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梓楠輯録
不過,由於陳洵爲詞‘律嚴思精’、‘不愜意便棄去’,〔五〕再加上其詞集在編定過程中,經其本人及朱祖謀、況周頤、張爾田等人的删訂,因此有不少作品散佚於集外。劉斯翰先生整理的《海綃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年版),有‘補遺’一卷,輯得四十四首,已集前修之大成,但仍有遺珠之憾。
本文所輯陳洵詞作共九首,皆《海綃詞箋注》所未收者,來源有三。
其一爲《海綃詞》稿本,存卷二,藏中山大學圖書館。封面有‘陳洵敬呈彊邨、蕙風兩先生改定’等字,係陳洵親筆。卷端題‘海綃詞卷二’〔六〕,下注: ‘庚申三月至辛酉七月,存詞四十四首,又七月至九月,存詞七首。’可知是一九二、一九二一兩年的部分詞作,除未刊作品,其内容都屬於朱祖謀刊《海綃詞》初印本(一九二三),知稿本爲朱祖謀據以校定的底本之一。這是現存陳洵詞集最早的一種,其封頁背面有龍榆生題記云: ‘此彊邨先生遺篋中物。眉批出錢塘張孟劬爾田手。寄獻中山大學圖書館保存。一九六六年三月。龍榆生題記。’可見淵源。經筆者仔細披閲,《海綃詞》稿本有未刊詞五首,《海綃詞箋注》失收。
其二爲《海綃手札三種》,亦藏於中山大學圖書館,包括手札三十六紙、詞稿零葉三十四紙、説詞稿零葉六紙,都是陳洵寄給朱祖謀的手稿,另有陳洵照一幀。觀其函套之題字,係龍榆生手蹟,應該也是與《海綃詞》稿本一同捐獻給中山大學的。〔七〕陳洵手札,已有余意先生整理的《陳洵致朱祖謀書廿一則》〔八〕;其詞稿零葉,則有未刊詞二首,可補《海綃詞箋注》之遺。
其三爲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中有‘海綃詞人之狂放’一則,引述陳洵《浣溪沙》詞二首,爲海綃集外佚詞。
兹分别加以考述,對深入研究陳洵的生平事跡與詞學活動不無裨益。
試移燈看雨,碎窗景、放茶煙。笑一味新涼,無聊素約,来共幽禪。青氈。更無長物,但吾家舊事榻高懸。剛爲微疴止酒,遣懷時得清言。 流連。素箑恩疏,重入座、度翩翩。似白摇麈柄,不悲零落,恰稱蕭閑。山川。老來倦眼,怕西風塵土到漚邊。雙展憑高故袖,淚痕真自何年。
嶺外春早,未到燈夕,梅、桃、牡丹將次零落,惟水仙可以遲種,而人家迎年,慣重此花,種之多不過小寒。辛酉先立春三日,麥智卿送水仙花根半筠籠,計花時當在落燈後矣。珍重芳華,惠而好我,感述此調。
淡極微波語。湘皋發,剩鉛曾付宫御。雲軿漫展,瑶扃試掣,色深香護。天留素客芳韶,聽緩節迎年韻鼓。暫唤起、彩綫銀瓶,臨春曉汲風度。 長憐故國春驕,圍紅障緑,花夢晞露。釵頭鬥靨,鶯邊趁拍,伴人尊俎。天風自傳清調,便未覺人間易暮。繋相思、除是梅兄,鸞簫怨否。
辛酉先立春三日,即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麥智卿,生平未詳。此詞咏水仙,詞意見序。《海綃詞》卷一有《探芳新》(小屏山)一首,序云: ‘壬戌開歲,連雨沍寒,掩關晏坐,几間水仙已有一二枝著花,静對夷然,香來成韻。’〔一二〕‘壬戌’即一九二二年,恰爲《宴清都》詞創作之翌年,兩詞皆咏水仙,可以並讀。
村屋鄰沽,園廛依畝,渡頭送客年年。天小南强,人誇北勝,故宫流怨荒煙。爲春何苦,雁歸比行人更先。新裝蘭綴,憑較犀珠,獨似清賢。 生涯暗惜華顛。如梦風花,空溯江船。金盞波翻,香臺塵散,乍醒殘日山川。頓成銷黯,問何不携家種田。方遲留處,蝶悄蜂沉,催了啼鵑。
此詞作於一九二一年春。牡丹客,生平未詳,疑爲牡丹花農。舊時廣州本無牡丹,明清之際,則北國育苗,南海催花。屈大均《廣東新語》: ‘廣州牡丹,每歲河南花估持根而至。’〔一三〕晚清以後,海運便利,則多於每年十月,由山東菏澤花農以輪船運送花苗,送往廣州花地各園林專設之‘牡丹廳’,花農隨後而至,精心栽培,食宿於各園林,春節前後銷售所得,園主、花農各分其利,而後花農北返,也將南國花木運往北方繁殖。這些北方花農被稱爲‘牡丹客’。〔一四〕陳洵常與詞侣到花地園林遊賞,其詞學弟子李洸爲花地名園杏林莊主人香山李氏之子〔一五〕,可見因緣。故此詞所稱‘牡丹客’,可能即指作者認識的牡丹花農。‘村屋鄰沽’、‘園廛依畝’、‘渡頭送客’等語,皆似花地灣實景。‘新裝蘭綴’、‘憑較犀珠’,似言牡丹客携南國花木北歸。
賜錦君前無分,忍耐春寒久。夜來除是詩肩共消受。心事欲説羅衣,可憐舞罷東風,盡成孤負。 暗情剖。銷凝微波雙秀。如煙語輕逗。釅人醲似當歌那時酒。此意都没真詮,幾回分付籠鶧,當空經咒。
此詞作於一九二一年,蓋寓牢騷之意。張爾田眉批: ‘此闋可删。’
八月十五日,海綃樓小集,乘興載酒過海山舊館,至夜深始歸。
正胡床笛罷,玉麈譚清,座圍名勝。流水行雲,又匆匆乘興。驀地回頭,悄然吟佇,换幾多風景。月館蕭閑,燈樓縹緲,一尊同領。 頓覺遊情,未須高處,耐得歸來,露零衣冷。重疊幽襟,更舊香猶凝。罷酒闌干,此時誰見,有白漚来凭。岸曲舟移,天街人散,燭籠分影。
此詞作於一九二一年。序有塗改,原作: ‘八月十五日邀樹園、琴筑集海綃樓,乘興載酒過海山舊館,至夜深始歸。’琴筑,指許琴筑(?—一九二二),名頌澂,廣東新會人,曾任雲南某地知縣,黎國廉稱其‘晚喜填詞,聲情激越,有稼軒風趣’。〔一六〕許琴筑家住廣州光孝寺旁,常與陳洵‘過從遊賞,頗謂竹林之好’。〔一七〕海綃樓,陳洵自稱其寓所,時居廣州西關多寶南横街二號。〔一八〕海山舊館,即海山仙館舊址,在廣州城西荔枝灣,爲晚清潘仕成别業。《海綃詞》中又稱之爲‘故潘園’。〔一九〕陳洵家近荔枝灣,有海山仙館、小畫舫齋(又稱‘黄園’)諸名勝,常與友人黎六禾(國廉)、韓樹園、許琴筑、譚少沅(頤年)等人飲酒唱酬於此,其詞屢及之。
以上詞五首,輯自《海綃詞》稿本。
五月六日西院聽曲,雪娘有‘惟識家令’之語,傷今感昔,情見乎詞。
洞簫品字,團扇題詩,曾倚妝鏡。印袖脂霞,依約指痕猶凝。春去曲屏流水遠,雨沉燈院涼花靚。夢驚回,似淒涼座客,舊時家令。 見説道、藏香珠絡,臂約銷磨,恩怨重整。爛錦花場,須念欲歌誰聽。羅帶疊愁元未已,黄金傾淚多應剩。遍天涯,問東風、絮吹無影。
此詞創作年份不詳。西院,陳洵《絳都春》(瓊簫漢苑)序云: ‘燈夕西院聽曲,歸逢友人送紅梅枝。’劉斯翰箋注: ‘西院,當指西關某戲院。’〔二一〕雪娘,即李雪芳,廣東南海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廣州著名全女班‘群芳艷影’之正印花旦,與梅蘭芳齊名,有‘北梅南雪’之譽。陳洵對李雪芳極爲捧場,嘗爲詞十數闋以贈。‘惟識家令’,用沈約事。沈約早歲爲齊文惠太子家令,後力勸蕭衍(梁武帝)篡齊。晚年爲梁武帝猜忌,不受重用。《梁書·沈約傳》: ‘嘗侍宴,有妓師是齊文惠宫人。帝問識座中客不。曰: “惟識沈家令。”約伏座流涕,帝亦悲焉,爲之罷酒。’〔二二〕
宵分人倦。又春事曲屏,笑聲燈院。芳草生時,東風來處,依約夢痕深淺。秀句彩桃重覓,纖手黄柑初薦。舊情在,算何曾輕負,西園遊宴。 誰見。圍翠袖,羅勝合歡,窗下教裁剪。梅訊餘寒,柳條新恨,帳底幾番尋遍。燕約鶯期無準,明鏡朱顔先變。便春好,怕閑心難著,香愁一寸。
丁巳十二月廿三日,即一九一八年二月四日。‘立戊午春’,猶言迎戊午新春。舊時以立春爲新一年開始,陳洵常於立春填詞以迎新年,如《絳都春》(烘爐潤鼓)序云: ‘己未立春,珠院聽歌,同東籬諸子。’〔二三〕又《東風第一枝》(緑酒新醅)序有‘壬戌歲不盡十日立癸亥春’〔二四〕之語。詞稿前有小字二行,云: ‘此詞去年曾寫寄黄君豪就正古微先生,起句“宵分人倦”誤寫“年華流水”,如見朱先生,乞以此稿呈之。’黄君豪,即黄元蔚(一八八五—一九二八),廣東南海人。清附生。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畢業回國,任至財政部次長、國務院參議等職。古微先生,即朱祖謀。一九二年,陳洵致書朱祖謀,有云: ‘戊午夏,曾托黄元蔚上一箋。元蔚,南海人,先生甲辰所取士。自寄此書後,洵與元蔚遂不相聞,亦付浮沉。’〔二五〕説明陳洵托黄元蔚轉呈此詞應在一九一八年夏,即所謂‘去年’,但因起句誤寫,於是一九一九年請人再寄此詞。
以上詞二首,輯自《海綃手札三種》。
歌管紅樓已倦聲。夢窗幽抱瘞花銘。詞人萬一是卿卿。 數尺冰綃持淚算,滿身香霧帶愁迸。量衣猶見古閨情。
萬一儂愁比汝多。斷無風雨惜銅駝。落花時節記經過。 管急絲繁長替淚,人間天上慣聞歌。浮生能幾恁消磨。
二詞創作年份不詳。‘小影’即小像,似是陳洵題李雪芳演‘黛玉葬花’之劇照而作。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 ‘(李雪芳)所唱如“水淹金山”、“海角紅樓”、“黛玉葬花”等,風靡了整個廣州城,述叔於雪芳登場,必和幾個友人買座捧場,大有“每聞清歌,輙唤奈何”之概。’〔二六〕這兩首詞應是陳洵的早期作品,從中可見陳洵對李雪芳的追捧程度。
以上詞二首,輯自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海綃詞人之狂放’一則。
〔一〕屈向邦《廣東詩話正續編》: ‘辛亥八月,番禺梁節庵集一時名士,重開南園詩社,賦詩會者百數十人,特譽黄詩、陳詞,傳爲嘉話。黄詩者,順德黄晦聞之詩。陳詞者,新會陳述叔之詞也。’香港龍門書店一九六四年版,第一頁。
〔二〕朱孝臧著,白敦仁箋注《彊邨語業箋注》,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三七六頁。
〔三〕陳洵《海綃説詞·通論》,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八三九頁。
〔四〕朱祖謀《致陳述叔書札》第五函(一九二九),載陳洵著,劉斯翰箋注《海綃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年版,第五二頁。
〔五〕〔二六〕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台灣新生報社一九七九年版,第六册,第一七頁,第一二頁。
〔六〕‘卷二’爲原稿本分卷,不是《海綃詞》編定後之卷二。
〔七〕除《海綃詞》稿本與《海綃手札三種》,還有曾習經《蟄庵詞録》,亦由龍榆生於一九六六年捐獻中山大學圖書館。《蟄庵詞録》扉頁有龍榆生題識: ‘此亦彊邨先生舊藏本。眉端作顔體書者,即出彊翁手。謹以歸之中山大學圖書館。丙申中春龍榆生。’
〔八〕余意《陳洵致朱祖謀書廿一則》,載《詞學》第二十六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第三一—三一一頁。
〔九〕關於韓文舉的生卒年,陳漢才據《韓樹園族譜》所載‘文舉生於清同治三年甲子九月,殁於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年八十有一’,定爲一八六四—一九四四,見陳漢才《康門弟子述略》,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第三十一頁。高伯雨則稱韓文舉‘在一九四五年一月死於香港,享年八十一歲’,見高伯雨《聽雨樓隨筆》,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一八頁。按,《韓樹園族譜》蓋以陰曆計,據陽曆則已在一九四五年一月。
〔一一〕熊潤桐《韓文舉先生傳》: ‘間或談及康君,述叔言下每多不滿,而特重先生,以爲有類於前史所稱獨行逸民之儔也。’見許衍董編《廣東文徵續編》,廣東文徵編印委員會一九八八年版,第四册,第一八五頁。高伯雨《聽雨樓隨筆》、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對此亦有記載。
〔一三〕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版,第六四二頁。
〔一四〕梁修著,梁中民、廖國楣箋注《花埭百花詩箋注》,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一—四頁。另見謝璋《花地園林滄桑録》,載廣州市芳村區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嶺南第一花鄉》,花城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第二三—二八頁。
〔一六〕黎國廉《玉繠樓詞鈔》卷五,廣州蔚興印刷場一九四九年鉛印本,第五頁。
〔二二〕姚思廉《梁書》卷一三,中華書局一九七三年版,第二四二頁。
〔二五〕余意《陳洵致朱祖謀書廿一則》,載《詞學》第二十六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第三二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