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感与美感含混成快感
——《诗八首》诗疗解读(中)

2017-01-28 07:11江苏王珂
名作欣赏 2017年31期
关键词:穆旦诗人诗歌

江苏 王珂

肉感与美感含混成快感

——《诗八首》诗疗解读(中)

江苏 王珂

写诗是现代诗人治疗焦虑感与荒诞感融为一体导致的“现代孤独病”的重要手段。穆旦在新诗现代性建设上的贡献主要在“现代主义”和“颓废”上,他通过现代诗写作使自己成为一个健康的现代人。《诗八首》是穆旦青春期写作的代表作,采用的是适度抑制原欲冲动的理性写作,具有现代主义诗歌“逃避感情”的特点,受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又有些“放纵自我”,尤其在冷静抒情中获得了本能的审美需要。在现代诗的写什么、怎么写和如何写好的有机结合中,将肉感与美感“含混”成了快感。特殊的创作生态产生了特殊的诗疗功能,它是百年新诗史上少有的“现代诗疗诗”,对今日失恋中的青年仍有较好的诗疗效果。今天有必要把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建设富有中国特色的现代诗疗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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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疗既重视人的七情六欲般的低级情感,这些低级情感源自马斯洛所讲的人的低级需要,包括食物的需要、性的需要;也重视高级情感,如马斯洛所讲的自我实现的需要;更需要将低级情感与高级情感合为一体的综合情感,如灵与肉融合的爱的需要、人的本能需要和社会的教化合为一体的审美的需要。穆旦的《诗八首》这样的采用现代主义手法写的新诗更应该称为“现代汉诗”,抒写的是现代情感和现代生活,呈现的是现代精神和现代意识,反映的是现代人的生存境遇,思考的是现代人面临的生存问题,揭示了现代人的伟大与渺小。这种时而豪情满怀时而垂头丧气,正是生活在动乱时代的青年男子的生活常态,乱世可以出英雄,乱世也会让人成为苟且偷生的狗熊。正是社会的动荡不安使20世纪上半叶的青年诗人们通常选择了两种比较极端的生存方式:要么拥抱革命,要么拥抱爱情。革命家与诗人合为一体的有郭沫若、蒋光慈、殷夫、胡也频、柔石等。1923年1月14日,蒋光慈在《我的心灵》的最后两个诗节写道:“我的心灵使我追慕/那百年前的拜轮:/多情的拜轮啊!/我听你的歌声了,/自由的希腊——永留着你千古的侠魂!/我的心灵使我追惋/那八十年前的海涅:/多情的海涅啊!/你为什么多虑而哭泣呢?/多情的诗人——可惜你未染着十月革命的赤色!”郭沫若说蒋光慈公开宣称:“我自己便是浪漫派,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不浪漫谁个来革命呢?……有理想,有热情,不满足现状而企图创造出些更好的什么的,这种情况便是浪漫主义。具有这种精神的便是浪漫派。”拥抱爱情的诗人更多,如徐志摩、邵洵美。很多“革命者”诗人也写了很多爱情诗,如郭沫若、殷夫、冯雪峰等。“革命”与“爱情”是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的两大“母题”,在精神本源上有一致性,都具有敢于向命运挑战,想改变已有生活程式的特质,都可以称为“积极的人生”,也有中国的“革命至上者”把“爱情至上者”视为“消极人生的典型”和“火热斗争生活中的逃兵”,把“爱情情调”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因此要在“革命队伍”中消灭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很多中国革命者都十分推崇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写的这首诗。20世纪上半叶,尤其是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新诗诗人深受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诗方式及生活方式的影响,既写革命诗,又写爱情诗,既当革命家,又当爱情诗人。拜伦写了《她走在美的光泽中》,还写了《堂璜》。雪莱写了《爱的哲学》,还写了《西风颂》。雪莱《诗辩》一文中的两段话可以恰当地用来描述新诗诗人的写作生态。一方面,他们是忧郁的诗人。“一首诗则是生命的真正的形象,用永恒的真理表现了出来……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声音唱歌,以安慰自己的寂寞。”另一方面,他们是社会的改革者。“一个伟大的民族觉醒起来,要对思想和制度进行一番有益的改革,而诗便是最为可靠的先驱、伙伴和追随者……他们以无所不包、无所不入的精神,度量着人性的范围,探测人性的秘奥,而他们自己对于人性的种种表现,也许最感到由衷的震惊;因为这与其说是他们的精神,毋宁说是时代的精神。诗人们是祭司,对不可领会的灵感加以解释;是镜子,反映未来向现在所投射的巨影;是言辞,表现他们自己所不理解的事物;是号角,为战斗而歌唱,却感不到所要鼓舞的是什么;是力量,在推动一切,而不为任何东西所推动。诗人们是世界上未经公认的立法者。”

尽管穆旦在西南联大接受的不完全是浪漫主义诗歌教育,严格地说他不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但他也采用了一些浪漫主义的写诗方式和生活方式,仍然受到了浪漫主义诗潮的影响,同时也受中国文人特有的“兼济天下”“经世济人”的生存方式的影响。加上他处在豪情壮志容易油然而生的青春时代,又有战争磨难的经历,这使他更容易接受古代汉诗的“诗言志”及“诗教”传统,承认新诗的启蒙功能。有两件大事影响了穆旦的世界观、生存观及创作观。一件是1937年7月他参与了西南联大的千里徒步迁校,先随清华大学迁入长沙,又徒步3500华里到昆明。二是1942年5月他参与了中国远征军的缅甸大撤退,徒步数月的行军后死里逃生。第一次远行影响了《诗八首》的创作,让他体会到生活的艰难和生命的顽强,让他体验到用诗记录生活的“以笔为枪”式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就是马斯洛所讲的“自我实现的需要”及“高峰体验”,并从中获得了诗疗倡导的“高级情感”及“道德愉快”。1938年2月19日至4月28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三校200余名师生组成‘湘黔滇步行团’,在闻一多、曾昭抡、李继桐等教授的带领下,步行3500华里,历时68天,跨越湘、黔、滇三省而抵达昆明。查良铮以‘11级清华学号2720(外)’编入12级学生为主的第二大队一中队一分队,亲历此次‘世界教育史上艰辛而具有伟大意义的长征’。途中,写下组诗《三千里步行》(1940年10月分别发表于重庆《大公报》)……”刘兆吉等大学生沿途搜集民歌,编辑成《西南采风录》,很多民歌都是直抒胸臆的情歌,有的还带有色情意味,所以闻一多在“序言”中说:“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闻一多的文化的多元观念,特别是对富有生命冲动的原始文明的赞美,为抒写原始情欲的西南民歌的辩护,很容易引起穆旦等在战争的苦难中挣扎的年轻人的共鸣,为他们写作具有颓废意味的情色诗提供了理论依据。

穆旦的《诗八首》被闻一多选入《现代诗抄》说明了这首诗具有的“现代”品格,这与穆旦在大学期间接受的更多是现代主义诗歌教育有关。《诗八首》的写作明显受到现代主义诗歌写作的影响,具有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些特点。“诗是感到压力和起来反叛的最后文化媒介之一。1912年一些不满的年轻诗人聚集在芝加哥和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开始了反叛之举。在他们的眼中,过去的都是死的,诗的生命力在于自发(spontaneity)、自我表现(self-expression)和改革(innovation)。”《诗八首》呈现的正是这样的“诗的生命力”,具有“自发”“自我表现”和“改革”的特点。“穆旦和他的朋友们不止是通过书本受到了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他们的老师当中,就有现代派,例如冯至和卞之琳。还有一位从英国来的威廉·燕卜荪,更是直接为他们开课讲授英国当代诗歌。燕卜荪(1906—1984)是‘超前式’的诗人和新锐的批评家。他来中国的时候刚过三十岁,风华正茂,跟着临时大学(后来的西南联合大学)到长沙、南岳、蒙自、昆明,同中国师生打成一片,彼此极为相得,当时写了一首题名《南岳之秋》的长诗,其中说:‘我交了一批好朋友。’在他的影响下,一群诗人和一整代英国文学学者成长起来了。中国新诗也恰好到了一个转折点。西南联大的青年诗人们不满足于‘新月派’那样的缺乏灵魂上大起大落的后浪漫主义;如今他们跟着燕卜荪读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读奥登的《西班牙》和写于中国战场的十四行,又读狄仑·托玛斯的‘神启式’诗,他们的眼睛打开了——原来可以有这样的新题材和新写法!其结果是,他们开始有了‘当代的敏感’,只不过它是结合着强烈的中国现实感而来,因为战局在逆转,物价在飞涨,生活是越来越困难了。他们写的,离不开这些——尽管是用了新写法。与中国现实的密切结合,正是四十年代昆明现代派的一大特色。就穆旦而论,他从现代主义学到的首要一点是:把事物看得深些,复杂些。他的《诗八首》(一九四二)就是复杂、多层次的情诗。”

在抗战时期,梁实秋主张诗人写的应该是诗而不是宣传口号,却被主流媒体认为他宣扬文学“与抗战无关论”受到大批判。20年代主张新诗应该走“纯诗”道路的穆木天和当时很多诗人一样,写起了口号式的“抗战诗”。穆木天在1938年6月30日写的《诗歌创作上的表现形式的问题》中总结说:“诗,是要凭藉语言的形象和声音,去表达它的内容的。诗的语言中的音响的考察,是一个诗歌工作者所要注意的……雨果的诗,就是O、A很多,魏尔林的I、U很多。前者,是大锣大鼓的诗歌,后者则是低音乐器的小曲了。譬如,魏尔林,在他的《秋之歌》里边,用好多的鼻音以传达和唤起秋日的哀愁,就是一例。”他的抗战诗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当时整个中国大地,唯有西南联大诗人群在强调诗的艺术性及现代性。如叶维廉所说:“四十年代是一个动荡的社会,到街上去,街上有太多的社会事物等待诗人去写,战争、流血,和‘逻辑病者的春天’。但四十年代的诗人并没有排斥语言艺术世界所提供出来的语言的策略……”叶维廉指的是昆明“西南联大诗人群”。西南联大除有外国教师讲现代诗外,还有大量外国诗被译介过来,由西南联大文聚社出版。1942年2月16日创刊的《文聚》发表了冯至译的《里尔克诗十二首》和《尼采诗七首》、杨周翰译的《叶慈的诗》、闻家驷译的《魏伦的诗》和卞之琳译的《里尔克的诗》。1870年,法国诗人兰波就宣布法国诗歌“应该绝对地现代”。西南联大诗人群中的诗人普遍认为中国新诗也应该现代,他们反感20世纪20年代新诗草创期的写实主义,认为那种诗歌“说教”太多,更反对30年代的浪漫主义,认为那种诗歌“感伤”太重。“九叶诗人虽各有其艺术个性,但在反对诗歌的说教和感伤,追求‘客观’和‘间接’,自觉推进新诗‘现代化’方面却比较一致。于是,穆旦作为这些追求的最前驱的体现者也就常常为他的诗友们所论及。默弓(陈敬容)论及过他‘剥皮见血的笔法’,唐湜论及过其中的‘丰富的痛苦’,袁可嘉更是把他当作‘新诗现代化’走向的典型……”穆旦先是学生后是教师,1940年8月毕业后留校任助教。“从1938年到1942年,穆旦在西南联大学习和工作的四年中,创作和发表了大量的诗作,这些作品以冷峻的目光审视现实,以深邃的思考叩击人生,初步显示出诗人极具个性的艺术追求。《还原作用》《五月》《摇篮歌》《控诉》《赞美》《诗八首》等重要诗篇就出自这一时期。”

尽管袁可嘉受时代的意识形态限制,在发表于《读书》1980年第7期的《〈九叶集〉序》中把穆旦定性为“爱国诗人”“人民诗人”,强调他的写作有现实主义的成分,甚至还认为他的写作具有“中国特色”,特别是认为他的诗与“颓废”无关。“在四十年代初期,这九个作者大多还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参加进步的文化活动……他们认为诗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这个现实生活既包括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重大题材,也包括生活在具体现实中人们的种种思想感情,它的范围是极为广阔,内容是极为丰富的,诗人不能满足于表面现象的描绘,而要通过个人情感和人民情感的统一写出时代的精神和本质;在诗歌艺术上,他们认为要注重发挥形象思维的特点,要探索新的表现手段,要重视艺术感染力,而且要有各自的个性。他们认真学习我国民族诗歌和新诗的优秀传统,也注意借鉴现代欧美诗歌的手法。但他们既不是三十年代现代派的复活,也不是西方现代派的翻版。他们从历史上做出过贡献的新月派、现代派的技巧上受到过一些启发,但他们注意反映广泛的现实生活,不囿于个人小天地,没有颓废倾向;同样,他们在手法上也吸收了一些西方现代派的因素,但他们作为热爱祖国的中国知识分子,并没有现代西方文艺家常有的那种唯美主义、自我中心主义和虚无主义情调。他们的基调是重视现实生活,重视真情实感,重视艺术创新。从他们作品的思想倾向看,他们是很注意抒写四十年代祖国的斗争和渴望光明的心情的。请听他们当中的一个,穆旦(查良铮),这位在诗歌创作和翻译上都做出了成绩的、在‘四人帮’横行时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不幸在一九七七年逝世的诗人,在四十年代初,以何等深沉的感情,赞美‘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他看到在田野中劳作的农民,想到多少朝代在他身边升起又降下,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如今这个农民在抗日宣传的鼓动下投入了军队,‘溶进了大众的爱’,‘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因为战争总是有伤亡的,诗人沉痛地说,‘他(农民)是不能够流泪的。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穆旦痛感到自己没有力量给这样的农民创造幸福,只能为他的死难痛哭,但人民暂时的死难终将带来民族的复兴,因此说,‘痛哭吧,让我们在他身上痛哭吧。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这种悲痛、幸福与自责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使穆旦的诗显出深度和厚度。他对祖国的赞歌伴随着深沉的痛苦和严厉的自责,是‘带血’的歌。”但是,穆旦到了晚年也仍然坚持中国诗歌应该“现代”。他1975年6月28日给杜运燮写信说:“你提到我该多看看旧诗,这一点我接受。的确我在这方面缺少接触,可是马上拿些旧诗来读,却又觉得吸收不了什么。总的说来,我写的东西,自己觉得不够诗意。即传统的诗意很少,这在自己心中有时产生了怀疑。有时觉得抽象而枯燥,有时又觉得这正是我所要的:要排除传统的陈词滥调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诗意,给诗以 hard and clear front,这些话也是老话,不说你也知道了。不过最近考虑诗的问题,又想一遍罢了。”杜运燮在20世纪90年代说西南联大诗人群受到了奥登的影响:“我在西南联大时期即喜欢奥登等‘粉红色的30年代’诗人的诗。主要是奥登……奥登只比我早生11年,当时还年轻,较接近我们一代,有一种我喜欢的明朗、机智、朝气和锐气。”穆旦是西南联大诗人群中受奥登影响最大的诗人,《诗八首》明显有奥登的“机智”。周珏良在《穆旦的诗和译诗》中回忆说:“在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我们都在外国语文系,首先接触到的是英国浪漫诗人,然后在西南联大受到燕卜逊先生的教导,接触到现代的诗人如叶芝、艾略特、奥登乃至更年轻的狄兰·托马斯等人的作品和近代西方的文论。”“联大的屋顶是低的……在战争初期,图书馆比后来的更小,然而仅有的几本书,尤其是从外国刚运来的珍宝似的新书,是用着一种无礼貌的饥饿吞下的……但是这些联大的年轻诗人们并没有白读了他们的艾略特和奥登……这些年轻作家迫切地热烈地讨论着技术的细节,高声的辩论有时伸入夜晚。”穆旦1976年12月9日给杜运燮的信中还提到奥登:“你说近日无写诗的劲头,除了陷入‘现在’而外,还有一原因,大概是树立不出一个对现实的看法,诗是来自看法的新颖,没有这新颖处,你就不会有劲头。有话不得不说,才写。这是一类诗,像Auden的即是。但这类诗也有过时之日,时过境迁,人家就不爱看它了。因此我想,要是写写生活哲理,也是一法。它和现实没有什么密切关联,十年后看也可以,现在看也可以,这是否如此,请你议议。因此我写了冬秋之类的季节诗。也是自娱。”

从诗疗的视角看,诗人拥抱革命是人的高级情感及道德情感在发生作用,是诗疗中的高级需要;诗人拥抱爱情是人的低级情感及本能情感在发生作用,是诗疗中的低级需要,正是两种情感和两种需要才能确保人的心理健康和人格健全。所以如果从诗疗角度看,不难理解为何一位诗人要写革命诗,又要写爱情诗,甚至还会写情色诗。如果从这个视角来理解穆旦在1940年左右的“青春期写作”,就不难理解这一时期他的诗歌题材的极端性、思想的复杂性、生活方式的多样性,甚至生存理念的矛盾性。他既写了爱国主义题材及抗战题材的诗,也写了个人主义题材及身体题材的诗。穆旦的这种写作现象在那个时代具有普遍性。“在现代性中有一个共同的指涉物,也就是,共有的生活经验以及对这些经验的共同元素的描述与反思——我们通常称为‘社会现实’。”这种“社会现实”导致现代诗关注世俗生活,使个人化写作甚至私人化写作成为可能,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才可能出现《诗八首》这样的现代性诗作——诗人现实性的爱情与想象性爱情、生物性情感与心理性情绪、日常生活性愿望和精神哲学性冥想有机结合,如同将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结合,《诗八首》呈现的诗人穆旦的爱情成了读者的爱情,他的私人性生活经验成为现代人“共有的生活经验”,这是它成为百年新诗史上爱情诗经典的主要原因,也是它具有较好的诗疗功能的重要原因。

王佐良1989年11月28日给李方的信这样描述当年的穆旦:“我们是同班。从南方去的我,注意到这位瘦瘦的北方青年——其实他的祖籍是浙江海宁——在写诗,雪莱式的浪漫派的诗,有着强烈的抒情气质,但也发泄着对现实的不满。”当时很多诗人,尤其是成名诗人都在写雪莱式的浪漫诗,既是想呈现自己改革现实的英雄梦,也是想宣泄生活的重压。当时既流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诗人是在黑暗中唱歌安慰自己寂寞的夜莺的诗,也流行日本文论家厨川白村的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底,所以当时在都市青年中颓废艺术流行,青年诗人更是“忧郁的青年”。尤其是都市现代诗人抒写的更多是消极情绪而不是积极情感。在写《诗八首》前两年,穆旦的诗大多在“发泄着对现实的不满”,具有浓郁的“忧郁”情调和颓废意味,这是现代诗人的“通病”。现代人的健康分为身体健康、精神健康与社会协调能力,对社会产生强烈不满情绪,甚至产生人格分裂、抵触社会行为的人应该归入社会协调能力较差的不健康的人之列。当然不能否认社会本身就是病态的,是病态社会造就了病态人格。诗人通过写诗来宣泄不满是一种稀释忧郁、摆脱焦虑的治疗行为。

穆旦在写《诗八首》前就写了多首“忧郁诗”或“颓废诗”。“郁闷”“焦虑”是他1940年现代诗创作的主要基调。“作诗《蛇的诱惑》(2月)、《玫瑰之歌》(载《今日评论》第3卷第14期,1940年4月7日)、《漫漫长夜》(载《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7月22日)、《写在郁闷的时候》(载《今日评论》第3卷第24期,1940年6月16日)……”正是这样的写作行为及治疗行为,为穆旦最后写《诗八首》打下了基础,可以把《诗八首》的写作视为穆旦青春期诗歌写作的终结,更可以视为他长达两年的诗歌疗程的最后一次“大手术”。

穆旦1940年2月写的《蛇的诱惑——小资产阶级的手势之一》中有一段散文诗式的引言:“创世以后,人住在伊甸乐园里,而撒旦变成了一条蛇来对人说,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么?人受了蛇的诱惑,吃了那棵树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来。无数年来,我们还是住在这块地上。可是在我们生人群中,为什么有些人不见了呢?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这条蛇诱惑我们。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这贫苦的土地以外去了。”全诗格调低沉,有多个悲伤的诗句:“夜晚是烧尽的烟头,/带一阵疲乏,燃过污秽的小巷,/细长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箫,/当黑暗伏在巷口,缓缓吹完了/它的曲子:家家门前关着死寂。”“而我只是冬日的飞蛾,/凄迷无处。”“寂寞,/囚禁每个人。生命树被剑守住了,/人们远远离开它,绕着圈子走。/而感情和思想,枯落的空壳,/播种在日用品上,也开了花。/我是活着吗?我活着吗?我活着/为什么?”1940年3月写的《梦幻之歌》也有大量忧伤的诗句:“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恹而虚空”,“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这首诗中还出现了“颓废”一词:“播种的季节——观念的突进——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太古老了,/一次颓废列车,沿着细碎之死的温柔,无限生之尝试的苦恼。”1940年4月写的《漫漫长夜》情绪更低落,也有大量忧郁性诗句:“我是一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孤立在墓草边上的/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1940年8月写的《在旷野上》虽然一开始就宣布:“我从我心的旷野里呼喊,/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但是彷徨的日子并没有真正离去,诗人仍然很悲观:“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用了碧洁的泉水和崇高的阳光,/挽来绝望的彩色和无助的夭亡。//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层,/我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却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当旷野上掠过了诱惑的歌声,/O,仁慈的死神呵,给我宁静。”在诗的结尾,穆旦居然祈盼死神给他宁静。如果按照诗疗原理对写此诗时的穆旦进行心理健康测试,可以得出他可能有“自杀倾向”。1940年11月写的《还原作用》说:“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当他醒来时悲痛里叫喊。”“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落在尘网里,害怕皀丝弄断,/蜘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1940年11月写的《我》说:“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仇恨着母亲给分出在梦境”。

1941年是他从个人情感中挣扎出来的一年,他更关注社会生活,更关心祖国和人民的命运,但是仍然有较浓郁的悲观情绪。3月写的《中国在哪里》说:“希望,系住我们。希望/在没有希望,没有怀疑/的力量里。”6月写的《神魔之争》中说:“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一半是醒着,一半是梦。/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呵,没有人过得更为聪明。”11月写的《控诉》说:“无声。/在这样的背景前,/冷风吹进了今天和明天,/冷风吹散了我们长住的/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这些诗写颓废却没有极端的消极,很多诗都有一定的追求。如《梦幻之歌》出现了“颓废”一词,还出现了“同志”一词:“虽然我还没有为饥寒,残酷,绝望,鞭打出过信仰来,/没有热烈地喊过同志,没有流过同情泪,没有闻过血腥,/然而我有过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一颗充满着熔岩的心/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颓废”和“同志”呈现的生存方式几乎是相对的,前者指消极的人生,后者指积极的人生,前者更多用来指称“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后者更多用来指称“革命者”。由此可见,如同现代文化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一个人既可以做凡夫俗子,也可以当英雄豪杰,一个人在一生中,甚至在人生中的某个阶段的生存理念也有多样性和复杂性,就像人既需要低级情感也需要高级情感,这正是心理及精神健康的标志。

本文为2015年教育部省属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规划项目“新诗功能学”和2017年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诗现实功能及现代性建设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①郭沫若:《学生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44页。

②③〔英〕雪莱:《诗辩》,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3页,第56页。

④⑯⑳㉑李方:《穆旦(查良铮)年谱》,李方:《穆旦诗文集》,第2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2页,第371页,第371页,第375页。

⑤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董晓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页。

⑥Roderick Nash:The Call of The Wild (1900—1916), New York:George Braziller,Inc.,1970,p.141.

⑦王佐良:《论穆旦的诗》,《读书》1995年第4期,第141—142页。

⑧陈惇、刘象愚选编:《穆木天文学评论选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页。

⑨叶维廉:《中国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236页。

⑩〔美〕R.S.弗内斯:《表现主义》,艾晓明译,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第90页。

⑪李怡:《穆旦研究综述》,《诗探索》1996 年第 4 期,第61—62页。

⑫李怡:《前言》,李怡:《穆旦作品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

⑬袁可嘉:《〈九叶集〉序》,《读书》1980 年第 7 期,第54—55页。

⑭⑱穆旦:《致杜运燮》,李怡:《穆旦作品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6页,第326页。其中⑭系穆旦1975年6月28日写给杜运燮的信;⑱系穆旦1976年12月9日写给杜运燮的信。

⑮香港《诗双月刊》第39期(1998年4月出版),杜运燮:《杜运燮60年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375页。

⑰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李方:《穆旦诗文集》,第2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3页。

⑲〔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页。

作 者:

王珂,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主任,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艺学研究。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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