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国
乐海钩沉Memory
“梦”的净化与升华
——痛悼践耳
■王安国
践耳先生走了!离开他的亲人、友人、学生和许许多多景仰他的音乐爱好者,不带走一根小草,干干净净地走了!安详地定格在他毕生追求的梦境中……
一
尽管这些天我的心情十分沉痛,怀念与哀惋的伤感时时缠绕于心,但一瞥见案头堆得高高的5套(10卷)精装的践耳作品集和回忆录时,不由自主地对着这堆厚重的遗产,从心灵深处冒出这样一句不假思索的独白:“践耳啊!在告别人生舞台的谢幕时刻,你早给自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宽心地一路走好吧!”
践耳95载(1922—2017)的生命历程,简明而清晰地显现在下面几个数字中:18+68+9=95。18年(1922—1940)幼年、少年期;68年(1940—2008)创作期;从处女作《艺术歌曲七首》(op.1),到封笔的《丝路梦寻》(op.45b)9年(2008—2017)暮年期。部分旧作整理、加工,回忆录写作。
享年95的高龄人生,持续68年的创作期,中外作曲家罕见!更令践耳欣慰的是,在他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自己一生全部重要的创作成果以近似“全集”的面貌公开出版:交响曲集(3卷,2002年版),管弦曲集(4卷,2006年版),钢琴作品选(2010年版),声乐、室内乐作品集(2015年版),创作回忆录(2015年版)。上述不同体裁形式的音乐作品,几乎全部都在数十年间先后付诸排练和公演,融入当代社会音乐生活。鉴于他丰厚、优异的创作成果,践耳一生获得包括“终身成就”“杰出贡献”等重要的中外奖项不胜枚举。他的作品以及他的创作思想、观念及艺术成就等,是学者专题研究和音乐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论文的研究对象。更具特殊价值的是,他在阅尽沧桑的晚年以23章数十万字的篇幅,对自己不同时期创作的全部重要作品产生的历史背景、创作过程、乐思来源和表现技法等,连同自己的家族身世、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依从年代顺序“和盘托出”,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迹袒露世人,悉听历史评说。
在他生前的各种评价中,有人认为他的10部交响曲代表中国交响音乐创作迄今为止达到的最高水平,他的人生和创作经历是中国现当代音乐百年沧桑的缩影和写照(杨燕迪);有人认为他每一部交响新作面世的影响力,堪与肖斯塔科维奇比肩,称他是“真正的作曲家”(钱世锦)。与他同时代德高望重的已故音乐家桑桐先生,则用机敏的语言称践耳为“特殊材料”做成,以此赞佩践耳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神和业绩!
可以说,对践耳人品、艺品和终身创作成就,该说的话、该记的事几近充分,该有的分析、该做的评价也大都深入到位。我在提笔写作这篇悼念文字时,萦绕我脑际并不自觉地迫使自己追问的问题是:践耳生于战乱连年的动荡时代,出世时家道已中落,3岁丧父,13岁失母,少时体弱多病,经年咯血卧床,成年后亲历4年严酷的战地生活,33岁前没条件上过音乐学院,以后又置身于长达二十余年不间断的各种“与人斗”的政治运动……在这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是什么因素或条件造就了这位“真正的作曲家”?
二
践耳晚年(2013年)时,曾对自己68载创作生涯,做过如下回顾:
综观这一生,可用一简约的表格来概括:艺术(1940—1945)5年(自学音乐。写艺术歌曲七首);政治(1945—1955)10年(参加新四军。写革命歌曲、电影音乐)。艺术(1955—1960)5年(留学苏联。写艺术歌曲、室内乐、交响诗共17首);政治(1960—1978)18年(包括十年“文革”……);艺术(1978—2008)30年“重头戏”:共写有10部交响曲,一部小交响曲以及交响组曲、音诗、交响诗、室内乐等等20部。
从以上这个表格中可以透视出20世纪下半叶,中国现代历史那半个世纪的来回折腾。”①
回顾我国近现代音乐历史,凡出生在20世纪初叶的中国作曲家,其人生和创作活动无不受到政治与艺术两种因素左右。从1900年9月24日出生的程懋筠(《中国国民党党歌》曲作者)列起,随其后(按出生年代排序)的贺绿汀、刘雪庵、江文也、何士德、王云阶、丁善德、陈田鹤、马思聪、江定仙、王洛宾、李劫夫、郑律成、陆华柏、安波、时乐濛、雷振邦、瞿维、梁寒光、张鲁、卢肃、晓河、马可、宋扬、王莘、张棣昌、李焕之、陈紫、瞿希贤、张文纲、张锐、沈亚威、刘炽、葛炎……②等等,均是在我国近现代音乐史上做出过重要或重大贡献的作曲家。
这批业已先后作古的音乐前辈,如果按师承关系分,可能不完全归属同辈人,但皆出生于1900—1922(践耳出生)年间,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艺术活动都持续到20世纪下半叶或晚期。如若对这一群体中任何一位作曲家的人生和艺术经历稍加浏览,就不难发现,左右他们创作的两大因素——政治和艺术,总是纠结在一起,并在他们各自的音乐作品中,不同程度地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
从出生年代看,践耳是上述同辈作曲家中的“小弟”。同他们中许多作曲家一样,皆具有这特定时代铸就的人生与艺术创作的若干共性,一生免不了身受政治和艺术纠结的折腾。践耳在暮年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这样的总结:“我反思自己这一生,则是从‘革命梦’和‘交响梦’之间(也即政治与艺术之间)不断地来回徘徊、相互交替这一条线来总结经验和教训的”。③(写到这里,需要特别说明,这段出现在“回忆录”结束语中“革命梦”和“交响梦”的提法,早在15年前(2002年5月)就出现在“交响曲集”代自序——《圆梦》的文字中,而非当下聚心合力用语的跟风)。这段话中,践耳将他的“革命梦”和“交响梦”,与人们通常所说的“政治”和“艺术”划了等号。既然免不了与多数同辈作曲家一样的命运,那么,践耳的“革命梦”和“交响梦”是怎样在这时代熔炉中淬炼的呢?
三
践耳青少年时期,目睹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满目疮痍的社会现实,就怀着“革命梦”,决心走革命道路,“不听人劝,不顾生死,毅然投笔从戎去追寻一个火红的梦”。④从此他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融为一体,满腔热忱投入时代洪流,甘做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可以说,1945年践耳参加新四军时的“革命梦”,其内涵主要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是“夺过鞭子揍敌人”“翻身做主人”的政权更迭。新中国成立后至“文革”时期,“一直处在当‘驯服工具’、迷信‘个人崇拜’的状态之中”,⑤造成他长达18年“沉迷太深,盲从太久”⑥的终身遗憾!这一时期“革命梦”的主题,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反帝反修、防止国家变色,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脱胎换骨”的改造,是“超英赶美”、跑步进入社会主义。这些特定时代社会生活的主导内容,构成了一代热血青年纯真的“革命梦”。
然而,“十年浩劫”时期各式人物在他眼前活生生的表演,美丑不分、人妖颠倒的社会万象,根本扭曲和异化了他为之献身的“革命梦”。谬误与真理,迷信与科学,专制与民主,阴暗与阳光长期并存的社会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所寄托的“革命梦”,同时催生他“革命梦”内涵的转变。“文革”结束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改革开放的春风,加快了他从痛苦反省和深刻忏悔中警醒的步伐,助推他彻底破除迷信、砸碎思想枷锁的力量,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自我,也极大地解放了践耳蕴积已久的创作生产力。从此,践耳以喷发的激情,全身心投入交响曲创作,在自觉偿还作曲家对历史和人民欠“债”的同时,圆自己毕生追求的“交响梦”。此后,践耳的“革命梦”与“交响梦”“两梦统一”,⑦用音乐宣示心声,通过作品表达他对“革命梦”全新的理解和精神追求。
他将此后创作的一系列重要作品,全部定性为“忧时愤世之作”!⑧2002年在他80岁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心忧长夜雨魂寄明朝晖”。⑨表明他晚年魂牵梦绕的“革命梦”,其内涵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和对人性真谛的求索。他心忧的是酿成“浩劫”的病根和余毒尚存,担忧人们“好了伤疤忘了痛”,为此,他每部交响曲都摒弃“光明的尾巴”,以凝重、深思的意境或警示的音响造型,表明他对中国社会文明进程的关切。他在交响音乐中强烈呼唤的主题,是对真理和正义的伸张,是对人性和人格的尊重,是对假恶丑的鞭挞和对真善美的褒扬,是对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向往,对人类探索创新精神的弘扬。
这些蕴涵着崇高思想主题的作品,绝非干巴巴的概念演绎,或赶时髦的音响堆砌,而是摒弃说教和功利色彩的一部部艺术精品。他在充分调动和开发交响音乐宽广、深厚、宏大、细腻的表现力,自由而创造性利用中外一切音乐表现手段,探索新的音乐语汇和艺术形式,深度开掘和提升中国传统文化丰富资源的独特品性,出神入化编织富于结构逻辑的音乐材料,实现音乐作品思想深度与艺术精度完美统一等方面,体现出一位成熟艺术家鲜明的个性、高尚的艺术追求和炉火纯青的创作状态。
这些成就是在他原有的“革命梦”彻底破灭,自青年时代萌生并在留学时期一度燃起的“交响梦”,遭遇一次次碰壁、一次次挫折后,痛定思痛,猛然惊醒,并经历重新学习、刻苦磨砺、上下求索、大胆创新的艰难历程而取得的。这一决定践耳终身成就的关键历程,亦是他“革命梦”和“交响梦”在社会生活及创作实践中不断净化和升华的真实记录。
写到践耳终身的艺术成就,不能忽略他自身的音乐才能和禀赋。外表柔弱、性情温良、行事谨慎、不善言辞的践耳,自小痴迷音乐,主要通过大量直观的音响体验,从交响乐队色彩斑斓的音乐音响中,培育了敏锐的内心听觉和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五年的留学经历加之花甲之年的重新“补课”,极大充实了他艺术创新的技术储备。在作品构思、谋篇布局的创意阶段,他依据艺术表现需要,任乐思天马行空,自由驰骋;而在下笔写谱的每个细节,又能做到“瑞士钟表匠”般的精工缜密。彰显人性、直达人心的创作立意,思想深邃、与众共鸣的真切情感,语言新颖、不拘一格的创新形式,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最终圆了他曾长期信奉的“思想与艺术”高度统一的“交响梦”。
四
承上所述,现在可以回应“在这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是什么因素或条件造就了这位‘真正的作曲家’”的问题了。
我认为,践耳先生至真、至诚、自律、至谦的本性,以及对崇高精神境界和精美艺术劳作的毕生追求,是他的内在品质;而中国社会文明进程中思想解放的时代风云,以及丰富的社会生活和灿烂的文化传统,则是催生他思考、转型和滋养他探索、创造的外在动力。内在品质与外在动力的撞击、融合,不仅彻底解脱了困扰他一生的政治与艺术纠结,而且不停地助推他“革命梦”与“交响梦”的净化与升华。
一句话,是他生活的特定时代和执着的人生追求,加之践耳超常的勤奋及独特的个人禀赋,造就了这位值得镌刻在我国现当代音乐史上,让人们永久尊重和敬仰的真正的作曲家。
还令我百感交集的,是朱先生离世的第二天,他的老伴舒群老师,在电话里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的一段话:“践耳和我早已有约,人走后什么都不留。书籍、乐谱、手稿捐给乐团,遗体献给医学研究……”
呜呼!悲哉!痛哉!
践耳这位“特殊材料”做成的“真正的作曲家”,来到世上只为奉献。到了老年,念念不忘的就是“还债”——“还历史的债;还人民的债;还‘交响乐’的债”。⑩中国知识分子正直的良知和强烈的社会责任使他达到舍去人生一切、为“圆梦”而献身的至臻至善境界。他的音乐创作成就和精神境界达到的高度,常人虽难以企及,但这份最可宝贵的遗产当给音乐界和知识分子群体留下深深的思考和启迪。
“人生如梦,如梦人生”。
“有梦之人生,是多姿多彩的,有滋有味的。我珍惜自己的梦”。⑪
如今,此梦已圆,朱先生可以安息了!
①引自践耳2013年5月18日致本文作者的信。
②参照向延生主编《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名录。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③《朱践耳创作回忆录》,上海音乐出版社2015年版,第257页。
④同③,第13页。
⑤同③,第78页。
⑥引自《朱践耳交响曲集》卷一,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页。
⑦同③,第258页。
⑧同③,第260页。
⑨引自践耳2003年12月25日致本文作者的信。
⑩同③,第259页。
⑪两段引语出处同⑥,第17页。
王安国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