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魅力与心灵的灯塔
——荷兰华文女作家林湄访谈

2017-01-28 07:11荷兰林湄福建戴冠青
名作欣赏 2017年31期
关键词:文学

荷兰 林湄 福建 戴冠青

文学的魅力与心灵的灯塔

——荷兰华文女作家林湄访谈

荷兰 林湄 福建 戴冠青

戴冠青:

林湄姐,您与其他海外作家不同,近几年一写就是几部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如《天望》《天外》等,每一本都是沉甸甸的五六十万字,内容也相当厚重。请问您是怎么给这几部小说命名的?是不是都与“天”有关?

林 湄:

是,都与“天”有关。人处地球表面,依感官意识改变和创造物质世界。“天”是超世俗超人脑认识能力之外,虽眼不能见手不能触却与人类存活息息相关的一种“虚空”,然科学家已证实“虚空”也是一种存在,可惜不是每个人对它都有灵感,因看不到“上帝”的任何模样,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有人能在地上显现万象的规律里,不由自主地膜拜“神奇”与“恩泽”,与天的关系像弦与声配合得那么和谐美好。所以,人得用智慧认知“天”的真谛。

传统文化中的“天道”“天理”,意味万物均有始终、规律与轨道,即“顺存逆亡”。然社会变幻莫测,生命有限而短暂,在大自然与社会中随时会消失,那么人为什么要存活?活着的价值意义是什么?这是我喜欢思索的问题,故花二十年时间书写《天望》与《天外》。

《天望》意为“天人相望”,人不能只贪恋地面上的东西,也要关注“天”的存在。简单地说,也得关注精神与灵魂问题。小说男主角弗来得具有宗教救赎思想,以简单对付复杂的社会,世人觉得他傻,他却觉得世人傻,认为众人活得又累又愚昧,个个均在追求财色和物质。

《天外》意为“人在做,天在看”。三十多年来,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影响了海外的华人,他们带着完美主义的理想,从东方到西方,不料西方渐渐没落,东方却在崛起,漂泊者自然对离散、移居、身份等词语有着更多的解读和理解。改革开放令人钱多了,生活质量随之提高,然人性欲望无尽,故终日劳苦愁烦,依然没获得真正的快乐与幸福。永恒仁慈的上帝看到红尘滚滚中的人类整体精神状态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怪诞、萎缩或不知所措地焦虑和浮躁,便充满了忧伤与悲悯。

说来也巧,不久前读到黑格尔著作里的两句话,非常高兴,他说:“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是没有未来的。”

戴冠青

:您在《天望》中着重书写了一群异域人物的信仰追求,在《天外》中则着重塑造了一个在世俗欲望中挣扎的知识分子形象,不知道您这样着笔有什么创作意图?两部小说有相通的地方吗?

林 湄:

信仰是民族文化的核心与精神灵魂的依托。

《天望》不光是信仰追求的问题。其时代背景是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期的欧洲现实社会图像。用边缘作家的视野看地球村人的生存状况——经济不景气的颓丧主义,排外和厌战情绪,信仰日益没落,崇尚享乐,加上多民族间的文化碰撞冲突、漠视环保工作以及因情爱、宗教、漂泊等现实问题而引发的矛盾与困扰,人心难有平安。通俗地说,各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生存方式、风俗习惯、心理和性格特征、行为、情感等均融在“文化大本营”里得以彻底展现与暴露,其间有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个相,他们除了具有共同的求生欲外,还有各种不同的形而上追求与思考,使得社会问题更为麻烦与复杂。

现代科技经济的高度发展只能提供人类日常生活的简便与感官的娱乐,并没有改变人的命运或减少人类生存意识中的心理负荷,如彷徨、不安和无安全感,也不能提供人类的爱与情感。

再说,人是一种相当依赖精神的生物,信仰就是灵魂世界中最重要的信赖对象,因而,面对人类灵体关系失衡的现象,作为作家,我有了负担和忧患感,但又无法改变现实,写作便成了我职责的最佳途径。

《天外》是以天外的视角叙述地球村多元文化社会背景下,移民的婚姻爱情家庭在变动生活中呈现的真实“图景”,内容涉及时代气息、社会动态、物欲诱惑以及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情感、生死、无常、代沟、教育、信仰、环保、政经、文明与情感和“性意识”等问题。世界变了,人类的生活与婚姻爱情家庭状况何能不变?

生活在地球村里,不同的文化与精神包袱和社会背景,使得人与人之间难有共识和信任感,只能通过忍耐、顺应、弃执、少欲才能和睦共处。小说高潮是骷髅意象。以生命之恩、生存之悟,颠覆了传统爱情婚姻家庭观,重构价值理想,再思欲望、自我、狭隘的生存意识和人生的“第二重悲凉”。

小说质疑沙特所说 “个人拥有选择的自由,并可自由选择自我”的观念。男主角郝忻是个在世俗生活中挣扎求义的知识分子。他一生活在困顿中,先受身份、政治等问题困扰,以为出国了可以解脱,不料又堕于家庭的捆绑之中,除了本身性格柔弱无法活出自己外,追究原因,是长期受压引发人格的异化以及即使再识外面世界的人生真谛也无法改变自我的奴性,以及呈现人性的本有欲望及个性在现实生存的无奈。人类实际仍活在彷徨犹豫“由不得自己”的处境里,谈不上心想事成,只好在求存和精神苦难里接近信仰,力求超脱、宁静从容的人生意境。

两部小说均反映科技与经济高度发展并未能给人类带来快乐与幸福。人性在物质文明及诸多变化中容易被异化,甚至走向集体的迷失:对生命存在价值意义的叩问与前景的忧患,不知所措的迷茫与无奈。

戴冠青

:您笔下的人物,不管是《天望》中的弗来得还是微云,抑或是《天外》中的郝忻等,在人生追求中都体现出一种矛盾、起伏、挣扎,甚至是困惑和迷茫的特点,这是不是与您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经历有关?或者说,也传达了您对人性困惑的某种审视和思考?

林 湄

:《天望》《天外》不是我生命经历的投影,小说中的人物均是现实生活群体的代表,借几个家庭主角的不同命运和日常生活发生的各种问题与麻烦,反映现代人心灵多被物质、财色、贪婪、享乐等所异化,常处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状态。至于人生仕途与追求中出现一些矛盾、起伏、挣扎甚至困惑和迷茫,是常有而正常的现象。

我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经历有助于我对不同种族、人性、文化与世俗世界的了解和解读。也就是说,我平时也喜欢观察各式各样的人在现实社会不同场所呈现的言行举止及由此流露出的心思意念,如种种假丑恶或真善美现象。可以说小说里各式各样的人物均是我在现实社会里耳闻目睹的鲜活人物的投影。只是,各个生命均标有灵与体、精神与物质、生与死、高贵与平庸、正义与邪恶等文化符号,而文学作品是现实生活的“显微镜”,尤其身处历史悠久、文化多元的欧洲大陆,经过文艺复兴——工业革命——科技革命,到现代社会政经的大组合、大变化、大起落、大悲欢,作家不书写不描述,可惜啊。

面对以上现实,作家应“形而下”观察,再将现实生活中不同人经受的苦辣酸甜、喜怒哀乐、无奈无助、彷徨迷茫等现象,置于“形而上”思考,进而写出具真实代表性的艺术形象,并勾勒成一幅幅时代的艺术图景,让后人通过文学的镜像看到不同种族、身份、移民、难民、文化与传统习惯的差异在“地球村”时代的命运与际遇,也算是一种善行。

为了更好地提升作品的质量,作家应尽力将有限的素材经沉淀、过滤再升华到对整体人文主义思想的再识和思考,从而找到自己的发现,而不是依景照相的图片。

戴冠青:

您的生命经过了一次次的移植,您祖籍福建福清,出生于泉州,童年被送到福清乡下祖母家,后到福清县城读书,年轻时曾到上海发展,后来移居香港,最后定居在远离家乡的荷兰。人生经历了三个“零”的起步,每一次都需要慢慢地适应语言、文化、习惯的不同,忍受失根的痛苦。《天望》《天外》这两部长篇小说的创作是否是您异域生活的影子或再现?在《天望》中,您借微云的口说:“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离乡背井、寄人篱下者的感受和体会,当一个人温饱都谈不上的时候,还有什么尊严和屈辱性的痛苦?”这是否也是您艰难的人生追求的一个投影?

林 湄

:人是有命运的。命运除了与自己情商智商有关外,也与生存环境相系。我的“移植”与以上两种因素均有关系,主观上说,自己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工作,过不了那种看老板脸色而毫无自主的日子,喜欢自由而有尊严、充实又富挑战的生活。然而,世界复杂多变,当命不由我的时候,只能在“毫无选择”中选择下一步的去处。

因流离漂泊,必然要面对“零”的起步,那么,适应新环境、忍受失根的痛苦等际遇,自然在所难免。加上对文学的不离不弃的挚爱与痴迷,文学创作总与我同在,只是,我们均多少被新社会新环境“异化”了。

海外华文文学是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其身份多样多变,既充满历史感又有新鲜感,是中华文学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又似是而非,其根源于流离和漂泊。各人带着不同的时代烙印、文化背景与个人经历流散世界各地,社会文化民俗、风情以及生存环境、际遇与原乡不同,加上各人的品学、素养、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的差异,因而,华文作家笔下的题材、选择的现实生活的故事、人物命运的取向自然丰富多彩、景象万千。在这道风景里,我作为海外华文文学创作者之一感到荣幸又不幸,荣幸的是在闯荡世界中获得新视角新经历。新的生存环境与际遇,新的社会制度和文化景观,不仅开拓了我的视野,改变了我审视社会人生的标准,令我在多元文化的地球村里有机会重思过去不够重视或忽略的东西,如叩问生命、人性、现实、历史、未来等人生的重大问题,并从中关注不同种族、社会各阶层人士的个性与共性问题,有了以上的大前提,便感悟到各种族社会人群间和谐共处的重要性与迫切性。

思想与审美观起变化,创作题材、内容与思想也随之告别过去,换上新面貌。何况真正的好艺术,时间永远不会让它缺席,而保持得了位置的是读者能在艺术中窥视与触摸到时间无法书写与倾诉的真实时代的动态、情绪及景物,而不是小我的喜怒哀乐与好恶,所以,《天望》《天外》没有我个人的影子或经历,小说中无论微小的或重大的真善美与假丑恶,均是我们生存世界无处不在、无所不见的人性流露或灵魂深处的呈现。

当然,我不否定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处境,在我的文学艺术创作中反映自己追求真善美的艰难人生的投影。

戴冠青

:2004年,您曾在《东南早报》的一篇报道《〈天望〉》作者的出生地在泉州》中对记者说:“《天望》就是天人相望,现代人往往自视甚高,每天忙忙碌碌,但要问他到底忙个什么,在生活中到底要什么,他又说不上来。这说明人活得聪明还不够,还要活得有智慧。”又说:“我也在寻找这种智慧,并在寻找的过程中获得了世人难以理解的平安喜乐。”这是不是意味着写作正是您正在寻找的人生智慧?能否说说写作对您的海外生活的影响和收获?

林 湄:

人类整天忙碌不外是为了生计,但人性欲望无穷,即使解决了生计问题,也难以抵制财色名位的诱惑。且看社会上聪明的人想方设法得到了财色名位,有几人真满足并拥有真快乐?

人活得又忙又累,贪得无厌永不满足,或拥有财权名位后也不懂回馈社会,就是没智慧。

殊不知人得到的一切财富,有一天都会离你而去。《圣经》“箴言”写道:“得智慧得聪明的这人便为有福。因为得智慧胜过得银子,其利益强过精金,比珍珠宝贵。你一切所喜爱的,都不足与比较。他右手有长寿,左手有富贵。他的道是安乐,他的路全是平安。”所以,人生最难得最宝贵又恒久不毁的财富是智慧,可惜不是每一个人对“智慧”这两个字感兴趣。

悟性是上天赋予的。我自小就喜欢接近智慧,若看到与智慧相系的一句话、一行为、一行字,心灵均被深深地撼动且铭记不忘。成年后多在生活的漫长实践中及圣贤书本里寻找智慧。

如读到好书便欢喜若狂,即将获得的领悟一条一节地梳理,或记录书卡或做笔记,如是精神美餐不仅令我神驰心怡,连肉体也觉得轻便了。久而久之认识世界的能力便从尽人力、顺天命到天人合一的时空里。因而,读书求知不但没令我勤奋辛劳而感到怠倦,反而在心驰书海中理清了“聪明”与“智慧”的差异。所以数十年来,无论外在世界如何五彩缤纷或黄金铺地地闪耀,我心依然不动,清心专心静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从中享受内心的淡然、宁静、自在与安康。

在此有两点说明:其一,不是“写作正是您在寻找的人生智慧”,而是智慧在启迪我的写作,我从来不求发财和名位,但经常在祈祷中对上天求智慧。其二,不是写作对我海外生活有什么影响和收获,而是海外生活与阅历给我很多收获与影响,即海外生存环境给予我寻思、求索、思考智慧的机会,写作不仅充实了我海外的生活,也从中印证探索真理与真善美道路崎岖,需要自信、勤奋、千锤百炼的意志。

戴冠青

:是不是可以说,您的写作与海外生活是互为影响互为收获的?您在小说中说:“我听从一种上好的呼唤,是因为在它那里获得了比‘欲望’和‘感官’更美好更着心的东西”,“肉体虽然受苦,却荣耀了真理”,力图说明信仰对世俗人生的重要性。从您的人生追求来看,信仰追求是如何体现您的人生价值的?您能否具体说明一下这段话的意义?

林 湄:

我七岁被父母送到乡下与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是位不善言辞、裹着三寸金莲的女性,我是在其言行举止里感受她的性情与品性,她善良仁爱、温顺可亲,因有外汇,一生助人为乐,悯恤孤儿寡妇和穷人,得到全村人的爱戴。她经常对我说“施比受更为有福”,“做人不要太厉害,有利就有害”。到我十六岁看了笛卡尔的散文体哲学《卡里莱与笛木乃》后,觉得卡里莱忠厚本分、正直无邪,笛木乃为了高人一等,嫉妒忠良、陷害贤能、逢迎拍马、排挤异己、挑拨离间,卡里莱不断规劝笛木乃要善别是非、弃恶从善,笛木乃根本不听劝告,结果终得恶报。当时我十分困惑,深感书本里的知识比现实的感性学识不但丰富多彩、千差万别,生活中的人情世故与人的个性也比想象中复杂。那时虽理解笛卡尔借卡里莱与笛木乃两只狐狸说人话是想让读者明辨真假善恶与美丑,但童年的感性认知刻骨铭心,已根植于灵魂,所以,认识到笛木乃的假丑恶秉性后,怎么也不理解它为啥那么狠毒,怎可做出那些不该做的事情呢?

再后来,阅读《圣经》“诗篇”云:“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及“箴言”中的“不义之财不能得”“贪财是万恶之源”“赒济贫穷的,不致缺乏;佯为不见的,必多受咒诅”等诸多训诲后,自然而然灵魂深处有了是非界限,决意听从以上智慧的“上好的呼唤”,寻求明哲,远离假丑恶,扬声真善美。

现在想来,人的德行、素质与后天的教育、律法、生存环境有关,但幼年时期的教养与熏陶也很重要,长者身教确实胜于言教,如真善美在洁白无瑕的心灵扎根后,假丑恶就没有位置了,我称之“心治”。实践证明,心治的效果有时比法治更文明有效。

当然,人生于世也离不开物质的需求,然而,世人追求成功多以财富的多少、情欲的满足、名响位高的程度为标准,为了欲望,加上外界的诱惑,容易运用不法手段去牟取。对于经过心治的人就不同,存记训诲遇事就会有所思,不敢乱来,何况信仰能帮人透视假相了解真谛,多能克己免受诱惑,并看重精神食粮,精神强大,行为纯正、仁义、公平、正直,必享安静,不遭灾祸。可见,“诫命是灯,法则是光”。

人无灾祸,内心平安喜乐无惧,社会增添安泰和睦,不就荣耀了真理?

我自己就是靠信仰的力量与文学的魅力走到今天的,因而,虽仕途坎坷、命运多舛,但无怨无恨,特立独行,饥渴慕义,一生追求真善美,无论身处何时何处,持守仁善、诚信、公义、正直、悯恤、不说谎、问心无愧的信念。

戴冠青:

当今社会高科技快速发展,太多人沉醉于物质追求,信仰缺失,《天望》无疑是给这种麻木现象的一剂清醒剂。能否说说,您是如何试图通过文学创作来探讨当今社会个体内心追求与外在物质世界的矛盾?信仰书写对人的生命追求有何意义?

林 湄:

莎士比亚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最能体现人文主义精神的集大成的前卫作家,他的三十七部剧作多将人置于现实生活中,一方面表现他们在激流生活中不断面临考验,又不断出现变化的际遇与内心的真情实感,另一方面又深刻批判封建专制的昏君、暴政与内讧现象令英国一百多年遭受内忧外患的祸结。如《裘力斯·恺撒》《李儿王》表达反对独裁政治和批判金钱利欲、败坏伦理、人情淡薄的事实。可见,莎士比亚的价值“既是文学的,更是思想的”。

通俗地说,现代世界性问题与中世纪的莎翁时代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21世纪的科技令社会变化加速,当代信息“爆炸”使世界局势和社会秩序、结构、组合起了很大的变化,除了经济的腾飞或不景气、贫富显著、环保危机、核战威胁、新生病毒、难民潮、资源竞争等问题外,还有贪得无厌、人欲难填的不变人性,以及物质过剩,无节制的享乐导致精神贫瘠、灵魂缺席,这恰恰是人类与动物区别的关键,而科技与财富无法提供给人“爱”“情感”和“美善”,更无法拯救人的灵魂,人依然生活在彷徨、忧愁、烦恼、没有安全感中。所以,心灵才是主宰生命的关键,而营造心灵的东西是文化、教育和艺术,通过它们可积累看不见的“财富”,只有这“财富”才能筑构精神的大厦。因而,有责任心的作家应将人物置身在现实社会中,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命运与际遇、痛苦与快乐及内心的渴求,在审视中筛选,于思考中创作,传颂真善美,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如吸入一份醒悟剂,获得愉悦和启迪,从中有所思有所想,另外希望世人不要太爱这至暂至轻的物质世界——人来到这世界无非就是在无知里求知、在劳作中求生,然后在有知中死亡。既然自始到终皆为“空” “无”“虚”,何必对财权名位如斯的渴慕与膜拜,不如知足常乐,少欲多思,静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将存活化为意义与价值,淡定而从容,令世界更美好。

试想想,假如文学没有了“精神”与“思想”,不能直面人生,对生存际遇及存在的价值发出质疑与呼喊,文学还有什么价值与生命?人是有情、有性、有思想、有意识的高等动物,文学艺术之所以能跨越金钱、地位以及人的情感因素而长存于世,就是因为人类通过对文学艺术的触摸、聆听、观赏、品味后能使人心宽神驰,获得美的享受与思想启迪,满足人类的精神需求。

戴冠青:

我们发现《天望》注重的并不是小说情节的跌宕起伏,也不是人物性格的深入刻画,而是建立在移民、战争以及文化冲突等当今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上的一个个关于人生意义与人生选择的追问,最终达到把精神归属问题摆在世人面前的目的,带着浓厚的宗教救赎情怀。您认为这种书写的审美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

林 湄:

文学艺术和其他事物发展的规律一样,“变”是正常的现象。看看文学史,从上古歌谣及原始神话传说,到《诗经》、楚辞、先秦诸子散文、两汉乐府、魏晋南北朝诗歌、隋唐五代诗词、宋代话本、元代杂剧散曲、明代传奇神魔小说、清代文言小说,证实文学是与时俱进的。文学创作在各个时期表现的意向、意蕴、意境与作者存活时代的社会背景息息相关,可见文学是生活的影子,也是时代的艺术留影。

传统小说注重编故事营造一个有别于现实生活的虚构世界来满足读者的需求,如17至18世纪,欧洲贵妇人喜欢看报纸的专栏,需要情节跌宕的故事及悬念吸引读者,文学批评术语叫“叙事文学”,但人类一代比一代聪明,今天的读者比我们那个时代的同龄人更为成熟,他们的知识面广,生活丰富,文化多元,需求也高,文学作品若依旧靠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何能承载作者要传达的世界观与宇宙观,以及深层哲理、情感、多元文化、情绪等领域的张力与思绪。

记得2007年叶廷芳先生发表《西方文学大走向》一文,阐明了西方文学的现状,如无情节、无故事,将哲学、社会学、科学等融入文学,运用跨地域、跨时空、跨学科的书写,犹如一盆“大杂烩”。表面看没有任何流派,实则什么写实、魔幻、象征、幽默等流派均在其中。我的小说《天望》出版于2004年9月,呵呵,无意间,我已走在“欧流”的前面了。

此外,人由灵、魂、体三位一体组成,物质虽能维持肉体的生命,但人跟动物不同在于有思想、有追求和意识,现代世界又是如此复杂多变,生态、种族、语言、习惯及原先一些深奥学科日益普及化的同时,现代人更关注的是社会问题和人存在的价值意义、命运、际遇以及人类的未来与前景等问题。以情节取胜的传统文学若缺少令人启迪和思考的东西,仍是遗憾,因其无法提供作者与读者的互动关系。再说,由于读者文化品位不同,文学创作从来就是各眼看各花,有人视文学为娱乐似的消遣品,可不是吗?一些文字垃圾充塞时空飘来飘去,看完就丢。

也就是说,优秀作家的书写,其审美价值首先是体现在富有人文与终极关怀的载体上,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莎士比亚,他们书写的都是人生的重大问题与困扰,读之能触及人的灵魂,扣住人的思绪,安稳人飘忽不安的心灵,帮助读者寻得生命途中的坐标。当下,我们正处在多灾多难、渐污渐臭的世界,物质越来越丰富,精神世界却越来越贫乏,心灵情感也越来越孤独无助、彷徨迷茫,因而,触及灵魂的救赎问题、真善美与假丑恶的博弈,便是我的求索、我的思考、我的构思。还有,艺术贵在创新,身为作家,人格独立,思维多元,不盲目随俗,也不喜欢模仿别人的写法,自己的小说只属于自己,所以,希望文学不是将世界在读者心灵重现,而是作家要将最美好的东西展现给世界,即将心灵深处的体验和收获与读者一起分享,启迪劳苦愁烦的人们正确体认人类社会与作为人存在及命运的真谛,从而看到光明与希望,明白生命的最高满足是由和睦、仁善、诚信、宽容与公义元素组成的快乐,相信幸福不是由财富取代,而是“快乐”与“意义”的结合体现。

戴冠青:

在去年年底召开的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上,您的长篇小说《天外》获得了第四届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是经中央宣传部、中国作家协会批准的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中华文学基金会和中山市委、市政府共同主办的全球首个华侨文学奖。您觉得获这个奖意味着什么?对您的创作有何激励作用?

林 湄:

文学奖意在鼓励与支持,但不是衡量文学作品价值的唯一标准。文学作品是否经典长存,需要时间和后人的筛选。

在此,我用1985年采访钱锺书先生,在问及他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时,他的一段话回答,表以我的平常心——

“诺贝尔设立奖金比他发明炸药对人类的危害更大,当然,萧伯纳后来也获得了这个奖,其实咱们对这个奖,不必过于重视,只要想一想,不说活着的,在已故获奖者中有Grazia Deledda,Paul Heyse,Rubolf Euckn,Pearl Buck之流,可见这个奖的意义是否重大了。”

2017年7月25日

作 者:

林湄,祖籍福建福清,出生泉州。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泪洒苦行路》《天望》《天外》及散文随笔等十七集。多次在荷兰、中国大陆、中国台湾获诗、散文及长篇小说奖。戴冠青,泉州理工学院教授,福建省高校教学名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副主任、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泉州市作家协会主席等。已出版散文集《泡茶时光》,短篇小说集《梦幻咖啡屋》,文艺学论著《菩提树下》《想象的狂欢》《文本解读与艺术阐释》《文艺美学构想论》等十余部,发表文学作品和学术论文数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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