这样的社会环境才能为个人的多种兴趣提供自由选择的条件。尽管密尔已经认识到个性的自由发展离不开多样的外在条件,但他并未指明外在因素究竟是什么,以及它们如何影响个性的发展;而阿皮亚则明确指出,影响个人生活计划选择及其实现的主要因素是认同。认同有多个维度、多种方式,既有个体维度和集体维度,又有认知维度和价值维度等等。他力图突破以往认同理论只是关注单纯的事实性认同(如对人种、性别、宗教或性的认同)的局限,侧重于对个人人生计划和目标的追求,强调认同的伦理价值维度,即不仅是对“人们是谁”的认同,而且更是对“人们可能是谁”的认同。[1](P268)同时,阿皮亚也关注到认同的集体维度,尤其关注到社会中多样的认同群体,将其作为社会认同的对象。在他看来,认同存在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个人的多种兴趣影响个人对“好的生活”计划的选择和确定,进而塑造自己的个性。阿皮亚将这种伦理学称作“认同伦理学”,就是通过个性的塑造而发挥伦理作用的认同理论。在“认同伦理学”中,既包含社会认同对个体的影响,也蕴含着个性反作用于社会的能量,个性与认同相互形塑。在这一过程中,抽象的人成为过着现实的伦理生活的人,成为发展自我个性的人。

总之,就个人与群体的关系而言,个人并不隶属于某一特定的社群,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对诸多群体身份进行自由选择,通过参加多种社会群体的活动展现和发展自身的多样化能力,成为有个性的人;而人的个性反过来又丰富社会认同的结构,进一步促进认同的多元化发展。但是,个性与认同之间又存在着自主性与多样性的冲突,这就需要在个人自主性与群体自主性之间达到某种平衡。

二、国家平等尊重的中立性

阿皮亚意识到,在个性与认同的相互形塑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个体之间、群体之间以及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冲突,为了维护个人权利与群体权利,在它们之间寻求平衡,国家必须保持“平等尊重的中立性”,[1](P126)均衡个体自主性与群体自主性的关系,从而实现对个体的“灵魂塑造”。[1](P268)

传统自由主义的自主性思想在当代面临着许多问题。个性的塑造条件之一是生活计划的自主选择,而个体怎样才算拥有自主性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人将远离社会规范和习俗的制约视为自主行为,这受到有违社会交往现实的抨击;有人将自主性理解为理性的自我反思,这也面临着普遍化和一元论的指责,因为这种理解缺乏对多样性的宽容与认可。然而,要克服传统自由主义的缺陷,又面临着新的问题:认同概念本身预设了排他性,不同的认同群体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别甚至对立,个体如何在群体之间进行多样的自主选择?这就需要分析和处理个性与认同、自主性与多样性之间的矛盾。

自从自由主义发端以来,自主性与多样性之间的纷争从未停息。启蒙运动以自我为导向的理性与宗教改革的宽容原则之间存在着对立,并且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启蒙现代性的种种矛盾和困境不断显现。密尔的自由理论虽然包含着多样性的倾向,但却具有传统个人主义的色彩。对自由主义的自主性的指责主要集中于对价值普遍化和强制性的忧虑。阿皮亚认为,自主性与多样性之间的关系实质上是能动性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虽然“部分自主性”[1](P77)的提出是对二者之间关系的调和,但是这种尝试只能掩盖矛盾,而不能解决矛盾。“部分自主性”概念预设了个体与社会无关的“完全自主性”的可能,而这是与人从天赋到选择都要受到外在环境影响的事实相冲突的。针对这一问题,阿皮亚倾向于借用康德关于感觉世界和知觉世界“两种立场”的理论,指出自由“无法被解释,只能被捍卫”。[1](P82)具体言之,我们不能将能动性与社会结构看作相同因果空间下的竞争关系,而要将其置于两种不同的立场上,使之服务于不同的目的。各种立场虽然看上去难以融合,但却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叠加。在实际生活中,不能局限于某种特定的立场和目的,而是可以根据解决不同问题的实际需要选择不同的立场。

针对个人与社会认同之间的矛盾,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提出了各自的解决方式。以查尔斯·泰勒为代表的社群主义将认同理解为“承认”,要求国家承认各种群体形式的认同。如果国家不平等地对待个人置身于其中的社群,就无法使个人受到尊重。社群主义反对将个人自主性提升到群体自主性之上,意在促使追求个人的平等走向追求群体的平等。阿皮亚将社群主义的认同方式视为“承认的行为”,认为它过分强调“承认的政治”,[1](P137)这种强硬的“承认”限制了自我的个性展现。与之相对应,阿皮亚主张自由主义的多元主义,即“柔和的多元主义”,[1](P111)将个人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要求在个人权利和群体完整性之间达到某种平衡,而中立性是趋向平衡的关键。在他看来,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着自由变换活动的可能,这种可能仅靠强硬的“承认”是无法实现的。在社群主义的“承认的政治”中,尽管认同不一定是“独白式的”,但却将群体自主性提升到了个人自主性之上,这是不明智的。因为当个人自主性与群体自主性发生冲突时,即使个人有“自由退出”的权利,也无法挽回个人自主性所遭受的损失。而且“承认”视域下的社会具有固化的功能框架,阻碍着个性的发展和实现。因此,仅靠“承认”无法克服个性发展所受到的外在限制。而自由主义的多元主义则认为,对认同群体的关注不仅受到个人福利和权利的激励,而且服务于个人的福利和权利。

阿皮亚对国家的中立性作出了新的理解。面对相互竞争的善观念和多种认同群体,国家不得不在它们之间保持中立,这是罗尔斯区分“政治自由主义”和“道德整全主义”的核心。罗尔斯认为,公共理性并非要求公民搁置或退出其原有的信仰和价值观念,而是假设尽管公民拥有不同的整全观念,但在宪法等基本政治理念上却可以达成共识,这种“重叠共识”能够与自由主义相一致。不过,在阿皮亚看来,这只是一种辩论技巧,是为了适应多元政体,以便获得更多的支持者。其实,政府在很多问题上是不可能中立的。金里卡等中立主义者所辩护的是一种适用于论证过程而非结果的中立性,认为国家行为的结果可以不中立,但其动机并不是要干涉公民的认同。这种中立性的要求在理论上有合理性,但是现实的复杂性往往超乎想象,使之难以应对。有鉴于此,阿皮亚区分了消极的和积极的中立,前者要求政府行为不应表现出对亚国家群体的偏袒,而后者则要求国家对民主制度框架下的各种认同给予同等的尊重。尽管国家行为在结果上不太可能中立,但就其目标而言仍然有中立的可能性。首要的目标在于,国家应该对不同社会认同者给予平等的尊重,他称之为“平等尊重的中立性”。阿皮亚把这种积极意义上的中立性作为国家解决多元认同问题的关键,即国家行为应该对不同社会认同的人保持同等的尊重,以“个人”而非“认同”作为问题的关键,因此,这种中立性具有明显的自由主义特征。衡量国家行为是否符合中立性,主要在于国家政策对于少数人而言并非是不利的,而并不只是它适合多数人。以此,就可以有效地回应社群主义认为自由主义忽视多样性、忽视少数群体权益的质疑。

但是,自由主义的中立性甚至也面临着来自自由主义内部的挑战,密尔就曾提出过“完善论”。密尔认为,政府运行的合法性必须满足两个要求:一是要增进公民的道德繁荣,二是这种道德繁荣不能仅与欲望的满足相关,而是也能够促进个体的自我发展。政府应当帮助并促进人民美德和智慧的发展,公民是否优秀是衡量政府职能的标准。上述要求显然有别于反对政府干涉、保持个人自主性的消极的自由主义。但阿皮亚认为,“完善论”与关注自主性并不矛盾,正如密尔所提出的,政府致力于提升公民美德和利益是合理的,但这种“干涉”必须以个人的支持和捍卫为前提。一方面,个体在自身能力与环境的辩证关系中发展自我认同;另一方面,个体又受到社会认同的影响,又经历着“塑造灵魂”的过程,从而增加个体成功生活的可能性和机会,成为“伦理的自我”。这种灵魂的塑造主要是国家政治计划的实施,亦即国家对个体的认同的塑造,这可以有效地避免国家对个人行为的过多干涉。即使国家不能最终完成这一使命,我们仍然可以将其视为国家发展的方向和目标,至于其具体结果如何,则需待经验的检验。

三、多元化背景下世界主义的认同路径

在论述了国家对个性与认同之间矛盾的解决方式之后,阿皮亚的理论视野扩展到世界范围,探讨了多元化背景下跨国认同冲突的缓解和问题的解决,提出了其世界主义的认同路径。在他看来,由于国家内部与国家之间认同冲突的形式及表现有所不同,因此,解决冲突的方式也应有所区别。当前世界的种种现实问题源于多元价值观环境下认同的冲突,这是影响个性发展的主要障碍。社群等亚共同体中存在着固化的、僵化的认同边界,不能为个性发展提供多样的、可供选择的环境。因此,必须打破社群设立的僵硬边界,建立以发展人的个性为旨归的、伦理的世界。作为“柔和的多元主义者”,阿皮亚认为,应该以加强个体之间、群体之间对话的方式避免“无声的”相对主义,将世界多元认同冲突的解决诉诸于“对话的世界主义”,[1](P333)在促进个人的个性发展的同时,加强不同群体之间、国家之间的交流与对话,实现更加开放的、促进自主性与多样性协调发展的世界主义。

在哲学史上,古希腊斯多亚学派首先提出了世界主义的思想,后来,康德、罗尔斯等哲学家又进一步阐发了这一思想。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与各种世界性问题的爆发,“世界主义”近年来又活跃起来。阿皮亚试图构建一个能够符合当前多元现实的新世界主义理论,他称之为“有根基的世界主义”。[1](P269)阿皮亚从三个方面对此进行了论证。

首先,新世界主义既与个人主义相一致,又不完全排斥爱国主义。在他看来,现代政治理论的道德基础是与个人主义相一致的,是从个人而非民族国家出发的。但他试图将合法的普遍主义与某些形式的偏私性协调起来,而并不完全排斥爱国主义。由于存在着不同的善的形式,如朋友和财富,因此,不应该将“特殊义务”与“道德平等”对立起来。平等主义者也许会把财富分给穷人,但却不会把朋友让给无朋友者,这种特殊的善是不可转移的,而偏私性考虑的就是这种特殊的善,它不能用道德平等来考量。

其次,以“道德应当”与“伦理应当”的差别来说明对社群的义务属于伦理义务而非道德义务。伦理义务对应的是与共享记忆和认同的社群、群体的“厚”的关系,而道德义务对应的则是陌生人之间的“薄”[1](P299)的关系。道德义务约束伦理义务,但普遍的道德义务并不总是优先于伦理义务。在不同的规范性领域之间,个体要进行复杂的权衡。尤其是对于人类而言,关系是一种重要的善,而许多关系需要偏私性。但友谊或家庭对偏私性的捍卫并不能直接过渡到对民族、国家的捍卫,因为民族主义是抽象的,它假定个体与他人的关系是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尽管民族作为一种集体认同将个体与陌生人联系起来,这对于个人生活计划的塑造具有重要的影响力,但是,民族之所以重要,仍然在于它对个人是重要的。而国家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本身的内在道德价值,它需要以道德证明的方式来管理人们的生活。有根基的世界主义不仅承认国家的道德重要性,也承认社群以及更小领域的道德重要性。

最后,反对沉默无声的相对主义,提倡不同文化认同之间相互对话。阿皮亚指出,跨文化交流的基础并非人类共有的特征,而是特定人群所拥有的共同特征。要从抽象的理论层面进行相互理解是难以实现的,因此,对话必须建立在关于某些事物的具体共识之上。对世界主义来说,其“好奇之心获得的奖赏之一”[3](P143)就是通过交流可以获得原本的思维、行为方式之外的新的认同。这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相杂糅的交流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最主要的是对一些根本道德价值的尊重,例如对人权的尊重。与主张通过达成国际共识来强调人权的理论不同,阿皮亚的世界主义更加“柔和”,它认为探讨人权的目的是对话。现实社会有关人权的具体内涵至今无法达成共识,但却是全球所共同关注的问题,各地都以不同的方式提出并保护人权。相较于以强制建立有关制度来确立普遍认同的方法,阿皮亚更加倾向于以“人权”作为对话的语言,理解不同文化下的不同需求,以实践而非形而上学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不仅为对话提供了可能,也为增进相互理解提供了时间。

四、阿皮亚个性与认同思想的启发意义及其局限

阿皮亚对认同的伦理价值维度的强调,是为了在多元社会条件下推进和发展自由主义。他的个性与认同思想虽然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但它对于自由主义走出原子式个人主义的困境,应对社群主义承认理论的挑战,对于国家在多元认同条件下社会作用的探讨,对于和平地解决世界上认同冲突的理论尝试,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的。

在当代,人们过于追求自身利益和物质欲望,限制了对更高生活目标的追求。争名逐利的社会倾向所导致的冲突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长此以往将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甚至导致社会的动荡。然而,现代社会的物质生产效率已经达到了较高水平,对物质的索求不足以使个体获得自身价值实现的满足感,由此产生的空虚感极大地影响着人的生活质量。以发展人的个性为核心的伦理认同,倡导认同的多样性,打破对物欲的片面追求,为个人的生活计划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为培养个人多层次的发展需要提供了可能。认同伦理学将个体与群体、社会紧密联系起来,促使处于社会认同中的个体之间建立起一种与他人相联系的安全感与亲密感,这不仅有助于摆脱个人的孤独感,而且有助于共同信念的确立和社会整体的稳定;不仅来自社群主义的攻击能够有所化解,而且对认同伦理维度的强调也为国家在个体的个性发展中发挥重要的功能提供了理论依据。国家以塑造认同取代直接干涉个体活动的方式,有助于避免对个体发展权利的过度限制,促进个体理性思考和判断能力的培养,从而为个体选择伦理上好的生活计划提供必备的条件。

在解决少数群体认同危机的事件中,阿皮亚的认同理论比社群主义更为有效。社群主义由于受到黑格尔的承认思想的影响,强调他人的回应对个体自我认同塑造的重要作用,这确实不容争辩。然而,国家在判断哪些认同需要承认而另外一些认同不需要承认时,仅靠“承认”已经远远不够。泰勒等社群主义者虽然认为国家可以通过政府承认和保护某些受到他人歧视而产生自我认同危机的群体,但就事实而言,当认同和保护这类群体时,会损失其他社群的利益。这样,“对政治的承认必然会限制承认的政治”。[1](P137)在处理不利地位的少数群体的事件时,作为平等尊重的中立性似乎更能贴近现实需要,切实保障少数群体的利益。

阿皮亚的认同理论比社群主义承认理论的又一优势在于,处理全球性问题上的实用性。承认理论紧紧围绕社群展开,社群的价值一目了然,但问题也由此产生。全球化的多元环境使得各自珍视自身利益的社群之间一旦无法达成利益的契合,就有可能丧失对话的基础。因此,当面临社群之外的认同冲突时,“承认”就显得无所适从。而以发展人的个性为目的的认同伦理学则同时适用于小到群体大到世界的多重环境;当把人的发展作为根本目标时,有可能打破社群主义划出的群体之间的壁垒,搭建不同群体、不同国家之间对话的桥梁,为每个人的发展创造社会环境。

当今世界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态势,随着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经济交往的全球化,使得不同的文化及其价值取向紧密地联系起来,频繁的接触使认同冲突和对抗在全球范围内加剧,各种全球性问题频现。利益纷争和价值认同的多元冲突裹挟在一起,恐怖活动和暴力行为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与此同时,在全球化的推动下,相对强势的文化和价值取向从各种渠道侵占弱势文化的场域,使之受到威胁,尤其是本身人口数量稀少的少数民族及其文化传统由于缺乏稳定的受众而面临丧失的危险,这对文化多样性提出了挑战,对生活于不同地区、从属于不同文化认同的人们带来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阿皮亚的个性发展与认同思想对于我国人的个性自由发展与社会认同的建构,也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中国在处理国内、国际问题过程中也面临着多元化认同的冲突。就国内形势而言,多元环境下的个体需要在相互交错、竞争的认同之间做出抉择,实现自我认同的构建与个性的发展。个体的自我发展与国家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多样价值观之间的冲突引起多种形式的矛盾,不仅现实社会中暴力事件频发与之相关,而且在网络环境中也不时出现不同群体之间价值观冲突所导致的“网络暴力”行为。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由不同身份、不同认同所造成的矛盾以紧张的破坏形式展现出来,对文明社会的发展构成威胁。因此,如何处理个性发展与社会认同的关系,对于我国来说至关重要。在这一过程中,国家需要通过构建核心价值观,引导社会认同的塑造,并维护多样性的社会环境,以重塑社会认同的方式促进人的个性的发展。因此,政府需要采取相应的措施,建立与文化发展相配套的基础设施,同时,要大力发展国民教育,为人的素质的提升创造条件,使人做出有利于自身和社会的生活计划的选择。同时,在个性发展的过程中,我们也面临着不同的认同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利益冲突,这就要在同我国宪法和法律以及核心价值观相一致的前提下,采取相互尊重的方式解决问题,促进不同认同之间的交流与理解,促进以尊重为基础的多元化社会的发展。

多元认同理念要求我们尊重并保护不同认同之间的差异,维持它们之间的平衡状态,但这种尊重和理解并不是无条件的。有人试图以自身认同的群体来取代他人的认同选择,甚至以暴力胁迫手段相威胁,严重侵犯他人的权利。这种试图以自身认同同化世界、达成普世认同目标的做法,是与多元价值观的存在相对立的,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破坏和阻碍。因此,多元认同是有基准的,只有不侵害他人的基本权利、并有利于维持良好社会秩序的认同才是合理的,才能在现实生活中被广泛接受,从而构成多元世界的必要组成部分,为个性的发展创造条件。

对于国际社会来说,世界各个国家和民族的交流与合作日益频繁,牵一发而动全身,小范围的冲突与矛盾有可能对世界局势产生影响。尽管这些冲突和矛盾不乏利益的纠葛,但也与不同文化认同引发的分歧相关。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下,中国如何在国际社会发挥自己积极的影响力,这离不开对认同问题的关注。目前,我们对国际关系发展变化的讨论多围绕权力与利益展开,而对认同在国际关系中重要作用的关注不够。事实上,行为体只有在明确了自己是谁、自己将成为谁的前提下,才会做出相应的行为和决定。因此,认同在处理国际问题中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在尊重多样性的基础上,加强对话与交流非常重要。应该认清不同国家间的命运相关性,规范国家间的行为,这有助于国际冲突问题的解决,增强国家之间的合作,有助于在复杂的世界中同呼吸、共命运,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

阿皮亚的认同伦理学也存在着缺陷。个人生活计划的选择固然依赖于个体所处的伦理社会关系,它影响着个体对自身生活的规划和发展方式,但是,阿皮亚单纯从伦理社会环境角度进行探讨,而脱离了社会经济关系的基础,因而未能触及问题的实质。就个体所认同的具体群体来说,它能否在冲突中存在并延续,这受到它所占有的社会资源状况的制约。在社会生活中处于较有利地位的群体的认同,对其他个体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而那些本身势单力薄的认同群体则会相应衰败,这些都不是国家中立性原则所能平衡的。尽管国家能从一定程度上对濒危认同进行保护,但这种保护措施的合法性与有效性却有待深究。阿皮亚的个性理论虽然与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论都关注人的个性,但马克思向往的“自由个性”[4](P108)的未来社会阶段,是立足于对现实社会的经济关系及其发展趋势的深入研究的。在马克思那里,个人是处于社会物质交往关系基础上的现实的人;而阿皮亚虽然力图克服传统自由主义抽象的原子式个人的观点,但他所强调的人与人的关系主要是伦理关系。马克思认为,人的发展不能脱离社会的经济关系,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严重地束缚着人的个性发展,必须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建立与人的自由发展相适应的新的经济关系,使社会生产的物质条件归联合起来的个人所有。只有这样,每个人才能获得自由发展自己个性和能力的现实基础和条件。而阿皮亚则将改善人们的伦理关系作为人的个性发展的基本条件,这是脱离社会经济关系的根基的。尽管阿皮亚一再强调以对话与沟通的方式解决多元认同之间的冲突,但他的伦理认同理论是软弱的。不同群体、不同国家之间的对话固然重要,但是,当世界上的利益冲突和文化分歧造成认同危机、缺乏沟通的现实基础时,如果将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完全寄托于“对话”,就会陷入不切实际的空谈。

[1] 阿皮亚.认同伦理学[M].张荣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2] 穆勒.论自由[M].孟凡礼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3] 阿皮亚.世界主义:陌生人世界里的道德规范[M].苗建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责任编辑 孔 伟]

Appiah’s Thought of Individuality and Identity

Sun Kailin, Li Shumei

(College of Philosoph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Appiah; individuality; identity; multiple world; ethics

The conflict of identities has been threatening peace and stability in the multiple world. How to understand and solve the problems of identity has been a big challenge in our times. To reply to communitarian theory of “recognition”, Appiah founds the ethics of identity. He develops Mill’s theory on individuality development, focuses on people’s interests and individuality, analyzes how identity shape individuals by its ethical function, and puts forward that identity is not only about people “who are”but“who might be”. He takes governments as the main characters which can solve problems of individuality and identities with neutral principle. And also, Appiah proposes to solve the identity conflicts around the world with cosmopolitism, promotes the conversation among different groups, and establishes “the cosmopolitism of conversation”.Appiah’s thought of individuality and identity is useful to the construction of people’s individuality and identities in China, and benefits the solutions of world problems which involves China.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社会认同视角下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建设研究”(项目号:12&ZD006)的阶段性成果。

孙恺临,南开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李淑梅,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天津 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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