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艾
黄艾: 赵老师,您好!我们知道,2013年和2014年您先后获得北美批判传播学组织UDC和国际传播学会ICA的两项大奖①。到目前为止,除了美国的麦克切斯尼教授,您是传播学界第二位拥有这两个奖的学者,可以说,您的研究同时得到国际批评与主流传播学的承认。您反对中国传播研究中“东方与西方”“中国与世界”简单的二元对立,您自己的研究也力求跳脱于狭隘的割裂中西方的线性史观,能否请您从方法论的角度谈一谈,您是如何建构起整体的、系统化的理论视角的?
赵月枝: 我认为,之所以能构建起一个整体的、系统化的分析框架,主要包含三方面的因素。第一,是国内教科书里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第二,是日常的、民间的、直觉的、人文历史的、联系的和运动的常识;第三,是在西方的学术训练,尤其是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潮的综合与批判吸收。
讨论方法论必然要谈到认识论的问题。我在国内接受教育阶段,初中、高中和大学政治课中都有着丰富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知识,即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这套理论的历史视野以及整体的观点、联系的观点和运动的观点,是我最重要的认识论和知识社会学基础。
20世纪80年代以后,尤其是新自由主义崛起以来,在意识形态上,反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很流行,但从认识论的角度,我不认为有其他的视角比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更全面、更丰富,更能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实际上,即使在西方,即便是在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原则持有批判态度的人中,也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是最好的一套认识世界的方法。可惜,现在的初级教育中,思想品德课的内容变得很狭窄、肤浅;在大学教育中,马克思主义也被庸俗化,基本的辩证唯物主义和认识论的理论体系被抛弃,变成了教条的说法,这不但本身就远离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而且对一代人的思想和学术成长产生了不可挽回的影响。就好像本来是营养丰富的食材,因为厨师没有做好,而上菜的服务员口是心非或态度不热情,使客人反感,从此对这些本来是最好的东西再也不感兴趣,同时,又用一些营养不健全甚至有害的垃圾食品来补充。对我来说,初中阶段的学习已使我形成了最基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虽然我们很容易批判教科书的内容有教条和简单化的问题,但是,这些基础理论作为学术启蒙是非常重要的。当年接受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于我而言,仍然保持着鲜活的力量。当然,这可能也与我碰到很有水平的政治课老师有关。我至今还记得几位政治课老师在讲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时的生动场面和这些课程内容是如何吸引我的。有人说政治课的内容要靠死记硬背,但我觉得,这是一套自洽和有机的知识,一旦听懂了,理解了,掌握了,就变成自己的了,不需要去死记硬背。
第二个因素,以前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中国传统思想和来自民间的直觉对我的学术思想和思维方法的形成也有很大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甚至把这点放在西方的学术训练之上。在我们常说的儒释道这三家中,可能道家的思想对我影响最大。我的老家浙江缙云在历史上就是道教圣地,我出生和长大的农家院子就叫“道坛”。道家思想中富有辩证的阴阳关系和主客关系以及联系的、运动的看待事物的方法。同时,我也深受佛家的思想影响。我的家庭中,我的奶奶从小吃素念佛,有一位姑奶奶早就看破红尘,做了尼姑,村里有祖上为她建的尼姑庵。我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一都去这位姑奶奶那里拜年。我不敢说我懂多少博大精深的佛教里包含的哲学思想,但佛教的基本观念对我认识世界还是产生了影响。实际上,没有必要上升到佛和道这些思想体系层面,以直观和悟性为特点的东方智慧,其本身也是强调运用整体、变化与联系的观点去分析世界万物。
第三个重要的因素是,在我来到加拿大以后,我所接触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潮,从我比较早就接触的世界体系理论到后来一直感兴趣和跟踪的自主马克思主义理论。世界体系理论讲究长时段看问题,其核心强调从整体的角度看待世界的发展,强调不能割裂不同的政治经济体系间的关系,追究“东方”和“西方”在何种特定的历史语境下形成和分化。
从辩证法来看,中国和世界的关系是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但是在西方主流社会科学的脉络里,尤其是在实证社会科学、结构功能主义的社会科学中,“整体”与“部分”的关系经常是被割裂的。到了“现代化理论”那里,线性逻辑占据主流话语,这种线性逻辑硬生生地把西方放置在历史发展的前沿,把中国等非西方地区置于历史发展的末梢。加上把“民族国家”作为分析单位,进而陷入“方法论民族主义”的偏颇,就此产生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思维定式:“英国资本主义可以发展得这么好,美国资本主义可以发展得这么好,中国为什么不可以发展得这么好?中国为什么不可以发展得像美国一样?”如果从辩证的、动态的和整体的视角进行分析,我们就可以看到,中国之所以这样,美国之所以那样,是因为两者在整个世界体系中处于不同的位置,美国经济之所以发展成这样,缘于它在世界体系中的霸权地位。美国这样,中国那样,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这两者之间是相互联系的,这是最简单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思维。但是主流的社会科学与此相背离,它以民族国家为单位,剥离纵向的历史背景,把中国和美国进行横向比较。所以,最令人遗憾的一种认识论,实则正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所批判的机械的、静止的和割裂开来的认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关注是“过程关系”,即在具体的历史过程中,在事物彼此的联系中,包括具有内在关系的矛盾中,理解世界。虽然思考需要有“范畴”,但我们不能用两个静止的范畴来进行线性思考。
黄艾: 说到“范畴”,记得在您的《传播与社会》一书中,有篇关于意识形态“范畴”的文章,一些学生觉得读起来非常不易。
赵月枝: 那是我在1992年出版的最早的学术文章,来自我博士资格考试的六个答案之一,把从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关于知识生产和意识形态与话语问题梳理了一遍。你说到有人觉得难,那是因为读者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实际上,负责我的这个领域考试的教授对我说,因为这篇文章是我这样一个博士生试图搞清楚这一领域的基本文献,我试图理解这个概念之演变的过程,对其他学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所以我的文章是好懂的。因此,他多年来一直把我的文章当做研究生课上有关意识形态这个问题的必读文章。
我对“意识形态”这个“范畴”之演变的“过程关系”知识考古使我有机会补充和完善在国内学到的哲学和文艺理论基础。实际上,如何把自己从中学时代就接触的马克思主义丰富和发展为全球史视野和后现代语境下贯通中西方,既能观照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又能观照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是我一直在努力做的功课。比如,经典马克思主义以生产为中心、从商品这一概念切入,强调阶级分析、关注社会革命。在后现代语境下和全球分工体系中,如何处理生产和消费、现实和话语、革命和改良的唯物的、历史的、辩证的关系?如何在阶级政治和性别、族群、国族、宗教等身份政治的互动或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中把握社会变革的主体性问题?在信息或符号资本主义时代,如何处理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关系?对中国来说,如何处理马克思有关“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述,进而面对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问题上或明或暗的东方主义,甚至种族主义和冷战意识形态遗产?还有,如何在自己的研究中关照全球与地方、理论与实践、制度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关系?
有人或许觉得我的研究思路特殊,甚至难懂,而于我,这是我学术道路的“自然”发展。当然,当年留学被公派到加拿大,又瞎撞进入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传播学重镇西蒙·弗雷泽大学,是我的幸运。我的思路之所以特殊,甚至“难懂”,是因为那些当年早已列入教科书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常识及中国人原来习以为常的、从整体视角分析问题的方法,被西方主流的、现代化的实证社会科学的思路所肢解和边缘化了。由于这种思路反而变成主流,进而以去历史化和去政治化为面目的新自由主义“常识”成为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我们这种方法论就变得特殊和困难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正本清源,在后现代的语境下,在更加深入的东西方交流的条件下,重新激活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从唯物历史观的角度来看,东西方的文化交流一直存在。比如, 一方面,“启蒙”和“法国革命”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在特定地点发生的事件;另一方面,从全球史的角度来看,这些事件又是世界性的。同样,虽然资本主义起源于英国,但“资本主义的崛起”也是一个世界性的事件,一旦在英国出现了,它的扩张性逻辑就决定了别的地方无法重复它的历史,而只能在它所限定的条件下运作。
黄艾: 我们理解,正是基于这样的一种唯物史观,您跳出了“东方与西方”二元对立的逻辑,以整体的、联系的观点辩证地思考“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您的研究既包容了全球化视角,又根植于中国的实际问题,那么您是如何将全球研究视角与中国现实问题进行有机统合的呢?
赵月枝: 刚才我们谈到了中国与世界的互构关系,世界与中国本身就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两者之间不存在二元对立的关系。因此,以一种整体的、全球史的视角进行思考的话,中国的问题实际上是世界的问题,而世界的问题一定包含“中国”这个部分。所以,主流学术中的“西方理论、中国例子”是一种悖论和被西方话语霸权误导的学术模式,它缺乏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视角。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能够更为全面深刻地认识到世界本质,认识到世界是处于不断的运动和变化之中。如果总是希望“今天的中国”要和“昨天的美国”一样,断裂式地、孤立地看待世界的问题,是会受到各种挫折和打击,而且会使自己因为囿于这样的视角而走进认识论的误区,而一旦认识论前提是机械的、割裂的和去历史化的,你的问题意识一定也是这样。马克思主义传播学者和自由主义传播学争论的一个隐性前提就是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批判传播学派强调,中国的问题是世界资本主义问题的一部分;自由主义学者一方面以西方经验,尤其美国经验为理论基础,另一方面又认为中国的问题就是中国的问题,他们不愿意反思美国经验为何成为“普世理论”的基础,更不愿意将中国的问题放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加以分析。实质上,这种难以沟通源于认识论上的差异:一种是历史的、唯物的、辩证的;而另一种是唯心的、去历史化的和机械的。因此,回到认识论问题,梳理清楚“你怎么看世界”的问题,这是最基本的出发点。当然,政治立场与认识论也是相互影响的,但是,在许多情况下,深层的问题在于认识论。概览全局,如果我们今天还是在一个“中国落后、西方先进”“中国为何不可以像西方那样”,在假定前提里做学术,那就说明学术殖民主义的影响有多深了。
此外,现有的论调常因陷入线性的现代化框架而出现如下表述:城市是先进的,农村是落后的;城市是文明的,农村是愚昧的。实际上,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城市与农村并无先进与落后之分。纵观中国革命史,中国农村也并非是落后和愚昧的。受共产国际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中国革命早期进行了城市暴动,工人被认为是最先进的群体。然而,当时中国的工业并不发达,工人阶级的数量并不可观。客观上,到城市里“受剥削”已经是比农民更好的命运了。反而是中国的农民,因他们受剥削受压迫的程度最高,使他们具有最彻底的革命精神,因此成为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讲,至少在中国革命的历史叙述中,农民并不是落后的象征。当然,农民并不是天生地、自然而然地就有革命性和先进性,革命实践离不开组织和意识形态动员工作,而这正是人的主体性和主观能动性的体现。
黄艾: 毋庸置疑,城乡关系是中国乃至世界现实问题之中最为突出的、最为重要的一组关系。您基于宏观的、整体的视角考察这一现实问题,探颐索隐、钩深致远,您是如何理解全球背景下城乡关系发展历史脉络的?
赵月枝: 我是先有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后有世界体系理论和全球史视野,其后在这些大框架里通过学习阿瑞吉、林春、吕新雨、严海蓉等人的分析,而开始丰富自己的知识体系的。从世界体系的角度分析,全球资本主义崛起的过程是城市剥夺农村的过程,它与资本家剥夺工人的过程互为表里:工人来自哪里?不正是圈地运动使农民丧失了所有的生产资料而成为“一无所有”的工人吗?因此,分析劳资关系,也一定要带有城乡关系的视野,没有这个视野,就是用割裂的方法看问题。
众所周知,英国在早期的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通过向全世界众多地域进行殖民,向海外输出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从“全球”角度来讲,英国和欧洲是“城市”,世界其他地方是“农村”,是英国资本主义得以输出过剩产能和转嫁危机的地方。美国之所以能在早期发展农业资本主义,开拓大规模的美国式农场,有些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有:对土著居民土地的掠夺;对黑奴的残酷剥削和压迫;大规模的海外移民;通过垄断和金融资本的政策,支撑美国农业资本主义的发展。然而,所有这些都是不可持续和不可重复的。中国面临不同的历史语境和现实问题。中国走自己的道路,意味着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和社会关系、建立平衡互哺的城乡关系。的确,农民作为一个群体在社会中的比例已经被大大缩小,但总人口数量依然非常庞大。关注农民自我生存问题,农村社区共同体的维系问题,破解城乡二元结构,促进城乡协调发展,是中国面临的大问题,可我们的传播学对此没有给予充分关注。
因此,作为一个学者,首先需要面对现实或国情,其次要有学术道义和担当,不要一厢情愿地、教条化地拿别人的理念去研究别人的问题。
黄艾: 的确,传播的现实问题往往内嵌于多种历史文化因素和各种纷繁复杂的社会力量相互交汇、冲突和建构的场域。您曾经在著作中提出(赵月枝,2011),“主流中国传播研究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和精英民主政治诉求、现代化理论框架和工具理性导向和新自由主义‘政治无意识’,在完成了为传媒商业化和消费文化的流行提供学术合法性的‘光荣使命’后,已无所作为”,联系到您方才所谈,您是否认为中国的传播学研究应当坚持自身学术立场和学术思想呢?您认为当下传播研究中有哪些理论局限和现实困境?
赵月枝: 与我前面谈到的认识论立场相一致,首先需要指出,没有既定的和本质主义的“自身学术立场”——任何学术立场和思想都是具体的和历史的。改革之初,许多人放弃了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引进美国的主流传播学,有那时的立场原因和历史逻辑。有意思的是,在加拿大为国内编撰第三版中文百科全书传播学分卷国际传播分支的过程中,我在西蒙·弗雷泽大学图书馆翻阅资料时看到,在西方传播学的理论体系里,更具体地说,在牛津大学出版社于1989年出版的一部四卷版《国际传播百科全书》里,明确列出马克思、毛泽东和非洲20世纪著名反殖民主义思想家弗朗茨·法农等人对传播学的贡献,而中国共产党的群众路线、延安的整风运动也均被认为是重要的政治传播实践(Barnouw, 1989)。今天,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中国的传播学面临一系列问题:学科官僚化和考核过度、理论碎片化和书斋化、学术历史断裂以及因传播研究本身的产业化而一方面缺乏学术想象力,另一方面工具理性化,甚至研究生教学也因从属于导师完成学术项目的需要而偏离了教书育人的目标等。前面所谈的整个研究领域对中国社会基本的城乡关系问题的边缘化,则是理论与现实脱节、西方中心主义与城市中心主义依然主导中国传播研究的表现。针对这些问题,也得益于我自己的特殊条件,我在试图通过发展超越东西方二元对立和政治经济与文化研究断裂的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的同时,在教学方面尝试创立了中加全球传播双硕士学位项目,在科研方面通过创办河阳乡村研究院,探索跨文化、跨学科、全球到村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学术模式。
黄艾: 的确,您不仅是教育理念的先行者,更是不遗余力推动教学改革的实践家。我们知道,中国传媒大学与加拿大西蒙·弗雷泽大学于2013年9月联合启动了全球传播双硕士学位项目的合作计划。该项目实施四年多来,在推动国际化人才培养方面积累了宝贵经验,在中加两国的传播教育界引发广泛关注和重要影响。2014年,因其在跨国教育合作方面的卓越创新,全球传播双硕士学位项目更是荣获了加中贸易理事会(Canada China Business Council)颁发的教育卓越金奖,旨在表彰为促进中加在科学研究、学生招生、教育人才交流、跨国教育机构创新合作等领域所做出的卓越贡献。现在,各个国家举办的双学位项目名目繁多,不胜枚举,培养质量可谓良莠不齐。能否请您谈一谈,开办这一双学位项目出于何种考量?这个双学位项目与其他的双学位项目的明显区别在哪里?它践行了何种教育理念与创新?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一项目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赵月枝: 中加全球传播双硕士学位项目是由中国传媒大学和加拿大西蒙·弗雷泽大学合作主办的新型国际化研究生人才培育项目,自2013年启动招生以来,成果丰硕。这个双学位项目与其他项目的明显区别在于,我们有一个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视野和教学实践理念。应该说,这个项目是加拿大与中国,我所在的学院与中国传媒大学学术交流水到渠成的结果。在宏观方面,我之所以能推动这个项目,得益于西蒙·弗雷泽大学作为西方批判传播学的重镇与中国源远流长的学术关系。学院的创办者、北美批判传播政治经济学重要奠基人达拉斯·斯迈思早在1971年年末就到中国研究意识形态和技术政治问题,成为中外新闻传播学交流史上的重要事件。在改革开放初期的1983年,我还是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一名本科生的时候,当时西蒙·弗雷泽大学传播系系主任、马尔库塞的学生威廉·里斯(William Leiss)和罗伯特·安德森(Robert Anderson)教授就访问了北京广播学院。当然,我并不知道这次访问,而斯迈思的历史性访问更是成为中外传播研究的“史前史”,长期不为传播学者所知。由于各种巧合,我到这个学院留学,并遇上了斯迈思,因为他的“自行车之后是什么”的问题意识而把中国道路问题当做自己的学术问题,而我读硕士第一学期,上的第一门课就是安德森教授的“传播、发展与技术转让”。到了21世纪之初,两校的国际交流增多,更得益于现任中国传媒大学校长胡正荣教授在学院做访问学者期间开展一系列学术交流的铺垫。
具体到这个项目的设计,我们有一些基本的考量。首先,基于培养学术和专业人才的基本理论和学术批判素质的需要,也是我看到在加拿大,一些人花了七八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攻读博士学位,可是找不到相应的学术研究工作现状的考虑,我们把项目定位于相对高端,但短平快的硕士阶段;其次,通过两所学校同时招生,也即中国传媒大学面向文科所有专业的学研一年级招生,西蒙·弗雷泽大学向除中国大陆之外的全球招生,并给中国传媒大学最多一半的名额,我们在保证为国内培养人才的前提下,招收到最国际化的学生群体;同时,与一般的合作办学不一样,更与英国等地方专门为营利而大量招收中国学生,甚至为这些学生开设几乎没有本国学生、数额多到四五十人的“国际传播”硕士班,以至于有学生在拿到硕士学位后,也没有多少机会真正与教授有深度交流的情况不一样,我们把项目的最高人数上限定为20人,而且除了任课老师,每人都有中方和外方的指导教授,也就是说,我们不是研究生班;再次,我们以“同班”的形式,让学生在一起,在两边都学习一年,一起上核心课程和组织一些课外活动,包括在两个国家各有起码80小时的实习。这就保证了每位学生都有机会与另一个文化体系产生“碰撞”和深度交流。对许多来自欧洲、美国和其他亚非拉国家的非加拿大和非中国学生来说,他们会先后与加拿大和中国这两个不同的文化体系“碰撞”;与此同时,因为彼此在一起深度接触两年,学生之间也有“碰撞”,可以互相学习——通过与“他者”的互动和互构,形成自己的跨文化主体性;最后,由于我们的项目在中加都有选修课和个性化的实习和论文,学生也能有机会和空间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黄艾: 的确,“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不仅是一种理论分析框架,更是一种教育理念上的突破与创新,您一直强调,您所说的“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中的“跨文化”是“transcultural”与“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和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中的“跨文化”有不同的意涵,能否请您具体谈谈这个“跨文化”的内涵以及它在中加双学位项目的教育实践中的具体运用?
赵月枝: 如果说,其他两个概念只从文化的角度,甚至文化本质主义的角度看两个既存文化或个体间的传播与交流问题,我们这里的“跨”的概念首先强调“转化”(transformation)的意思,而且是用来修辞的,指前面所讲的传播政治经济学所基于的世界体系视野和全球史观。从严格的学术研究角度来看,狭义的世界体系理论与“全球史观”并不一样,但这里我不展开论述。不过,泛泛而论,我们这个项目出来的学生对资本主义体系的历史和现状,尤其是对当下正在进行的全球权力转移过程,是有宏观的分析和把握的。我不是说学生们都必须以核心课程所讲的为“政治正确”,或像我经常开玩笑那样,成为社会主义者,但是,我们这个项目第一年在加拿大的两门核心课程中,第一门就是对资本主义与传播权力关系的批判,第二门则是传播与社会正义问题。许多学生,尤其是中国传媒大学过来的深度受到了新自由主义“去政治化的政治”无意识影响的学生,在加拿大这边学一年下来,往往认为自己的认识高度和“格局”变大了,好多学生甚至认为自己的“三观”被改变了。
同时,与我在上面所说变化的认识论相一致,我们的学术框架强调不同文化体系在具体世界历史过程中“碰撞”而产生新的社会和文化形式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与国内某些有关传播政治经济学“只批判,不建设”的脸谱化甚至污名化的介绍不同,我们的历史观是能动的,强调能动的社会力量改变历史进程的可能性。在文化层面,我们的基本学术立场是: 既挑战“文明冲突论”所隐含的文化本质主义,也反对文化相对主义,而强调文化是在交流中不断转型与变化的。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国,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理论与中国的实践相结合,产生了毛泽东思想。具体到学生个体层面,我们希望学生不仅掌握既有的知识,而且是通过这个项目的学习,形成自己独特的跨文化和批判的主体性。不管在什么国家,从事什么职业,这个独特的、有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能力的主体,才是这个项目真正的“成果”。与这样的教学理念一致,2016年暑假在缙云举办的“传播、文化与全球南方”暑期班,也体现了这种“跨文化”的理念。这里,跨文化不一定是跨国境的——而可以包括跨越城乡之间和知识分子与农民之间。知识分子到乡村做研究,并不仅是农民给知识分子提供研究素材,或是给知识分子得到农村现状的信息,还希望知识分子在这个研究过程中反思自身与农村的关系、与农民的关系;同时农民也通过与知识分子的交流,获得自己的主体意识并建立起文化自信。
黄艾: 我了解到,在这个双硕士学位项目启动之初,据说您所在加拿大西蒙·弗雷泽大学的传播学院里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说这是一个商业化的项目,而一些批判学者则认为,您本身是做批判学研究的,就不应该与相对高学费的“计划外”项目有任何联系,更不应该办这种看起来非常有实用性的项目。甚至于,一些带有冷战思维的西方学者质疑道,与中国的大学合作办这个双学位项目,会不会影响“我们西方”的学术自由呀?请问您是如何坚持自己的办学理念和初衷,排除外界的阻力和重重困难,保证这个项目顺利开展的?
赵月枝: 前面我讲到,办这个项目是两个学校多年交流的结果,而且我所在的学院从斯迈思开始就非常关注中国的发展。当然,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回顾双学位项目的启动之初,我们也遇到了一些压力和阻力。实际上,这个双学位项目对于实施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挑战。但我认为,不能只在嘴上喊着“国际化”的口号,却不在自己的教学中真正地进行实践。在课上讲国际传播甚至批判国际传播秩序的不平等是一回事,真正办起一个国际合作教育项目,是另一回事。
如前所述,个体是能动的,可以创造历史的,但又只能在现有的条件下。在这里,我也完全可以用跨文化政治经济学框架解释所遇到的困难。在被新自由主义化的加拿大教育体系内,以中国学生为主的国际本科生教育是学校的摇钱树,学校通过收取外国学生高于国内学生三倍的学费,来补贴由于福利社会的缩水而导致的公共教育经费削减和维持相对较低的国内大学生学费。后者对社会稳定非常重要。几年前,魁北克就因大学学费增长而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学生抗议。与本科相反,加拿大硕士生和博士生教育基本没有被商业化,或者说其程度远远落在其他西方国家后面。在我们学校,国际国内研究生交一样的学费。由于政府不会拨款支持新的研究生课程,我要办这样的一个双学位项目,只能是“计划外”的自收自支项目,这意味着,我们这个项目的学费比普通研究生要高。对我们学院里某些自以为是维护教育的公共性和非商业性的同事来说,办起这样的项目,就是迎合了新自由主义市场化的趋势。
当然,在学术上,也会有同事对中国学生来得太多有顾虑。毕竟,在语言和基础理论上,尤其在问题意识上,中国的学生申请者,尽管智商很高,往往比不过本国学生。更何况,在最初阶段,带中国学生比带加拿大学生更费劲,一般西方教授,即使在学术立场上看起来很进步,在教学实践中,也不是都有知难而上的国际主义精神的。当然,种族主义和冷战思维也不是没有影响,尤其是在政治和意识形态非常强的传播领域。有访问学者在旁听老师讲课的时候,因为听不懂,喜欢把老师的讲座录音,拿回家听,这在国内很正常,可在国外,人家就开始私下半开玩笑,把你当做中国国家派来的密探了。
最后,在学校不增加师资力量的前提下办这样的项目,也有担心教授工作量增加的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学校高层对这个项目非常支持。在经济上,办这个项目,学校也不是一开始就希望收支平衡,而是把它当做一个国际合作创新项目和标杆项目来支持的。这个项目不仅有学校特批的开办费用,包括给中国学生的奖学金,而且一直是受学校补贴的。具体到我所在的学院,如前所述,毕竟也是当年有斯迈思的学院,至今也还是一个有一定的国际主义意识的地方。这个项目终于在充分讨论和论证的前提下,不仅办起来了,而且我现在也基本把项目的管理交给了一位来自埃及的年轻学者,就说明了一切。更重要的是,不但我们招收的加拿大本国学生和国际学生很优秀,而且,中国来的学生也非常争气,他们几乎一年内在理论水平和方法论方面脱胎换骨,许多转型为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者。毫不夸张地说,虽然学习强度非常大,在分析问题能力、学术严谨性和写作方面,这些学生在一年里受到的训练可以说是受用一生的。现在办到第四年,中国学生的名声就非常好了。项目取得的成就,也反过来不仅慢慢改变了学院少数教授当初的看法,而且使普通硕士生课程感受到了挑战,这就是一个促进现有系统反思,进而引发可能变革的过程。对西方学者来说,教中国学生既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提供了一个改变自己的知识结构的可能性。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面对挑战和接受变化。否则,字典里就没有“保守”这个词了。
相比之下,西方的学生到中国,从学习到生活,面临的挑战更大,国内的教授从教学方式到师生关系,更需要调整。而不同学生间的互动,包括一些难免的“摩擦”,在特定的条件下,也成为学生自我教育、发展跨文化和批判主体性的最佳案例。当然,有时也有某个学生因为文化上缺乏敏感性而把另一个学生搞哭的情况,更有西方学生到中国后,因为各种问题,需要我作为项目主管进行沟通协调,等等。我们是跨国和跨文化传播的学者和学生,深知传播的重要性;我们又是政治经济学者和学生,对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有深刻理解;同时,在后现代的语境下,我们对阶级、性别、种族、宗教、民族主义等各种文化身份认同的复杂交错状态也有深刻的反思。在项目的运作中,我们尽量学以致用,在办学过程中体现反思性。这几年下来,我感觉办这个双学位的课程是检验许多传播理论的最佳实践,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最享受的教课体验就是教这个项目的学生。
在这种跨文化互动中,我欣慰地看到学生们的巨大进步,包括在就业方面的成功。在国内,由于毕业生在国际政治经济方面非同一般的理论高度,他们的历史和批判视野,尤其是他们通过这个项目在认知能力和综合素质方面的整体提高,使这些毕业生成功进入了央视、人民日报、湖南卫视、商务印书馆、中宣部等重要单位任职;在国外,毕业生无论是继续读博,还是到研究机构和新媒体机构、国际红十字会等非政府机构任职,都有很好的前途,从而实现了项目设计之初为媒体、大学、政府、公司、非政府组织输送高水平复合型人才的培养目的。
由于我同时在浙江缙云建立了河阳乡村研究院,学生在研究和文化体验等方面更是有了别的国际合作项目所没有的机会,也即我所倡导的“全球到村庄”的整体学术体验。比如,首届学生中,有四位国外的学生加入我的“全球到村庄:传播研究如何落地”的中加联合调研项目,并在我的指导下,把自己的论文进一步深化,发展成SSCI文章发表。第二届学生中,华裔学生刘希洋(Hatty Liu,加拿大籍)在2016年日本福冈召开的国际传播学会(ICA)年会传播历史研究分会上发表的《幽默与哈贝马斯:法国七月王朝时期的讽刺与公共传播,1830—1835》(HumourandHabermas:ProblematizingsatireaspubliccommunicationinFrance’sJulyMonarchy, 1830—1835)一文,获得多位传播学界顶级评审的好评,在双盲评审中获得最高分数,被授予“传播史研究最佳论文奖”。这是国际传播学会首次将这一奖项颁发给硕士研究生。更令我欣喜的是,她毕业后,成为商务印书馆所属的WorldofChinese英文杂志的记者,并在自己的新闻实践中践行我的“全球到村庄”理念。当她找到我,表示希望采写一篇关于农村电商的文章,而且就这个问题写出长达8页的深度封面文章,并在文章结尾处提炼出电商改变了村庄,但村庄的社会关系也改变了电商的认识时;当我读到她以师姐的身份,带着项目第三届的两位“老外”学生实习,一起登上一辆从北京到承德的绿皮火车,把车厢当做中国下层民众“流动的公共领域”来观察和报道时,我真的感觉我的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框架已经内在于她的方法论了。我不无得意地把这些文章与西蒙·弗雷泽大学的校长和自己学院的同事分享。而来自西方和亚非拉的学生在对中国的认知方面的变化,更是我所关注的。正因如此,2016年10月,我把项目第三届学生中的国外学生带到了我的家乡,让她们有了整整一周的文化体验。从观摩官方和民间文化活动到逛美食节,从学做缙云烧饼到龙泉青瓷,就像我一直向这些学生强调的那样,在中国,在课堂上学习固然重要,了解社会也许更重要。2017年春天,我收到一位项目参与者——在中国传媒大学学习的意大利学生的一封邮件时,我条件反射,原本以为是反映问题的,一看才知道,这是这位学生在中国的心路历程以及如何通过这一年改变了自己对中国的看法的感想和感谢。我不但被深深地感动了,而且觉得自己办这个项目的所有付出,甚至委屈,都是值得的。我相信,是参加双学位项目的学生们所取得的进步和成长,是项目所取得的成果,最终将证明这是一个有益的尝试。也正是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视野的魅力及其实践性和应用价值所在。
黄艾: 您曾提到,中国的传播学教育虽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已取得了蔚为壮观的成绩,但其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也是不容忽视的,尤其是西方中心主义和媒介中心主义的局限无一不困扰着传播学教育的发展。而您的传播学研究却体现出鲜明的研究主体性,这一点不仅在您的著作论文中得以呈现,在您的课堂教学中亦是“授之以渔”。能否以您的亲身学术经历谈一谈中国的传播学教育如何才能真正“去西方中心化”,培养起学生的批判的、跨文化的主体性?
赵月枝: 批判主体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不仅是开启学生的研究潜力和旨趣的钥匙,也是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和自主研究精神的基石。在进行教学实践和学术实践过程中,我从来不机械地传授知识,我反对学生用死的教科书框定自己的思维,而是把教学当做开启学生的智力和主体性的重要手段,强调培养学生自己的问题意识,培养学生有机的、完整的世界观,并确立自己的学术主体性。
中国传播学教育要真正地“去西方化”,就必须培养学生的问题意识,让他们关注现实生活,并学会运用批判的学术手段积极分析现实中的“真”问题。但是,要培养学生形成一套完整的、有机的认识世界的思路并不容易,需要对学生进行完善的通识教育和方法论教育。然而,国内很多高校在这方面的教育实践亟待完善。如果学生在本科阶段和研究生阶段接受的是一种教条式的、僵化的、急功近利的,甚至把学生当做科研劳工的教育,而不是接受良好的通识教育和严格的学术训练,那么将很难培养起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有机的知识体系和鲜明的学术立场,这样的学生很难有自己的问题意识和判断能力。
所以,我非常重视教学实践,也重视在日常生活的互动中让学生发展自己的跨文化和批判主体性,让学生积极地思考自身所处的位置,把学生学到的知识转化为有机的知识,运用知识考古的方法架构起他们的理论框架和分析问题的框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培养起学生的学术主体性。只有这样的教育教学实践才能真正地“授之以渔”。
注释
① 这两个奖项分别为民主传播联合会(UDC,Union for Democratic Communication)2013年度达拉斯·斯迈思奖(Dallas Smythe Award)以及国际传播学会(ICA)2014年度C.埃德温·贝克奖(C. Edwin Baker Award)。
赵月枝:《传播与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分析》,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Erik Barnouw(Editor-in-Chief),InternationalEncyclopediaofCommunication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