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萍
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何以可能
——论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建构及其意义
陈爱萍
第二国际时期,为回应新康德主义者试图用康德伦理学“补充”历史唯物主义的做法,考茨基在批判传统伦理学尤其是康德伦理学的基础上初次论证了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产生的必要性及可能性。以此为基础,他尝试性地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从理论基础、现实依据和价值旨向等几个方面建构马克思主义伦理学。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建构不仅确证了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在西方伦理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也厘定了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阐释它的基本路向。
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新康德主义;建构;意义
对于我国学界来说,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存在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这一问题却是在马克思恩格斯逝世以后以伦理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问题凸现出来并成为第二国际时期的理论难题,也是当今国外学界仍有争议的问题。就国外来说,由来已久的观点主要有两种:一种坚决否认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存在伦理因素以捍卫历史唯物主义;另一种则用传统伦理学观点阐释马克思主义以否定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地位。两种观点虽然针锋相对,但都认为伦理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这就使得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在西方伦理思想史上的地位一直晦暗不明。近年来,国外有些学者进行了新的尝试:寻求伦理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一致性并“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构建马克思主义伦理观”[1]。这一研究视角将会使学界在伦理与唯物主义之关系的研究上有新的突破。其实,早在这一问题最初被提出时的第二国际,考茨基就已经在其重要著作《伦理与唯物史观》中进行过类似尝试。然而,考茨基这一具有重要意义的理论工作长期以来并没有受到足够重视。人们往往笼统地把他与同时代的其他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等同起来,批判他们对伦理等观念因素的忽视。因此,对于当今学界来说,要更加深入地理解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本质特征、更加全面地认识伦理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立足于《伦理与唯物史观》,深入解读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初次建构,仍十分必要。
在第二国际后期,伦理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问题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史上首次较为突出地呈现出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和平景象”使一些人开始对革命前景感到迷茫,对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社会主义理论及其实现道路产生怀疑,甚至有人进一步把原因归咎于其世界观基础——历史唯物主义。新康德主义者认为,社会主义是某些永恒的伦理原则的实现,其理论基础应该是康德的伦理学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因为后者忽视了道德等观念因素的作用。以此为前提,他们进而认为社会主义可以通过民主的方式、在资本主义内部逐渐实现。这些观点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内部引起了不同反响:伯恩施坦等人接受了这些观点并全面批判了第二国际的实践策略和理论根基;梅林、普列汉诺夫、卢森堡等人则严厉地批判了新康德主义者和伯恩施坦等人的主张;而在考茨基看来,单纯批判不能有力地回击新康德主义者,也不足以澄清人们思想上的迷雾,只有从揭示传统伦理学的理论困境入手,依据散见于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的伦理观点建构起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正是在此背景下,他写了《伦理与唯物史观》一书。他在书中通过对传统伦理学尤其是康德伦理学的批判论证了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何以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考茨基认为,在道德本质、道德起源和道德观念何以产生这三个“道德律之问”上,传统伦理学陷入了无法逾越的理论困境。在康德之前,伦理学从古代发展至启蒙时代,虽然各派具体观点不同,但本质上都属于观念论伦理学。他们在把道德解释为一种脱离社会现实的抽象的、普适的和永恒存在的伦理原则的前提下,根本无法正确阐明道德的起源问题。道德要么被看作源自于人的利己主义倾向,要么被看作是超出于时空的神的创造物。此外,对于在现存不合理的社会里,人的道德热诚从何而来,道德理想等道德观念又是如何产生的等问题,各派伦理学依然脱离社会现实进行假定,认为它们是从外界被赋予人类的。在考茨基看来,传统伦理学在“道德律之问”上的各种假定和推测给道德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在康德的伦理学中,这种神秘感仍然未消除。
考茨基指出,康德把道德推向彼岸世界,认为要解释道德律,必须排去受因果律支配的现象界,设定一个无时间无空间的纯粹精神世界。道德及其判决依据全由纯粹理性所产生,它通过纯粹理性的根本法则调节人的行为,决定处于时间空间中的人类社会。可见,康德与柏拉图一样崇尚精神世界,反对对道德的唯物论解释。他虽然在哲学上坚决反对神秘主义,但在伦理学上又倒向了神秘主义。正是基于这一认识,考茨基针对当时新康德主义者倡导“回到康德去”的做法批评道:“其实这些人真有意于康德的伦理,则不如说‘返于柏拉图’更为好了。”[2](P23)因此,从本质上看,康德伦理学并未超越观念论伦理学,自然也无法正确解答自古代以来的“道德律之问”。
考茨基进一步指出,从更深层次上看,康德的道德律实际上是一种调和社会矛盾的法则。“康德的道德律,既假定一个调和的社会是可希望的,且可能的,又假定道德律是产生出这种社会的方法,只要个人依守规律,这种结果就可以达到。”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新康德主义把康德看作社会主义的始祖了,因为“康德的道德律,完全是具体的社会学要求之结果。他既然是从希望调和社会而来的,那么,一个调和社会的观念,自然可以从此推演而出”[2](P37)。考茨基批评说,康德的学说实际上与社会主义相去甚远,与法国18世纪的唯物主义相比更是如此。在法国唯物论者那里,道德律决定于国家社会的情景,所以对于不道德的反对,就是对于统治权力的反对。康德的伦理学则与此相反,道德律令不是施于社会而是施于个人,因此道德的不完善,无关于国家社会而与个人的本性有关,人若想改良社会,必须首先改变自己。这两种不同的伦理观反映在世界观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法国的唯物主义最终成为一种“奋斗的哲学”,它反对落后的思想方法及建立在其基础上的社会制度;而康德的哲学则相反,它不是攻击现存的思想方法及制度的战斗的武器,而是调和反对者的一种方法。考茨基进而指出,康德的伦理学自始至今都是着力于缓和或调解阶级矛盾。这正迎合了第二国际时期有产阶级的需要,“最近数十年间,有产阶级战斗的态度,大大地打消。他们虽没有完全达到目的,然对于他们自己发展之需要物,已完全获得”,他们因此无意于推翻现存权力。正是在此情况下,康德的学说正好能满足其需要从而得以复兴。[2](P48)
在考茨基看来,康德之后以达尔文为代表的进化论之伦理虽然在道德起源问题上“破坏”了之前的种种理解模式,但其本身也存在不可克服的理论缺陷,因为进化论思想只能用于研究自然科学而不适用于研究精神科学,它无法真正超越以前的伦理学。考茨基由此提出,唯物史观是正确说明“道德理想的秘密的新学说”[2](P76),以此为基础的伦理学必然能够解决自古代以来的“道德律之问”。
围绕着对“道德律之问”的解决,考茨基从理论基础、现实依据以及价值旨归等方面构建了马克思主义伦理学。
1.唯物主义历史观①: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世界观基础
考茨基指出,作为“唯物论的伦理”,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恩格斯所创立的“新唯物论”[2](P87)。从《伦理与唯物史观》中的相关论述来看,“新唯物论”实际上指的是唯物主义历史观。显然,在考茨基看来,唯物主义历史观与伦理之间并不像新康德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唯物主义历史观是马克思主义之伦理得以建立的理论基础,马克思主义之伦理区别于其他伦理观的地方首先在于此。
考茨基认为,作为马克思主义伦理之理论基础的唯物历史观在“时代之情势上,及其情势之性质上,均根深蒂固”[2](P85),它是社会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上的必然产物。首先,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以后,历史研究、统计学以及历史记载方法等社会科学的进步为唯物史观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考茨基认为,愈是对这些社会科学中日益丰富的材料进行比较,愈能发现社会的发展不是偶然的而是遵循着一定规律,且能发现人类社会生活之生产技术与法律、道德、宗教等思想的发展有“因果的关系”,还能发现人类行为活动的变化决定于社会的物质条件的变化。这些新结果为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产生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材料。其次,有产阶级及思想家们在资产阶级革命后逐渐趋于保守。在考茨基看来,渐趋保守的有产阶级把进化论思想运用于研究社会问题,拒绝承认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关于社会发展之规律的唯物论思想必然只能从新的阶级——劳动阶级的立场上被阐明。最后,马克思恩格斯本人的阶级立场是形成唯物史观必不可少的主观条件。考茨基认为影响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唯物史观的众多因素中,他们的无产阶级的立场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创立唯物历史观“所绝对的必要物”[2](P84)。因此,他们通过历史研究和经济研究,特别是通过对法国革命和英国工人状况的研究,最终形成了唯物主义历史观。
在考茨基看来,唯物主义历史观有两层涵义:一是指创始人在历史研究和经济研究中得出的总的结果,即一种以事实为根据的历史科学或科学的历史观;二是指进一步研究工作的指针,即“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3](P24)。在这两层涵义中,后者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它不同于旧唯物主义的方法,因为其目的不在于追求终极真理而在于“通向真理的道路”[3](P29);它也不同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它认为“对辩证的发展过程发生影响的不仅是观念,而且还有思维的人与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考茨基进一步指出,“在这种辩证法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实际上是一种超越传统观念论、立足于社会生活本身研究社会问题的思维方式[4];以此思维方式研究伦理,它首先把道德从“超世”降为“人世”,揭开其神秘面纱,因此必然能够破解观念论伦理学的理论困境。
2.社会生活: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现实依据
在考茨基看来,立足于人类现实的社会生活,马克思主义之伦理也从现实的社会生活来探求道德的起源及其本质特征。
道德产生于社会需要。考茨基认为,在马克思主义的伦理中道德律并不是存在于“无时间无空间的世界”或“超感觉界的世界”,而是属于“感觉界特别的一部分”;道德律自身也不是“无原因的原因”的抽象存在物,而是“一原因之必然的结果”,这一原因就是人类现实生活的社会需要[2](P44-45)。在社会交往中,社会为规范个人行为从而会对其提出种种要求,“个人间之社会的要求,常常反复往来,成为一种有规的习惯,且最后又遗传下去”。社会要求“其数愈多,则愈复杂,到了后来……依习惯底势力,不久就成为道德的命令[2](P131)。考茨基指出,道德律不单纯是风俗习惯,也不是所有的风俗习惯都能成为道德,只有那些“深合于社会底需要”的风俗习惯才可以成为道德律[2](P132)。总之,“道德依赖于社会生活,适合于种种社会要求”[2](P140)。
道德对社会需要的依赖关系决定了道德标准的相对性。考茨基认为,“一切道德都是相对的”[2](P144)。一方面,对于处于同一历史时期不同社会环境中的人来说,由于社会需要不同,道德标准也是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在某一社会中被看作是善的行为在另一社会中则是恶的。另一方面,对于同一社会群体的相同行为,道德标准也是不一致的。例如,欧斯克马克人对于他们的同类及邻人非常友好,他们视战争和杀戮为一种恶行;然而,在食料缺乏的时期,他们又会“杀戮社会的病者老者”,并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的杀戮行为是善待病者老者的表现,因而是一种“道德的行为”[2](P137)。
生产技术的进步决定了道德的不断变化。考茨基指出,生产工具的发明及其技术的进步不仅是人类区别与动物的根本之处,也是“人类进步的基础”[2](P90)“人类所能向前进行,以渐至于复杂的社会关系,全本于能使用技术的器械”。随着技术的进步,“人类全部的生活,其需要,其住所,及其生活底资料,都起变化”[2](P95)。在此过程中,道德的强度和适用范围也会发生变化:一方面,技术的发达使社会分工日益精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协作更为紧密,从而促使作为调节手段的道德的作用更为有力。人与人在相互合作过程中所产生的交流工具——语言的发达不仅使社会的凝聚力“异常坚强”,也使道德得到“极大的增进与明显的自觉”[2](P103)。同时,技术的进步、生产方法的发达,社会的财富也会随之增加,为保护共有财产所发生的战争也增强了人们对集体利益的维护以及对集体的服从和依赖,从而增强道德强度。另一方面,随着分工的进步、劳动生产力的发达,以及交通工具的改良,人们生活的范围也会扩展,他们会在不同区域之间通过相互协作以形成社会的联盟,从而使得用于调节同一社会中人与人交往的道德的适用范围也得到扩充。
可见,立足于人类现实的社会生活,考茨基构建的马克思主义伦理观揭开了道德的神秘面纱,它不仅解释了道德产生的社会根源,而且揭示了道德的本质特征:道德是具体的历史的,不存在“超出于时间空间之独立的永久的道德律”,也不存在一种“独立于变化的社会状态以外”的、适用于各社会各阶级行为的道德标准[2](P145)。
3.无产阶级: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价值旨归
以阶级为理论突破口,考茨基不仅揭示了道德的阶级性属性和道德观念产生的社会根源,还阐明了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维护无产阶级利益、服务于无产阶级革命的价值旨归。
考茨基认为,在阶级社会中道德是维护阶级利益的需要。在阶级产生以前的原始社会,社会舆论“如一种完满政策之有力的武器”,能够使公众遵守道德律而无需用强制力或惩罚等方法来维持生活之秩序。然而,自从阶级产生以后,关于某一阶级的道德已不单纯是道德的问题,它已“成为利益之问题,且常常为强大的利益之问题”[2](P141)。只要阶级存在,现行的道德就会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因此,阶级之间的道德及社会秩序不能仅仅依靠舆论得以维护,为了保全有利于本阶级的道德以压制被统治阶级,统治阶级就需要借助于雄厚的武力、丰裕的经济力、坚强的组织力以及宗教等在内的强制力之武器。然而,随着社会进步,维护统治阶级的道德会逐渐减弱;而新兴阶级在反对现行社会制度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与统治阶级道德相对抗的代表新兴阶级利益的道德理想,这种新的道德理想会随着新兴阶级力量的壮大和阶级意识的增强而不断增强,直至在新社会中变为现实。
显然,通过揭示道德的阶级性特征,考茨基所构建的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破解了自古代伦理学以来道德理想或道德观念产生之谜。在考茨基看来,道德理想产生于新兴阶级“对于现状之反对所引起之复杂的希望与计划”[2](P150),它能够团结新兴阶级以反对现存势力,并且是推翻现存势力之最强硬的武器。考茨基因此指出,道德理想并不是某种神秘之物,而是新兴阶级反对现存道德及其社会基础的一种“极深的要求、极热的欲望及极强的意志”[2](P147),它具有两个基本特点:第一,它不是超自然的抽象的东西,而是具体的、历史的。历史上各个时期新兴阶级的道德理想虽然有同样的表现,但这只是表象,实质上它们依各个时代社会状态之不同,而包含着极不相同的社会诉求。例如,法国革命所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的道德理想虽然“一如居于人类心中的超于时间空间的理想”[2](P148),但其在不同社会中的具体要求却极其不同。第二,道德理想具有可实现性特点。考茨基认为,主张道德理想具有超自然根源的人必然会认为它永远存在于彼岸世界,我们“只能希求这种极远的道德而不能达到彼”[2](P151)。实际上,它与自由之世界一样,是我们可以实现的未来之世界,我们将会在这个世界上活动并重新整理这个世界[2](P44)。
由此可以看出,无论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需要的道德还是反映新兴阶级价值诉求的道德理想都凸显了道德的阶级性属性,这是任何一种阶级社会中的道德所具有的共同特征。无产阶级的道德自然也不例外。作为一个新兴阶级,无产阶级在反对日益保守的资产阶级的革命中也有反映本阶级利益需要的道德理想。与此相应,以无产阶级的哲学,即以“反抗有产阶级的世界之意义”[2](P87)的唯物史观为理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伦理学自然会表达无产阶级的道德诉求,体现无产阶级的利益需要。
在尝试建构马克思主义伦理观的过程中,考茨基的观点中显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尤其是他没有把人类社会与动物界从本质上区分开来,认为道德最初产生于群居性动物的自我保存和生存竞争的本能冲动,这显然是一种受达尔文进化论影响的错误观点。类似的影响在他对历史唯物主义、人与自然等关系的阐释中也都存在,但不能因此而否定他在构建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中的重要贡献。在新康德主义对第二国际的理论和实践产生影响的特殊时期,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建构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建构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众所周知,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相关理论中,他们虽然并不是像新康德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完全忽视或否定伦理因素的作用,但他们确实没有系统论述过伦理问题,且在关于这方面不多的论述中极少有正面的阐释,他们主要是在否定的意义上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不平等和不公正现象,揭露资产阶级道德说教的虚伪性。当新康德主义者以此来指责马克思和恩格斯忽视伦理因素的积极作用时,单纯的批判或辩护显然是苍白无力的,系统阐释马克思主义的伦理观点以继续马克思恩格斯的工作才是当务之急。因此,考茨基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构建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尝试对于当时来说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他从理论基础、现实依据和价值旨归三个主要方面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构建不仅延续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工作,而且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伦理观点,因而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从伦理思想史的角度来看,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建构也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他不仅较早地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之伦理”这一概念,而且认为它是整个西方伦理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它以唯物史观为理论基础破解了自古代以来的伦理学困境。考茨基的这一主张得到了很多学者的肯定。本书的中文译者董亦湘先生认为:“这本小书,自出世以来,在讨论关于唯物史观的许多书籍里面,早已被称为名著之一;而在专以唯物的历史家的见解去叙述或说明伦理的发达及变迁,由当此书为第一部。”[2](P156)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构建也是他对传统伦理学和马克思恩格斯伦理观点深入阐释的过程,他对传统伦理学的系统批判就当时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对伦理学中主要问题的理解也比较切近马克思和恩格斯伦理观点的本真精神。例如,他依据现实生活对道德的相对性、可变化性特别是阶级性特点的阐释与恩格斯的观点非常一致。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认为:“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总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获得自己的伦理观念。”[4](P470)因此,针对杜林把“一种永恒的、不以时间和现实变化为转移的道德强加给未来的无产阶级社会”的做法,恩格斯批判道:“我们拒绝想把任何道德教条当做永恒的、终极的、从此不变的伦理规律强加给我们的一切无理要求……相反,我们断定,一切以往的道德论归根到底都是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而社会直到现在是在阶级对立中运动的,所以道德始终是阶级的道德”。[4](P471)此外,考茨基在强调道德对于社会的物质条件依赖性的同时,反对经济决定论,注重道德对于经济基础的能动作用和相对独立性,也是与马克思尤其是恩格斯晚年的观点非常一致的。总的来说,考茨基不仅确证了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在西方伦理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也厘定了当时及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阐释它的基本路向。
就当时来说,考茨基通过系统阐释马克思主义伦理观不仅有力地回击了新康德主义者,而且对于第二国际时期的社会主义运动与实践极具现实意义。他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建构不仅意在从理论上澄明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与传统伦理学的本质区别,更在于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以解决无产阶级革命中存在的实际问题。对于当时来说,最为迫切的就是廓清笼罩在马克思主义队伍中的伦理与科学社会主义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应对伦理社会主义者的理论观点和政治主张。因此,在系统阐释马克思主义伦理观之后,考茨基紧接着从三个方面回应了这一问题。其一,在无产阶级革命中不能否定道德的作用。他指出,在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革命斗争中“不能缺少道德理想”。它是“阶级斗争的特殊情势之一种特别的武器”,它通过对剥削阶级的反对能够激起人们道德上的“义愤”。此外,道德在传播科学社会主义的过程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传播与统治阶级利益相冲突的科学知识不仅需要智慧和勇气,更需要“坚强的道德感情”、“坚强的社会本能”以及“用以探求知识与传播真理之热情”[2](P153)。其二,唯物主义历史观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考茨基认为,道德在革命中的作用是有限度的,它不能取代唯物史观在革命理论中的基础地位和指导作用。“唯物的历史观,先完全夺去道德理想为社会进化的指挥者底地位,又指示我们依物质的基础之智识,而推论社会的欲求。”[2](P152)因此,新旧社会状态的变化不是依赖于道德,“而是依赖于已存的物质的条件,技术的条件,四周的自然,邻国人们底性质以及前代的社会等等”[2](P150)。与此相应,科学社会主义的合法性源于对社会发展之必然性的认识而不是伦理要求。因此,新康德主义者企图用康德伦理学取代唯物史观在科学社会主义中基础地位的做法显然是不对的。在之后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中,考茨基更为明确地指出,马克思与其之前的社会主义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通过运用唯物史观的方法,依据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从当时的经济条件出发得出了无产阶级斗争及其实现的必然性”[5];而后者则从伦理角度来论证社会主义的合法性,它最终只停留于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而无实际革命行动。其三,考茨基进一步解释了科学与伦理、必然与应然之间的关系。他指出,科学“立于伦理之上”,它“只承认必然的事实”,其结论“正与必然的事物一样……无道德与不道德之分”。科学“虽亦预言将来”,但这是通过观察“事物必然的倾向之结果”。因此,科学与伦理、必然与应然有着本质区别,但在一定限度内二者是可以结合的。在科学社会主义中,无产阶级斗争之自觉的目的,“虽已从道德的目的,而变为经济的目的,但其重大部分,仍没有失掉”。阶级的废除、私有财产的消灭、世界的永久和平等等革命目的,不仅属于“应有的情形之希望”,也属于“必然的及必至的情形之希望”[2](P155)。通过理论上的阐明,考茨基进而否定了新康德主义者的通过渐进方式实现社会主义的政治主张,认为社会主义的最终实现只能通过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方式。作为第二国际的理论权威,考茨基的这些观点无疑给当时的无产阶级革命指明了方向。就我国当今学界来说,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之伦理本质特征的阐释有利于我们把握马克思伦理思想革命性变革的实质。长期以来,我们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理解虽然从总体上来看并无问题,都认为马克思主义伦理观的出现是伦理思想史上的一次重要变革,特别是其哲学基础的变化既改变了传统伦理学的思维方式,也使得其服务于无产阶级的价值取向将之与资产阶级伦理学从本质上区别开来等等,但是这些论述大多只拘泥于就马克思主义伦理问题本身来谈,而没有结合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实质来揭示马克思主义伦理观的本质特征。作为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第一代马克思主义者,考茨基在《伦理与唯物史观》中不仅阐述了上述目前普遍认同的观点,从而奠定了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之伦理的阐释方向。不仅如此,他还把伦理问题纳入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视域中,以深入分析历史唯物主义产生的根本条件为前提,即从其不同于其他世界观的逻辑起点和价值取向等方面入手,来揭示马克思主义之伦理与传统伦理学的本质区分。其中的具体观点虽然存在一些片面之处,但这一研究视角确实值得我们借鉴。只有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宏阔视域中,我们才能准确而全面地把握马克思主义伦理观的精神实质,也才会把它看成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解决自第二国际以来关于伦理与历史唯物主义、伦理与科学社会主义之间关系的纷争。
[注 释]
①第二国际时期,各理论家基本在同等意义上使用“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物主义历史观”,考茨基也是如此。
[1]韦庭学.拯救伦理又保卫历史唯物主义[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2).
[2]考茨基.伦理与唯物史观[M].董亦湘译.北京:教育研究社,1927.
[3]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一分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5]陈爱萍.论考茨基对唯物史观的阐释及其体系化尝试[J].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5(2).
陈爱萍,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江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古典哲学的比较与汇通研究”(16ZD097);江苏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基地“习近平治国理政思想的哲学智慧”(2017JDZD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