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传播学在中国的引入和发展
——基于对三种新闻传播学过刊的文本分析

2017-01-28 07:53方晓恬
全球传媒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过刊传播学信息

方晓恬

一、 导言

诞生于美国的传播学传入中国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1957年,复旦大学新闻系在《新闻学译丛》中翻译过“大众传播”(Mass Communication),将之译为“群众思想交通”;20世纪60年代,中国人民大学张隆栋先生翻译了威尔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也被称为“宣伟伯”)等人写的《报刊的四种理论》,但由于政治原因,传播学刚刚萌芽就夭折了(胡翼青,2004,p.289);“文革”结束后,我国新闻学研究的恢复和传播学的引进,都发生在1978年,这一年被视为重大的转折年代(陈力丹,2009);1982年,美国传播学奠基者施拉姆访华,向中国学者介绍了传播学,讲解传播研究对中国现代化的促进作用。同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以下简称社科院)新闻研究所的陈崇山等学者发起“北京调查”,开启采用计算机抽样和统计分析的受众调查,在实践中推动了传播学受众研究的发展(王怡红、胡翼青,2010)。在一些重要事件、关键人物及学术阵地的推动下,传播学被作为一门学科不断被讨论和推广。如果将1978年视为传播学引入中国的起点,那么传播学在中国的发展经历了将近40年的历程。

对于传播学进入中国,有学者采用编年史、专题报告、学者自述等方式对相关政策、人物、事件等进行了详尽梳理,呈现出传播学引入中国的全面图景(王怡红、胡翼青,2010);有学者从学科建制的角度,梳理了传播学如何在与新闻学的互动融合中成为一门学科,探索了改革开放、“清除精神污染”等政治形势对传播学学科建制的影响(胡翼青,2004;伍静,2011);也有学者从具体概念出发,讨论“信息”“受众”等概念传入中国,如何逐步推动中国新闻业从“宣传本位”向“新闻本位”转换,同时实现传播学的“落地”与发展(张昆,2015;徐桂权,2016)。传播学伴随中国打开国门被引入,对这一话题的探讨,既要从其学科建制的角度讨论其发展与可能存在的危机,也应该放置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结合80年代的时代特征进行考量。“80年代”,可大体视为从“文革”结束到80—90年代转型的历史时段。在80年代,有一种强调与50—70年代历史相“断裂”的意识,也是作为一个挣脱传统中国“闭关锁国”而“走向世界”的开放时期(贺桂梅,2010,p.14)。这一时期中国人对“左”的错误的纠偏,对“发展”与“现代化”的渴望,都是分析传播学在中国的“落地”与发展的重要因素。

现有研究基本勾勒出了传播学在80年代进入中国的历史进程,启发笔者关注“信息”、“受众”等话题,将当时的新闻传播学期刊作为分析文本,进一步考察这段历史的细节和原貌。本文结合80年代的特点,深入分析与传播学进入中国相关的三个话题:“什么是传播学”、“‘信息’与‘新闻’的关系”、“受众调查方法”①。笔者选取《外国新闻事业资料》②《新闻学会通讯》③和《新闻学刊》④三种新闻传播学过刊⑤进行文本研究。三种过刊的主办方复旦大学、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北京新闻学会是当时新闻学术讨论的重地,在80年代都曾以较为开放的思想接受学术启蒙,较早接触并推广传播学。对过刊文本的分析,可以一定程度管窥当时中国新闻学术核心地带对传播学的探索、接受和推广。此外,《外国新闻事业资料》属于较早介绍传播学的刊物;《新闻学会通讯》1983年第5—6期专门刊载了“北京调查”报告,是研究中国受众调查的重要史料;《新闻学刊》创刊起就开展了“信息”与“新闻”的讨论,推动“信息”在中国新闻界的发展。笔者期待通过对三种过刊进行文本分析,辅之以对这一段历史亲历者的口述访谈,在整体历史研究的基础上,深化“传播学在中国”的知识社会史视野。

二、 80年代中国新闻界推动传播学发展三类话题

(一) “什么是传播学”

1978年后,来自美国的传播学进入中国,一些具有海外留学背景或英文能力好的中国学者发挥了早期引介作用。复旦大学地处开放的沿海地区,较多接触西方文化,又有郑北渭⑥、陈韵昭⑦这样的学者,对传播学进入中国发挥了重要推动作用,复旦大学主办的《外国新闻事业资料》成为较早翻译海外传播学研究成果的阵地。郑北渭将华伦·K.艾吉等的《公众传播工具概论》编译成《美国资产阶级新闻学:公众传播》(MassCommunications),发表在1978年第1期上,指出“传播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介绍了“美国公众传播工具”和“民意调查”([美]华伦·K.艾吉,郑北渭译,1978)。紧跟其后是同为复旦新闻系的陈韵昭在该刊第2期发表的编译文章《公众传播的研究》,据考证,两篇译文均出自华伦·K.艾吉(Warren K.Agee)和埃德温·埃墨里(Edwin Emery)等人所著的《大众传播概论》(IntroductiontoMassCommunications,当时译为《公众传播概论》)。这一时期政治形势并非完全开放,对“公众传播”的介绍是打着“美国资产阶级新闻学”的名义,连1980年9月复旦大学新闻系的传播学课程都是打着“西方新闻学介绍”的名义开展的(伍静,2011)。郑北渭在其文章的“译者按”中也公开称“公众传播”是资产阶级新闻学术语,是帝国主义时代垄断资产阶级控制的宣传工具及职能的统称([美]华伦·K.艾吉,郑北渭译,1978,p.10)。

1982年,施拉姆和学生余也鲁由南至北访华讲学:4月21日,二人在广州举办了为期一周的全国“电化教育讲习会”,介绍现代传媒和媒体教育;4月29日,施拉姆在复旦大学做题为“报纸和电视的力量”的演讲,余也鲁利用电视片授课,首次提出了“中国传播学的研究”这个主题;来到北京后,负责财政与科技事务的薄一波副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会见了他们;5月3日,施拉姆在王府井人民日报礼堂举行演讲,当天上午在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召开研讨会,探讨了如“把关人”等传播理论和受众调查方法,讨论了新闻学与传播学的关系;5月5日,二人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做了题为《传播学的发展状况》报告(陈崇山,2012,pp.14-15)。访华演讲中,施拉姆强调传播学是一门社会科学,传播行为是可测量的,具有“客观”“中立”的特点(宣伟伯,1982a)。被如此“更名”后,“资产阶级新闻学”称呼逐步被隐去,传播学开始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发展。施拉姆介绍的传播学内容包括传播学四大奠基人、社会调查研究方法、香农—韦弗的“信息论”、美国广播电视的发展等,这些内容对后来中国受众调查和新闻学界“信息热”的兴起都起到了一定的引导作用,示例如下:

在民意方面(报业同民意密不可分),读者会读哪些东西,不读哪些东西?还有,广播和报纸有什么不同和相同的地方,即研究媒介之间的异同。由于这些社会科学家们的研究,就使得研究新闻学的人,从表面的、本来的研究范围,进入到那些社会科学家要想进行研究的新的领域里去了(宣伟伯,1982a,p.17)。

有两位物理学家——向龙和维福尔,都是在自然科学方面研究回报的。向龙为美国的贝尔电话公司做事。他们想为什么不可以把回报这样的现象应用到社会传播、人的传播上去呢?于是,他们两人开始努力建立一种新的理论——信息论。信息论经过他们两人之手,从自然科学联系到了社会科学。他们主要的目的是想用科学的方法来测量在人群中信息的流通量(宣伟伯,1982b,p.20)。

余也鲁从中国实际出发,探讨了“在中国发展传播研究的可能性”,讲解了大众传播对国家发展和社会变革,以及实现现代化的积极意义:

以后我们要创新,要进行社会改革,可以理出一种原则,作为创新和传播之间的新的理论的建树……可以先设计一个研究,在全国用抽样的方法选择几个乡村或偏远的地方,或者是几个城市,通过大众媒介来推行这项活动,推行以后看看哪些媒介最有效,哪些媒介的信息能够达到最基层。有的地方有效,因为它有电视机,大家看的多;有的地方无效,是因为它没有电视机,而只有报纸或者甚至没有报纸(余也鲁,1982,p.21)。

施拉姆访华之后,《新闻学会通讯》《新闻学刊》开始大量发表关于传播学研究的文章(详见附录中表1),袁路阳发表了《开展传播学研究之我见》《西方传播学概况及我见》,苑子熙发表了《我国传播学研究情况》,徐耀魁发表了《试论中国传播学研究的发展方向》等。这些文章围绕“社会调查”“信息技术”“社会科学”等关键词,将传播学研究进一步细化,一方面将传播学研究与“四个现代化”“八亿农民”“中国的改革”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不断探索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示例如下:

就目前中国的情况来讲,诸如怎样进行社会调查,如何通过传播媒介来普及、推广科学技术,如何更快地推销产品,怎样使信息社会得以交流,如何进一步树立“四化”的信心以及有效地宣传五讲四美等问题,都是涉及社会学的传播学课题(郑北渭,1982,p.11)。

一九八二年会议提出,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结合中国实际,建立起符合中国国情的、有中国特色的新闻学或传播学,使它在“四化”和“两个文明”建设中发挥作用(徐耀魁,1986,p.23)。

曾任社科院新闻研究所所长的孙旭培回忆称,“我第一次看到‘Mass Communication’这个词是日本的内川芳美教授来华讲学,但很多人没有记住他。后来我们(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又接待了施拉姆和余也鲁,施拉姆才是传播学的集大成者,此后传播学不断发展。”⑧可见,施拉姆作为“传播学奠基人”的身份使他的访华之行获得了关注和认可,也使他的讲学内容被中国学者不断接受和讨论。对于传播学进入中国的过程,施拉姆访华有力地推动了其从“资产阶级新闻学”向“社会科学”的身份转换。

(二) 采用现代研究方法的“受众调查”

1982年,由社科院新闻所、首都新闻学会(当时名为北京新闻学会)受众调查组开展的“北京调查”是中国第一次采用电子计算机抽样和统计分析的民意调查(王洪喆,2015,p.41),它引领了中国的受众研究,推动了传播学发展。开展之初,“北京调查”被同行视为资产阶级“盖洛普调查”,但施拉姆访华讲学介绍了“民意调查”及其科学性。据陈崇山回忆,施拉姆与“北京调查”小组成员进行了充分互动,对“北京调查”的兴起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在同施拉姆的座谈会上,我介绍了“北京调查”的指导思想是党的群众路线,即“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通过调查,了解民情,使新闻报道真实反映社会实际,使新闻传播更加切合群众需求。我问:“这是否就是你们所说的反馈(feedback)?”得到施拉姆的首肯。我感到施拉姆和余也鲁对“北京调查”颇有兴趣。于是我和张焕章、孟小平就抽样调查方法的一些问题向他们讨教,得到他们很多有益的指导。比如问到北京市统计局制定的抽样方案,突出职业标色,把全市所有单位按照行业分类抽样的做法对不对?他们是说“可以”(陈崇山,2012,p.16)。

《新闻学会通讯》1983年5—6期刊载了“北京调查”研究成果,即《调查报告专辑》(详见附录中表2),社科院新闻所将专辑复印了一万份,给各媒体、研究机构、高校传阅学习,这份报告也成为很多国外学者了解“北京调查”的重要文献⑨。“北京调查”的重点对象是《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陈崇山解释称,当时广播的听众比报纸的读者数量多,但发起“北京调查”的目的是帮助党报进行新闻改革,因此将重点放在了报纸上。调查广播的听众和看电视的观众数量,主要是为了看报纸读者在受众(读者、听众、观众)中的占比⑩。人民日报社社长、北京新闻学会会长胡绩伟在《结合新闻改革 开展读者调查》中明确指出读者调查与新闻改革的关系:

读者调查一定要配合报纸工作改革,为改革服务。这样,新闻单位就会越来越重视读者调查,支持读者调查。大家会感到开展这种调查工作,绝不是少数几个人在那里故弄玄虚,而确实是客观需求。新闻改革要重视群众的舆论,读者调查就反映了群众的舆论,可以推动党报的工作(胡绩伟,1983,p.4)。

此外,“北京调查”的指导思想其实是扎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群众路线”。1981年5月12日,北京新闻学会(1984年改名首都新闻学会)举行首次读者研究学术研讨会,副会长安岗发表题为《研究我们的读者》报告,重申了这一点:

我国社会主义报纸同读者的关系,是同八亿农民的关系,同广大工人和知识分子以及爱国民主人士的关系,是同三千万共产党员的关系,是同一千多万基层干部的关系。报纸要从思想上、政治上以致实际问题上为读者服务,引导读者正确地观察问题、分析问题(安岗,1981,p.2)。

尽管“北京调查”以新闻改革为背景、以“群众路线”为指导,但它对于传播学的推动、引起国外学者关注的根本原因却在于其采用的现代研究方法。《调查报告专辑》中专门刊登了《电脑首次为新闻界服务》,重点突出了计算机在调查的抽样和统计中发挥的作用。“北京调查”引起美国著名传播学者、斯坦福大学传播系教授罗杰斯(Everett M.Rogers)的注意,他与赵小妍、潘忠党、陈明德在1985年于《传播研究》(CommunicationResearch)上共同发表了文章《北京受众研究》(TheBeijingAudienceStudy),认为“尽管西方的一些理论和实践仍在中国存疑,但‘北京调查’标志着西方社会科学的科学理论和方法论在中国大众媒介领域的出现”(Rogers et al., 1985)。

“北京调查”在中国传播学发展史上有着重要作用,其一在于它较早实践了传播学中的研究方法,运用统计方法和计算机技术进行调查,不仅实践了美国实证主义传播学的受众研究,也在“技术”运用和方法层面向“现代化”迈进了一步;其二在于“北京调查”及随后兴起的受众调查推动了中国受众研究发展,“受众”开始作为一个新的概念进入新闻传播学范畴内,从重视“传者”过渡到重视“受者”,实现了“宣传本位”向“新闻本位”的转变;其三在于它间接推动“信息”概念在中国的发展。从《新闻学刊》关于“信息”的文本中可见,新闻改革使“受众调查”与“信息”勾连在一起,调查研究的结果往往督促新闻行业在改革中不断向客观的“信息”看齐:

回顾自1982年以来新闻界进行的一系列读者、听众、观众调查,不难看出,这一评价反映了社会各界,各个层次的大众对我国新闻界的普遍看法……为什么我们的新闻工作不能满足广大群众的各种需求?为什么人们同声感叹“反映我们的呼声太少了”?问题的症结就是“信息的单向流通”(曾美云,1988,p.21)。

本文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对党报目前存在的收集与分析信息的三种组织形式,进行了解剖……作者提出的改革设想是,重新结构信息网络,调整通讯员队伍,与党和国家的其他信息系统相连接,建立纵向与横向的分析信息的固定组织,分析手段科学化和严格的管理(高钢,1987,p.29)。

(三) “信息”与“新闻”

施拉姆访华讲学介绍了香农—韦弗的“信息论”,加之西方传播学研究被引入中国,新闻界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与传播学密切相关的“信息”了。郑北渭在1981年12月全国新闻研究工作座谈会上专题介绍传播学时,称“传播是一种人际符号信息交流活动”;1982年居延安引用“信息论”专门讨论了“消息”与“信息”的区别;1983年“信息”和“信息量”被列入复旦新闻系研究生入学考试名词解释(伍静,2011)。1983年,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访华,《第三次浪潮》等未来学著作涌入中国,“信息热”在中国迎来高潮,中国新闻学界也开始充分探讨“信息”与“新闻”的融合。1984年开始,《新闻学会通讯》发表近十篇相关讨论文章(详见附录中表3),如袁路阳的《信息·新闻·新闻事业》、卢惠民的《信息·新闻·新闻信息》等。当“信息”进入新闻领域,出现了这样一些研究倾向:

近年来,随着信息论、控制论等综合性的基础理论引进社会科学领域,在新闻学术研究和新闻工作日常用语中,也经常运用“信息”这一概念。但是,在目前能看到的文章、学术性讲话中有两种说法值得研究:一是把“信息”和“新闻”两个概念完全等同起来,模糊了两者的区别;二是把新闻学引进“信息”的概念贬为学西方“赶时髦”,并认为讲“信息”就是超阶级观点(卢惠民,1984,p.17)。

当时正值新闻改革,新闻界期待对“文革”中作为“阶级斗争工具”的“新闻”进行改革,回归新闻本位,“信息”的引入提供了一个突破口,故此有学者直接将“信息”与“新闻”画等号。这种争论在20世纪80年代一直存在,《新闻学刊》自1985年创刊,就成为探讨“新闻”与“信息”关系的阵地,一些学者通过文章对谈、争鸣,不断对新闻领域中的“信息”进行界定。周长新发表《论新闻与信息》称,“新闻是一种诉诸社会传播的新近变动的事实的信息”(周长新,1985,p.9),何新明发表文章《也谈新闻与信息》进行反驳,认为“新闻”和“信息”是有区别的,他提出了“新闻信息化”概念:

所谓新闻信息化,是从指导思想上来说,要明确树立“新闻报道的主要任务是传播信息”的新观念;从报道内容上来说,要迅速及时地传播各种新信息,摒弃那些过时的、无意义的、一般化的东西,使新闻中包含更多的信息量;从报道方法来说,要多写“信息型”新闻,少写“工作型”新闻(何新明,1987,p.64)。

贺伟又发表《对“信息新闻”的质疑》,认为“信息新闻”的概念会给新闻工作者造成误会,认为新闻有“信息新闻”和“非信息新闻”之分,他强调:

信息是一切客观事物运动状态、特征的陈述或反映;新闻则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也即是客观事物新近运动状态、特征的反映。这就是说,新闻是信息,但不是所有的信息都是新闻,而是信息中的新信息,即客观事物新近运动状态、特征所反映出来的信息(贺伟,1987,p.77)。

这些争鸣和对垒文章反映出当时学界对于“信息”这一新概念产生的诸多困惑,但争论的主要目的是将“信息”引入新闻界,实现与“新闻”的融合。当时的学者普遍认为,“信息”有着客观的、可测量的、科学的含义,而“新闻”正应该向这种“客观性”看齐,才能摆脱“阶级斗争工具”的属性。这些学者潜意识里认为“信息”是价值无涉的,不包含任何意识形态的色彩,“新闻”只有向“信息”看齐,才能反映社会现实。

但如同前两个话题一样,在充分学习和吸收“信息”新概念的同时,当时的新闻工作者也在积极探索其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关联。范东生在《信息传播与历史唯物论——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信息传播的思想》一文中,从“传播工具的物质技术属性”“信息传播的社会形式”、“传播工具功能的多样性”三方面讨论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信息传播的论述,并总结称“以历史唯物论的观点理解社会信息传播系统的基本结构和性质,才能全面认识传播系统的作用和功能”(范东生,1985,pp.3-4)。此外,新闻改革依旧是这一话题讨论的重要背景:

报纸要及时为读者提供大量准确可靠的信息,就是我们报纸改革、新闻改革的重点之一。最明显的事实是,打倒“四人帮”、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全国各地,从中央到地方,各行各业,出现大量的各种类型的报纸,而且发行量激增,报刊之间也出现了非常激烈的竞争。各报刊在竞争中努力改进通信手段,尽可能地多向读者传播各种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说,许多报纸在改革中提出以新闻改革为突破口,提出新闻的“短、新、快、活、广”,实际上也是向读者及时提供准确可靠的信息在业务改革上的一种体现(黄光晓,1984,pp.21-22)。

三、 80年代传播学进入中国的特点

80年代传播学进入中国,是一个由很多关键政策、人物、事件综合推动的结果。本文所分析的三个话题,并非各自独立,而是由当时的新闻改革勾连在一起,在相互推动中发展。施拉姆访华讲学,在介绍大众传播的同时,也介绍了“民意调查”和“信息论”;尚处于萌芽中的“北京调查”小组成员得到了施拉姆的指导,实践了美国实证主义传播学关于受众研究的部分理论和方法;“北京调查”的结果使新闻改革有了明确的方向,通过引进“信息”使“新闻”变得更加客观、科学。通过三种过刊文本的分析,可以发现,这一引入过程具有“引入路径美国化”和“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两个特点。

在传播学进入中国的路径中,除了施拉姆访华,很多其他途径的“传入”与“引入”也都是美国化的。《新闻学会通讯》上刊载了19篇与美国学者交流的文章。具体来看,美国斯坦福大学新闻系主任布莱特罗斯夫妇和美国明尼苏达新闻学院院长克莱因访华,向中国学者介绍了美国新闻学研究与社会学的充分结合,以及传播信息如何影响受众;夏威夷大学新闻系主任约翰·卢特教授和夏威夷东西方中心新闻研究所研究员吉姆·里克斯德来华讲学,介绍了美国发生在报业的技术革命,及其如何推动传播事业和社会的发展;美国加州州立大学Chico分校大众传播系教授祝基滢应邀在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同北京新闻学会调查组的同志座谈,详细讲解了美国的舆论调查方法。斯坦福大学传播研究所、夏威夷东西方中心传播研究机构都系施拉姆所创,上述学者在研究重点上与施拉姆创立的传播学是相承的,他们来华讲学内容进一步深化了中国学界对美国实证主义传播学的认知。

此外,一些赴美留学、访问和参会的中国学者也在引介传播学的过程中发挥了作用。郑北渭早年曾赴檀香山施拉姆东西方中心传播研究所学习,1982—1984年间在《新闻战线》上发表10篇“传播学简介”系列文章;居延安1981年在《新闻大学》上发表《记夏威夷国际传播理论讨论会》,1982年在《新闻大学》上发表《记美国国际传播协会第32届年会》;张保安1981年在《现代传播》上发表系列《美国新闻教育散记》;袁路阳1984年在《新闻学会通讯》上发表《美国斯坦福大学传播系印象》。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早期译介美国传播学研究成果的学者或有着留学背景,或英文能力很好,但当时中国新闻界仍有数量众多接受马克思主义新闻教育、英文能力不强的工作者和学者,这就引出了传播学进入中国的另一条路径。据孙旭培回忆,“当时具有英文阅读能力的学者并不多,早期很多传播学词汇的翻译来自于香港和台湾。最初对于‘Communication’的翻译就是跟着香港的,我们将‘新闻所’改成‘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是跟随香港中文大学的。台湾有一个远流出版社,出版了一些中文传播学著作,台湾政大教授李瞻先生组织给大陆赠书,给主要新闻院系都送了书。”对于当时英文能力不强,没有办法直接阅读西方文献的学者而言,当时港台出版的关于传播学的中文著作(包括译著),扮演了美国主流传播学传入中国的“二传手”。

80年代的中国新闻学界,在接受传播学的过程中并非全盘接受。从范东生的《信息传播与历史唯物论——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信息传播的思想》、田学祥的《调查研究是无产阶级新闻学的基石》等文章中均可看出,当时的新闻学界始终在探索马克思主义对传播学的指导,在积极探寻本土智慧。以“北京调查”为例,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

调查研究,是我们共产党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基本方法。毛泽东同志生前经常谆谆教导我们要“向社会作调查”,提倡各行各业的同志都要对客观实际作系统而周密的调查研究,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养成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思想作风,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的工作作风(安岗,1983,p.1)。

此外,一些接受马克思主义新闻教育的工作者也在本土实践中汲取了智慧。陈崇山回忆自己早年的新闻实践称,当时的知识分子要扎根基层群众。新闻行业要求新闻工作者在农民中培养基层通讯员。她在《萧山报》任记者期间,培养过一个仓库保管员,他反映“丰收季节粮食保管不力,被老鼠啃噬”的问题,她鼓励该保管员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写出来,这篇读者来信引起了极大关注,进而引发当地“保护粮食”行动。这使得陈崇山在此后的新闻实践中,始终致力于深入群众发掘新闻。

80年代的中国新闻界就是这样一面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另一面积极学习西方的理论和方法,在一条近似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道路中不断探索着传播学的发展路径。无论是三类话题的探讨,还是两个特点的呈现,都离不开80年代这个特殊的改革年代。刚经历完“文革”的中国,一方面面对百废待兴的社会,对“发展”存在一种渴望,另一方面对于“左”的错误的恐慌,使学界向往一种客观、中立的“学问”。施拉姆介绍给中国的传播学实质上仍旧是美国“传播与发展”的主流范式,但将学术研究与社会改革联系在一起,并冠以“社会科学”的名义,很能满足80年代中国对“发展”和“科学”的渴望。王维佳(2014,p.16)曾指出,“自80年代开始,中国新闻学界的知识分子迫切希望完成一个任务,是为新闻操作设立一套逃离本土历史实践之上的‘范式’。这一时期,一个广泛的共识快速地建立:新闻实践只有排除‘政治干扰’和‘人的因素’,并在新的科学规律普照下才能‘走上正轨’。与当时中国社会的其他领域一样,新闻界改革的第一步也是思想上的‘正本清源’,并以新的‘科学’理论来改造实践”。

特殊的历史年代使这一时期的新闻界在接受传播学时,带有一定“去历史化”的问题。从当时的过刊来看,当时对传播学诞生于美国的军情背景和战略意图的认知是缺失的,这样很容易忽视“新知”背后裹挟的西方价值观。当时的学界过度看重传播学的“社会科学”名义,以及其对“现代化”的意义。雷迅马(2003,pp.4-8)曾指出,“现代化概念的诞生,是一种用以帮助美国推进、引导和指导全球变迁的办法。现代化是一种意识形态,通过‘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佐证美国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进而将第三世界国家吸纳进美国为中心的全球体系中”。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和80年代的终结,传播学的实践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开始更为密切地与市场结合,这正使“重返80年代”变得更有意义。笔者期待通过对重要史料的发掘和对亲历者的访谈,尽可能还原历史,探查80年代中国新闻界接受传播学的特点,可能存在的不同发展路径,对反思当下传播学发展形成进一步的启示。

注释

① 笔者通过对本文选取的三种新闻传播学过刊分析,辅之以对同时代其他新闻传播学刊物的考察,以及对亲历者的访谈,总结出这三类话题在当时被较多讨论,并推动了传播学的发展。

② 《外国新闻事业资料》是复旦大学新闻系内部编印的资料,本文查阅到了1978年到1979年前4期的文章。

③ 《新闻学会通讯》是北京新闻学会会刊(内部资料),本文查阅到了1981年到1989年的文章。

④ 《新闻学刊》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和中国新闻学会联合主办的新闻学术刊物,本文查阅到了1985年到1988年的文章。

⑤ 陈力丹(2009)在《不能忘却的1978—1985年我国新闻传播学过刊》中,将这三种刊物称为“过刊”,本文也借用这一称呼。

⑥ 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研究员姜飞(2012)在《中国传播研究的三次浪潮——纪念施拉姆访华30周年暨后施拉姆时代中国的传播研究》中记述了对郑北渭的访谈:“郑北渭老师1952年获得美国艾奥瓦州立大学新闻学硕士,应复旦大学王中教授邀请回国效力。80年代赴檀香山施拉姆的东西方中心传播研究所。1983年,在‘清除精神污染’的背景下,传播学被批判为‘否定阶级斗争’,已经向国外发出邀请函的上海复旦大学国际传播学研讨会被迫停开。用郑北渭老师的话来说,一气之下在1986—1987年间来到了美国,之后再也没有接触过传播学。”

⑦ 根据姜飞(2012)对陈韵昭的访谈:“陈韵昭老师曾调侃自己说:‘她自己是把西方的传播学叼到中国,又吐出来。’香港城市大学祝建华是陈韵昭的得意学生。”

⑧ 根据对孙旭培的访谈。

⑨ 根据对陈崇山的访谈。

⑩ 根据对陈崇山的访谈。

安岗(1981):研究我们的读者,《新闻学会通讯》,第11期,2页。(过刊)

安岗(1983):我们要有向读者、听众、观众调查的浓厚空气,《新闻学会通讯》,第5-6期,1页。(过刊)

陈崇山(2012):施拉姆的理论对我的指引,《新闻与传播研究》,第4期,14-18页。

陈力丹(2009):《不能忘却的1978—1985年我国新闻传播学过刊》,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

范东生(1985):信息传播与历史唯物论——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信息传播的思想,《新闻学刊》,第3期,3-4页。(过刊)

高钢(1987):党报信息系统的现状与改革,《新闻学刊》,第5-6期,29页。(过刊)

贺桂梅(2010):《“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何新明(1987):也谈新闻与信息,《新闻学刊》,第1期,64页。(过刊)

贺伟(1987):对“信息新闻”的质疑,《新闻学刊》,第5-6期,77-78页。(过刊)

胡绩伟(1983):结合新闻改革 开展读者调查,《新闻学会通讯》,第18-19期,4页。(过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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