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花
關鍵詞 《歷代詞腴》 《詞綜》 《詞選》
《歷代詞腴》刊於光緒年間,選者黄承勛與浙派淵源有自,這部詞選是研究浙派後期詞學思想變遷不能忽略的一部詞選。從清代唐宋詞選的編選史上來看,這部詞選在編選旨趣上宗尚《詞綜》,在編選體例上又摹寫《詞選》,是一部合二爲一的詞選,是《詞綜》與《詞選》接受史上重要的一部詞選,這在研究詞選史、唐宋詞選編選史上都比較有特點。此外,由這部詞選也可以管窺到清代所謂的詞派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派系分明,相反,它們之間可以共存並互相借鑒,《詞綜》與《詞選》之間的關聯是一證,《歷代詞諛》兼取《詞綜》與《詞選》又是一證。
《歷代詞腴》,黄承勛選,光緒乙酉(一八八五)五月刊刻,黛山樓藏板,與《眠鷗集遺詞》合刻。據黄承勛之子黄景洛《眠鷗集遺詞》集後識語可知,《歷代詞諛》初刻於道光乙未年(一八三五)春,是夏六月,黄承勛過世。黄景洛‘於亂前曾兩次印行,間有傳本。’〔一〕之後《詞腴》原版因‘粤匪竄揚’而化爲劫灰,直至光緒五年(一八七九)重得《詞腴》原刻本,並於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重刻。據全國古籍普查登記基本數據庫記録國家圖書館、揚州大學圖書館、福建省圖書館、湖南省社會科學院圖書館藏有此書,其中國家圖書館藏有單行本,其餘均爲合刻本,刊刻時間均爲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本文使用的南京圖書館藏本,數據庫未著録。
《歷代詞腴》分上、下兩卷,前有道光十四年(一八三四)朱綬序,共收入七十四位詞人一百七十九首作品,其中唐宋詞人六十六位詞作一百六十九首,其餘詞人馮鼎位一首、高啟一首、楊基一首、吴激一首、陳子龍一首、文徵明一首、邵亨貞一首、張翥三首,可見《歷代詞腴》是一部主要選唐宋詞人作品的詞選。
《歷代詞腴》每卷下標‘仁和黄承勛樸存輯’,知黄承勛是仁和人,即今浙江杭州人,字樸存,又字紀之,生年不詳,卒於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目前,關於黄承勛所存資料很少,據汪廷儒《〈眠鷗集遺詞〉序》知其‘家素豐厚,少爲名公子’;‘兼擅詩詞,三十以後惟肆力於詞,而詩則信手酬應,從不存稿’。另據喬松年《〈眠鷗集遺詞〉序》可知黄承勛爲黄小園(錫慶)兄長,黄小園是揚州个園的主人、官兩淮總商黄瀠素(至筠)之子;黄錫慶、黄錫禧均爲黄承勛遺詞題詞並在落款處自稱爲‘弟’;黄承勛的遺詞是由黄瀠素之子黄奭代爲收藏,黄承勛之子黄景洛稱其爲‘右原從父’。黄錫慶、黄錫禧、黄奭都是黄至筠的兒子,黄承勛與他們爲兄弟。詞選下還標有‘元和李棅衡拙生校’,李拙生除參與校對工作之外,《歷代詞腴》也是由其手書,他是黄景洛的母舅;除此之外,黄承勛‘嘗與秦敦夫(恩復)前輩、孫定夫(宗禮)大令交最善’,在黄承勛所存不多的詞作中有三首詞提到孫定夫,分别是《疏影·二月十五日東園看梅同孫定夫作》、《百字令·題孫定夫詞稿》以及《摸魚子·春泥同孫定夫作》,可見,黄承勛與孫定夫關係確實比較密切,詞集中没有提到秦敦夫。黄承勛與朱綬關係也非常密切,其詞集得以面世,朱綬居功甚大。《歷代詞腴》序言是朱綬所寫,黄承勛的遺詞也是交由朱綬删改並由朱綬委托戈載再次删改而最後敲定,朱綬撰寫識語。另外,爲詞集撰寫序言的汪廷儒是因孫定夫而得知黄承勛,後黄醒原出示詞集而有序;喬松年是從汪廷儒處得知黄承勛編選《歷代詞腴》,後來又與黄承勛的弟弟黄小園相識,由黄小園出示詞集而有此序;黄承勛將詞稿郵寄給朱綬並幫忙删定,朱綬又交給多年好友戈載繼續删定,遂有戈載識語。詞稿由朱綬、戈載删定之後由其弟弟黄奭代爲保管,後來交給他的兒子得以出版。黄承勛交友大致如此,其詞選與詞集的出版都有賴諸位朋友的幫忙。
朱綬在《歷代詞腴》序言中肯定了浙派的功績,他説: ‘國初朱竹垞氏,稍後厲樊榭氏,始標南宋爲準的,一洗叫呶之習。而厲氏尤尚雅令,不爲脂粉濃麗語,一時倚聲家多宗之。至於今日,風流未沫。姜、吴、周、張之集漸播寰宇,而江浙間操觚之士類能辨陰陽、清濁、九宫八十一調之异同,非詞學最盛之際哉。’《歷代詞諛》便是在這種‘詞學最盛之際’編選而成。黄承勛本人與浙派亦頗有淵源,‘樸存爲樊榭鄉人,寓居揚州,又樊榭舊遊地,宜其於詞學深有所得,而所造一出於正也’。〔二〕朱綬認爲黄承勛的詞學是與浙西詞派相互承續,並認爲此種詞學思想是‘一出於正’。朱綬序言中所説‘尤尚雅令,不爲脂粉濃麗語’〔三〕,可以用來解釋他所説的詞學之‘正’。《歷代詞腴》在編選時以此爲準,本著‘有涉粗豪靡曼者,雖其詞爲古今所稱,概置不録’〔四〕的標準,與《詞綜》相比,他的區别就在於不專門推尊南宋,而是以‘雅’爲宗,没有嚴格的年代限制,所以李煜、歐陽修、秦觀的詞作入選都比較多,這也是這一時期唐宋詞選出現的新質。
朱綬在序言中還提到兩部詞選,即夏秉衡《清綺軒詞選》、許寶善《自怡軒詞選》,並認爲這兩部詞選‘雅鄭雜陳’。這兩部詞選與《歷代詞諛》均瓣香《詞綜》,可是朱綬的評價却完全不同,與《詞綜》比較一下,便會發現這三部效法的詞選差别究竟何在,黄承勛的‘一歸於正’又‘正’在哪裏。
從《詞綜》、《清綺軒詞選》、《自怡軒詞選》與《歷代詞諛》入選詞人詞作總數的對照可以發現,《歷代詞諛》在以下幾個方面比較突出:
第一,張炎地位攀升。張炎入選作品數在《詞綜》中排名第三,在《清綺軒詞選》中排名十八,在《自怡軒詞選》中排名第二,在《歷代詞諛》中排名第一,張炎地位穩固上升,這一點,與同樣效法《詞綜》的《晴雪雅詞》相近。通過分析《歷代詞腴》入選詞作總數也可以看出張炎詞作入選數量遥遥領先,共收入四十九首作品,這部詞選總入選詞作爲一百七十九首,張炎占的比重極大,這與《詞綜》的編選思想一脈相承,與《詞選》只收入張炎的一首作品相比,其差别不言而喻。《歷代詞諛》的持擇標準是以《詞選》的嚴苛爲範式,可是在張炎的入選作品上却與之大相徑庭,這鮮明的體現了選者的喜愛與宗尚。不過,在討論這個問題時,不能忽略《續詞選》,因爲與《詞選》的合刻,論者往往將之看作《詞選》的一部分而忽略了其作爲續書的一面。《續詞選》在編選時也是增入二十三首張炎的作品,《歷代詞諛》在這一點上與《續詞選》的思路接近。《歷代詞腴》在編選時增入的四十九首作品中有十一首與《詞選》、《續詞選》相同。在張炎的入選上,《歷代詞諛》與同樣以《詞綜》爲範的《自怡軒詞選》接近,《清綺軒詞選》與其他幾部區别比較大,張炎入選的作品較少,這與選者的詞學背景以及力闢蘇辛粗豪的觀點有關,從《詞綜》到《歷代詞諛》比較清晰地顯示了浙派演進的曲折與路徑,也可以看出詞派内部的自我調整與修正。《歷代詞諛》與《詞綜》編選思想上的接近絶不是歷史的重復,而是在詞作雅化的大趨勢下作做出的共同選擇,浙派的‘醇雅’與常州詞派的‘微言大義’在看待張炎雅詞這一點上得到共同的體認。
第二,從《詞綜》到《歷代詞腴》,蘇軾與辛棄疾的位置變化比較大。辛棄疾入選作品數在《詞綜》與《清綺軒詞選》中排名第五,在《自怡軒詞選》中排名第十,在《歷代詞諛》中排名第八;蘇軾在《詞綜》中没有進入前二十,在《清綺軒詞選》中排名第四,《自怡軒詞選》中排名第五,《歷代詞諛》中排名第九。縱觀這幾部效法《詞綜》的詞選會發現《清綺軒詞選》中蘇軾與辛棄疾的地位最高,這與選者力闢蘇辛粗豪的主張有關,從這個角度看,《清綺軒詞選》無疑是《詞綜》接受史與浙派發展史上比較突出的一部,若將其放置於唐宋詞選史上考察,恐怕就不是‘雅鄭雜陳’所能一言以蔽之的,選者的努力調整與救正應該被關注。《歷代詞諛》在對待蘇辛的擇取上屬於變化比較大的,仔細考察入選的篇目是會發現一些問題的。
在《歷代詞諛》中,辛棄疾入選四首,蘇軾入選三首,屬於入選較多的作者,但從總體上看,他們的位置稍微落後。《歷代詞諛》中,蘇軾入選三首作品中,分别是《念奴嬌·赤壁懷古》、《如夢令·有寄》、《西江月·重九》。《念奴嬌》是三部詞選共同入選的作品,後兩首是其他兩部詞選都没有選入的作品。蘇軾的《水調歌頭·丙辰中秋》等作品都没有入選。與《清綺軒詞選》與《自怡軒詞選》相比,黄承勛選入的蘇軾詞作明顯數量減少。《念奴嬌》之外的兩首詞都屬於清新雅潔的作品。
辛棄疾入選四首,分别是《摸魚兒·淳熙己亥》,《祝英臺近·晚春》、《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念奴嬌·書東流村壁》。《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没有收入,這首詞應該屬於朱綬在詞選序中所説的‘有涉粗豪靡曼者,雖其詞爲古今所稱,概置不録’之列。儘管《清綺軒詞選》已經力闢蘇辛粗豪之説,在之後的浙派詞選中仍能找到與這個觀點相悖之處,黄承勛的詞選就是一例。黄承勛在編選詞選時其詞學觀點還是比較清晰的,他認爲詞要‘清空綿渺、沉鬱離合’從這一觀點出發,蘇辛詞派豪放詞作入選較少就有原由。
從對待蘇辛詞作的態度上,其實可以看出從《詞綜》到《清綺軒詞選》、《自怡軒詞選》、再到《歷代詞諛》詞派内部的調整。黄承勛收入蘇辛詞作的思路與《詞綜》接近,不過這並不是對於《詞綜》的簡單重複,其進步之處,主要體現在不再專尊南宋,或者説至少在理論上不刻意的强調推尊南宋,而是在收入南宋詞作的同時也能兼收。《歷代詞諛》中李煜、歐陽修等人的詞作入選都比較多。同樣推尊清雅,黄承勛以南北宋兼取來中和浙派之弊,選者在編選時能夠放開眼光,全面考察詞作,而不是專注於某個時斷,這與《歷代詞諛》之後的唐宋詞選編選趨勢暗合。
朱綬在《歷代詞腴》序中説: ‘顧選詞自張皋文氏外卒少善本,而張氏入選者甚少,讀者或猶有餘憾……是選之出,不知時士之論較張氏得失何如,而要不爲草堂雲霧之所掩是可信爾。’除了掃除草堂雲霧之外,《歷代詞腴》在編選體制與編選宗旨上‘較張氏稍廣,而持擇之意甚謹’。因爲張氏《詞選》‘入選者甚少,讀者或猶有餘憾’〔五〕所以這部詞選編選的另一目的就是對《詞選》的一種續補。《歷代詞腴》對《詞選》的接續主要從兩個方面,一是朝代上的延伸,一是入選詞作的擇取。朝代上黄承勛將年代由《詞選》的宋代延伸至明代,但是元明兩代所占比重較少,元明兩代共選入八位詞家十首作品,這與整部詞選相比,入選比重較低。
《詞選》之後已有《續詞選》對之進行續選并且合刊,黄承勛的《歷代詞腴》與《續詞選》都是對《詞選》進行續接,但是二者有同有异。二者在入選相似之處有二,一是對張炎詞作的續收,《詞選》中僅收入張炎作品一首,《續詞選》選入二十三首,《歷代詞腴》收入四十九首,其中一首與《詞選》相同,十首與《續詞選》相同,除此之外還有還另收入三十八首,可見黄承勛擴充的力度加大;二是繼續增加南宋詞人群體入選數量,這與《續詞選》宗旨相似,姜夔、吴文英、史達祖、蔣捷、周密在《歷代詞腴》中都屬於入選比較多的,這也是與《詞選》相比擴充較多的。如果説《續詞選》還是在《詞選》編選旨趣上擴充的話,黄承勛體現較多的還是對於浙派思想的延續,所以這兩部詞選雖然都是對《詞選》進行延續,但實際上還是有差异的。
《續詞選》的編選是對選者家學的一種紹聖,所以在編選時與《詞選》主旨一致,其接續主要是增加詞人詞作。《歷代詞腴》雖然在編選上也是對《詞選》進行擴充,但是黄承勛與董毅身份畢竟不同,而且《續詞選》可以與《詞選》同刻並一起發行,因而《續詞選》補充《詞選》未收入作品即可;《歷代詞腴》就没有這樣的優勢,所以《歷代詞腴》在編選時一方面要考慮對《詞選》擴充,同時也要考慮讀者的閲讀的整體性,所以《歷代詞腴》在編選時收入了一些《詞選》、《續詞選》收入的作品。《歷代詞腴》共收入五十二首與《詞選》、《續詞選》相同的作品。《續詞選》在擴充時比較多的收入張炎作品,這一點與《歷代詞腴》相同。但《歷代詞腴》與前兩部詞選比較明顯的差异還體現在對於温庭筠作品的收入。温庭筠的作品在《詞選》中收入十八首,位列第一,《續詞選》中收入四首,位列第五。《續詞選》在《詞選》已經大量收入温庭筠作品的基礎上又收入四首,這明顯是一種繼承;但是《歷代詞腴》却只收入一首《詞選》已收作品,這其中的差别就比較明顯。與李煜比較一下將會更加清楚黄承勛的編選態度。李煜的作品在《詞選》中收入七首,《續詞選》没有繼續增加,《歷代詞腴》選入八首,位列第二,這八首中有五首與《詞選》相同,又另增入三首,這種編選可以看出兩位選家對李煜的認同,由此反觀便可看出黄承勛對於温庭筠的態度。張氏兄弟因爲温庭筠作品可以衍生的微言大義而看重温庭筠的作品,黄承勛作爲浙派的一員,更注重清雅之作,所以温庭筠作品只收一首是他的態度,這也是黄承勛選擇精嚴的一種體現。
另外,從《歷代詞腴》入選的詞人詞作表來看,除了張炎作品入選很多之外,其餘的詞人入選都不多,尤其是其中有四十六位詞人每人入選一首,這也是其‘不苟’的一個表現,即儘量選入他認爲比較好的作品,覆蓋面比較廣,而不是僅選擇我們現在意義上的名家詞,相反一些已被廣泛流傳的其中涉及粗豪的反而没有入選,入選的人員中如王雱、李重元、顧藑、曾覿、王特起、章穎等都在其他詞選中不多見。
與《詞選》、《詞綜》編選體例不同,黄承勛選擇以調繋詞的編排方式,而且在正文中也没有對詞作者生平、家世等的簡介。《詞綜》注重對於作者年里、家世等資料的考索,這部分内容比較詳細;《詞選》與《詞綜》相比比較簡略,對於作者介紹不是這部詞選的重心,爲詞學樹範,張揚微言大義才是重點,《歷代詞腴》則完全没有對於詞作者的介紹,從這三部詞選對於詞作者的編選也可以看出一些信息。《詞綜》編選時‘選’的意味並不濃厚,在張舉南宋的同時,也有詞作的勾稽,所以求全求備的《詞綜》實際上融合詞選的‘選’與‘備’兩個特點,後世詞選或學其‘選’,或學其‘備’,不同的選家從其中學習不同的方面。張惠言突出的就在於‘選’,因爲没有《詞綜》的‘備’,所以其作爲選本的善本而被稱揚,但其中還保存一些《詞綜》知人論世的思想;《歷代詞腴》則完全没有對於作者的介紹,他希望讀者關注選入的詞作,而且主張也比較突出,同是浙派的詞選,從《詞綜》到《歷代詞腴》編選者選的意味越來越濃,選本終究是要脱離全集的功用而獨立存在。但是《歷代詞腴》中收入的很多現在看來不知名的詞家也可以看出黄承勛還是有一些文獻意識,儘量保存詞家詞作,這也是對朱彝尊思想的一個繼承。
總之,《歷代詞腴》是一部在編選思想上繼承《詞綜》,編選體例上學習《詞選》的一部詞選。在繼承與學習的同時,選者又融入了自己的詞學主張與個人愛好,使這部詞選與《詞綜》、《詞選》又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部詞選也是《詞綜》與《詞選》接受史上重要的一個節點,它的存在再一次證明了一個論點: 《詞選》的出現並不意味著《詞綜》影響的終結。
〔一〕黄景洛《〈眠鷗集遺詞〉跋》,見黄承勛《眠鷗集遺詞》,清道光十一年(一八八五)刻本。
〔二〕〔三〕〔四〕〔五〕朱綬《〈歷代詞腴〉序》,見黄承勛編《歷代詞腴》,清道光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