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的城市书写

2017-01-28 07:11广东张克贺江蔡东
名作欣赏 2017年31期
关键词:深圳小说老师

广东 张克 贺江 蔡东 等

邓一光的城市书写

广东 张克 贺江 蔡东 等

贺 江

:今天是“灵泊沙龙”第1期,主题是“邓一光的城市书写”。欢迎邓老师。我是主持人贺江,这是小说家蔡东,其他几位博士都是深圳文学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邓老师这几年关于深圳的书写已引起业界的高度重视,我们直接进入主题,首先请江丹博士谈谈。

江 丹:

读小说集时有个疑问,小说里谁是深圳人?邓老师写到很多群体,像本地土著,他们在这座移民城市里显然不是主流人群。是不是可以说他们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深圳人?

小说里还写到第二种人群,来深务工者,比如《你可以让百合生长》里面的兰小柯一家,通过外界的帮助才把居住证办下来,居住证本身就意味着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是深圳人。还有《离市民中心两百米》,最后清洁工说,他从来没想到过进市民中心,他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是不是深圳人?”他只是来这里赚钱养家。深圳的一千多万人都是这种人群,这一个人就把他们的心理感受、他们的认知全说出来了。

第三类是知识分子阶层、有产者,他们也没认为自己是深圳人,也没有广州人、武汉人的本土意识和身份意识。像《抱抱那些爱你的人》里的广告商,一个成功人士,买得起海边别墅,但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情感焦虑,需要别人依恋他来确定自己的存在。《你可以让百合生长》写一个清华出身的男生,会去像旧天堂这样的书店买书,会谈学术,但所有这一切外在的东西之外,他的内心陷入困境当中。或者他不需要这种内在了,已经将自己的个体精神包括灵魂的自由封闭了,所以他对婚姻的需要仅仅就只是道义上的彼此配合就可以了,这是非常荒诞的。《深圳在北纬22°27'-22°52'》这篇里的男主角越来越清醒地、频繁地梦见自己成为一匹马,他可能也想从当下的生活逃亡。有论文评价这篇小说和《变形记》相似,但我觉得《变形记》讲人的异化,而这篇小说里他梦见自己是匹马,他相爱的人梦见自己是蝴蝶,这恰恰是人对本真的返归,因为马也好,蝴蝶也好,代表的就是自由。这是意识的觉醒。所以我觉得这本小说反映了很强的灵肉的割裂和冲突。西方的复调理论可以用来阐释邓老师的作品,作者和人物表达的是两个声音,这就和通俗的写法不太一样。

邓一光:

小说家应该谈没有写的作品,或者别人的作品,一部作品已经完成,小说家再去讲他是如何创作这部作品的,就形成经验重构,不再真实了。我曾经给《当代》写过一个创作谈,他们发我的一部长篇,需要创作谈。我说写不了,写出来是假的。他们说那也得写,你怎么想怎么写,写什么都行。我只好在那篇“创作谈”中说,作家的创作谈都在撒谎,不是有意,是作为阅读者的自己写下的读后感,创作过程中那些偶发的或者不正常的东西,会被理性地进行梳理,这不叫创作谈,我不希望做这样的工作。

我愿意谈谈其他的,比如什么让我感到困惑,形成我的写作。我的写作从来都是从困惑开始,一个问题我想明白了,不困惑了,我就不写了。

江丹刚才的分析很有意思。其实是老话题,身份认同问题。人在自由的时候,会超越现实做相对本质的认同,人在不自由的时候,主体论就成了认知和描述的必经之路。谁是深圳人?这个设问恐怕是“深圳人”的割裂和冲突所在。我对深圳的整体认知可能跟别人不一样,对这座城市的发展史无法形成个人经验构成写作行为。我最早认识的是气候、植被、动物,然后是人。我来深圳后有过三件想做的事情。第一件,从梧桐山开始,沿着地理学上的深圳河走一趟,一直走到出海口。为什么要这么做?很简单,这座城市基本没有地表性自生水源,过境水源来自东江,少部分雨水和地下水,存储在几十座水库中,深圳河是天造河,下雨落下来,山上的水积聚起来,几条支流汇集起来,是这方土地的母亲河。我去找这条母亲河,可惜不可能了,深圳河已经成了“深圳渠道”,有的河段被钢筋水泥约束着,有的河段被开发商圈占了,有的河段在边境网控制区域,不允许走近,它不再是一条自由流淌的河流。逐水而居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原则,一个聚集地没有自生水源,母亲河被肢解成这样,如何超越现实?饮水者思源,深圳人无源可思,这座城市本身就不认同自己,在集体认同上都是可疑的。我没有找到深圳河,写了《深圳河里有没有鱼》,对个人念想做了一次祭奠。

第二件事,我想租一架直升机,在城市的上空飞两三个小时,看看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它是什么样子。这也不可能,即使能付航空油费,也申请不下空域、航路、航线。我现在还在做这个工作。

第三件事,我想看看深圳人埋在什么地方,看看那些逝者,他们来自哪儿,怎么安葬。墓地是血缘、信仰和历史的集中地,是一个地方的历史,有墓地的地方才有前世来生。

大家都知道深圳居住不易,也许大家不知道,有房一族未必把深圳看作家乡。你问一个人,你在深圳有家吗?他回答,有啊。注意,他说的家是房子,不是家人,这个家不带有血缘意义和文化意义。而更多深圳的有产者,有一套或数套房,但他们会说这儿不是我的家。每到还乡年节,高速公路必定塞堵,人们都在赶回家乡,你不能说这是一座空城,但它显然是一座客城,这种经验中国其他城市没有,世界上也不多。

然后,我开始接触深圳人。我发现多数人有自己是不是深圳人这样的焦虑,不管什么阶层什么职业,成功还是失败,富裕还是贫贱,都把自己当成这座城市的对抗者,都在建立和这座城市的博弈关系,都把城市视为主体,而个人则成为他者。为什么?城市从来没有成为人们生活的侵犯者,它是人们共同的想象体和诱惑源,人们冲着它的光芒来,在这里实现自我,但它没有成为人们惬意的生活地。

我开始没有这种感觉,我带了七个家人,得把他们安顿下来,快速找到住所,楼下就是公园;在附近给我妈联系医院,得找一个像张克这样的副院长,出了麻烦管用;给孩子找工作,逛菜市场,查交通方式,养了一窝鸡,种了几棵香蕉,然后跑到香港看一看,能不能在这儿看戏,跑到大鹏去打听能不能在海边租两亩地,开家饭庄,搞只船去海里抓鱼,将来养活自己。我开始认识土著,本地客家,发现无论世界变化多大,割裂和冲突相对小的是他们。但是我遇到的外省人,谈到他们自己,谈到这座城市,都有极大的困惑,他们在讲自己和城市之间的关系时,谈的都是非常实际的内容,户口、职场、购房、挣钱、生存和发展,全是这个。之外呢?没有。在内地一些城市,你会发现人们习惯说“我们”这个词,多少都在认同一种根文化,即使变异不断,根文化仍然看得见,他们与居住地的关系能够找到文化脉络。

我和一位深圳作家说,为什么你的人物一直纠结于户口?她说这就是深圳人和城市的关系呀。我说这是现实关系,是假象,城市设计人口三百万,如今两千万,为户口奋斗,那会处在溃烂的伤口上,真相不是户口,不是主流人群是谁,两个或几个不同的文化族群,而是数万、数十万亚群体,是两千万个体生存经验。去问问拥有户口的三百万深圳人,他们和这座城市的关系,和自己的关系,他们能回答清楚自己是谁吗?能找到清晰的认同感吗?真相在人们的命运之后,认同缺乏不是某座城市的问题,是时代病,小说家做不到贸然下结论,甚至不会下结论。

2011年头一天,一位朋友打电话拜年,说你荒了几年,什么时候恢复写作?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有若干年没写了,觉得文学真是没用,特别在意它的时候,会恨它。当然我知道,我来到这座城市,台风跟我打过招呼,植被跟我打过招呼,野猫跟我打过招呼,月落日出跟我打过招呼——差不多连续几个月,我每天黎明在窗前拍一张塘朗山的照片,再拍一张日出或日不出的照片,但我不能用这方式和居住地打招呼。第二天早上,我在书桌前坐下来,写下《我在红树林想到的事情》这个题目。为什么写红树林?看一下一百年前英国人拍的深圳照片,红树林美极了,深圳建市,在蛇口某个工地用推土机一次推出尸体,是当年“逃港”时冲回岸边来的,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我去看红树林,非常惊讶,怎么会变成这样,非常糟糕。所以我写下红树林,篇末用了一条注释:“深圳红树林是中国最小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中国‘人与生物圈’网络组成单位成员,也是‘国际保护自然与自然资源联盟’的重要保护对象,毗邻拉姆萨尔国际湿地香港米埔保护区。1988年以来,不少于8项工程占有了该保护区147公顷面积,占整个保护区面积的48.8%,毁掉红树林35公顷,占原植被面积的31.6%。”那是我在深圳写下的第一篇小说,我在回答一个问题,红树林属于谁?

小说无非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我不能讲我知道的事情,不能讲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我讲人物的前世和来世,这个前世和来世不是肉身,是精神建构和存续,不是主流认知,是差异认知。

贺 江:

做研究时总希望能从作家访谈中找蛛丝马迹,当作研究的切入口。邓老师说作家在访谈时说的包括谈自己写作的文字,很多时候并不可信,很有意思,请张克谈一谈。

张 克:

这两天总会想到邓老师的“一光”这个名字。关于“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有几句话,叫“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我觉得这几句话可以拿来讨论邓老师的小说。先说“林”,林里自然多动物、植物,邓老师对动物和植物特别感兴趣,这在小说家里可能并不是很多。什么又是他创作的“水源”呢?这得思量一下。我觉得蛮有意思的是“林尽水源,便得一山”,语流里“林尽水源”逻辑上好像很简单,过去就能来到“文学”之山。我觉得没那么容易,我以为邓老师的小说里面写得好的就是把“便得一山”的“便”里的情绪和逻辑很真切地呈现出来了,写得不那么好的经常是因为这个“便”太快了。“便得一山,山有小口”,这个切入点,这个小口在哪里?我们也不妨问下自己,如果是我表达深圳的话,切入口会在哪里?邓老师常会从动物、植物入手,就说动物吧,在现代主义文学谱系里,动物性的膨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涉及我们深圳文学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处理的是我们周遭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还是蛮震惊的。最后一句,“仿佛若有光”,“仿佛”很重要,“仿佛”就是隐隐约约,我很赞同邓老师说的,小说家自身内在的世界自己其实也是说不清楚的,说清楚了就不叫“仿佛”了,当然这一切最后归于“若有光”。邓老师的小说《深圳河里有没有鱼》,有个女人好像就叫“林若”,我读的时候想起来的就是陶渊明的这个表述,好像是他小说内在的机制。

《圣经》里面关于“光”的表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其实有人比如说冯象对“神说要有光”这个翻译是有不同意见的,上帝怎么可能会显示像人一样的意志呢?不会。不要那个“要”字,“上帝说,光,就有了光”。很有意思的是,“光”出现前面还有一句话,《创世纪》的第二句话,它是:“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我觉得邓老师写得比较深的东西也很像这个机制。他面对的对象——城市文学,它涉及的内在的东西或者是混沌的,或者是空虚的,这是两个很大的主题。我们临近这些内容的时候,如果要采取一个更现代主义的理解方式的话,一定会意识到这内容里面的东西很深,但难题在于虽然知道这些,可如何面对、保持“渊面黑暗”感,怎么上手下探日常生活以下的内容,达至“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灵动的紧贴,殊非易事。包括邓老师的某些小说,譬如《离市民中心二百米》,虽很努力还是会觉得不够妥帖,我感觉大概就是它稀释了“渊面”的“黑暗”感,过于清晰了,会给人以符号化的印象。但有的篇目,像《北环路空无一人》《如何走进欢乐谷》,让我想起“渊面黑暗”,“灵运行在水面上”。这些东西真的很棒。

邓老师小说里可谈的东西实在是太多,恐怕谈邓老师的小说,他的艺术处理方式有着很强的卡夫卡式的色彩,比如说《深圳在北纬22°27'—22°52'》这个作品,其实是两种形式的“变形记”。女性主人公是庄周梦蝶,男性主人公则变成了一匹马。变成马的这个部分,力量是很强大的,我觉得深圳文学、深圳这个形象里面一定要有很强悍的东西在。这篇里邓老师的想象是很强悍的,当然他也有传统的庄周梦蝶,那种细微的东西,但他真正的力量是充满着男性力量的想象,把整个小说拉了起来。而且这些想象的细节是完全按照现实主义的生活逻辑表现出来,卡夫卡就是这样的,所有的细节都是现实主义的,但整体上它是现代主义的,有很强的寓言性。邓老师的很多小说都有这个特点。

当然,这是很强悍的一面,可是有些小说显示了,比如说《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一些抒情性的内容。这种抒情性有的小说里不是很多,我觉得可能是邓老师小说里会出现频率更多的东西。譬如说软弱的情感,在《深圳蓝》里有。一些海外学者提出中国文化的抒情传统,我觉得对文学来讲,尤其是深圳文学来说,这是需要留意的。

邓老师的这三本小说集,如果从符号性、影响力方面来看的话,《深圳在北纬 22°27'—22°52'》在深圳文学的版图上会有重要的意义,不过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如何走进欢乐谷》和《你可以让百合生长》。《如何走进欢乐谷》有很多内在的元素,“渊面黑暗”与流动的情感,都很好。“百合”这个小说写得很特别,叙述者是一个有些混不吝(北京方言,什么都不在乎)的十四岁的少女,像深圳这样的正在成长中的城市,对它的表达怎么可能少得了这类视角。鲁迅的小说《孔乙己》的叙述者,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可以说《你可以让百合生长》的叙述者叛逆的语气是这篇小说的生动之源,另外这篇小说里流淌着丰富的情感的东西。

邓一光:

继续讲背景。《深圳在北纬22°27'—22°52'》这篇小说,我曾发誓不说出它的背景,现在把这个秘密奉献给你们。这篇小说来自于我的一个梦,在这个梦中我变成了一匹马,我作为马失声痛哭,因为我的同伴不在了。这个梦我不能全部讲完,我本来想写一组这类小说,就是我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生命,甚至另一种生命,但和他者不同。可是,那段时间大量故事往上冲,顾不上,就走开了。

还是背景。《你可以让百合生长》,我跑到深高百合合唱团和两个老师聊天,没有特别多的感受。老师说学生一会儿就下课了,要排练。我说能看一下吗?她们说可以,我就坐在排练室最后一排等着。一会儿孩子们来了,全是小女孩,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基本上你看不出她们是有生命的,全被磨没了精气神。老师说今天我们唱一个非洲音乐家的环保歌。老师举棍,歌声起来了。歌声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细节,一个小女孩伸手把旁边同伴拽了一下。我突然整个脸都在发烧,心想生命回来了,就那个音乐的第一小节,我觉得这些生命缺这个,她们对安排好的一切不知所措,但有一样东西会来打破,让她们回到生命中去,什么东西?一段旋律。歌声越来越好,孩子们开始摇晃,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事情过去一年后,有一次我带我妈在楼下公园散步,一个孩子摇摇晃晃从对面走过来,我牵着我妈让孩子过去,突然一下我觉得这个故事来了。

我为什么刚刚和张克握手?《如何走进欢乐谷》是我特别喜欢的。我和我小儿子出去吃饭,穿过基督堂门前那条马路,去的时候马路干干净净,回来的时候路上有人丢了个玩具,类似泰迪熊。我说谁把玩具丢在这了,就去捡。等我弯腰的时候,发现不是泰迪熊,是一只狗,被轧死了。突然一下那种感觉特别强烈,就是逃逸,我下意识抽身,没动那只狗。我儿子开始说个没完,以后再也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回到家,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我就做了两件事。第一,狗是城市的第二大居民,因为它们有户口,是被城市承认的法定居民,如果城市不能让其获得基本尊严和保障,那我就想看看它能不能在文明城市中做一只野狗,所以我写了一只从人类体制中反叛为另类的狗。第二件事,我做了一番调查,写了份报告,《关于建立市级流浪犬类留检所的建议》,第二年递交了提案。回过头来想,我和这只在主人患上精神病后开始逃逸的狗,故事中不断逃逸的人物,我们是同类,在不同的语境中丧失话语权,失去个人价值,在城市这个文明的共同体中逃亡。

贺 江

:感谢邓老师把创作的背景、内心的一些想法说给我们听。下面请张斐斐谈一下。

张斐斐:

看到《深圳蓝》之后有一点困惑,我发现主人公跟我有同样的困惑。小说一开始就写到他梦见自己死了,是一个梦,一个人梦见自己死了,我觉得是很大的问题,他为什么在梦里会死,我觉得这是讲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关系。主人公戴有高好像什么都有了,但是却不知道自己真的有什么,就像他说:“我想找到一张床躺下去,我不想再起来了。”包括他和他妻子,他到底爱不爱他妻子,可能谈不上爱了,但他不想放手,他们曾经有过激情的部分,他们一起到海边,醉生梦死的那种最初的情感,一种情欲的冲动,这种冲动总是会过去的,它过去了之后,归于平淡之后怎么办?所以我就在想,我们为什么会渴望一场风暴,风暴是一个事件,风暴突然会来,但是更大部分的时间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日常,我们要如何面对这个日常,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像在暴风雨来的那一天,那时候小萝莉要为他去死,他过去抱住她,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我觉得那一刻有非常强的抗争、对抗力。《洛丽塔》就是一个男性对于女性年轻肉体的迷恋。我觉得这个真的写出了戴有高的力量,他看起来是软弱的迷茫的,但在这个对抗的过程当中,他把握住了自己,他没有去占有,他放弃了。包括最后他离开那个房子的时候,他把钥匙留下了,他放弃了。我跟他一样,在慢慢学会什么东西是我要放开的,要放弃的。

邓一光:

我有一个观察和判断,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是我们活了多久,我们可以从前人留下的文字中去得到人类的整体经验,可以从身边人的复述中得到间接经验,当我们与文学和艺术相伴的时候,我们开始建立想象能力,它会带我们走出更远,走到肉身不能到达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我们对人类的看法,对整个文明的看法会不一样。

为什么我们会从书本中去援引那些我们愿意接受的爱情,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稀缺,或者我们自身匮乏,这个稀缺和匮乏是人类与生俱来的。

爱情其实是被规定的,只要你在人群中,就一定被共识规定,被人际规定,被我们自己和另一些我们自己规定,一己想象或者需要的爱情根本不存在,这是我对爱情的基本看法,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比较悲观的。正因为这样,爱情的可贵才需要努力挽留和创造,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做到,写作可以被放弃。我有个在朋友圈盛传的“西藏三防”要诀,第一防日晒,紫外线太厉害,脸上的皮一层层地揭;第二防感冒,那个时候西藏还没有成为大众的朝圣之地,条件朴素,整个西藏只有两座高氧仓,感冒立刻就转成肺水肿;第三防爱情,你会爱上那里的一切,云彩、牦牛、朝你跑来的孩子和狗、光秃秃的山和宝石一样的湖泊,当然还有女人,话都没有说过的女孩子你真的会爱上她。所以我不会放弃,哪怕再悲观的时候,也会支持对爱情的描写。

我见过很多中产阶级,很多“深二代”,他们拥有物质条件,初来者要拼搏,有动力,他们不用,处于惯性中,但整个生活是悬置的,人生错位了,生活在别处,过着荒谬的生活。如果有一只上帝之眼,你会看到那是一座迷宫,他在那儿不断走着但走错了,推开旁边一个门就对了,接近他合乎逻辑的命运,但他推错了。你突然发现,人们像行走在沼泽地中,认真而努力地悬挂在生活之上,悬置着或被悬置着。在这样的生活中,所有的选择和行动都是错位的,戴有高和李爱,吕冬冬和蔡张望,甚至那只被偷窃来的狗,那套权利混淆的房子,他们和它们被悬置在生活之上,有这种事吗?房子只是生存条件下的物件,不是鹊巢鸠占的故事,是生命错位,与他生命关系错位,这不是生命最大的问题吗?看上去戴有高和李爱很合理,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合理,大家放在一起就错位,这是个人物结构故事。

贺 江

:突然想起索尔·贝娄的《晃来晃去的人》,也是讲人的悬空状态。邓一光不轻易说爱情,是因为他有一种大爱,比如去西藏的那种感受,其实在那种氛围当中,就是一种纯真的爱情。

邓一光:

爱情不可说,小说家犯贱,做不到不涉及它,一涉及它就越发犯贱。我现在写不了爱情,我感觉自己的写作将要结束的时候,最后一部小说将写爱情。

张 克:

邓老师说的“犯贱”应该是说有点越界,这已经进入诗歌的领域了。爱情的结构其实是和诗歌的结构高度类似的,这个说起来可能需要比较麻烦的解释。

邓一光:

现实生活中打捞不出构成写作的爱情,生活中的爱情就是生活本身嘛,让它保留在生活中。什么可以让你构成写作?第一是牺牲,这个牺牲足够让你去歌颂和赞美它;第二是极致,现实生活中不存在,写作者又需要。

张 克:

我记得王安忆好像触及过相关的问题,大意是精神遇到了一个边界,它就会调头往回走,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说爱情必须通过肉体才可持续之类的,好像在小说《香港爱情故事》里讲的。

邓一光:

因为这个,诗歌写不赢小说,诗歌没有肉身生活。

张 克:

我刚刚想讲的就是这个,就是所谓的理想状态是更适合进入诗歌领域的,但是诗歌的领域就是在处理肉身的丰富性时不如小说灵便。因为爱情的结构就是和诗歌的发生机制是高度一致的,我大概说得武断一点,世俗人间唯一有神性的东西就是爱情。现在这个小说的世界里就是处理不好神性与肉身的关系,它可以往下走,走到非语言的世界、动物的世界,但往上走就非常困难,所以我说你们小说家是不是走到了那个边界。

贺 江:

再请张坤谈一下。

张 坤:

简单谈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作品中大量出现的深圳地名。这些地名与“深圳”这一大的概念有很复杂的关系,比如“龙华”与“深圳”的关系就很复杂,“龙华”是深圳的关外,它本身是宝安区的一个街道,后来成为“龙华新区”,现在成为“龙华区”,而这个概念与大深圳的关系也在不断变化。“市民中心”是作为一线城市的“深圳”的代表性概念,这个词语里有丰富的意味,在小说人物的心中,它所富有的意味就更复杂了。

二是与深圳对应的地名。小说中常常出现与深圳对应的地名,《万象城不知道钱的命运》中与深圳对应的地名是恩施,《仙湖在另一个地方熠熠闪光》《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开的》这两篇小说中与深圳对应的地名是香港,《簕杜鹃气味的猫》中与深圳对应的地名是麻城、香港,背后有地理空间意味的东西有很多可以开掘之处。

三是关于深圳人以及深圳“视象”。我很喜欢《离市民中心二百米》这个小说,我关心小说中所呈现的深圳市的视觉形象。“市民中心”本身是一种“视象”,作家对它形成自己的“心象”,而小说中不同的人物对它又有各自的印象,于是“市民中心”得到了多维的展现。

四是邓老师丰厚的动植物知识令人惊讶和叹服,小说中涉及的植物很多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也是下一步开展文本调查的重要内容,即邓一光小说中的动植物意象及其与小说表达的关系。

贺 江:

最后听听诗人怎么看待邓一光的深圳写作。

赵目珍:

邓老师访谈里经常谈到两个词,一是身份的问题,多次提到异乡人的身份,他觉得这个身份对写作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说之所以写深圳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自己不认识,不了解。我觉得这有情趣或者好奇在里面。但这个问题可能不仅仅如此,一定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在其中蛰伏。邓老师写了这么多关注深圳的作品,我们也来深圳这么多年,却很少思考有关深圳的问题,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深圳人的问题,也没有思考过谁是深圳人的问题。这里面更深层的东西可能就是刚才张克提到的“情”字,我把“情”分作两个方面,一个是写作当中“情趣”的问题,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情怀”。邓老师会思考深圳的很多问题,比如天气、台风、水源、动植物。不要小看这些问题,好像在日常中很常见,不是多深刻,但恰如邓老师所说,它们是深圳的一部分,在影响我们的生活和生存。另外,作家要真正研究某地的事物,其实是很花工夫的,也是需要耐心的。我们在深圳生活多年,没有真正关心过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深圳大环境。邓老师想去寻找深圳水源的源头所在,然后沿着水源的流脉走一遍;他还想坐直升机在天空俯瞰深圳。我现在想象这两件事,美妙极了。

邓老师对人与城市关系的思考也很触动我,我很少思考这样的问题。我是写诗歌的,太感性了,理性的东西完全不存在,或者有时候也在“想”,但是没有理路没有逻辑,没有对问题本质的思考。

第二个关键词就是邓老师谈到自己的写作是一种“认知性的写作”。邓老师写的其实并不是真正实际意义上的深圳,他写过《轨道八号线》,大家都知道写的时候轨道八号线还没有,仅存在于图纸上。

贺 江:

大家的讨论有很多火花,时间差不多了,讨论到此,谢谢大家的参与。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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