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的语言变异艺术

2017-01-27 18:56邵建新
淄博师专论丛 2017年2期
关键词:变异诗词诗人

邵建新

(江苏省平潮高级中学,江苏 南通 226361)

毛泽东诗词的语言变异艺术

邵建新

(江苏省平潮高级中学,江苏 南通 226361)

毛泽东继承和发展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优秀传统,在其诗词创作中熟稔运用语言变异技法,这是毛泽东诗词“风格绝殊”、具有“瑰奇的诗美”的重要因素之一。依据变异修辞理论,我们从俗语入诗、词语变异、语序变换、突破词韵等四个方面对毛诗词汇的变异、语法的变异、语用的变异进行了探讨。毛泽东诗词的语言变异艺术为当今继承与发展传统诗词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本。

毛泽东;诗词;语言;变异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给平常的语言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气氛,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在诗歌中,这种方式是常见的,并且也适宜于这种方式。”(《修辞学》)[1](P90)作为“最高的艺术”(德·海德格尔语)的诗歌尤其讲究用字与造句,要求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怎样让“不平常的东西”打动读者呢?语言变异在其中充当了重要角色。所谓语言变异,就是诗人突破习惯用法的约束,用新颖奇特的非常结构来表达自己独到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驱使读者去探究其“不平常”语言背后的丰富意蕴。读者正是在这种觉得“不寻常”的探究过程中,获得了独到的审美体验,感受到语言变异独特的审美价值。著名诗人贺敬之在评述毛泽东诗词的艺术特色时认为:毛诗具有“中国悠久的诗史上风格绝殊的新形态的诗美”[2](P4-5)。笔者以为,毛泽东继承和发展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优秀传统,圆熟地运用语言变异艺术是形成“这种瑰奇的诗美”的重要因素之一。毛泽东诗词的语言变异艺术,主要表现形式有以下四条。

一、俗语入诗

诗词是高雅艺术,讲究风雅,要求清词丽句。深受古典诗词浸淫的毛泽东自然深谙此道。他在马背上吟唱的壮丽史诗有如江河之奔涌,山岳之岿然,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他用如椽大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柳亚子语)[3](P439)。喜欢创造、强调创新的毛泽东在革命实践中,也非常注重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转益多师”为吾师。毛泽东诗词融继承与创新为一体,集典雅与通俗于一身,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赢得了全国各阶层读者的喜爱,吸引并熏陶了几代中国人,甚至传唱到海外。

毛泽东认为“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4](P837),“言语必须接近民众”[5](P708)。因而在其诗词中不乏口语、俗语。这些经过锤炼加工的诗词语言明白如话、平易近人,很接地气,极具群众口语所独有的活力与生气。如“地主重重压迫”(《西江月·秋收起义》),“分田分地真忙”(《清平乐·蒋桂战争》),“十万工农下吉安”(《木兰花·广昌路上》),“前头捉了张辉瓒”(《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离天三尺三”(《十六字令三首(其一)》),“不到长城非好汉”(《清平乐·六盘山》),“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念奴娇·鸟儿问答》)等等。都是用“大白话”的形式,表现了人民的力量与智慧,反映出浓烈的时代气息,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也彰显了政治家诗人强烈的语言创新意识。

一些难以入诗的“小虫儿”,如苍蝇、蚂蚁,毛泽东写进了诗词;觉得不雅的词语如“粪土”等,毛泽东也写进诗词。最有意思的是,毛泽东甚至还将似乎无法入诗的“排泄物”,如“矢”(“屎”的古字)、“屁”都写进了诗词。这就是对传统诗词词汇系统、语言风格的全面反叛,是他“离经叛道”的显现,也是让读者感到新奇之处。这样的做法能够吸引读者细读深思,从而收到了出奇制胜的艺术效果。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七律二首·送瘟神》)“人遗矢”这个短语非常通俗地道出了血吸虫病的病理特征,生动地写出了血吸虫病给南方各省带来的灾难,与下联的“鬼唱歌”互文见义、一实一虚、虚实交错地表现出疫区的惨状。这两句对仗,科学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试想一下,假如一味追求典雅,有意回避这些俗字,而是煞费苦心另寻好看的字眼,根本达不到这样明白如话、通俗易懂的效果。“用字必求适当。所谓适当者,就是顺着思路与语气,该俗就俗,该文就文,该土就土,该野就野。”[6]老舍谈的虽然是散文,对诗歌也是适用的。毛诗在这里用了“矢”字,就是极为适当的,属于“该俗就俗”的范畴。他在用这个俗语的同时也注意到“雅”,用的是古字,出处是司马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一饭三遗矢”的故事。这就是所谓“俗”“文”结合、俗中有雅。

再如毛泽东的《念奴娇·鸟儿问答》(1965年秋写,最早发表在《诗刊》1976年第1期上)中也出现了人们争论得最厉害的一个不雅词儿——“放屁”。这是一首带有寓言性质的词。它是通过“鸟儿(鲲鹏与蓬间雀)问答”的形式,来表现反对“现代修正主义”主题的。词作结尾云:“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有人认为诗词是高雅艺术,出现诸如“放屁”这样的俗语既不雅也不妥。其实这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绝对化、教条化。“土豆烧牛肉”是对赫鲁晓夫“福利共产主义”的形象描述,暗含着对修正主义者的冷嘲热讽。尤为引人注目的“不须放屁”句则是对“订了三家条约”的霸权主义者的当头棒喝,是对苏、美、英三国大搞“核独裁”的蔑视与愤慨。诗人率性而为、潇洒豪放,全然不为作诗填词要典雅的“传统规则”所束缚,大胆地以俗句白话的“不须放屁”入词论道,出奇制胜,骂得酣畅淋漓、妙趣横生,显示出一代伟人一贯不畏强权、笑傲天下的豪迈气概。

这也难怪毛泽东几十年风雨同舟的老战友周恩来虽已处于病危之际,在病榻上听到身边人员读到“鸟儿问答”里的“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时,他的嘴角绽出几丝笑纹,甚至可以听到隐隐的笑声。看来周对毛词里的辛辣讽刺是心领神会的。清代诗论家袁枚说:“诗能令人笑者必佳。”[7](P519)想必每位读者读到这里,定然会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让大家都会哑然失笑的俗语上。这风味超然的“毛式”幽默让人在不禁莞尔的同时,产生了丰富联想,“使人思而得之”。

这一切艺术效果的获得,不能不说与毛泽东“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8](P286),大胆使用“粗俗语”密不可分。可以说,博采口语、俗语入诗是毛泽东对传统诗词用字要求的突破与创新。这种民间表达、“俗中见美”的语言艺术也是毛诗雅俗共赏、脍炙人口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词语变异

诗词语言强调含蓄、凝练,讲究韵律,更多的是要传达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象外之象。特别是一些关键之处(往往是“诗眼”“词眼”之所在),诗人们常常有意识地突破词语的常规用法,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下,赋予其新的词义或偏离原来的使用范围,以此来引导读者去细心体味这些“奇词妙句”。如宋词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春景》)、“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清代学者王国维评论这两句诗说:着一“闹”字,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无论是“闹”字,还是“弄”字,都不是常规用法,而是超常用法:是新奇的用法,是用法的变异。再如王安石的诗歌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泊船瓜洲》)中的“绿”字,形容词活用为动词,极具色彩美和动态美,同样是超常用法。诗词行家里手的毛泽东对古人的这些“炼字”技法并不陌生。在其诗词创作中不仅灵活运用,而且还有所发展、创新。毛泽东诗词用语的变异,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超常搭配

毛诗中运用超常搭配的诗句很多。如“龟蛇锁大江”(《菩萨蛮·黄鹤楼》)句中的“锁”字,“一山飞峙大江边”(《七律·登庐山》)句中的“飞”字,“不周山下红旗乱”(《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句中的“乱”字,“秋收时节暮云愁”《西江月·秋收起义》)句中的“愁”字等,都用得极为精彩。细细品味,自会感受其高妙之处。这里仅略举两例,试作分析。

《沁园春·长沙》上阕有对偶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其中“击”“翔”两个动词用得精炼传神,极具表现力。用“击”而不用“飞”,准确地表现了雄鹰展翅翱翔、矫健勇猛的英姿;用“翔”而不用“游”,精当地描绘出游鱼在水中轻快自如、自由游弋的神态。特别是一个“翔”字,尤其令人拍案叫绝。“翔”字本指鸟儿翅膀平直不动盘旋地飞,诗人在这里却用来形容鱼的游动。字面上不合常规,实质上又蕴含着合理因子。漫江碧透、水清见底,锦鳞游泳,如飞鸟在空中翱翔一般。一个“翔”字,可谓描摹真切、细致入微、绘形传神,实在高妙。倘若用“鹰飞长空,鱼游浅底”,固然文从字顺,但太一般了,无法体现作者的体物精工,诗人所要表现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情味便荡然无存。哪有用“击”、用“翔”这么精当恰切、令人惊奇呢?超常组合打破了正常的思维惯性,产生了让人耳目一新的审美效果。

又如《蝶恋花·答李淑一》开篇“我失骄杨君失柳”句中的“骄”字作修饰语就非同寻常。“杨柳”是作者夫人杨开慧和李淑一的丈夫柳直荀的一并简称。李是杨的闺蜜,柳是毛的战友。1930年杨牺牲时,当时正在中央苏区部署反“围剿”的毛泽东得此噩耗,十分悲痛,当即写信给开慧之兄杨开智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9](P359)如此沉痛语,足见感情之深。而当李请求将过去赠给杨的《虞美人》抄赠给她时,毛回信认为“那一首不好”,就以这首词赠之。诗人开篇称爱妻为“骄杨”,就有些与众不同。传统诗词中历来都用“娇”字来形容女性美,而“骄”是指壮健的样子,用“骄”作修饰语来称发妻,的确有些“另类”,让人不解。章士钊(辛亥革命元老,曾推荐杨开慧之父杨昌济到北大任教)就曾当面问毛“骄杨”作何解,诗人的回答是:“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10](P389)这样看来,“骄”在这里引申为坚强不屈貌。毛泽东妙用“骄”的“情境义”,顿时让悲哀、悲痛化作了敬重、敬仰,足见以丈夫身份的诗人对为革命而献身的亡妻的怀爱之深、评赞之高。难怪章听了毛的解释后,感叹“此堂堂乎一字谥”。[10](P389)这也正是毛泽东用超常修饰语带来的语言张力,产生了令人称奇的艺术魅力。倘若用“娇”字来作修饰词,除了能表现杨的的柔情、娇美外,能有如此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吗?能给读者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吗?可见,超常修饰的确收到了超常效果。

(二)词类活用

为了表达的需要,诗人也会通过临时改变某些词词性的变通手段,赋予词语新的语境义,以求获得生动活泼的艺术效果。如《沁园春·长沙》中的“粪土当年万户侯”句,名词“粪土”当作动词用,把主宰一方的封建军阀看得如同粪土一样,准确形象地反映出革命青年无比蔑视反动当权者的英雄气概。“粪土”两字不但用得恰当,而且精炼。又如《菩萨蛮·黄鹤楼》中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中的“滔滔”,形容词活用为名词,用形容大水奔流的“滔滔”,指代不尽长江。词中借江流的显性特征来作形象化的叙述,用涌动的波涛状写澎湃的心潮,寄寓了毛泽东当年复杂的心绪和斗争的决心。正所谓设意象中、意在象外,十分耐人寻味。假如不用这个具象化的“滔滔”,结句的“逐”字就会被弱化、被虚化,成了无水之源、无本之木。诗句的艺术性将会大打则扣,诗味锐减。

再如《西江月·井冈山》中的“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句中同样有形容词的活用。“森严”在这里活用为动词,且是使动用法,是“使……森严起来”的意思。“森严”的这一超常用法,充分说明我军为了战胜敌人严阵以待,早就做好了军备上和思想上的准备,并业已筑好了有形与无形的长城,形象地体现了毛泽东关于战术上重视敌人的军事理论。该句言简意赅,读来铿锵有力,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同样形容词活用为动词的还有《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开篇“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句中的“白”字。“变白”的原因大雪弥漫、雪花飞舞、茫茫大地,银装素裹。一个“白”字,与下句的“雪”相互映衬,极为简练地描摹出在风雪中挺进的红军队伍的辽阔背景,展示了大自然的无穷威力、无比壮美,渲染了既紧张肃静又充满生机和力量的氛围。皑皑白雪映衬着红旗招展,真是一幅激动人心的壮美图画。总之,“漫天皆白”为红军即将在赣南上演一场威武雄壮的战斗剧提供了一个宏大舞台,境界开阔、气象广阔。活用一字,全句生辉!

(三)褒贬换位

《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开篇云:“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翩跹,亦作“蹁跹”,形容轻快地跳舞,是个褒义词。按常规是不好用来形容令人憎恨的“百年魔怪”的。然而作者却褒词贬用,生动地刻画出“长夜漫漫,百鬼夜行,群魔乱舞”[11]的丑模怪态,形象地概括了百年中华被“魔怪”蹂躏的苦难历程,艺术地揭示了近代中国落后的真正原因。如果说“蹁跹”是毛诗褒词贬用的范例,那么毛诗里有没有贬词褒用的例子呢?有!“记得当年草上飞”(《七律·吊罗荣桓同志》第一句)里的“草上飞”便是。对“草上飞”一词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以为,从变异修辞的角度来解释不失为解词的一条有效途径。这句诗是直接借用了相传黄巢《自题像》的诗句。“草上飞”是旧时“草寇”“流寇”的代称,是个贬义词。按常理,决不可用来形容红军的革命队伍。然而善于跳跃性思维的毛泽东常常标新立异,在这里有意贬词褒用——用它来描述当年和战友一道“破坏旧世界”的“造反”生涯也倒恰切。诗人巧妙借用“草上飞”这个贬词,正话反说、生动形象地表现了英勇红军行军打仗的动作迅猛,语含机趣,表现出对当年与战友一道戎马倥偬的战斗生活的留恋与自豪。实际上是褒扬,是赞赏。总之,褒词贬用能把被贬的贬得更为彻底,贬词褒用更能显示褒赞者的颂扬之情。也就是说,褒贬的变异用法反倒更富有情感色彩,从而收到了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

(四)超常分拆

现代汉语语法告诉我们,每一个词无论结构形式和语音形式,都是约定俗成的,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单纯词固然不可拆分,就是合成词除了少数合成词在两个语素之间插进一些词外,一般地也要当作一个整体来理解。毛词为了表达的需要,就有超常的“拆词”,无论是单纯词,还是合成词。《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首联:“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中的“慨而慷”显然是化用曹操《短歌行》里的“慨当以慷”句。把“慷慨”(双声联绵词)一词拆开并颠倒了一下词序,中间加一‘而’字,把音节拖长并增强语气,这样读起来响亮高亢,充分而完美地表达了群情激昂之意。杂言诗《八连颂》有“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句,作为合成词的“压迫”“鬼魅”在这里被作者有意拆开来用,显然偏离了常规。但这样的分拆在满足诗人尝试新体诗歌样式需要的同时,也构成了修辞上的排比,增强了语势,把南京路上好八连勇敢面对国内外的反动势力,笑傲群魔的高风亮节表现得极为充分、突出。这两首诗中三个词语的超常分拆,使得诗句带有超越寻常的特有意味,让人觉得新鲜、新奇,丰富了诗句的内涵,强化了诗歌的韵律美。

三、语序变换

语序是汉语的重要表达手段。语序不同,表达内容也就不同。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教授说:在诗词中,“语序的变换,有时也不能单纯理解为适应声律的要求,它还有积极的意义,那就是为了增加诗味,使句子成为诗的语言。”[12](P169)杜甫《秋兴》(其八)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句,这两句诗初一看有些莫名其妙。按照正常语序,应当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语义平淡无奇,不是“诗家语”,虽然也是合律的。诗圣变换语序,并非出于格律需要,而是为了突出香稻与碧梧,照应题目,是他“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13](P349)的探索,是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又一成功范例。诗人变换语序,除为了合律外,更主要的是为了增加诗味,增强修辞效果。

诗词圣手毛泽东很熟练地运用这种传统的炼句法。他的诗词中就有不少有意颠倒语序的诗句。像“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七律·吊罗荣桓同志》)该句的正常语序应为“今君……”。把“今君”改为“君今”,并非声律要求的缘故,而是为了加强语势,突出哀悼对象。状语与主语互换位置,既充分表达了领袖对战友的深切悼念之情,又洋溢着诗人满腔的敬重之意。这样由“君”而“国”,把痛失栋梁之才的悲痛异常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毛诗中绝大部分变换语序的句子则是既注意协调音韵,又兼顾表情达意的。像“六亿神州尽舜尧”(《送瘟神》),按常规语序应是“神州六亿尽尧舜”,依平仄规则和押韵的缘故而改为现在的句式。当然,在这其中更多地则是主要从追求诗美、增强诗味的维度来综合考虑的。

如《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下阕第一句“一唱雄鸡天下白”是化用唐李贺《致酒行》中的“雄鸡一声天下白”。按照词谱,这一句的平仄要求为“仄仄平平平仄仄”,诗人改了一字,并调换语序,改为“一唱雄鸡天下白”,不仅适应了声律要求,而且成为化旧句表新意的佳句。李贺的这一奇句,形象而含蓄地表现了诗人对前途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希望。这句诗鲜明生动、音情激越,不可谓不雄奇、不高亢,但毕竟还是打上了这位天才诗人在个人名利方面兜圈子的烙印。经领袖诗人的巧妙点化,上承“长夜难明”,下续“万方乐奏”,“雄鸡”的“一唱”变成了革命胜利凯歌的象征。这样就使得这一名句变得音义更美,意境高远、格调高绝。“唱”字本就比“声”响亮,诗人又把它调到诗句的最前面,这样不仅声调宏朗,而且还起到了强调作用。所以大诗人郭沫若认为这一点化是“飞跃性点化,这里表现着时代的飞跃、思想的飞跃、艺术的飞跃。”[11]笔者以为,这意境迥异的熔旧翻新,语序调整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又如《浪淘沙·北戴河》最后两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依词谱,这两句的平仄为“ 仄 仄

平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所以毛泽东把曹操“遗篇”《短歌行》里的诗句“秋风萧瑟”调换了一下词序。这样的词序安排,除了适应词律外,也是为了突出“萧瑟”,说明秋风古今一也。倘若直接说“秋风萧瑟”,语虽明白晓畅,却显得平淡乏味。诗人即景缅怀“魏武”,自然带动读者去联想、去想象,让读者视通万里、思接千载,自觉进行古今对比,这样就使得结句“换了人间”水到渠成、意蕴弘深。诗人变换词序,有意偏离常规,目的就是寻常词语陌生化,做到有意味的表达,以便使得文本“更像诗句一些”,更具诗味。

再如《清平乐·六盘山》下阕开篇有“红旗漫卷西风”句。对照词谱,平仄应为“平平仄仄平平”。毛的这一诗句完全符合格律,但它却不是常规表达法。“如果按照散文的语法来要求,那就是不懂诗词的艺术了”。[12](P169)按常规语序,这句诗应是“西风漫卷红旗”,而诗人特意主宾倒置,变为“红旗漫卷西风”。如此安排,除了为了押韵(“风”是韵脚)外,更重要的理由就是为了突出、强调“红旗”意象。这句诗最初发表时,不是“红旗漫卷西风”,而是“旄头漫卷西风”,正式定稿时改为“红旗”。用“旄头”(古代的旗帜)这么一个失去生命力的文言词汇来指称红军战旗,并不得体,改用“红旗”色彩鲜亮、形象鲜明,倒很适合。再加上诗人用的是“非常”句式,这样就使“红旗”意象显得更为鲜明突出,宛如电影的特写镜头一般。诗人新奇地将物象的被动者化为主动者,“反客为主”显奇趣。自由舒卷的红旗在蓝天白云、峻岩高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象征着革命、预示着胜利的红旗为这幅明丽、优美的图画增添了色泽与亮度。“红旗”句是“景语”,也是“情语”:它是诗人逸兴遄飞、斗志昂扬的物化,融注着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过了岷山,豁然开朗”,革命形势“柳暗花明”的欣喜之情。诗人的潇洒自信、成竹在胸的雍容风度也尽在其中。于是,非常句式取得了非常效果。这极具色彩美、动态美和象征美的“红旗”,已转化为诗人“自己的外在现实”,为他红色人生抒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看似寻常最奇崛”,这一切艺术魅力的获得,与诗人精心炼字、潜心炼句密切相关。我们不细细品味这意味深长的变式句,岂不辜负了诗人自铸新词的良苦用心?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出,酷爱中国古典诗词、执着追求诗美的毛泽东在“旧瓶装新酒”的过程中,非常熟稔地运用“倒装”手法,超常变异。而在超常变异的过程中,又自觉运用了语言交际中的“首位原则”,把重要的放在最前面,在加深读者印象、让人感到新奇的同时,美化了诗的语言,增强了诗的趣味,开拓了新的意境,使其作品更具审美张力。

四、突破词韵

对诗词的音韵、格律,毛泽东是非常重视和讲究的,他曾说:“要搞就搞得像样,不论平仄,不讲叶韵,还算什么格律诗词?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14]在致陈毅的信(1965年 7月 21日)中也说:“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15](P264)据张贻玖《毛泽东和诗》)(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书介绍:毛故居藏书中,有《诗韵集成》《增广诗韵全璧》。“这两部书中的许多页都折着书角,其中的许多字都有各种颜色笔迹画的圈记,好像书的主人不断地翻阅过,并随时都准备查找它们。《诗韵集成》的目录上,在上平声、下平声、去声、入声等四声所包含的各个韵母处,都有毛泽东用红铅笔、黑铅笔画出的圈记。内文如上平声的‘一东’韵中的‘东、同、中、虫、宫、雄、风……’等都用笔圈出,两部书从头到尾都有这种圈记。……毛泽东除诗韵外,还钻研词律。藏书中有两部《新校正词律全书》,一部是清版木刻,一部是石印本。两部书都有他不少圈记。……毛泽东对其中70多种词牌,80多首词加了圈画。”事实胜于雄辩,这些音韵、词律书籍中所留下的圈记,不是毛泽东重视诗词格律、勤奋钻研音韵的一个系列明证吗?作为创造型诗人的毛泽东严守格律,但又不为所囿,敢于突破。像脍炙人口的《蝶恋花·答李淑一》就是一个突破词韵的佳构。

《蝶恋花》为双调,要求上下阕同调,五句四仄韵,共八个韵脚,且要求在同一韵部。可是毛的这首词上下阕不同韵。所以引来了在台湾的大学者胡适的“隔空”批评。1959年3月11日,胡适读到大陆出版的毛泽东诗词,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全国文人”大捧的“蝶恋花”词,没有一句通的!抄在这里:

游仙 赠李淑一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我请赵元任看此词押的舞、虎、雨,如何能与‘有’韵字相押。他也说,湖南韵也无如此通韵法。[16](P568-569)

胡适说“没有一句通的”,意气用事,纯属诬蔑,无须多言。关于这首词(后改为《蝶恋花·答李淑一》)的押韵问题,如果单从“纯技术”要求的角度来看,胡适自有一定道理。他“论证”得也很“严密”,还请教了湘籍著名语言学家,最终得出了就是照方言也不押韵的结论。按照“正格”,毛词的确“出格”了。上阕的“柳”“九”“有”“酒”属上声二十五有韵,下阕的“袖”属去声二十六宥韵。上声二十五有与去声二十六宥通用,同属词韵第十二部,这是符合词律要求的。然而下阕的“舞”“虎”“雨”这三个韵脚字均为上声七麌韵,属词韵第四部,明显和上阕四个韵脚字以及下阕“袖”字不同韵。对照词谱,这首词的确“破韵”了。所以从严守规则的要求来说,胡适的批评是不错的。这样的韵脚犯忌,一向重视音韵、深谙格律的毛泽东自然很清楚。1958年12月,他在“作者自注”中说:“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15](P103)

“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北宋?刘颁《中山诗话》)[17](P6),“不可改”说明毛泽东是为了不因韵害意而“破格”。毛泽东创作这首词时心潮起伏,难以平静。这从他留下的“蝶恋花”手稿上有掉字、重句,多处改动,便可感知。既然诗韵、词韵是为了表情服务的,“情动绳墨外,笔端起波澜”(臧克家《为友人题句》)[18](P168),又何必胶柱鼓瑟呢?随情用韵的诗人也就“只得仍之”了。按照现代汉语的语音,上阕用韵:柳 liǔ、九 jiǔ、有 yǒu、酒 jiǔ;与下阕用韵:袖 xiǔ、舞 wǔ、虎 hǔ、雨 yǔ,“韵尾”皆从 u。所以读起来也很顺畅,听起来也蛮顺耳。如此用韵,意与声谐,音义俱美、浑然天成。不见诗意、没有诗味的句子,即便合律,也不是诗。毛词《蝶恋花》虽“破韵”,但这些韵脚除了取得声律上的悦耳和谐、前呼后应外,也使得诗情藉着韵脚所体现的感情基调获得进一步的表达。不想以辞害意的毛泽东当然不愿意削足适履,因而就着词作的内在韵律大胆破韵。这种“破韵”是“词”语的变异,实际上就是运用了“变格”。像诗词大家辛弃疾的《蝶恋花·送祐之弟》用了六个韵,也是用了变格。毛泽东在遵循词律的大前提下,在古已有之的情况下,根据表达需要而作点灵活变通,有何不可?这难道不是他“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19](P157)诗论的一种艺术尝试吗?所以从创新的角度来说,胡适的批评未免太死板、太苛刻,不足为训。从语用的角度来讲,这种“破韵”就是精妙的变异语言,是一代伟人敢于反叛、勇于反叛的文化个性在诗词创作上的表现。

总的说来,关于毛诗的音韵词律,正如诗词名家赵朴初评价的那样:“在格律方面,毛主席的诗词一般是很谨严的,但他绝不为格律所束缚。……在必要的时候,他并不拘泥于格律,而且有意突破格律。”[20]

以上从四个方面粗略探讨了毛泽东诗词的语言变异艺术。挂一漏万,目的在于抛砖引玉。剧作家曹禺说:“没有对语言创造发生极浓烈的兴趣,一个作者便难成其为作者。辛辛苦苦,琢磨语言,同时又兴味无穷,感到语言创造的快乐,这就是作者一生的工作。”[21]毛泽东就是这样一个“对语言创造发生极浓烈的兴趣”“感到语言创造的快乐”的“标本式”作者。因为他曾深有感慨:“诗难,不易写,经历

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致胡乔木》1959年 9月 7日)。[15](P244-245)英国诗人布莱克有名言:打破常规的道路指向智慧之宫。北宋大文豪苏轼则认为“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书柳子厚〈渔翁〉诗》)。毛泽东不为规则所困、不被声律所限,在法度之中保持从容、在规矩之外保持神明,巧妙运用变异语言就是其“辛辛苦苦,琢磨语言”而收获的艺术硕果之一。笔者认为深入探讨毛泽东诗词的语言变异艺术,为我们如何继承与发展传统诗词,做到古为今用、推陈出新无疑具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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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志红)

Mso 在edong inherits snd develops the fine trsdition of Chinese clsssicsl poetry,thst is,he skillfully uses lsngusge vsristion techniques in his poetry crestion.This is one of the importsnt ressons why Mso在edong's poetry hss“specisl style” snd“msgnificent besuty”.According to the theory of vsristion rhetoric,we discuss the lexicsl vsristion,the grsmmsr vsristion snd the prsgmstic vsristion of his poems from four sspects of folk poetry,word vsristion,word order trsnsformstion snd word rhyme breskthrough.In s word,the lsngusge vsristion srt of Mso 在edong's poems provides s model for the inheritsnce snd development of trsditionsl poems.

Mso 在edong;poetry;lsngusge;vsristion

I207.22

A

(2017)02-0061-07

2016-12-26

邵建新(1967-),男,江苏南通人,江苏省平潮高级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常务理事,江苏省诗词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学与中学语文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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