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琼
(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周口466001)
论唐顺之的散文创作
张慧琼
(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周口466001)
唐顺之是明中叶的散文大家,流存作品四百余篇,众体兼备,可分为应用散文与文学散文。其文学散文,根据内容大体分为四类:写物喻人之文、描景寓理之文、议论说理之文、写人叙事之文。通过对这四类代表性散文作品的探讨分析,可以概括唐顺之散文的整体特征:命意高远、睿智思辨、“本色”风格。
唐顺之;文学散文;命意高远;睿智思辨;“本色”风格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号荆川,江苏武进(今属江苏常州)人,明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历官兵部主事、吏部考功、翰林编修、右佥都御史、凤阳巡抚等职。唐顺之是明中叶有重大影响的文学家,现行文学史上所谓重要文学流派“唐宋派”的领袖,诗文创作在明代自成一家,尤以古文著称。《明史·唐顺之传》称其“为古文,洸洋纡折,有大家风”[1],《四库全书总目·荆川集提要》谓其“在有明中叶,屹然为一大宗”[2]。此处“古文”是指与明代时文(八股文)相对应的古典散文。唐顺之流存的散文作品绝大部分收录于明万历元年(1573)纯白斋刻《唐荆川先生文集》,凡380篇,1948年唐鼎元辑《荆川公佚文》,收散文28篇。文体有书牍、序、记、说、铭、诔、赞、祭文、墓志铭、行状、墓表、传、赋、策、诰、议、表、奏疏、公移等,众体兼备。就功用而言,可分为应用散文与文学散文。本文主要探讨文学散文。
唐顺之散文写物喻人之篇数量不多,然均属上乘之作,优秀篇章可推《任光禄竹溪记》[3]与《永嘉袁君芳洲记》[3]。此类文章以写物始,层层摹写论析,叙次井然,卒章显意,托物喻人。
《任光禄竹溪记》是唐顺之为舅父任光禄园林所作。记园却无意于描摹园林景致,起笔就京师人贵竹与江南人贱竹_的不同态度而借题发挥,以此铺垫,引出光禄任君于荆溪治竹园之事: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为我记之。”
任君身处江南,却无江南人贱竹之世俗偏见,反而在园中“遍植以竹,不植他木”,并自号“竹溪主人”,寥寥几句,刻画了任君不同流俗、志趣清雅的高士形象。接下来作者赋予竹子清高孤傲、超然脱俗的人格精神:
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
不羡奇花怪石而独赏竹,赞其清高孤特、卓尔不群的独立气质。然未停留在颂竹的层面,而是进一步以竹喻人,赞颂竹溪主人任光禄:
君生长于丝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
任君之所以如此爱竹,正是因为他本人具有如竹子般“偃蹇孤特”的高洁品质,此为他知竹爱竹的精神根源。
《永嘉袁君芳洲记》是唐顺之为友人袁宗乔橘洲而作。文章开首叙述永嘉袁君独好橘,于洲上种橘数十,自号曰“橘洲主人”,又曰“芳洲主人”。对于袁君芳洲的描述,仅限于此。接下去作者就橘“专一耿介”的美好品德横发议论:
夫趣有所适,则不必其地之所胜;意有所钟,则不必其土之所珎。尝试观于草木之生,虽其奇花异卉至不易生之物,或绝远生在海外,苟以人力移之,而树艺拥灌之如其法,则东西南北惟所徙焉。既久,而炎冷燥湿之性亦随变矣,而橘也确然独异乎是。盖昔骚人为之颂曰:“受命不徙,生此南国”,是草木中之专一耿介者也。夫骚人荟萃天下之香草美木,以况其幽馨窈窕之思,然皆未有特为之颂者,其于橘也特为之颂,岂偶然感触而假物以发兴也哉?取其臭味之深有合焉耳。
如同《任光禄竹溪记》将清高孤傲的人之精神品格投射至竹子,又以竹子比德任君,此处将志行耿介专一的品质赋予橘,又以橘比附赞颂袁君:
宗乔少业儒,而以医自进。其志行耿介,又雅慕王乔羡门子之道,翩然有迫隘斯世轻举远游之思。窥其貌,盖未尝以肉食之,故而变其山泽之臞也。其自寄于橘也,殆亦有骚人之意乎?
剖析橘之美好品性,以橘喻袁君,称颂橘洲之主人袁君高洁的人格品性。
此类文章篇幅短小,文笔简练,行文语气徐纡舒畅,语言雅致蕴藉,然立意深远,旨趣隽永,珠圆玉润,是难得的佳作。
唐顺之散文有些篇章以描景取胜,以寓理收功,以清新优美的语言描写奇幻别致的自然景观,卒章阐明其中寓含的深刻哲理,或从中升华出较高的思想境界,思辨色彩鲜明,含蓄蕴藉。
《大观草堂记》[3]卷12虽是作者受大观草堂主人尚书张西盘之托而作,但并未停留在张尚书之大观草堂,而是以此为引,然后一笔荡开,描写登己之草堂所观之景,抒发登高观景之感:
虽然余未能登公之草堂以观公之所观,而尝登吾之草堂以观吾之所观矣。方吾之心闲而无事,以逍遥乎草堂,而观于鱼鸟之飞鸣,而潜泳烟云之出没,而隐映融然,若有凝于精爽,然若有释于神,是以物无逆于目,目无逆于心,而心无逆于物。一旦情随事以迁勃焉而有斗,于是而心逐逐焉,而目慌慌焉。凡向之飞泳而出没,若有凝于精而释于神者,举皆不知所在矣。徐徐焉,斗解而机息,乃始还而观之,则草堂向之草堂,而烟云鱼鸟向之烟云鱼鸟也,于是为之怃然而一笑。
此段虽是写景文字,却寓含玄理:“‘天机’昏明在于欲障有无”,此为唐顺之“天机说”的一个方面。他认为若是心无欲障,则“天机”自然流行,澄明清静,若为欲障蒙蔽,则变得混沌昏暗,必待消除欲障,“天机”灵明始得重见。正如文中所述,心闲无事,即无欲障蒙翳时,内心澄明清净,所见鱼鸟烟云,鸣泳隐现,皆自得自适,自然而然,观者则“物无逆于目,目无逆于心,而心无逆于物”。然一旦欲念起动,“情随事以迁,勃焉而有斗”,则心逐目恍,向前所见清明自然景致不复呈现,一切尽入混沌之中。而待恢复逍遥无事之闲心,即“斗解而机息”,清明自然景致则又现于目前。可见,人心若为私欲所障,则晦塞不明,狭隘阴暗,虽“游乎瀛海之表”“骋乎块漭凭虚之域”,却目无所观。若心无欲障,则“不蔽于欲而物不能匿”,便可“通宇宙而为观”,即“大观”也。文章最后点出“大观”之真义:
嗟乎!嗜欲有蔽乎其中,则凡物举皆得而匿乎其外。物举皆得而匿乎其外,则虽与之游乎瀛海之表,而骋乎块漭凭虚之域,亦窅然若无睹也,而况于草堂乎?夫“大观”者,通宇宙而为观也。……以为公之能得其大观,盖不蔽于欲而物不能匿也。
此文以优美雅健的文字描写作者登草堂所观自然景致,由此悟道,以形象写抽象,引申衔接,自然混成,富含玄远的哲思,景理交融,具有启迪智慧的睿智美。
唐顺之有些诗后的简短跋文,是典型的美文小品。《赠庵中老僧》[3]卷3这首诗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唐顺之游龙池山所作,诗后跋文曰:
嘉靖丁未春,余以病客荆溪,遂同杭子宣登龙池。僧居嵌岩中,如鸟巢。梯其门以登值,二老僧相对煨笋,遂以笋供余二人。因留宿,与老僧坐至夜分,谈说楞严因缘事。老僧意甚朴野可爱也。明日晓起,岚气满山,乾坤如混沌状,阶前竹柏亦在摩荡中,咫尺不可物色。日且午始开霁,则诸峰历历,澄湖隐映,楼观草树,百里之外若在几前,盖宇宙间晦明不常若此。既午,出往石屑。石屑,两山夹涧,山高百余仞,而涧道仅阔四五十步。人家缘涧以居,惟亭。午则见日色,盖其胜,又与龙池异观矣。既午饭,遂从西霞步入舟,意兴悠然,如有得也。呜呼!此岂可与沉酣声利者道哉。遂书以贻子宣,使藏之。
这是一篇短小精练的山水游记,全文不足三百字,却运用了叙事、描写、议论、抒情等多种写作方法。全文整体上处于叙事中,篇首点出游山的时间是“嘉靖丁未春”,然后以具体时间为顺序而叙事,从前一天晚上留宿庵中,到第二天晨起开始游览龙池山,至午后游踪既止,叙事井然有序,清晰可辨。叙事中贯穿着描写,首先写山中二老僧的朴野可爱,其后描写山中的自然风景,以文雅凝练的语言描写云气、竹柏、澄湖、楼观草树、山涧、山里人家等,着墨不多,点染景物,清新淡远,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画,妙得其神,俨然一处超脱尘俗的世外仙境。作者身历其中,心境随之得以净化,精神得以超脱,最后抒发感触“此岂可与沉酣声利者道哉”,将一篇普通游记文章的命意提升到超拔流俗的人生境界的高度。
此文虽然如此短小,且附于诗后,却是唐顺之散文中罕见的美文,文学艺术性上追欧阳修、苏轼的山水游记,下启晚明山水小品文。
唐顺之以议论说理见长的文章见于各种文体。或通篇阐发一个理论,思维缜密,结构严谨;或于描写、叙事中穿插深刻精警的议论,妙语如珠,见解独到。
唐顺之议论说理之文最有特色者当数那些阐发文艺理论和“心学”思想的文章,既有文学性,又具学术性,具有双重价值。有几篇书牍文是典型的文艺书简,是作者与友人探讨文艺的文章。如《答茅鹿门知县》(一)[3]卷7云:
来书论文一段,甚善。虽然“秦中、剑阁、金陵、吴会之论”,仆犹有疑于吾兄之尚以眉发相山川,而未以精神相山川也。若以眉发相,则谓剑阁之不如秦中,而金陵、吴会之不如剑阁可也。若以精神相,则宇宙间灵秀清淑环杰之气,固有秦中所不能尽而发之剑阁,剑阁所不能尽而发之金陵、吴会,金陵、吴会亦不能尽而发之遐陋僻绝之乡,至于举天下之形胜亦不能尽,而卒归之于造化者有之矣。故曰有肉眼、有法眼、有道眼,语山川者于秦中、剑阁、金陵、吴会,苟未尝探奇穷险,一一历过,而得其逶迤曲折之详,则犹未有得于肉眼也,而况于法眼、道眼者乎?愿兄且试从金陵、吴会,一一而涉历之,当有无限好处耳。
此为唐顺之答茅坤之书,讨论文艺鉴赏。通篇运用比喻,多层设譬,形象地论述了从形式、内容不同层面鉴赏文学作品从而得出不同的结果。以“山川”喻文学,以“眉发”喻文学的形式,以“精神”喻文学的内容,以“秦中、剑阁、金陵、吴会”喻不同的文学作品。“若以眉发相,则谓剑阁之不如秦中,而金陵、吴会之不如剑阁可也”,如果只着眼于文艺形式,如同看山一样,愈奇险诡异愈好,则作品的语言辞藻、形式技巧愈绚丽奇巧,即是好作品。“若以精神相,……至于举天下之形胜亦不能尽,而卒归之于造化者有之矣”,如果从文章的内容命意着眼,则如同山川,各山有各山的独特之处,不同的作品各有不同的命意。文艺鉴赏本是枯燥抽象的理论问题,此文巧用比喻,形象生动,易于理解。
再若《答茅鹿门知县》(二)[3]卷7云:
……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按:应为“千”)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疎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谕,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此为唐顺之著名的“本色论”论文,屡为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文论史、文论选等收录引用,是考察其文学思想的重要文献。这篇书论集中阐述了“本色论”的文艺观:强调文章思想内容方面要具有“精神命脉骨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文章应有“本色”,“本色”高者为好文章,“直写胸臆”、意出于己才能写出“本色”文章,“文字工拙在心源”。此文举事例、设比喻以论证,语言通俗浅俚,信手写来,直抒胸臆。如举陶渊明、沈约作诗的例子,论证文章本色高卑的问题,举例典型、鲜明,给人以具体、感性的印象,观点易于理解。论证剿袭他说之举以“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作比喻,形象生动。文中语句如“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等,率意信口,言不求工。
《东川子诗集序》[3]卷10讨论文学地域性的文艺理论:
西北之音慷慨,东南之音柔婉,盖昔人所谓系水土之风气。而先王律之以中声者,惟其慷慨而不入于猛,柔婉而不邻于悲,斯其为中声焉已矣。若其音之出于风土之固然,则未有能相易者也,故其陈之则足以观其风,其歌之则足以贡其俗。后之言诗者,不知其出于风土之固然,而惟恐其妆缀之不工。故东南之音,有厌其弱而力为慷慨,西北之音,有病其急而强为柔婉,如优伶之相閧,老少子女杂然迭进,要非本来面目,君子讥焉,为其陈之不足以观风,歌之不足以贡俗也。
阐发有关文学地域性的卓越见解,语句工整,语言雅致简练,用词准确恰当,抑扬顿挫,读来朗朗上口。类似的文艺书简还有《与洪方洲书》《与王遵岩参政》《董中峰侍郎文集序》等,限于篇幅,此不赘论。
唐顺之与友人论学的信札更多,探讨经济学问,深刻睿智,思辨精邃。如《与聂双江司马》[7]与王门后劲聂豹交流参悟理学的心得体会,阐明“天机说”:
盖尝验得此心天机活物,其寂与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与之寂,与之感,只自顺此天机而已,不障此天机而已。障天机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尽,则机不握而自运。所以为感也,所以为寂也。天机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故曰天命之谓性。立命在人,人只是立此天之所命者而已。白沙先生“色色信他本来”一语,最是形容天机好处。若欲求寂,便不寂矣,若有意于感,非真感矣。
唐顺之洞察世风世事,对儒士文吏识之尤深。文章品评世情士林,批判当时社会陋病尤其是道德失守的儒士文吏,少则几句,多者一段,灼见入木三分,深刻绝妙处令人击节拍案,很具时代风骨。如《答王遵岩》[3]卷6针对明代妄作谀墓之文、滥刻诗文集的时代风气,以辛辣诙谐的语言讽刺、揶揄世人病态。随意摘录几段文字,如《答王生宗道》[3]卷5云:
彼世间,取高第为大官享耆寿势力赫奕,不知几何人。即其沉酣饱满于声利间,当时莫不自以为最得意,然才汲身,便与臭腐粪土何异?
《与张本静》[3]卷6云:
东南势利之习,薰塞宇宙,腥秽人心,盖未世气习尽然,而东南靡利之乡则为尤矣。昔人所谓非百年必世不可得而变也,非知命不惑不可得而改也。
以上所录诸段文字,直言怨刺,不假含蓄,暴世间种种丑态跃然纸上,出语尖辣,近乎诘谩。批评当时儒林学风浮泛,道德沦下,官吏失于职守,这确是明中叶的社会现实。作者文笔犀利,直指时弊,不隐不讳。
唐顺之以写人为中心的记叙文包括各类人物散传、记文,诸如人事杂记、诔文、祭文、墓志铭、墓表、行状等,有七八十篇。大多数文章行文生动,叙事井然,非常精彩绝妙之文当推《胡贸棺记》与《叙广右战功》。
《胡贸棺记》[3]卷12一文以记胡贸之棺木为题,实为胡贸的人物传记塑造了一个贫苦、艺高、嗜酒、疏狂的书佣形象。以侧面之笔间接描写胡贸高超的佣书技艺:
余不自揆,尝取左氏历代诸史,及诸大家文字,所谓汗牛塞栋者,稍删次之,以从简约。既披阅点窜,竟则以付贸使裁焉。始或篇而离之,或句而离之,甚者或字而离之。其既也,篇而联之,句而联之,又字而联之。或联而复离,离而复联,错综经纬,要于各归其类而止。盖其事甚淆且碎,非特他书佣,往往束手。虽士人细心读书者,亦多不能为此。贸于文义不甚解晓,而独能为此,盖其天窍使然。余之于书,不能及古人蚕丝牛毛之万一,而贸所为,则蚕丝牛毛之事也。嗟乎!书契之不能还于结绳,书契又繁而不能还于简也,固也。然余所以编书之意远矣。非贸,则予事无与成。
先叙述自己因删改连缀历代文史典籍而造成书籍篇句词字联离淆碎的形态,以至于平常书佣对此束手无策,即便是细心读书的士人亦无从下手整理。侧面烘托到一定程度后笔锋一转:“贸于文义不甚解晓,而独能为此。”仅此一句,即点出胡贸佣书的技艺何等高超,笔墨极其经济。
胡贸虽贫苦无资,却无戚戚潦倒状,而是得钱买醉,疏放散脱:
贸平生无他嗜好,而独好酒,佣书所得钱无少多,皆尽于酒。所佣书家,不问佣钱,必问酒能餍否?贸无妻与子,佣书数十年,居身无一垄之瓦,一醉之外,皆不复知也。其颛若此,宜其天窍之亦有所发也。用语不多,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胡贸嗜酒成性、无牵无累的社会下层漂泊者形象。
《叙广右战功》[3]卷12八千余字,是唐顺之散文中字数最多的一篇,叙述右江参将都督同知沈希仪讨平广西诸蛮事,《明史》希仪本传全采用之。作者精选沈希仪镇守广西二十余年中的七件战事即永安战、临桂战、荔浦战、平岑猛、定柳州、俘岑金、护盐船上峡等,于此文中精心组织,叙述描绘,塑造沈希仪英勇善战、足智多谋的一代名将形象。此文虽为史传文字,然描写生动传神,叙事委曲详尽,寓褒贬于叙事之中,具有高超的艺术性。
文章前半部分主要是战斗场面的近距离描写,有永安之战、临桂之战、荔浦之战等,展现沈希仪的勇武善战。最为典型、精彩的战斗描写是永安之战:
贼墙立山上,公一人拍马而登,贼却下山,诱公入淖中。马陷,以吻拄淖中,而腾其足,及于陆。三酋前,趋淖劫公,一酋镖而左,一酋刀而右,夹马,一酋彀弩十步外。公捩颈以过镖,而挑右足以让刀,镖离颈寸而过,刃着于镫,鞺然断铁。公射镖者,中缺项,殪。左挂弓而右掣刀,斫刀酋于镫间,断其颊,车折齿,殪。弩者恟,失弩,偻而手行上山,公又射之,中膂。既连毙三酋。
文章的后半部分记叙平岑猛、定柳州、俘岑金等几件事,突出沈希仪的智慧谋略,表现其性格阴柔黠慧、奇深莫测的一面。如平岑猛用反间计:
嘉靖六年,岑猛叛,聚兵数万人,督府奏诛之。一日,督府召公,计曰:“归顺岑璋,猛妇翁也,助猛,奈何?”公素能得土官阴事,曰:“璋女失宠,而璋心恨猛,徒貌合耳。”公复密语督府(云云)如此,可使璋擒猛。督府复曰:“猛乘上流之势,拥兵建瓴,而下则邕梧,诸郡危矣,奈何?”曰:“此不足忧。土官大率饱富贵、恋巢穴,所以叛者,惧诛耳,非有他志也。猛离田州,而子女玉帛皆在彼,或乘虚袭之,猛安得不虑乎?”督府又虑猛且走交趾,曰:“猛走交趾,则闭不能归矣。猛安得不虑乎?”猛果如公所料。
记叙平岑猛、定柳州、俘岑金之事,娓娓展开,层层推进,如剥茧抽丝,引人入胜,且在叙事中穿插人物对话,刻画沈希仪运筹帷幄、警智机敏的名将形象。
整篇文章描写、叙事、人物刻画水乳交融,以小说笔法写人物传记,情节波澜起伏,叙事妙趣横生,人物形象鲜明突出,深得“太史公笔法”之精要。
以上所析四类文章是唐顺之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虽不能涵盖其全部散文创作,然据此可窥唐顺之散文创作的大体风貌。整体特征可概括为:第一,命意高远。唐顺之的大多数散文,在一番或描写,或叙述,或议论的铺垫之后,总能引申升华出高远的思想命意,也就是文章具有灵魂,有些作品的命意富有深刻的哲理性,正印证了唐顺之“本色论”所倡导的好文章要有“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第二,睿智思辨。唐顺之的各体各类散文均长于议论,或阐发思想命意,或谈文论学,或谈兵论政,或品评士林,或揶揄世情,等等,具有睿智的思辨色彩。这与唐顺之道学家、学问家的身份有关。第三,“本色”风格。唐顺之的散文语句骈散结合,错落有致,语言雅致优美而不失活泼通俗,信手写来,直抒胸臆,语气徐纡流畅,读来毫无阻滞之感,深得唐宋文之遗风,更是践行唐氏“本色论”而自成“本色”风格。
[1]张廷玉,等.明史·唐顺之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424.
[2]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荆川集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97:2321.
[3]唐顺之.唐荆川先生文集[M].明万历元年(1573)纯白斋刻本.
I206.2
:A
:1671-9476(2017)01-0041-05
10.13450/j.cnkij.zknu.2017.01.08
2016-10-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明代作家分省人物志”(13ZD116)。
张慧琼(1973-),女,河南夏邑人,副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文献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