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钟芝红
命名的纠正——读马骥文近作
浙江 钟芝红
“但我惧怕并爱着造物主,爱着自己,爱着一切我所喜悦的人们。”
——马骥文《诗与信仰》
一
这一年来,马骥文诗歌中的写作路径愈加清晰。他对“有限”与“身份”的探寻散落又密集地出现在习作中,充满了令人惊喜的地图冒险,而诗人本人依然更新着尚未完成的文本。诗人在今年提出过“同代人”写作的概念,在我看来,马骥文诗中远甚于他人的、向当代敞开的敏感,填补了同代人中较为匮乏的伦理意识,并过早地接近了希尼所说的“诗歌的纠正”。这种敏感,放在当下汉语诗人的序列中仍是自觉的。
如何接受并认知我们的存在,是每个诗人无法回避的词语训练。马骥文诗歌中强烈而痛感的存在意识与信仰追问,牵引着同代人中为数不多的身份任务。这两年,青年诗人的创作呈现越来越积极的多声部效应,他们拥有不同的目光伦理,在马骥文那里,修辞术是必要而次要的,在认领自我的过程中,他更多将语言视为一种责任而非游戏。他的语言品质愈发沉着,对元诗进行了更加全面的勘测,并始终维系着质疑的浪潮。希望以语言去校对个体的“存在”,是马骥文当下反复在诗中进行的工作。他曾坦言自己时时被诗和信仰的关系困扰,在其离开家乡、以新的“身份”在“汉化”与“再回化”之间漂泊时尤甚。我想诗人一直以来在确认一件事,即通过诗的诉求抵达自己的“信仰”,这点在今年的写作中有更加明显的流露。在靠近主的过程中,诗人首先要确认自己的“存在”。诗人自觉地将自己视为一个要提取的主体,一个“存在者”,从时间内部去承担自己的历史。
……
下午的阳光正照在他们的脊背上
显示出某种神圣的流动
那些不容回辩的真实与细节
在你不断熄灭的瞬间给予你支撑
然而,你从未假借过它们
就像你此刻并不是在陈述
而是被陈述
你的形体、愚笨的绝望和痴迷
正在一个天使的地界上被编纂
它们将会在某一日成为一份供词
来预示你和你的爱
你确信你将会在未来回到这一刻
回到这枚紧握的手掌
以及由它所创造的风景
(《粉刷工人》2016年11月7日,qhy)
最近的诗多了哲学的意味。较之过去,主体性的“我”常常被他者视角的“你”或公共的“我们”取代,可以视为是诗人用撤退视角去检查、去面临的策略。虽然诗人“退出”了,但“作者”的地位是明显的,绝不是德里达表示的“隐退”,从“陈述”到“被陈述”,诗人更明亮地接纳着敏感,接纳着追求清晰的、犹疑的,又渴望清晰的自己。“在你不断熄灭的瞬间给予你支撑”,可以看到信仰于他终于是以坚定的勇气而热爱的,不再仅仅是从宗教的维度上被认识的,而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反问,作为可以“与造物者共同漫步的瞬间”的精神向度被确定下来。诗人的诗歌品质随着这份精神也发生了变化,或者说是抬升了,更有信心了。“请擦亮它,爱人,在这星球的火焰上/学习它,抚摸它,并折损它”(《炉火》),“沿着神圣之河,黑色、白色与黄色的人/交汇、旋转成人主的面目:/一种伟大而自洽的形式,泛着绝对之光”(《清真食堂》),“伟大而自洽的形式”生成了造物主的爱,这是一次广泛又精准的验证、排除,高原有不同的面容,如果我们消解着,是消解抵达的有限。
同样的身份讨论还发生在两首赠诗中——《练习——给马小贵》《北京城——给十木》。诗人与两位被赠者之间存在相同的身份:有信仰的朋友、同代人、写作者。可以说,经验的场所构成了身份的共同体。
致伟大的羞怯与一切圣光
二十六岁,他以残缺对抗完美
当众人银色的背影徐徐隐没
在初雪后的海边,他发现
自我即挽留,那永久的有限
使黄昏的天空弥漫赤雨的光晕
……
在我们并肩散步的冬季田野上
更多丰盛而巨大的神秘之物在生长
“也许我追求的就是消失。”
那孕育过他的生的开阔,此刻
也在孕育着他的死
(《练习》2016年12月7日,qhy)
《练习》一诗属于诗人自我意识的写作,并且回应了《墓园记事》(2015)的期待。写诗前,诗人一度是沉寂的。我仍记得他当面递给我《练习》时的不安与期待,我欣喜诗人的语言质地越来越坚定,他诗中强烈的作者品质是无法被模仿的。这两首“爱”是大爱,面向真主,同时借“他人”完成自己的抒情。在《练习》中,诗人首先在身份层面打开了对话的维度,没有绵密的铺设,他一开始就选择让身份介入“我们”。“致伟大的羞怯与一切圣光”,这是脱离写作习惯与中文语法的第一句,迅速定下了诗的方向。我们看到诗的第二句忽然转换了叙述对象,两者实则不冲突,可以视为“我们”在这里完成了叙述目标的统一。被赠者的困惑同时也是诗人的困惑。《练习》仍是追问,是期待,他反复练习的是持续的困惑,到了这里,身后的“神秘力量”依然充满了未知性,诗人进行着清晰的进入路径,也有可能害怕最终答案的出现,借张承志《心灵史》,他坦白“也许我追求的就是消失”,信仰之爱于他是坚定的,而如何准确、自由地接近,诗人还在进行持续的努力。
当代生活是持久的消磨与质问,诗人的不安往往通过仪式得到消解。他在《浴室》一诗中直面“水的善意”,对于他而言,“水”不仅是出于修辞或诗的倾诉,它是圣洁,是他永恒而喜乐的“伊玛尼”,“也许,神圣就是此刻这肉体可感的轻盈”,在干净的身体仪式里,诗人的肉身与信仰取得了一致,完成大净后,“那赞美的澎湃在体内的深处涌向了他的全身”,他确信自己是需要主也被主需要的。我将它视为诗人写作的基点。
二
希尼那篇著名的《诗歌的纠正》或许提供了一个方向:诗歌与现实互为尺度。如何磨合纯文学与时代的距离,使其既保持稳定的语言品质,同时促成一份成熟的时代信心,是很多诗人有意识的写作要求。在当下的诗歌书写中,不少诗人自觉将语言技艺与历史意识联系,进行着命名汉语诗歌的行动,马骥文的诗歌一开始就处于这样的序列中。
尽管哈罗德·布鲁姆有着守护经典的堂·吉诃德式的决心,提出文学应是纯正的,但他反对的根本是打破纯文学理念而进行的意识形态化的文化研究。诗人的写作,首先是以语言自律为要求的。马骥文对语言的清洁品质的追求甚至是苛刻的,他拒绝成为迎合当下猎奇的阅读期待的诗人,而是不断地训练语言的受力度、持久度,这是一个严肃的、对存在保持激情的诗人的自觉。不仅如此,他在审美与现状、传统与更新的伦理中展现了承担的诗学勇气,践行着希尼诗歌“纠正”的美学。他的写作向当下敞开,面向未来,通过《春心》里的“革命理想”和近期的其他诗,可以发现诗人在努力启示一种“更高的爱”(《所爱与所写》)、更高的担当,他将不仅仅是属于同代诸多诗歌精神面貌的一员,对“人的境况”的关注,使他加入了更精进的诗人的一列。
困惑与克服是他的美学实践。在一首没有明确主题的诗中,我们获得名字。诗人在时间中耗费着身体的语速,道德上的困难和理性时常提醒着他,不要只成为一个空洞的诗人。他心中的困惑是非常沉重的,他不断提出,不断进行着自我答疑,如此往复,精神的孤洁拥有着他。他对“美”有着纯洁的要求,我以为美的标准是他容纳的喜悦与尊严,是我们当代命运的共同体。在《春心》中,我看到了一个诗人对有限、精神、担当等质地不断思索的决心,惊讶于他身上忧愁的现实品格和诗中充满耐心的方案,更无法避开的,是他的现实介入是依靠返回内心实现的。与王家新在《冯至与我们这一代人》一文中提到的一致,知识分子是通过内省达到对现实更深刻的介入的,马骥文正是这样的诗人。
在玉兰与桃花林下,他
在他生命的搏动中天使般消耗
那些健壮、丰饶的人群
在你的周围划出一道温情的界限
关于美、尊严和正义
它们是存在的,真实而紧张
而你却总是显得孤零零
如一只迷失于罪感的山羊
在那些对称与弧度的身体上
泛出这个季节唯一而持久的色情
你,一个厌世的同情者
只钟情于它,在妄想内浅浅地上瘾
所有的事物都在助长着欲望
同时,又反对它
你的手臂、理想和爱
都在这青年的时代成为更高的疲倦
和死,难道你要否认吗?
“一种单方面的激情正在毁灭他”
你在种种繁花中卸下词语的铠甲
而后收获所有亲吻和泥土
在黛玉般忠实的凄美中
你与你的反光,正共同
沉醉于一次永恒般的离去和苏醒
(《春心》2017年4月8日,qhy)
诗人没有展开修辞的游戏,直接呈现了一个当代青年的苦闷,“关于美、尊严和正义/它们是存在的,真实而紧张/而你却总是显得孤零零”,这些年,诗人的困惑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变得更困惑了。他疲惫于这个不太和平的世界,太多的事件将他推入又抽出,他是敏感的,与人群保持轻微拒绝的距离。但我想诗人内心是充盈着爱的,生活充满悖论,他深谙一个成熟的公民在当代生活中将碰到如何的挫折,在诗中我们可以体察他的态度,“一个厌世的同情者”“所有的事物都在助长着欲望/同时,又反对它”,但因为对这个世界仍怀着期待,才会说出“你的手臂、理想和爱”这样的话,他希望困难种种都将成为他“更高的疲倦/和死”,往前看,他与20世纪30年代的那些前辈们分享着相似的词语立场。他是我们时代带着明亮前行的人。
依靠文本与行动之间的张力获得写作的合法身份,马骥文一直没有放弃探索。现在,他的诗中展现了“行动”的另一种可能性。较之前两年的诗,它出现了更加隐蔽的小径,是诗人不断加强与内心对话的结果。它们似乎展现了一种“平和的愤怒”,情绪的文字逐渐被更有素的思想训练取代。在这里,我认为诗歌不应该仅仅停留在控诉的层面,它要提出问题,不一定得到解决,但总是牵引着我们去质疑、去诘问,从而形成我们作为人的主体性。马骥文做到了。他在《叙利亚之死》中,有感于叙利亚的各方面丧失,却突出了“人”的丧失。“一个人,该如何拯救自己?/并使生命不再成为那持续陨落的一瞬?”诗人借里尔克那句“古老的敌意”,暗示了叙利亚的紧张局面,和平与不安形成了时代的悖论。他看到战争的影响是千疮百孔的,但是没有展开对宏大事件的讨论,他返回人心,用寥寥数语便勾勒出在一个缺少呼吸的世界,被伤害与无辜的人们是如何缺少下去的。可以说,诗人是靠更内在的行动参与他的时代的,他首先在文本中提取了资源的公共性,即从“叙利亚”获得普遍的战争主题,然后在其中邀请了“熄灭在白昼的人”,他们是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人,是被自己民族抛弃的人。诗人没有语气激烈地谴责,只是说出了触目惊心的“在叙利亚,呼吸就等于毁灭”,足够让人警觉与抵御。
质疑是现代批评的核心。一个在现实与美学中取得技艺平衡的诗人,需要先将自己放在一个体察的环境中,在诗中增加经验的重量。事实上,诗人倾向于用诗回应芜杂的外部世界,“1901年的失子之痛”(《颠倒》),可以追溯到《辛丑条约》的签订,加之其“qhy”(“清华园”)的落款,个人维度与历史维度在诗中重合。我想,诗人的写作路径清晰的原因之一是,他一开始就展现了别于同代人的眼光,将信仰、历史接纳进了自身,他的诗是经验,他的困惑也一一在诗中得以克服。他的书写更新了我们当代的诗歌系谱,构建了一个容量的版图。
三
测量是诗人的任务。在当代书写中,马骥文的态度始终是开放的。我想起阿米亥与策兰。他们有相同的身份任务,但是策兰与阿米亥相见之时,策兰意识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是陌生的,他没有亲历者对于地域文化的认同感,而阿米亥在他的国度是完整的。一定程度上,马骥文是接近阿米亥的。他承担着自身那部分责任,信仰、空间与仪式影响着他的写作经验,但同时,他没有囿于地域文化带来的某种封闭,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他发明了对于文化的新书写。诗人正在形成一个年轻学者的思考气象,他身上的悲悯、迷惘、愤怒与爱,在当代地域文化书写中是全新的,并且没有可循的谱系。在他的诗中,诗人展现了强烈的对于命运共同体的牵挂,将“清华园”的宽阔身份和他的传统联系在一起,并通过稳定的练习,使得整体更加精致、持久了。
爱是他的命题,他几乎是带着低沉的喜悦去建筑他的信仰的。上面我们提到,一直以来诗人进行着身份练习,相比前期,诗人的困惑没有得到减轻,但从整体看,诗的节奏趋于宁静,文本与行动的关系不那么紧张了,它体现为诗人与自己对话时,努力往更高的层面去构建思想,因此他的文本越发轻盈、容纳。诗人曾说,今年的写作放开了一些,思考了自身为何写诗的问题,为什么写诗,为谁而写,一下子放开拘束,之前想写的东西就写出来了。事实上,诗人在4月出现了创作上的小高峰期,无论从品质还是数量看,都是耐读的。“你凭借启示进入爱的层界”(《所爱与所写》),“风中/所有爱人都是完美,而我只消耗自己”(《颠倒》),诗人不停留在具体的表达上,正如他在《诗与信仰》一文中所言,他充满着对造物主的无限之爱。换句话说,他的爱是充满神圣的,他的文本实际上是对信仰的验证与抵达。“在弥散的年代,你恪守一种禁忌/如同自由,爱,以及无限孤洁的唯美”(《清真食堂》),“你,明月般燃烧的蜻蜓,把近于雨中/熄灭的事物,以爱的原理复活”(《四月之手》),爱的内部机制是接纳,通过他的书写实现。不仅如此,他提出爱/信仰的命题,也没有放弃对人类之爱的邀请。在《篝火》《情人》中,他完成了恋人的表达。他对自己的诗歌伦理进行着积极的、信任的命名,将“爱”尺度化。“她”的出现,是诗人自我意识的一次更新。“火焰与星云在你的目光中重叠/在此之前,我一直无法被另一个我所完成”(《篝火》),诗人与诗人相爱,一开始便建立了持续的信心,与信仰一样,爱在文本中得到锻炼。对于爱人,诗人有强烈的决心,“你我的爱,就是这唯一而永恒的感受”(《情人》)。在这里,我看到诗人身上可贵的品德,在这个欲望的时代他不假思索地表达着爱的清洁,爱人与爱信仰实际上是一致的。
在爱中,诗人始终塑造着文化的风景。无论是大爱抑或小爱,他诗中朦胧的地域文化的影子,充满了他的表达,“诸神的山谷”“清冷的集市”“无花果”“仙雀寺”“清真食堂”“弥散”,这些意象的频频出现,显示了诗人是自身文化的书写者,与同时代其他写作者比较,他的视野无疑是一种瞩目。同时,诗人也一直在文化与文化中丰富着文本的经验,他掌握了我们当代对身份的发明——通过审视。他没有像一些前辈那样用距离审视自己的土地(张枣、宋琳、萧开愚),也没有用内心的陌生感宣布文化立场,他一直是接纳并爱着的,但经常,诗人明白风景将不仅是风景,需要用返回的方式去更新、去创造,这是他在他者的文化中意识到的。在审视两种或多种文化中,他坚定了自己将一直依赖他的文明,不是出于仪式的需要,而是在造物主中获得更完整的自己,也避免了诗落入到社会学研究的遗憾中。
同样的测量还体现在语言之中。在当代诗人中,不乏用激情和即兴写作的王敖,有通过用哲学重新想象语言的人(江离、施茂盛、胡桑),也有带着女性气质书写的人(翟永明、陆忆敏、蓝蓝),诗歌的精神面貌是丰富而充满特色的。布罗茨基曾提出通过保持语言的精准来保持自身平衡。马骥文的语言有两种特征,一是增加了语言的哲学性,“谁使你,成为你和你的障碍?”(《颠倒》)这样的句子充满朝向的意味。二是语言的文化性,诗人不是一个在褶子上写作的人,对他而言,语言不是装置,不是在德勒兹或阿彼察邦的疆域中维系的,他的语言展现了一种空间的强度,即文化在诗中是明确的书写对象,是容纳和表达。
奥登在悼念叶芝时曾指出小诗人和大诗人的区别。奥登认为,大诗人会持续地发展自我,进行不同类型的诗歌形式创造。当下,马骥文还专注着对自身的命名,并且会在很长时间内持续下去,他将在身份的文本中丰富语言技艺与信仰之爱。诗人还跟进了华兹华斯以来的现代“诗人批评”传统,我相信自《墓园记事》的成人礼后,他正迎来一个稳健与发明的时期。这是一个脱离修辞术的阶段,是一个青年诗人告别学徒期的漫长训练,它将出现更多承担的品质。
①出自卡瓦菲斯:《一位二十四岁的青年诗人》,黄灿然译。
作 者:
钟芝红,1991年生,诗人,兼事批评,诗作见于《诗刊》《上海文学》等刊,曾获“光华诗歌奖”“野草文学奖”等奖项,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