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立民
雷蒙德·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关于文化概念的哲学阐释
盛立民
雷蒙德·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整体生活方式
雷蒙德·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的主旨在于对文化的定义及对文化作用的理解。本文通过对“文化”进行关键词解释学的考察归纳出“理想的”、“文献的”和“社会的”文化三种类型,将“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视为其文化理论的基本主张和研究文化问题的根本方法,奠定了文化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石,在此基础上可以更深入地认识文化的实践逻辑。
作为“文化研究”的奠基者和英国新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雷蒙德·威廉斯在重建英国的“文化与社会”传统基础上,通过“关键词解释学”的方法论,围绕着文化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来理解文化概念的内涵,在社会结构的整体变迁中和社会生活的总体性视域下分析文化,把文化界定为“整体的生活方式”。雷蒙德·威廉斯认为,文化的观念是对我们共同生活状况所发生的普遍和重大变化作出的一种普遍反应,文化观念的历史记录了人们在思想和情感上对共同生活状况的变迁所作出的反应,文化内涵的历史性变迁呈现出人类的社会、经济、政治的结构变化。因此,雷蒙德·威廉斯对于文化概念的探究,可以说明其理论在何等意义上称为“文化唯物主义”,并为把握文化与社会、经济、政治之间的紧密联系提供新的视角。
雷蒙德·威廉斯在分析“文化”概念和文化现象时,采用了“关键词解释学”的方法,即从词义的变迁审视生活和思想的变迁。这既是雷蒙德·威廉斯学术思想的重要特征,也是雷蒙德·威廉斯在文化理论方面的重要贡献。关键词解释学的必要性源于概念对于理论的作用。现代社会大多数理论都是从一些基本概念起步的,并且带有这些基本概念的内在构成的理论以及它们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却总被看做当然的疑难问题的固有特征。近代以来,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兴起,都以一定的概念解释为其前提,“概念—判断—推理”成为现代科学的重要形式和内在要求。在这样的知识形式中,概念的清晰性成为一种知识和科学的重要标识。不仅自然科学要求概念的明晰性,人文科学也对概念十分重视,尤其是关键词剖析更成为体系建构的前提性要求。雷蒙德·威廉斯将这种围绕几个词汇把某些社会思想集中起来的方法做了“关键词解释学”阐发,形成了自己的理论范式,从而使得“关键词解释学”与雷蒙德·威廉斯的名字密切关联。
雷蒙德·威廉斯在解释《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的词条选择时指出:“我称这些词为关键词,有两种相关的意涵:一方面,在某些情境和诠释里,它们是重要且相关的词;另一方面,在某些思想领域,它们是意味深长且具有指示性的词。”[1](P7)这些具有指示性的语词意义之变化是对社会变迁的反应,语词的演变所呈现出的是不同历史时期、不同阶层的人们的社会生活经验以及对经验变迁的解读。雷蒙德·威廉斯认为“工业”、“民主”、“阶级”、“艺术”、“文化”是反映工业革命以来社会的经济政治结构变革和文化观念变迁的关键词。这五个词语记载了社会生活变化的影响,表明了社会分化在性质上的转变,记录了人们相关态度的变化,其用法的变化是人们对共同生活所持的具体看法普遍改变的体现,见证着人们在社会生活变迁中思维方式发生的总体变化。雷蒙德·威廉斯通过对这五个关键词的解读和其意义变化的历史剖析,考察它们与该阶段英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结构、社会制度和社会生活的关系,实际上是在考察文化与社会的关系,这亦是对英国的“文化与社会”传统的重建。
雷蒙德·威廉斯指出,文化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词,其复杂性主要表现为其词义演变的复杂性和用法的多样性,一方面在于“文化”一词词义有着非常复杂的发展演变的历史过程,另一方面在于“文化”一词同时被应用于多个领域和学科之中,且在众多学科领域和不同的思想体系中都被看成重要的观念。“文化”作为一个在概念和指涉上都极为复杂的词汇,需要从历史渊源和意义结构上所展现其形成的历史过程和相伴而生的广阔思想运动来理解。雷蒙德·威廉斯没有对上百个文化的定义做辨析和分类,而是从文化不仅体现为成果而且体现为发展矛盾这一点说起,对文化进行关键词解释学的考察,梳理文化一词的历史语义的发展过程。英文中的culture是一个派生于自然的概念,源自于拉丁语“caltura”和古法语“couture”,意指耕作、培育、居住等。在早期的用法中,culture是一个表示“过程”(process)的名词,意指“对某种农作物或动物的照料”。[1](P102)16世纪初,“照料动植物成长”之意涵被延伸和扩展到“人类发展的历程”, 通常意为针对某个对象的教化,并在18世纪晚期成为culture的主要意涵。在culture的词义演变过程中,产生两个显著的变化:一是通过隐喻的方式使得文化的“人为的照料”的意涵变得突出并逐渐变为主导意涵,二是将文化所表示的几种特殊活动过程扩大延伸为一般普通的活动过程。正是从后者的词义演变,“文化”这个独立的名词开始了它的复杂的演变史,使得隐藏的词义有时候相当接近,以至于无法确定各个衍生词义形成的确定日期。作为独立名词的“文化”在18世纪之前不被重视,在19世纪中叶之前也不是很普遍,到了19世纪后半叶却转义为一种自在之物——“文化”。
雷蒙德·威廉斯认为,“文化”(culture)概念由“对自然成长的照管”类推为人类的训导过程,在这一时期经历了四个转变:一是文化从对植物生长的照料变为对人思维习惯的培养;二是文化指称社会整体知识的发展状况;三是文化指称所有的艺术;四是文化泛指包括物质、精神和知识在内的整体的生活方式。雷蒙德·威廉斯指出,在这一时期文化具有相互关联的四层含义:“它的第一个含义是‘心灵的普遍状态或习惯’,与人类完美的观念有密切联系;第二个意思是‘整个社会智性发展(intellectual development)的普遍状态’;第三个意思是‘艺术的整体状况’;到了19世纪末产生了第四个意思:‘包括物质、智性、精神等各个层面的整体生活方式’”。[2](P4)他把“文化”的诞生看作是一种抽象物和绝对物展现出来,而这个过程以一种复杂的方式融合了两种普遍的反应:其一是承认某些道德与智性活动实际上有别于那些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其二是强调这些活动——作为集中体现人类兴趣的领域——其地位不仅高于那些注重实效的社会判断过程,而且它们本身还具有缓冲和整合后者的作用。但在上述这两种意义中,文化都不只是对新生产方式和工业革命的反应,还是对民主政治和阶级革命等新问题的一种复杂而激烈的反应,关涉各种全新的社会关系。
文化概念本身是复杂的,这种复杂的意涵是基于它所表征的复杂关系:一是普遍的人类发展与特殊的生活方式两者间的关系;二是上述二者与艺术作品、智能活动的关系。雷蒙德·威廉斯主张,文化作为一个具有复杂历史内涵的概念,需要区分历史上对文化所进行的三个类别的应用:“第一个是独立、抽象的名词——用来描述18世纪以来思想、精神与美学发展的一般过程;第二个是独立的名词——用来表示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关于一个民族、一个时期、一个群族或全体人类);第三个是独立抽象名词——用来描述关于知性的作品与活动,尤其是艺术方面的。这通常似乎是现在最普遍的用法:Culture是指音乐、文学、绘画与雕刻、戏剧与电影。”[1](P106)第三类用法在时间上较晚出现(19世纪末20世纪初),它由第一类的意涵衍生出来,这指涉思想、精神与美学发展的一般过程的概念被有效地应用,进而延伸到作品与活动之中。
“文化”一词被广泛运用到多个学科领域,并根据学科属性和研究对象选取文化的不同意涵。作为考古学和文化人类学中的重要概念,“一种文化”主要是指这种社会形态下占主导的物质生产,而历史学的“文化研究”主要是从“表意的”(signifying)或“象征的”(symbolic)体系来探讨文化。这代表了对文化的两种典型界定,而二者之间的关系常被隐藏起来,并经常变得困惑难解。在英语中,经过阿诺德对文化观念的强调和阐释,文化观念开始强调知识的优越和艺术的精致优雅,并与通俗或流行的文化、艺术和娱乐相区别,实际上“文化”内涵的界定和区分与英国社会阶层的划分相一致,并在发展中使得人们对“文化”这个词产生敌视。因此,“文化”一词内涵的演变展现了社会文化的发展历程,记录了社会发展的真实历史过程,文化及其衍生词如“亚文化”、“次生文化”等日益受到重视并成为新的研究领域,文化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的意涵持续扩大,彰显了文化与日常生活合流的趋势及其重要性的不断提升。
在对“文化”进行关键词考察并梳理出其意涵演变历程的基础上,雷蒙德·威廉斯归纳出文化的三种类型,即文化的“理想的”、“文献的”和“社会的”存在形态。第一种类型是“理想的”文化。“这种意义上的文化是人类根据某些绝对的或普遍的价值而追求自我完善的一种状态或过程。”[3](P50)根据这一文化定义,对文化进行分析就是发现和描述某些构成永恒秩序或与人类的普遍状况密切关联的价值,这些价值存在于人的生活中或体现在某些文学艺术作品中。第二种类型是“文献的”文化。“这种意义上的文化就是思想性作品和想象性作品的实体,人类的思想和经验以各种方式被详细地记载下来。”[3](P50)根据这一文化定义,作为知性和想象作品的文化存在于和体现在各种类型的实体性文本中,通过文化批评的活动记录着人在社会过程中的思想和经验,从相关的作品中看到人的活动与其所处的传统和社会之间的关联。第三种类型是“社会的”文化。“这种意义上的文化是对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的描述,它表现了不仅包含在艺术和学识中而且也包含在各种制度和日常行为中的某些意义和价值。”[3](P50-51)根据这一文化定义,文化就是体现在人的生活方式中的意义和价值,涵盖了从艺术、学识到各种制度和行为,进行文化分析就必须阐明某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中或显现于外或隐含于内的意义和价值。
雷蒙德·威廉斯着重强调文化的“社会的”定义,认为这种定义方法带来了文化研究中方法论上的变化,使文化研究面向“生活经验”、“生活方式”及人的日常生活。这就扩展了文化分析的范围和界限,将“理想的”文化和“文献的”文化囊括进来。这种文化分析既包括与特定的传统和社会紧密相联的思想性和想象性的作品,也包括社会秩序和永恒价值的构筑与描述,还包括对内含于生活方式中的各种要素进行的分析和探讨。这些内含于社会过程的因素既有构成社会经济活动的生产组织,也包括构成社会基本细胞的个体家庭结构,还体现于表征现实社会关系的制度体系,以及体现人与人之间沟通机制的各种社会关系。因此,这种文化分析关涉的对象范围不断扩大,从“理想的”文化定义所强调的普遍秩序和永恒价值,到“文献的”文化定义侧重的对思想和经验的记载,再到“社会的”文化定义把阐明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的意义和价值作为目标,都涵盖在文化分析之中。通过对这些文化类型的变化模式和发展过程的研究,去探寻文化发展中的“趋势”和“规律”,可以从整体上理解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及相互关系。
雷蒙德·威廉斯对这三种类型文化之间的关系坚持一种整体论的解读,认为在“理想的”、“文献的”和“社会的”三种文化定义中,每种文化类型都标明一个领域而具有独特的指称,不应仅在区分的意义上而应该从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来关注和理解文化,完整全面的文化理论必定要把这些文化定义指称的领域内的事实包含于其中。上述三种定义共同构成了所要描述的“文化”:要寻找各种意义和价值以及关于人类创造性活动的记录,当然不能只局限于艺术作品和思想性作品,各种制度和行为方式也应该纳入视野。因此,必须将文化视为一个真正复杂的综合体,文化是与经验中的真实因素相对应的。完整的文化理论必然包括文化的这三重定义和涵盖这三个定义所指向的领域中的事实:“理想的”文化定义试图把它所描述的过程从它在特定社会里的具体的表现形态中抽离出来,主张人的自我完善就是对人肉体性的反抗和物质需求的拒绝;“文献的”文化定义只是看到文字记录和绘画记录的价值而把这个领域跟社会中的其他人类生活区分开来;“社会的”文化定义把艺术和学习的整个过程或主要部分只当作一种副产品,是对社会现实利益的消极反应。这些看法都是片面的或错误的,所以必须把这个过程视为一个整体并把具体研究和现实中的复杂组织联系起来。
雷蒙德·威廉斯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区分了文化的三个层面:亲历的文化、记录的文化和选择性的传统文化。他指出,进行文化分析时,需要从亲历的文化、记录的文化和被选择的传统文化这相互区分实则有机联系的三个方面入手,正是在反思、辨识、选择、接收、重释的过程中才形成动态的文化传统并构成文化整体。亲历的文化是生活在某个特定时代和地方的人所亲自经历的“活”文化,只能被“亲历者”或“当事人”充分理解和完全享有;被记录的文化(文献文化)具有阶段性特征,将某一时期的从艺术到日常事务在内的一切都包罗其中;选择性的传统文化是经过历史选择和再阐释保留下来的文化,它是联结活文化和某时期文化的因子。[3](P58)亲历的文化和记录的文化通常经过历史选择被保存下来而形成动态的文化传统,选择性的传统文化对于理解三种层面的文化具有重要意义。选择性传统在“亲历的”文化层面创造出一种普遍的人类文化,在“记录的”文化层面上留下了某个特定社会的思想和经验的历史记录,在“选择性的传统”文化层面上是废弃了以往的活文化的大片领地。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中,选择性传统会受到各种利益、社会状况、社会发展以及历史变迁过程的制约,使其倾向于顺应当代的利益体系和价值体系,表现为一个不断进行选择和阐释的过程。雷蒙德·威廉斯非常强调文化的这三个方面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因此文化分析就是“试图去发现作为这些关系综合体的组织的性质”,即“对整体生活方式中各种因素之间的关系的研究”。[3](P55)这与他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对主导、残余和新兴这三种文化的霸权过程的阐释相一致和相呼应。他在强调文化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基础上,把这三种类型的文化相互关联起来并融为一个整体,其中最为关键的是雷蒙德·威廉斯对于“整体生活方式”的重视,克服了以往对于文化概念的静态式的解读方式,把文化放到社会性和历史性视域中,开启了将文化视为动态的“构成性”的活动过程。
雷蒙德·威廉斯根据对18世纪以来的“文化与社会”论争中的两条轨迹——通往以“和谐的完美”为特征的“有机社会”(过去)和指向社会主义乌托邦(未来)——的考察,在《文化与社会》中列举了这一时期英国思想家关于文化的四种特殊定义:作为个体的思想习惯、作为全社会的智力发展状况、作为艺术、作为一个人群的整体生活方式。在此基础上,雷蒙德·威廉斯提出自己关于文化的界定:“文化不仅指智力和想象力的作品,从根本上说文化还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2](P337)“整体的生活方式”构成了文化的本质,人性本身是一个“文化”所包含的“整个的生活方式”的产物。从“整体的生活方式”出发,把文化看成是一种总体性的存在和人的整体的生活方式的展现,这就将人在其生活过程中的所有活动和思想都划入到文化之中,从而拓宽了文化主题的范围,这亦是一种现实生活的轨道。
关于“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定义在雷蒙德·威廉斯的思想发展中展现为一个涵义递进深化的过程。在《文化与社会》一书中,他提出“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界定,并将其作为文化的本质。他还强调文化是日常的,其性质“总是既是传统又是创新的,既是最日常的共同意义又是最精微的个人意义。我们在这两种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既指一种整体生活方式——是一些共同的意义,也指艺术和学习——是发现和努力创造的过程”。[4](P5)雷蒙德·威廉斯强调文化的这两个方面的意义是联结在一起的,意味着文化问题既关乎我们的普遍的、共同的目标,也关乎深层的个人意义。在《漫长的革命》中,雷蒙德·威廉斯进一步完善了关于文化的定义,提出“理想的”、“文献的”和“社会的”文化定义,而“社会的”文化定义把文化界定为“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使文化所指称的范围进一步扩大,既包括生产组织、家庭结构和社会制度等生活方式的构成要素,也包含了由知性和想象的作品构成的“文献的”文化定义,还涵盖了人类生活领域的事实、价值和意义,将“理想的”文化定义包括其中。从雷蒙德·威廉斯对于文化的“整体生活方式”到“特殊生活方式”的界定来看,表明他对文化的思考更深入和复杂了。“整体的”强调的是文化的共同性和普遍性,“特殊的”考虑到了文化的差异性和特殊性,这种差异性既体现在同一个社会的内部,如阶级文化之间存在的冲突、不同群体价值观念的对立,同时也体现在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存在的不同的文化形态。将文化定义为“特殊的生活方式”能够更好地揭示文化在社会和历史中富有活力的积极存在及转变。“特殊的”并不构成对“整体的”彻底否定,差异性只是共同性得以存在的必要前提,强调文化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否定一个社会在特定的时期其文化具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雷蒙德·威廉斯理解“文化”一词逐渐积累的语义范围,虽承认“社会”这个词可能具有同样的含义,但更愿意优先采用它来表示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认为“文化”一词比社会更适宜说明一种整体的人类秩序。文化是“整体的(特殊的)生活方式”,意味着文化是一种“生”或“在”的方式,即人们的现实社会关系与社会活动渗透了意义建构和符号表征。在“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意义上,“文化”作为“社会”的同义词,无疑具有比“社会”一词更多的重要意涵:“首先,文化以与社会这个词不同的方式显著强调了生动的社会秩序机理,通过与内在主观经验的联系而比社会这个词更精密;其次,文化的另一含义是它能表明社会秩序在一个特定领域内的同化作用;最后,文化具有社会所没有的强烈的规范性成分。”[5](P143)雷蒙德·威廉斯认为,文化作为一种过程,在历史上是耕作和培养的意思——它是一种活动,但是社会看上去是非常固定的。同时,文化一词已经被古典主义转变成一种由各种价值和观念组成的永恒不变的整体。为了进一步厘清“文化”与“社会”两个概念之间可能出现的含混和模糊,雷蒙德·威廉斯在《文化社会学》中通过对文化的核心特征的强调,提出了“一种实现了的表意系统”(a realized signifying system)的文化定义。他主张文化内在于一切社会活动之中,把文化实践与人类社会的其他实践活动看作是“嵌入”的关系,指出“作为一种实现了的表意系统,文化的社会组织嵌入在整个一系列活动、联系和机构之中。”[6](P207)表意的文化实践融入到其他实践活动之中,因此文化研究的范围就包括所有与表意相关的实践活动。从这个意义来看,“实现了的表意系统”的文化与“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有其一致性,关注和强调的都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整体过程。
雷蒙德·威廉斯指出,“文化”概念在其发展过程中展示了其复杂性,这与人的现实活动构成要素的复杂性紧密相连,导致在文化研究的发展中围绕文化理论的内容展开争论,一种观点认为“文化”是一个表示“内在”过程的名词,指“艺术和精神生活”的成果;另一种理论则主张“文化”是一个表示一般过程的名词,指示“整体的生活方式”的社会过程和形貌情状。前者对“艺术”和“人文科学”的定义起到重要作用,后者对“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定义起到重要作用。这种对文化的不同理解持续地存在着,每一种意义总是在否认这一概念的另一种用法的正当性,这也是造成文化理论上存在巨大歧难的根源。从“内在”发展的一般过程的意义出发,文化概念被扩展,纳入了描述这些发展的种种方式、种种产物的意义,文化成了一种包括艺术、宗教以及关于意义和价值的种种习俗机构、种种实践的一般类别。它们明显是“社会性”的习俗机构和实践,但又被视为与人们通常称之为“社会”的“外在的”习俗机构与实践的集合体迥然有别,使得“文化”与“社会”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为了区别“社会”与“文化”,通常将“文化”同“内在生活”最易接近的现世形式——“主观”、“想象”以及在这种情况下的个人——联系起来,使得人们对于主观的形而上学和想象过程的重视,“文化”被认为是“人类精神”的最深刻的记录、最深邃的动因和最深层的根源。
在雷蒙德·威廉斯的思想中,文化主要是被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来理解的。他在提及文化一词的现代意义时指出:“在过去,‘文化’指心灵的状态或习惯,或者说一些智性和道德活动,现在则包括了整个生活方式。”[2](P6-7)在谈及同属资本主义的英国和法国的不同文化时,他又指出:“我们显然就必须要考虑那些明显的事情:整体性的生活方式”,“即便是经济因素的决定作用,它所决定的是整体生活方式。”[2](P296)在提及文化所蕴含的社会关系的阶级性时,雷蒙德·威廉斯指出:“文化不仅仅是智性和想象力的作品,从根本上还是一种整体性的生活方式。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两者之间的区别必须从整体生活方式中去寻找,而不能再拘泥于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此类的外在依据,工业生产很容易使此类活动变得千篇一律,但是在其他层面上却存在着重要差别……两个阶级之间的关键区别在于,对于社会关系的本质抱有不同看法。”[2](P337)
雷蒙德·威廉斯将“整体的生活方式”作为文化概念的核心内涵,同他对于文化进行研究的方法和方式密切相关。在研究方式上,他采用关键词解析和经验主义方法来研究文化。他分析了文化一词含义演变过程背后的社会生活的变迁,看到了社会生活整体的变化对人的观念改变的影响,强调文化活动与社会活动的相关性和一致性,并基于对英国社会发展现实状况的经验观察,发现文化的形态及其地位和作用的变化,并以“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来突出文化在当代社会中的作用。
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研究从多视角对“文化”进行了剖析,提出多个关于文化的理解和定义。他在《漫长的革命》中提出文化的三种类型:理想的、文献的、社会的;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从文化霸权过程分为主导文化、残余文化和新兴文化,并指出文化的三个方面:传统、习俗机构和构型;在《文化社会学》中通过强调文化的核心特征提出“一种实现了的表意系统”的文化界定;在《文化是日常》中提出“文化是日常的”论断并构筑了“共同文化”的理想。这些对文化的理解都围绕着“整体的生活方式”这一文化核心内涵展开,都可以统一到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上来。“理想的”、“文献的”和“社会的”文化类型的划分使“文化”从“整体的生活方式”具体化到“特殊的生活方式”,并使抽象的文化概念呈现出具体性和区别性的含义。“文化是平常的”观念从文化构成及其传承方面深化了“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内涵,使指向共同含义的文化具有了创造性,将文化的共同含义和个体含义统一起来,强调了大众的文化权利并指向“共同文化”理想。主导文化、残余文化和新兴文化的“收编”与“抵抗”,使“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显示出动态的和整体的性质。
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概念是雷蒙德·威廉斯文化研究的重心,也是文化唯物主义的核心。文化唯物主义的构建过程是其对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定义不断进行解释和深化的过程。雷蒙德·威廉斯反思了马克思主义“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并进行了重新解读,以文化霸权为工具对文化的整体性结构进行了动态的分析,以“创作实践”为例展示了文化这种特殊的物质生产形式,说明文化的动态过程和物质实践性,阐释“共同文化”的理想和肯定性的大众文化观,使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获得了理论归宿。
[1] [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
[2] [英]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M].高晓玲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1.
[3] [英]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M].倪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4] [英]雷蒙德·威廉斯.希望的源泉[M].祈阿红,吴小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5] [英]雷蒙德·威廉斯.政治与文学[M].樊柯,王卫芬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
[6] Raymond Williams.The Sociology of Culture [M].New York:Schocken Books,1982.
[责任编辑 孔 伟]
A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cept of Culture in Raymond Williams’ Cultural Materialism
Sheng Limin
(School of Philosophy,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Inner Mongolia 010021)
Raymond Williams; cultural materialism; A Whole Way Of Life
The core of Raymond Williams' cultural materialism lies in how to define the concept of culture and how to understand the function of culture.Through the study of hermeneutics of the keywords about culture, it summed up three types of culture, ie, “ideal”, “literature” and “social”.This paper takes “the culture as a whole way of life” as the basis proposition of his cultural theory, as the essential orientations of the research of cultural problems, and as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of cultural materialism.Basing on this, we could understand the logic of the practice of culture further and better.
盛立民,内蒙古大学哲学学院讲师(内蒙古 呼和浩特01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