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达淮,李克明
怀疑时代的道德信仰
余达淮,李克明
风险时代也可以称其为怀疑时代,市场经济进入一种资本迅猛发展的时期。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日益突出,道德与价值的拯救成了无可奈何的愿景。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的消灭如果不在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消灭当中,富强、平等、自由、民主的新价值秩序就不能如雨后春笋破土而立。价值重建的任务,应该深深根植于我们时代变化的伦理关系当中,最终必须消灭私有制,才能建立真正的新价值。
市场经济;风险社会;道德危机;价值重建
李克明,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我们身处于风险时代,又可谓让人震惊且可思的怀疑时代。世界范围的经济危机以及债务危机即使在今天仍未止息,脆弱的世界经济状况与强悍的政治国家在周期性危机、债务危机以及政治上叙利亚危机、难民危机、朝鲜导弹危机以及南海危机当中一次次交锋、博弈,世界政治呈现美俄趋恶、中美对抗、全球动荡;世界经济格局正在发生重大变化,经济面临宏观经济的不确定性、大宗商品价格走低和贸易减少、汇率波动性和资本流动性上升、投资和生产率增长停滞不前、金融市场和实体经济活动之间脱节等问题。在这种状况之下,我们究竟有什么样的道德信仰?如何走出我们时代的道德危机?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经济发展正从极度亢奋期走向转轨换档期。在初级市场经济激发高增长、中国经济30多年来 GDP以平均10%上升的情况下,社会也经历了全球化运动、金融乃至国家债务危机,全球环境面临着气候变化、生态恶化,世界仍处于贫富两极分化、政治干预经济的境地,人类社会“由于现代性的到来而引入了一种新的风险景象”[1](P96)。这种源于现代化过程、始于人为决策、高度不确定的“风险社会”概念表征了现代社会所具有的某种潜在状态或社会张力,以及这种张力所内含的危机水平。
德国社会学家贝克在其《风险社会——迈向一种新的现代性》中首次使用了这一概念,这一批判性的概念在自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中再度使人审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如果灾难最终导致一种人心惶惶,日益激起人心的猜忌与怀疑,那么人们一定会想起马克思、恩格斯,“文明每前进一步,不平等也同时前进一步”[2](P147)。资本主义这种纯粹的金钱关系导致“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3](P34)。这是现时代不同于过去的崭新的难忘的记忆,“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3](P34-35)。
曼德尔在《晚期资本主义》一书中,认为资本主义主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市场资本主义,第二个阶段是帝国主义的垄断资本主义,第三个阶段是所谓“后工业阶段的跨国资本主义”。其实第三个阶段就是跨国的金融资本主义。在新自由主义与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理论的影响下,资本主义国家全面实行经济金融的自由化与市场化,利率管制、银行业兼并收购管制等对金融业的各种管制相继被取消,20世纪30年代之后受到严格遏制的金融业与金融资本开始摆脱束缚,获得迅猛发展[4]。而2008年金融危机前30年金融业的膨胀不过是金融资本主义的再度崛起。“资本的扩充已达惊人的地步,资本的势力在今天已伸延到许许多多前此未曾受到商品化的领域里去,简言之,我们当前的这个社会才是资本主义社会最纯粹的形式。”[5](P184)不能实现价值的增殖,资本就将面如土色,走向衰亡。为了追求价值增殖,资本势必“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6](P237)。
越是进入市场经济之中,越是发现人们在理念上要求机会均等、规则公平、反对歧视、契约自由、公平竞争;越是发现个人权利不仅主张生存权、财产权,而且主张知情权、表达权、参与权、监督权;但是这一切都不是资本本身的属性,剩余价值(资产阶级称其为利润)是资本的命脉,没有剩余价值,资本就失去了生命的源泉。市场经济在资本家看来,就是以最简捷的方式获取最大的盈利,以最短的过程实现高速增长和资产扩张。如果实体经济没有虚拟经济更赚钱,放弃实体经济就是必然,投资股票、金融衍生品就成为资本家的乐事。
虽然新自由主义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但是越来越多的国家被卷入到新自由主义支配的全球秩序当中。安德森对中国的理解,就是中国是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加强。中国作为世界工厂,“这不仅是外向型民族经济的快速扩张,而且是世界市场结构的变动”[7](P6),这么说的意图是不言而喻的,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它的变动将是巨大的,大家已经为这场国家富强、人民享有财产的变动所震撼,可以说,市场经济对中国国民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改造。
有人说,在市场经济初级教义中,市场和交易类似一种机械关系;而在市场经济中级教义乃至高级教义当中,市场经济类似一种生物性(生命体)关系[8]。在前一种关系当中,政府是高能量的,有着极强的信息收集与处理能力,能够平衡处理各种关系,做到从心所欲。在后一种关系当中,政府被认为只有充分尊重和敬畏市场经济规律,承认信息的高度分散性和自己有限的信息处理能力,懂得自己能够调控什么,无力决定什么,才能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然而,市场经济终究是资本逻辑运行的经济,资本一方面推动了历史的进程,另一方面,它本身是用价值来衡量的,不是效用,不是使用价值,不是交换价值,不是人力资源或者道德资源,也不是管理的效率和程序,而是一种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是离不开雇佣劳动的一种社会性存在。“既然当今中国经济运行过程中存在着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对立,那么在生产资料的占有者与劳动力的出卖者在分享劳动成果时出现相互排斥与对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9]资本带来了两极分化、剥削和垄断,它的时代就是贝格尔所称的“世俗化”时代,它的后果就是贝克的“风险社会的来临”,它的未来就是桑德尔担心的“一切皆是买卖”。它给人类带来了机会和勇气,也带来了困惑、痛苦与灾难。面对这样的政治与经济相交融的时代,怎么办?
中国选择了不断改革。李克强总理说,“中国作为一个人口大国,实现现代化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先例可循,我们现在、将来都会遇到许多难题。”[10]问题是现在的许多难题似乎只有在改革的道路上才能解决,环境恶化、贫富分化、腐败、意识形态的诡异多元与国家意识形态的尖锐冲突、政府职能的强与弱、共享发展中公平与正义在农民阶层的实现,等等,诸多问题开始呈现日益复杂的激烈冲突与风险。以社会风险为例,第一,机会不平等导致市场活力的下降,企业与企业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在起跑线上的不平等,社会阶层的相对固化,使得社会底层往上流动的机会很小。第二,权利与义务的不平衡导致社会矛盾激化,公权力对社会资源的垄断性占有而对实际义务的敷衍与轻视越来越引起人民的不满。第三,社会分配格局的僵化致使城乡差距、地区差距、行业差距越来越大,致使腐败越演越烈,与资本合谋形成利益格局。在西方,金融危机乃至政府债务危机没有消停的迹象。法国总理府经济分析委员会主席贝纳西·格雷说,如果不实施痛苦的改革措施,“市场将难以容忍,做出激烈反应”[11]。所谓的激烈反应是什么?没有人敢对此做出乐观评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后危机时代是风险与机会并存的时代,是人心激奋而又犹虑、惶惶不可终日的怀疑时代,这一时代注定将有一场影响深远的时代变革,注定是一场政治与经济交织的关于公平、关于正义、关于发展的好戏。
马克思恩格斯曾描述资本主义当年的尴尬,说“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12](P37)。这一种尴尬在丹尼尔·贝尔那里,就是呈现为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资本主义不仅创造了一个技术—经济结构,也同时创立了符合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文化结构,与此同时,建立了一套以理性和主体性为基础的价值秩序。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自由、平等、博爱”的价值理念。然而,资产阶级身处的现实却是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既非人,亦非机构,既非出于意愿,亦非由于选择。资本主义是一种通过生产方式在起作用的逻辑,一种盲目发展而又顽强积累的逻辑”[13](P145)。资本或技术—经济的出现导致一个地区的加速发展,这一文明地区同时也导致物质和精神产生巨大的混乱。资本有发展的自由,但是哪里来的平等?资产阶级的博爱在贫富两极严重分化时早已体无完肤。“反资产阶级艺术家在理论和生活方式两个方面均取得了胜利,这些胜利表明,艺术自治精神和反体制主义已在文化领域占据了支配地位。在艺术领域,在美学理论层次上,极少有人抵制大胆实验、自由作为、放任感知的观念,也没有什么人反对诸如‘冲动优于秩序’、‘想象不受纯理性批评影响’之类的提法。在今天的后现代主义文化中,无人站在秩序和传统的一边,因此先锋派也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追求新事物的愿望,或是对新、旧事物的一律厌倦。”[14](P100)。作为文化保守主义者,贝尔当然要对这种混乱感到陌生,感到苦恼。如果说资本主义理性冲击了古希腊奉为至上的哲人理性以及由此形成的正义的民主政制,那么,“解放、色情、冲动自由以及诸如此类的名义”、“生活在碎片之中”则是对资本主义的“民主、自由、博爱”的冲击,像俄弗尔斯说的,“个人主义、自由和民主的黄金时代差不多结束了”[15](P201),后现代主义正试图建立一种“去中心、反总体性、寻求差异与多样性”的社会价值秩序,当然这种价值秩序与其说是社会的,毋宁说是个人对社会的一种抗议或者戏弄。与其说是建构的,毋宁说是彻头彻尾的解构。
贝尔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克服市场经济对社会道义合法性的解构。但是,资本主义颠覆了贝尔的幻想,不可能在繁华与堕落中留下田园圣歌般的正义与自由。马克思主义其实也早就设想了一套新的价值秩序来解决这种文化矛盾,这就是共产主义的建立在“联合的个人所有制”基础之上的富强、平等、自由、民主。
而马克思要解决的问题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终结问题。但是,这不是价值观的问题,而必须要对资本主义制度做出深刻分析。马克思试图从历史观的构建来解决。一方面,马克思通过自己的唯物史观揭示了人类社会历史的运行机制与规律,而道德、价值观总是处在被决定的地位,或者说,它不是社会问题之关键,它不具备优先讨论的价值;另一方面,马克思认为在任何社会中,道德正义的问题被遮蔽在意识形态的迷雾中,如果不能揭示出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所有的讨论只能助长这种虚假性;因此,马克思认为,在整个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的历史进程中,道德、正义、道义合法性问题会自然与新社会相适应,不可能单独解决[16]。所以,“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能消灭自身”[17](P19)。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的消灭如果不在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消灭当中,富强、平等、自由、民主的新价值秩序就不能如雨后春笋破土而立。
马克思主义给予人们的历史教训就是,如今,没有人从现代性的道德破坏中寻求理性的正义重建。道德破坏只是现象,必须从生产关系和因而形成的伦理关系变化中发现新的变化,重塑新的价值。道德固然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从根本上个例并不能说明问题的实质。全球化是国际金融资本普遍化的事实,在市场经济进入深水区时,一方面是财富的快速度的积累,一方面是更多的人群卷入异化当中,工人阶级感到迷茫,感到无助,感到经济生活乃至政治生活的边缘化。在片面化和贫困化的过程当中,个性也被塑造得萎靡与偏狭,因此,道德危机不是某一件有悖于人性因而评价为失德的事件,而是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各个阶级的伦理关系的新的划分。道德危机甚至不是过去意义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想象的道德间的不同与矛盾,而是“不同的现代性之间的竞争”[18](P354),是每一种与时俱进的文化在保持优先地位或者重新焕发青春时展示的话语强势或弱势。现在的事实竟然是令人回想起列宁关于无产阶级文化的论述,卷入改革大潮的工人阶级好象被反卷回去,我们听到了他们苦涩、无奈和绝望的诉说,当然还能听到勇气、愤怒、坚韧,甚至幽默[18](P362)。这是一种“整体性危机”,从个人到民族都迷茫于生存的意义何在、应该向何处去,人们对制度与法律产生严重的不信任——整个文化面临彻底崩溃的可能[19](P35)。
一个公序良俗的社会,取决于稳定的社会关系,体现国家善治和公民幸福。人们生活的幸福靠什么来维系?亚里士多德曾提出“德性”,然而,德性因为普遍性而失去改变性和鲜明的阶级性,根本不足以作为建构今天社会的价值。不是由于人们的品行不端而滥用自由,从而失去民主制,而为“僭主制”所替代,而是“僭主制”这种变态的政体是希腊社会关系的真实体现,从而表现出来野蛮的暴虐。一个社会的价值秩序取决于由生产力决定的社会关系的基本形式,生产力的变化必然影响到生产关系、伦理关系,并逐渐发生变革;否则,良好的秩序为什么不能持久?正义的理念为什么会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
回到中国,古代社会长期的稳定的社会生产方式决定了“仁、义、理、智、信”作为社会的价值追求。“仁、义、理、智、信”或者“温、良、恭、俭、让”就是“三纲五常”的德性,值得人们去追求或者操守。而现代性的认同,首先因为失去了社会关系的稳定的基础,从而表现得那样凌乱与难堪。火红的旭日那般美丽,照耀人心,但是,旭日不能驱散遮天蔽日的雾霾,这就是说,资本主义不仅制造灾难,而且利用灾难,以创造资本主义自身存在的条件。道德危机在这个创造性的毁灭过程中,不能以“道德”或“政治”的名义提出社会变革的方案,而是应该根据经济的“存在论”本身来阐释伦理与政治问题。这就如海德格尔所言,“理解乃是对有所忍受的内立状态(即此—在)的实行和接受,作为遭受(Er-Leiden)的接受”[20](P273)。价值重建的任务,应该深深根植于我们时代变化的伦理关系当中,最终必须消灭私有制,才能建立真正的富强、平等、自由、民主的新价值。
正如《理想国》建立在城邦正义之上,对现时代的伦理诉求也表现了强烈的政治倾向。在中国,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倡导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导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实际上是超出伦理关系的一种社会愿景,是核心价值观念的政治性表达。这其中的价值秩序是显明的,然而又是混乱的。因为在个人层次上,自由与平等依然重要;在集体层次上,救援与扶弱也很重要,就像当年罗尔斯对功利主义质疑而提出补偿正义一样。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有着超越国家实际经济状况的不平衡性。但是,国家被认为是由社会逻辑所限定并在其中发挥功能的一种结构,他们所依靠的是在全球经济中的依附性地位所产生的结构权力,这样的国家实际上还担负着超越民族国家界限的痛苦的责任。“生产过程及其伴生过程的全球分散化和碎片化正在全球化经济下展开,——这一过程也使得在社会生产过程周围的国家凝聚力变得碎片化。”[21](P52)这就是为什么说是痛苦的原因,社会似乎已越来越难用一种价值观念来统御全体人民。
目前中国社会的的经济发展,已经表现为西方社会曾表现的特征,即经济发展及其水平与人们的幸福和快乐并不呈正相关,而是负相关。对于马克思来说,生产力的变化引起生产关系的变化,生产关系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固化或者物化,其根源并不在于人本身,而在于社会生产过程当中所构建的生产关系的狭隘性和内在矛盾性。道德的相对性正是基于这种矛盾性而变现出来对生产力变化的抗拒。按照后现代主义的主张,过去“普遍性所持有的信念”不过是一种“假设”或者“假定”[22](P44),人们生活在碎片或者情节当中,是景观社会的消费群体,是购物狂欢节的“被制造者”;什么是正在做的和什么是追求的目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正在被做的应该赶快完成,追求的目标应该永远不能实现,应该移动,不停地移动”[23](P80)。社会在经历了几十年的改革开放后,人们突然意识到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甚至超越两种主义的活生生的几百年现代性的缩影。甚至于有人认为,“当下中国这个现代社会是一个有着难以置信的荒谬组合的社会,它有着从近乎远古社会、传统社会到发达的现代社会的各种生活和生产方式,有着从前现代、现代到极端后现代的精神和观念”[24](P255)如此复杂的社会,道德危机十分正常,价值重建任重道远。中国社会的价值重建必须接受来自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表现为超越时代生产关系的积极的一面。
其实,中国社会并没有这么复杂,也没有这么模糊。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市场经济如果在中国继续实行,中国就一定会出现西方社会这样那样的问题,必须分析、阐释当代的道德危机和道德失范现象,并同市场经济的生产方式相联系;尽管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可以拥有市场,而且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还必须依靠资本做添砖加瓦的事情;但是,必须改革,才能实现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和共享五大发展理念;必须坚信,消灭私有制,才能建立真正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新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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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达淮,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省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基地研究员;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bzx082);江苏省社会科学重大基金(15ZD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