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奇 王 婷
文化批评
诗歌审美意蕴阐释中的概念整合
——以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解读为例
邓 奇 王 婷*
本文以杜甫的五言排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为例,尝试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并借鉴审美心理学和传统诗歌美学的思想,分析中国传统诗歌在结构与意象层级上的审美意蕴,以期揭示各层级形式表征之间的深层关联与审美机制。结构上的整齐之美与意象的象外之美融汇为意境的整合之美。概念整合理论中的层创结构为诗歌的创造力搭建了平台,而优化原则又制衡了诗篇理解与鉴赏中的纷繁芜杂。
心理空间 意象图式 审美意蕴
钱谦益、朱靖华及林继中等众多名家曾在古典诗歌美学的关照下,分析品评过杜甫的五言排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①参见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朱靖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虚实论及其艺术表现技巧》,《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林继中:《〈杜甫诗选评〉序》,《杜甫研究学刊》2003年第3期。叶燮在《原诗》曾这样评论:“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觉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设,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②叶燮、薛雪、沈德潜:《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0-31页。由此可见,古典诗歌美学主张运用艺术的想象,具体感受“当时之情景”,从而领悟其中的“理”、“事”与“情”。③叶朗:《叶燮的美学体系》,《文艺理论研究》1980年第3期。对艺术形象的欣赏还需深入细致的心理体验与玩味探究。④毛宣国:《中国现代文论的传统性品格》,北京:“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方法”国际学术研讨会,2008年。这种美学思想十分零散随意,缺乏系统的研究探讨,且对诗歌文本本身的关注不够,结论未免束于理论的高阁。
近年来,认知诗学的产生对这种玄妙意会的品诗方式提出了新的挑战。⑤庞玉厚、刘世生:《认知诗学与生态诗学》,《外国语文》2009年第1期。斯托克韦尔在其代表作《认知诗学导论》中指出,文学批评家大多是从印象主义的视角探讨作品的审美意蕴,其阐释虽然蕴含着一定的诗意与见地,但也充斥着模糊不定的术语或个人的主观臆断。①Stockwell, P., Cognitive Poetics: An Introductio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152.而且他们的评论不是基于理论的系统探讨,也不易于读者理解。由此可见,认知诗学反对印象主义的研究方法,强调文学阅读中的认知机制。②熊沐清:《语言学与文学研究的新接面——两本认知诗学著作评述》,《外语教学与研究》2008年第4期。本文根据概念整合理论,借鉴审美心理学和古典诗歌美学的思想,以杜甫的五言排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为例,分析该诗的结构与意象层级形式表征之间的深层关联与审美意蕴,从认知视角重新阐释诗歌审美意蕴产生的机制,为古典诗歌审美提供新的路径。
自概念整合理论问世以来,研究者们将其应用于文学研究、音乐理论、宗教研究、数学、计算机科学等领域,并取得了丰硕成果。认知语言学家埃文斯和格林认为,概念整合在人类的思维和想象活动中处于中心地位。③埃文斯、格林:《认知语言学导论》,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年。作为一种常见的认知操作,概念整合理论可以运用于文学作品分析,尤其是诗歌鉴赏中。④Turner, M., Literary Mi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概念整合理论认为,我们主要从直接经验和文化规约中提取出认知模型,这些认知模型一般都是根深蒂固的。⑤Fauconnier, G., & Turner, M., The Way We Think: 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2.读诗就是识解,诗歌可以有多种解读,但有些识解更为自然。而识解的机制是什么呢?诚然,人类的想象力必然受到思维机制与认知系统的约束。因此,我们可以根据概念整合的认知理论框架,探究诗人建构诗歌的认知心理过程。诗人建构诗歌的过程是艺术创造的过程,包含着他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加工。他们识解现实的方式具有创新性,不同于人们对世界的日常解读。这个过程又与读者鉴赏诗歌的过程具有关联性。
本文以杜甫的五言排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为例,因为它在艺术造境方面系五排短篇之上乘。⑥许永璋:《杜诗新话五则(三)》,《杜甫研究学刊》1995年第2期。此诗写于天宝八年,杜甫时年38岁,正值长安10年困顿之中,过着“卖药都市,寄食友朋”⑦参见杜甫:《进三大礼赋表》,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103-2104页。的客居生活。唐朝自高宗皇帝起大兴道教,乾封元年(666年)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毫州老君庙又称玄元皇帝庙。玄宗时对道教的尊奉更是达到顶点,天宝二年改庙为太微宫,八年朝廷追尊老子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二)
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三)
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四)
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五)
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六)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七)
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八)
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九)
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十)
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十一)
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十二)
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十三)
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十四)①《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册,第2387页。
结构上,本诗具有整齐之美,即此诗联内对仗、两联相连、隔行呼应,工整匀称,虚实相当,句句相衔,联联相合。整首诗联联对仗,在排律这样的长诗中实属不易。对仗,即诗词中的对偶。古代的仪仗队是两两相对的,便是这个术语的来历。②王力:《龙虫并雕斋诗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早在远古时期便出现了对偶句的萌芽形式,主要用于歌谣中,反映人们的劳动节奏。及至楚辞时期,对偶的类型已较为完备,运用技巧也已相当精熟。对偶的蓬勃发展时期当属汉赋时期,这一时期的文献含有大量的用偶。根据卞孝萱的研究发现,自唐开始,对偶逐渐渗透到传奇和变文中。宋、元、明、清时期的戏曲和小说也常用对偶,《燕山外史》便含有通篇排偶。③卞孝萱:《骈四俪六 锦心秀口》,《中国图书商报》2002年6月13日第15版。可见,对仗与汉民族对文字结构的审美心理较为契合,其使用可以达到审美效果。
以“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为例。首先,两个诗句各开启一个输入空间,一个是道庙的框架,含有“绣户”、“雕梁”的要素;另一个是自然的框架,包括“山河”、“日月”的成分。输入空间中相对应的成分通过关键关系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外在空间的关系。外在空间的关系指的是两个输入空间中对应成分之间的关系。④张辉、杨波:《心理空间与概念整合:理论发展及其应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扶”和“近”是同义词,因此两个成分之间的空间关系为类比。而“绣户”和“雕梁”,一个为水平方向,一个为竖直方向;“山河”与“日月”一个在下,一个居上,两个输入空间之间又呈现出非类比的空间关系。类属空间含有两个输入空间成分共有的概念框架,即高度与气势。两个输入空间的外在空间关系呈现为类比与非类比。整合网络以关键关系为基础,将语义结构并列的两句诗压缩到整合空间,形成层创结构。外在空间的关系在整合空间中得到压缩,形成内在空间关系。内在空间关系是一个心理空间中对应成分之间的关系。在整合空间中,内在的空间关系仍为类比,即玄元皇帝庙宇如日月般高耸。而整合空间与其他三个空间始终相连,整合空间的成分又“回投”到输入空间,形成了非类比。非类比与类比的效果恰好相反:道庙与山河、日月的差距拉大了,反衬出道庙的巍峨,也扩大了空间感。非类比形成的过程叫做分解,它与压缩过程正好相反。基于分解过程,整合网络中的任一空间都可以得到调整。分解过程与压缩过程的相互作用可以调整心理空间的“压缩距离”,使诗中的景物意象更为开阔高远,产生出新奇的审美效果。
再以“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为例。出句的输入空间为诗歌创作的时代,含有画家吴道子、壁画、道庙及玄宗等成分;对句的输入空间为南朝梁代,包括画家张僧繇、壁画、佛寺及梁武帝等成分。外在的空间关系表现为反类比,压缩到整合空间后,内在的空间关系仍为反类比。单看对句,它的意思是吴生比别人技高一筹。而两句连在一起,则由“前辈”张僧繇的框架引出了“梁武帝”与“佛寺”两个成分。优化原则要求加强反类比关系,因此整合空间以诗歌创作的时代为框架,囊括了“玄宗”与“道庙”以及“梁武帝”与“佛寺”两组成分。对应成分之间的映射体现出作者以古喻今的创作主旨。梁武帝萧衍痴迷于佛教致亡国,玄宗崇奉道教,杜甫以古比今。此联审美的妙处在于意会曲折,隐而不发。类属空间中共有的抽象结构通过对应成分之间的映射进入整合空间之中,帮助我们激活输入空间中隐含的框架,填补其中隐去的成分,进而体会诗人的曲笔隐晦。时空关系的压缩又使读者神驰千里、穿梭古今。
又以“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为例。一个输入空间为画作,含有画中逼真鲜活、栩栩如生的景致;另一个输入空间为道庙,包括“地轴”和“宫墙”。整合空间为虚拟空间,在这一空间中,画作静止,地轴移动,宫墙亦移动。虚拟空间中殿宇的移动衬托出画作的山水逼真,气韵生动。诗人能够以静写动,是两个输入空间的对应成分交错糅合的结果。虚实相生的美感依赖整合而出的虚拟空间。总的说来,概念整合框架可以使我们更好地解读出诗歌结构层级上的审美意蕴,如拓展空间、贯通古今及虚实相生。
对仗句形成一联,诗中相邻的两联在空间关系类型上多半一致,意义相互关联,音律上也为一个重复的单元,因而形成了形式与意义的整合单元。例如,五联与六联,前者是以汉武比照玄宗时期的繁盛,后者是说《史记》不载于世家,反衬出明皇的仁德重道。两个空间一个是正衬,一个为反衬,形成一个整合空间,即明皇仁德重道,世代显赫,可与汉朝盛世相比。
一联、二联:庙宇庄严 宗庙之礼
三联、四联:庙内建筑 高敞壮观
五联、六联:以古喻今 基业传承
七联、八联:画艺绝妙 以古喻今
九联、十联:画中朝礼 场面庄重
十一、十二:自然景物 不堪冬寒
十三、十四:身退养拙 端拱经传
诗中的一联、二联与九联、十联的音相同、意相对,三联、四联与十一、十二联的音相同、意相对,五联、六联又与十三、十四联音同意对,形成一种交错的空间对称。可见,全诗的结构由联句开始,两两相对,合为一体后,复相邻两两相合,再隔行相对,如此相衍,形成诗的全貌。诗篇形体结构建筑美感的基石是对句平仄交错对仗合成的形式意义单位,而心理空间的递归性与延展性则是建筑之美的源泉。这种相对相合不是绝对对称,而是有所偏重的平衡,即平衡的意象图式。平衡图式包含各种力量或各个部分围绕一个点或一个轴的协调运动,是感官模式中最为稳定的表征,表示整体统一与围绕核心的效果。因此,认知语言学家约翰逊认为“平衡”是各种感官力量之间的制衡。①Johnson, M., The Body in the Mind: The Bodily Basis of Meaning, Imagination, and Reas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79.例如,五联与六联整合后的层创结构偏重后者,即今王重道盛德。十三、十四联合成后,也是偏重后者,即道教主张养拙无为。如此一来,对仗垒起的层层建筑不是静态的对等,而是在诗意动态中的倾斜延展。
外在的空间关系体现了诗句间的意义关联,而内在空间关系则反映了整合后的意义交融。为了明晰对仗句在整合中的意义转变,我们根据外在空间关系,将该诗中的诗句逐一分类,并比较其压缩到整合空间后形成的空间关系,探讨其审美机制。
首先,大多数的对仗句在整合之后,原有的外在空间关系会得到进一步加强,整合过程中很少产生新的空间关系。而且,对仗因为囿于自身形式的工整性,在某种程度上必然承受着意义表达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有助于诗歌读者理解其意欲传达的含义,归纳其认知模式;抑或探寻诗歌整齐形式背后的多维内涵。因此,我们认为工对不是欣赏者衡量对仗优劣的标准。在工对中,成分之间的映射关系相对固定,天文对天文,地理对地理,空间关系一般都为类比或非类比。由于优化原则的制约,压缩而成的内部空间关系也基本如此,削弱了审美过程中的创新性。而宽对则丰富了成分之间的映射关系,形成更为新奇独特的层创结构,想象空间得以拓宽。
其次,诗中绝大多数的对仗都是建立在非类比的空间关系上的反对,正对很少。输入空间对应成分之间的映射关系主要体现为非类比,即颜色相对、方位相对以及褒贬相对。映射关系经过压缩整合之后,类比关系一般仍为类比关系,基本没有变化;而非类比关系就更为复杂丰富。沈家煊认为整合过程中的“距离压缩”包括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的压缩。①沈家煊:《概念整合与浮现意义——在复旦大学“望道论坛”报告述要》,《修辞学习》2006年第5期。布洛详细阐释了距离在审美过程中的作用。距离是介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一种状态。如在我们与对象之间隔开适当的心理距离,就可衍生出一种空间感的审美体验。心理距离如果过近,我们与对象过于熟悉,不易建立美感;距离如果过远,我们与对象遥不可及,难以生出美感。②Bullough, E.,“Psychical Distance”as a Factor in Art and as an Aesthetic Principle,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ology, 1912, 5, 2.从这个角度来看,类比性强的事物和类比性弱的事物虽然都在一个框架,但类比性强的事物因为相似度较高,在框架结构中距离更近,更易被激活,压缩的尺度就更小。例如,“碧瓦”与“金茎”要比“碧瓦”与“青砖”调动更为复杂的认知加工,它的映射关系获得了更强的认知凸显。因为曲折,所以意幽。正如丹西杰耶(Dancygier)所说,输入空间对应成分之间的非类比关系往往会引发更为独特的解读。③Dancygier, B., What can blending do for you?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06, 15, 1.
在意象层级上,本诗具有一种象外之美。“意象”一词本身就是概念整合的产物,它植根于“意”与“象”,而又超越了这两者,是诗人的内在情思与外在物象的融合。④余渭深、董平荣:《合成空间与中国古典诗词意象》,《外语与外语教学》2003年第3期。美学家朱光潜说:“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⑤朱光潜:《谈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中国古诗一般是群体意象的多重组合,并且一“意”贯之,构成完整深刻的意境。意象形成的前提是诗人意欲传达的情思契合事物的感官属性与文化蕴涵。意象形成的过程是“略形貌而取神骨”,事物的感官属性被消解掉,只保留其深层的文化内涵与联想。因此,意象与具体的事物形象相关联,可以唤起感官上的感受,但又超越了这种感官体验。它具有普遍性,直达事物的文化内涵,可引发人们的联想。诗人借助“意象”,将意欲传达的情思置于具体的物象之中,达到了“内外意寄于象中而含蓄不露”的效果。①吴晟:《中国古代意象诗的哲学探究》,《文艺理论研究》1994年第3期。而读者鉴赏意象的过程与之相反,读者需要去玩味诗人隐匿于物象的情思,或揣测物象引发出诗人的感怀。下文试以诗中的两个意象为例,探讨意象的审美意蕴与审美机制。
文首提到的叶燮评语便是关于诗句“碧瓦初寒外”。历来的学者对“外”字的争论不一,因为初寒是无形的气体,理应没有内外之分。我们用概念整合理论分析诗句中的意象,会有不同的解读。首先,诗句的一个输入空间是道庙,含有“碧瓦”、“金茎”、“绣户”及“雕梁”的成分;另一个输入空间是自然,包括“初寒”、“一气”、“山河”、“日月”。类属空间中,共同的概念框架为高度和气势。整合空间包括原有输入空间的成分,也有新产生的层创结构,即道庙高大巍峨,气势如虹。
整合空间又与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心理空间形成关联,即两首诗构成互文关系。《长安古意》中的诗句为:“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两个心理空间的成分存在部分对应的映射关系,具有相近的认知框架。《长安古意》为卢照邻的代表作,名传古今。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之二中曾有“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诗句,可见他很尊重这位初唐四杰之一的诗人,很可能在创作诗歌时曾受到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影响。黄庭坚说:“老杜做诗,退之做文,无一字无来处,后人读书少,姑谓韩杜自作此语耳。”②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黄庭坚:《山谷集》,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年,第22页。可见杜甫阅读之广博,正如他自己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近观两首诗歌,一个描写京都长安权贵阶层的骄奢淫逸与内部倾轧,一个抒写东都洛阳今皇的重道之举,玄元道庙高大辉煌、庄严气派。而且两个作者的际遇都是怀才不遇,对时事有不满之心,意欲以诗劝谏皇上。由上,《长安古意》可以为“碧瓦”意象的感悟提供更深层的意蕴。
两个输入空间的成分“汉帝金茎”与“金茎”相互匹配,“梁家画阁”与“雕梁”相互对应。整合空间选择性地从输入空间部分提取成分,层创结构形成了以古喻今的蕴意。以史为鉴,汉武帝为长生重金立铜柱,东汉皇室外戚梁冀大造宅第,极尽奢华。同样地,诗人杜甫也想劝告皇帝重道不宜过于绮丽奢华。这种曲笔类似春秋笔法,诗人在当时的处境无法公开劝谏,只能寄此心于光彩夺目的“碧瓦”之上。
除却劝谏的运思外,“碧瓦”意象辉煌盛丽,“初寒”之气的虚实相生又使它蒙上了一层神秘朦胧的色彩。这种虚实相生的审美效果源自诗人以虚写实的笔法。中国传统国画中有将云气画为实物,而使置于其中的实物变得虚幻空灵。两者都是整合空间创造力的体现。两个输入空间,一个为实物碧瓦,另一个为无形的初寒之气,两者的整合加工产生了虚拟空间,形成了新的意味:漫天的寒气成为了有边界的实物,碧瓦在寒气的外侧,更显得高入太虚、高不可知。文艺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从艺术的本质出发阐释这种现象,艺术是对事物感官体验的再创造。①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之文选论》,方珊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6页。人们对事物具有一定的感官体验,但艺术旨在通过“陌生化”等手段重新加工处理这些感官体验,增强拓展其中的审美意趣。
以上这种审美的过程即是感物兴思。审美者观物象,感悟到的不只是诗人的情绪和感情,还有其对社会、人生、宇宙以及生命的心智体验与哲理沉思。物象意象是我们通往诗人哲思心想的小径,其起点是物象。为了收获美感,我们先要对物象兴思,寻找诗域内诗人留下的记号关联,调动脑中与之牵系的物事,思接千里,回望往昔,沿着诗人感物兴思的步履,方能领悟藏匿于文字中的神思。词语是这条小径中的路标,它的指示意义虽然有限,但却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与联想含义,这些深层含义可以引导读者自物象起,一步步接近诗人含而不露的情思。因此,读者需要到文本之外或其他文本之中寻找诗歌的内涵意趣。诗歌文本之间的互文现象常常给人以回味深永的阅读体验。②高原:《用概念整合理论分析诗歌的互文性——以李清照词〈临江仙〉为例》,《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概念整合中的多元空间以映射相连,连接诗内外,贯通古今,在不同诗歌文本之间建立联系,进一步丰富我们对诗篇意象的意蕴领会。
在中国古典诗歌美学中,自然景物通常是诗人寄托情思的对象。季节的更迭交替是常见的诗歌意象与题材。本诗的背景就是在冬季,诗的前半部分就提到了“初寒”,高大壮丽的碧瓦将初寒凛冽的空气包含其中。金茎也位列其旁,金碧辉煌不受冬寒。寒冷的冬景只是描写道庙的背景,烘托出道庙的高大雄伟与凛然风范。诗的后半部分笔调忽转,描写庙内自然之景。“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不同于气势如虹、威严盛丽的道庙,这些自然事物平凡无奇,在冬季的初寒中发生了变化。梨儿染霜,水滴成冰。自然事物畏惧冬寒,与凛然不变的道庙形成反差。我们不禁要问,诗的题目为道庙,为何要写这些普通景物呢?作者用意何在?
想要更好地理解诗句的内涵,我们需要跨越诗句的线性特征,以形式与意义的整合单元为基础,将结构或音义的相似、相对的诗句诗联结合起来。这两联与“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构成一个形式与意义统一的整合单元。一个输入空间为自然,包括“翠柏”、“红梨”、“风筝”、“玉柱”、“露井”、“银床”、“霜”、“初寒”等成分;另一输入空间为道庙,包括“碧瓦”、“金茎”、“绣户”、“雕梁”。前一个空间中的万物似乎都包裹着一层寒气。外在空间关系为非类比,而在这些罗列对置的意象中,“红梨”与“碧瓦”的对比最为鲜明。前者天然质朴、不堪冬寒,后者精致华丽、高入太虚。此处的非类比似乎不只是自然之景与庙内建筑的对比。比照冬景中的萧索凋零与道庙的辉煌壮丽,诗人怎能不想起个人的际遇甚至社稷苍生?杜甫远离家乡,在长安过着“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困苦生活。他在写此诗的一年前在《赠韦左丞丈济》中曾说自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因而,前一个输入空间实际上是人与自然环境两个心理空间的整合结果。诗人将他对自身甚或苍生的感受融于诗中自然之景的描写之中。雄伟庙宇之中的平凡景物同诗人一样,饱受冬寒,悲苦无依。这是中国传统诗歌常见的“借景喻情”写法。另一个输入空间则由唐朝皇权与庙宇两个心理空间整合而成。因此,“碧瓦”与“红梨”的对比实为“皇权”与“百姓”之间的对比。输入空间对应成分之间的非类比关系,经过压缩和整合之后,非类比的关系得到了加强。整合过程再次关涉了平衡的意象图式。非类比关系的加强不是为了进一步突出对比或反差,而是为了凸显后者。这些卑微平凡的自然景物恰恰蕴含着诗人隐藏心底的情怀。换言之,诗人表面上在浓墨描写壮美辉煌的道庙建筑,为今王歌功颂德,实则暗暗传达个人乃至底层百姓寒苦交迫的生活实情,劝谏君王重道毋乱社稷。此诗写后4年安史之乱爆发。虽然盛唐与中唐的分界线划在公元755年,可王朝不是一天衰败的。很多史学家也认为唐朝是从唐玄宗天宝年间就开始衰败的。诗人对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疾苦关切挂怀,笔下隐隐可见他深藏于心的焦虑忧愁之情与进言规劝之心。
这种审美过程即是触景生情,读者通过与物象的接触,挖掘出诗人蕴含诗中的情感。具体物象是可感可触的艺术形象,却又承载着诗人抽象的情思,是情景交融的触发点。此外,如上文所述,心理空间的连接机制、虚拟空间的创立以及形式与意义的整合单元都可帮助读者一步步地拓宽意象空间,超越物象,感悟诗人寄托事物的情怀,获得象外之美。可心理空间的拓展也要受到限制,优化原则便是协助读者选择意蕴解读的机制。据前文所述,诗的意义整合类似宝塔,层层叠加,最终融合为全诗的意境。而根据拓扑原则,整合空间里的对应成分之间的映射关系应该与输入空间中对应成分之间的关系基本一致。①Fauconnier, G., & Turner, M., The Way We Think: 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2.各句与各联的审美解读需保持一贯,这样我们才可在概念整合的“引”与“束”的张力之中获得一种中和之美。诗篇的结构与意象各层级的审美意蕴融合形成的整体美感构成了全诗的“整合之美”。中国人常说的诗歌审美不仅是由音或意引发的审美体验,而是边吟咏、边观形、边会意的整合过程。因此,诗歌的整合之美是结构的整齐之美和意象的象外之美的融合。
纵观全诗,杜甫不愧为造境高手,全诗的整合之美主要依赖多重视角和虚实相生的手法。从内与外、高与低的视角描写道庙,通过溯古和绘景来劝谏君王,浓淡结合地描写自然景物。叶维廉认为中国传统国画与古典诗歌的创作过程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诗人对自身的感官体验进行艺术加工,避免用单一的场景和视角来进行刻画,而是设置多个视点供读者观赏全貌。读者可俯瞰,可仰视,可侧观,也可综合多个视角进行感知体验。②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美国19世纪末美学家裴德也认为,理想的诗应该是对精致时间的捕捉,使我们同时看到存在的每一面。③Pater, W., The Renaissance: Studies in Art and Poetry, 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而心理空间的映射关联将传统与现代、不同文化的时空联系起来,它的开放性与连接性允许我们在统一的框架中将自然事物、上层建筑以及历史典故进行多重的融合。全诗貌似歌颂帝王功德,而潜藏的主旨是以古喻今,劝谏君王。音律谐和端庄、尾韵盛大恢弘,结构工整,层叠匀称,意象辉煌盛丽,极言五圣之盛世,劝谏君王以史为鉴,端拱道德,在“仙李盘根大”的基业上昌业增辉,圣子神孙,仙源积庆。谷神不死,养拙还乡,无需掌节禁御、碧瓦雕梁。而万物不堪冬寒,苍生需要饱暖,期盼君王重道之外更要济苍生。在此之外,诗歌又隐含着诗人微微泄露的悲苦。整诗为冬景,万物凋零,道庙庄严,融合成一种寒肃的气氛。气韵宏大、规制壮美的诗文中隐藏着诗人虔诚的期盼与难言的悲苦。
本文尝试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借鉴审美心理学和传统诗歌美学的思想,分析中国传统诗歌在结构与意象层级上的审美特质,从而窥见各层级形式表征间的深层关联及其审美机制,彰显了概念整合理论对诗歌审美的强大解释力。结构与意象层级形式表征的深层关联在于平衡图式,结构上的相对与意象的相称融合统一为整体意境。在结构与意象层级上形成了统一的图案结构,把轻重、长短、开阖、抑扬、明暗、浓淡、高低等异质的对立都糅合在一首诗里。①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3页。概念整合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诗歌各层级中对立要素融合的过程与效果。
概念整合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作用过程,映射与压缩使我们感受到视觉空间的开阔与对称、时间关系的移位与重叠、意义内涵的曲折与对比以及感觉体验的挪移与变化。心理空间的延展性、开放性以及关联性允许我们在统一的框架中融合自然事物、上层建筑以及历史典故等成分,领略“象外之境”的美感。我们就是在概念整合层创结构的“引”与优化原则“束”的张力中获得一种中和之美。
我们对概念整合理论在审美阐释方面也存有一些疑惑反思,例如优化原则虽然制衡了诗篇识解与鉴赏的纷繁芜杂,但主要是基于普通文本的理解。文学作品贵在创造出新,是否存在反优化原则?人们在欣赏有些作品时,都有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审美体验。未必都是最佳关联或关键关系最大化的整合成果。另外,优化原则的操作是否分为不同层级?例如,初级为感官感知、继而是概念范畴,然后是结构形式层面等。对于此类问题,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探讨摸索。
责任编辑:沈洁
*邓奇,女,1981年生,吉林辽源人。燕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认知语言学;王婷,女,1980年生,辽宁沈阳人。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认知语言学。本文为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青年项目(项目号:HB14YY002)及燕山大学青年教师自主研究计划课题(项目号:14SKB00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