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颜伟,马全会
(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天津300350)
论苔丝悲剧的社会性及其三重主因
李颜伟,马全会
(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天津300350)
《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悲剧的成因,迄今已有道德悲剧说、性格悲剧说以及偶然性说、必然性说等各种解读,但导致悲剧的根本原因则是社会性因素。道德伦理观念的保守落后、实力阶层对法律制度的掌控、教会与教士的虚伪冷漠及其对民众思想的愚弄和牵制才是酿成苔丝悲剧的三重社会性和本质性动因。就主因而言,苔丝之死悲在实力阶层掌控下的强大社会宗法律例,而不在位卑言轻的底层家庭或个体。可以认为,在当时的社会生态环境下苔丝悲剧无以避免。
悲剧成因;工业化;物质主义;意识形态;法律
托马斯·哈代(1840-1928)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最后一位,也是最著名的一位小说家。他勇敢挑战当时英国不公正的社会制度与虚伪的道德伦理,对它们带给人类自然情感与正当意愿的压制进行了无情的鞭挞,而《德伯家的苔丝》(1891)便是表达哈代思想的一部经典之作。
女主人工苔丝·德伯的悲剧反映了19世纪末英国农民的普遍命运,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的色彩。苔丝为供养家庭,被迫奉父母之命去与富户德伯夫人攀亲,不幸被其子亚雷·德伯设计奸污并怀上身孕。苔丝在孩子夭折后,到一家奶牛场去做挤奶女工,并与安玑·克莱相遇、相恋。她在新婚之夜向安玑倾诉了自己的过往遭遇,不但未能得到丈夫抚慰,反见他远走巴西。苔丝父亲去世后,一家人居无定所,亚雷乘虚而入。苔丝再入亚雷的罗网,却又要面临安玑心生悔意,恳求苔丝破镜重圆。心力交瘁的苔丝怒杀亚雷,并被处以绞刑。
小说自1891年发表以来广受关注,苔丝悲剧更因其强大的震撼力驱使着众多学者与读者对其成因做出种种推测,社会悲剧说、性格悲剧说以及偶然性与必然性统一论等不一而足,莫衷一是,人们探索苔丝悲剧成因的脚步从未停歇过。
事实上,事物的发展往往是错综复杂的,苔丝之死也并非只是某种单一力量作用的结果。社会、家庭和苔丝本人无不对悲剧的发生负有责任,但毋庸置疑,苔丝之死在根本上乃是一出社会悲剧,体现着英国工业革命过程中人类与其社会生态之间的强烈冲突。在此种环境下,来自下层阶级的乡下少女苔丝自然而然地成为受害者。作为资本家,邪恶的亚雷受到伪善的宗教和不公的资本主义法律体系的庇护,强奸少女却不受制裁。而虚伪的资产阶级道德歧视失身的苔丝,安玑在得知苔丝肉体不纯洁后直接将她抛弃。正是当时的社会背景使苔丝家庭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愚昧无知的父母加上繁重的家庭负担,使苔丝逐步踏上了不归路。
从某种程度上说,英国工业化时期是一个物质与观念在发展步调上严重脱节的畸形时代。当时英国社会物质财富空前丰富,物质文明水平引领整个欧洲。然而与这一繁荣景象颇不协调的是,英国社会在宗教与伦理道德观念方面却尚未脱离顽固保守的传统窠臼,体现出相对物质发展的明显滞后。
特别是在性道德方面,英国转型社会对男女持双重标准——它一方面要求女人在婚前纯洁无瑕,另一方面却对男人的性行为毫无限制。女人一旦失去贞洁,便要背负无德与堕落的沉重罪名,忍受被整个社会抛弃的结局。
就这部小说而言,苔丝遭恶少亚雷奸污,原本当属富裕阶层恃强凌弱残暴行为的受害者,但却被人们视作正统道德所不齿的堕落女子。在这种情况下,舆论同情总是站在身为丈夫的男性一边,这才导致安玑·克莱本人也深感屈辱并抛弃苔丝。“如果说以亚雷为代表的社会暴力和恶势力给苔丝造成的主要是肉体的伤害,那么以克莱为代表的传统势力给苔丝带来的却是更为可怕的精神摧残。”[1]不得不说,这种虚伪冷酷的男女二元道德观念乃是苔丝悲剧的一重显在社会原因。
安玑·克莱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带有社会转型期新旧价值观念更替过程中的明显两面性。“克莱在作品中是资产阶级虚伪道德的体现者,在他身上既有一定的开明思想,也保留着传统的道德偏见。”[2]他厌恶都市繁华生活,选择到农场工作,但实际是为未来成为农场主准备知识和经验;他不在乎苔丝出身低微,与她相恋并向其求婚,不排除是因为他看到这个吃苦耐劳而又聪明能干的女子,日后定能对其事业发展襄助一臂之力;尽管他曾经赞美苔丝:“那个挤奶的女工是一个多么鲜亮、纯洁的大自然之女呦!”[3]110但面对新婚妻子的坦诚相告,他却无法释怀于她不是处女的事实。
他看待苔丝的态度之所以出现如此彻底的反转,是因为他对“纯洁”的衡量依然沿袭着传统的价值判断标准。“对于苔丝来说不幸的是,他对于‘纯洁’与‘贞操’的观念是传统而狭隘的,他将其等同于生理的童贞。”[4]按照这个标准,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就存在“女性遭遇奸污罪在自己”的荒谬逻辑。与之对照,安玑也曾在新婚之夜向苔丝讲述他自己的放荡经历,朴实善良的苔丝毫不犹豫地选择谅解。她以为温存体贴的安玑也一定会饶恕她过去的遭遇,然而他的反应却出其所料,无论如何都不原谅她。她拼命挽救二人间的爱情与婚姻,却遭到对方狠话相拒:“不要说啦,苔丝;不要辩啦。身份不一样,道德的观念就不同,哪能一概而论?”[3]214这句话暴露了安玑人性中伪善冷酷的一面,令读者不禁发问:一个传统伦理观念如此根深蒂固之人,何以能做到所谓平等对待其他阶层,特别是社会底层?安玑对苔丝的冷酷无情与日后苔丝情感崩溃、屈服于亚雷的纠缠不休和最终愤然杀死亚雷都有着最直接的关系。由此可见,英国社会转型期冷酷虚伪的道德观念正是最终导致悲剧的一重主因。
在当时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法律制度以承认和维护剥削阶级的权力与利益为基础。富家子弟亚雷奸淫少女却无须受到任何法律制裁,而苔丝却必须为杀死这一恶人而付出生命代价。“总体而言,我们可以看出,这部作品较为集中地反映了法律的不合理,表明了哈代对当时法律制度的批判态度。在他的笔下,正是因为这些不合理的法律制度才根本上导致了女主人公苔丝的悲剧命运。”[5]在造成苔丝悲剧的多重因素中,偏私一方的法律制度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这部小说向世人提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遭到亚雷奸污的苔丝如果可以寻求到法律的保护,令作恶者罚当其罪,那么悲剧是否仍会发生?其实,无论对这一问题作何解答,都不影响小说对这个问题的清晰说明,那就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法律,在本质上始终以保护有产者的利益为使命。苔丝出身贫苦农民家庭,人微言轻,根本不在法律保障之列。唯其如此,亚雷才敢于对她肆意蹂躏,纠缠不休。他拥有大笔财富,并享有相应的社会地位与社会资源,其走向神坛的成功揭示出一个显见的道理——无论苔丝如何刚强坚毅,都无法抗衡强大的有产阶层。正是在不公正的法律保护下,亚雷才得以在玩弄女性的同时布道神坛,在这样一邪一正、截然不同的两个角色间转换自如,游刃有余。
当他再次遇到苔丝时,心中占有苔丝的邪念不禁再起。他便放下信仰,再入下流。心意顺遂的亚雷对自己的一句调侃,说得轻轻松松,甚无顾忌:“我本来以为,我是在山上礼拜,现在我却发现,我还是在林中供奉!哈!哈!”[6]376亚雷之所以敢于说出此番言语,其底气主要来自当时资本主义法律对恃强凌弱行为的偏私袒佑。然而,同样还是这套曾令亚雷逍遥法外的法律,却对复仇的苔丝大举围捕,务必将其绳之以法。参与包围苔丝的一个警察的话语,生动地描述出了当时兴师动众的景象,“我们在这块平原上,一共有十六个人。并且全国都发动起来啦”[6]458。亚雷作恶无人问罪,苔丝复仇则必须加以惩罚,不惜“全国都发动起来”。两相对比,个中深意不言自明。概而言之,畸轻畸重的法律制度乃是苔丝悲剧的一服强力的催化剂。
在西方历史上,宗教总是同道德伴生,共同构筑起一个社会的道德伦理生态环境。“在西方道德发展史上,人们习惯将宗教比作道德,宗教成为人们道德行为的最高标准及审判者,人们的思想及行为也受到宗教的规范约束。”[7]同时,对于蒙受不幸的社会底层来说,他们常会指望借助神力去改善生活状况,其结果便是,现实越残酷,他们便越寄希望于宗教。这种情况同样出现于哈代笔下的工业化英国。
虽然基督教倡导博爱的思想,但也不免为实力阶层所利用,为他们肮脏龌龊的行为披上一件冠冕堂皇的合法外衣。苔丝的痛苦经历正是对宗教布道者虚伪冷酷与表里不一的极大讽刺,而亚雷·德伯则正是一个借宗教掩护的伪君子。他以商业暴富,代表靠财富撑腰的新兴工业资产阶级。他心怀肉欲,设圈套占有了苔丝的肉体。论常理,其当属受人鞭挞的道德沦丧者之流。
然而不无讽刺的是,一个如此道德败坏之人居然摇身一变,走上神坛充当起人类的精神导师。作为传教士,他到处教育别人要守德从善,爱邻律己。哈代在书中对此有一句言简意赅的评价:“他这时候与其说是洗心革面,不如说是改头换面。”[3]281
更加讽刺的是,他竟引用《圣经》里的典故为自己的不齿行为辩护,狡辩苔丝对他进行了诱惑:“你为什么又来诱惑我哪?我没看见你以前,我很有一番决心,不过你那两只眼睛和你那两片嘴唇儿——太厉害了;真的,自从夏娃以来,再也没有人有过你那迷人的嘴唇儿!”[6]376亚雷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底气十足,俨然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放荡女人手下的受害者。借助财富,他完成了从奸污良家少女的无良恶少到满口博爱仁慈的神职传教士的华丽转身。宗教在实力阶层手中,竟被利用为摧残妇女的理论借口。
哈代痛恨英国社会的陈腐观念以及教会的种种陋习与虚伪。他在小说中安排了苔丝不顾教会律例,私自给孩子洗礼的情节,被指责为亵渎上帝和蔑视教会。苔丝在孩子夭折后请求牧师以教会仪式加以埋葬,却遭无情拒绝。基督教允许恶人赎罪,而以拯救苍生为使命的神坛教士却将一个根本未涉世事的婴孩拒之门外,其真实面目由此可管窥一斑。无可否认,教会与教士的冷漠虚伪、表里不一也是构成苔丝悲剧的无形却巨大的推手。
事物的发展往往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苔丝的悲剧也不例外。英国男权社会的二元道德准则及其对女性的歧视、法律制度的阶级属性及其袒护有产者的不公正本质、教会与教士的伪善与冷酷无情都对悲剧的发生负有直接责任。
英国社会转型期,资产阶级经济实力的日趋强大使其得以成为社会生活中的话语权力主导者,从而有条件利用宗教、法律和道德来为本阶级的利益服务。在此种环境下,来自社会底层的乡下少女苔丝便无可选择地成为转型期社会制度的受害者。亚雷作为有产者和实力阶层的一员而为伪善宗教与不公正法律体系所庇护;他强奸少女却可以既不受舆论谴责,也无须承担法律责任。与之相比,受害者苔丝却为当时贞操观所不容。尽管她对丈夫安玑坦诚相告,丈夫依旧毅然决然地抛弃她。无辜的底层少女并未因其诚实的品德而受到应得的社会同情与认可。
苔丝之死无疑是个悲剧故事,悲在19世纪末英国社会转型期道德伦理生态的冷酷,悲在教会与教士的虚伪,更悲在资本主义法律制度的偏袒与不公。
[1]陈艳玲,冯子函.浅析苔丝悲剧:《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悲剧命运分析[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08 (1):34.
[2]高玉芬.苔丝悲剧命运的思维解读[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100.
[3]Thomas Hardy.Tess of the d’Urbervilles[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
[4]郑素娟.An inevitable tragedy:On Tess’fate in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J].海外英语,2014(7):193.
[5]何欣.苔丝悲剧命运的法律审视[J].外国文学研究,2012 (2):52.
[6]哈代.德伯家的苔丝:一个纯洁的女人[M].张谷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7]姜莉霞.苔丝悲惨命运的必然性[J].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2(3):37.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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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476(2017)01-00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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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2
李颜伟(1967-),女,天津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