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083)
晚清小说历史叙事论
路文彬
(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083)
由梁启超发起的“小说界革命”彻底终结了中国小说的史传传统,而历史小说于此刻的繁兴,昭示的正是梁启超等资产阶级改良派小说理论在现实之中的具体实践运作,而不是正史通俗演义的传统作为使然。据此,它对历史事件的观照及料理自然不会拘囿于史实的照搬,倒是借历史之景,抒现实之情的作法更可能上升为一种历史消费时尚。此时的小说已经真正具备了自己的历史视角,故历史置于它的目光里,注定要被涂染上或浓或淡的主观性色彩。
晚清;小说;历史叙事①
由梁启超发起的“小说界革命”彻底终结了中国小说的史传传统,解除了小说对于历史单方面的承诺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从此就淡出了小说的视界。实际上,在“小说界革命”掀起的“新小说”风潮中,“历史小说”依然备受瞩目,历史话语仍是人们无法割舍的关怀对象,它在岌岌可危的社会现实境况里,转而充当着聊慰爱国志士觉醒芸芸众生的精神号角。如王大错将历史同国家的兴亡密切联系起来,旨在突显历史观念的决定性效能。他声称“一国国民之特性与夫爱国心,皆系乎历史观念之深浅。历史观念深者,其民必强毅而多爱国心,如欧之德意志,东亚之日本是。反是而观念浅薄者,则其民即怯懦不武,而视国家事亦漠然不相关,如已丧失其国家资格之印度人民是,而吾中国亦岌岌乎邻于此。”(《考证三国演义序》)既然历史观念如此要紧,写作历史小说以培养民众的历史自觉意识,便自是理所当然的正务。在很大程度上,历史小说于此刻的繁兴,昭示的正是梁启超等资产阶级改良派小说理论在现实之中的具体实践运作,而不是正史通俗演义的传统作为使然。据此,它对历史事件的观照及料理自然不会拘囿于史实的照搬,倒是借历史之景,抒现实之情的作法更可能上升为一种历史消费时尚。此时的小说已经真正具备了自己的历史视角,故历史置于它的目光里,注定要被涂染上或浓或淡的主观性色彩。
吴沃尧在《月月小说序》、《历史小说总序》、《两晋演义自序》等文章中大力鼓吹历史小说的作用,吁请小说家多作历史小说,并“发大誓愿,编撰历史小说”(《历史小说总序》)。历史小说之所以受到如此器重,首先是由于历史本身具有“旌善惩恶”(吴沃尧《月月小说序》)之功能,其次是因为小说较历史更易深入人心,“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严复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纵使人们惯常相信“书之足以劝惩者,莫过于经史,”但其“义理艰深,难令家喻而户晓,反不若稗官野乘,福善祸淫之理悉备,忠佞贞邪之报昭然,能使人触目儆心,如听晨钟,如闻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为无补也。”(静恬主人《金石缘序》)“史之言,质而奥,人不耐读,读亦罕解。故唯学士大夫或能披览外,此则望望然去之矣。”(许宝善《北史演义叙》)故此,正史典籍的阅读障碍,也是触发“新小说”家们以小说之瓶,装历史之酒,顺利达到开启民智、改良社会之宗旨的一大原因。小说的实用性特长也因此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吴沃尧们在对于小说地位的认识上,已经矫正了“补正史之未赅”的传统偏见;但在对待历史的理解上,尚未超越前人的知识范畴。在吴沃尧们眼中,历史仍然是为历代官方所认同的正史,其关注的依旧是由国家基点出发的宏大叙事话语。因此,他们所称的历史小说,实质上不过还是对于正史的通俗演绎,旨在弘扬正史思想观点,以教化启蒙今人之德行。而且在处理小说及历史的关系上,他们同以往观念也几乎无甚差别,都坚守史实的绝不让步。事实上,吴沃尧立志写作历史小说的根本原因之一,便是有感于既有历史小说作品中的虚假“附会”,以及由此造成的史实谬误的泛滥。他指出:
自《三国演义》行世之后,历史小说,层出不穷。盖吾国文化,开通最早,开通早则事迹多。而吾国人具有一种崇拜古人之性质,崇拜古人则喜谈古事。自周、秦迄今,二千馀年,历姓嬗代,纷争无已,遂演出种种活剧,诚有令后人追道之,犹为之怵心胆、动魂魄者。故《三国演义》出,而脍炙人口,自士夫以至舆台,莫不人手一篇。人见其风行也,遂竞斅为之,然每下愈况,动以附会为能,转使历史真象,隐而不彰;而一般无稽之言,徒乱人耳目。愚昧之人读之,互相传述,一若吾古人果有如是种种之怪谬之事也者。呜呼!自此等书出,而愚人益愚矣。
吾尝默计之,自《春秋列国》以迄《英烈传》、《铁冠图》,除《列国》外,其附会者当居百分之九九。甚至借一古人之姓名,以为一书之主脑,除此主脑姓名之外,无一非附会者,如《征东传》之写薛仁贵、《万花楼》之写狄青是也。至如《封神榜》之以神怪之谈,而借历史为依附者,更无论矣。夫小说虽小道,究亦同为文字,同供流传者,其内容乃如是,纵不惧重诬古人,岂亦不畏贻误来者耶?等而上之者,如《东西汉》、《东西晋》等书,似较以上云云者略善矣;顾又失于简略,殊乏意味,而复不能免蹈虚附会之谈。夫蹈虚附会,诚小说所不能免者,然既蹈虚附会矣,而仍不免失于简略无味,人亦何贵有此小说也?人亦何乐读此小说也?……(《两晋演义自序》)
吴沃尧对《三国演义》以降历史小说作品近乎全盘的否定,表明了他对历史史实毫不妥协的坚持。从其对《封神榜》的批判,则能见出他对历史小说内涵的偏狭理解。在他看来,以历史为时间背景,给小说提供自由虚构的环境,极易麻痹读者对于其中非历史情节的分辨意识;因此,历史仅仅作为一种形式,在小说里出现也是不容允许的。小说固有的虚构权力,只有完全在历史话语以外才可能是绝对有效的。当小说同历史发生关系时,吴沃尧关心的效果主要不在于前者的艺术魅力能够开掘得如何,而是后者的真实是否得到了客观的传达。显然,他认为历史是不能向小说随意开放的,只要触及历史就必得捆束小说天马行空的手脚;一旦面对历史,小说的最佳职能便只能是充当它的通俗替代物。更有甚者,吴沃尧源于对正史知识的看重,甚至将历史小说作为正史的入门读物,以便解决正史在阅读方面带来的不利。如他曾在《历史小说总序》中道出了阅读正史的困难:
秦汉以来,史册繁重,庋架盈壁,浩如烟海。遑论士子购求匪易,即藏书之家,未必卒业,坐令前贤往行,徒饱蠹腹,古代精华,视等覆瓿,良可哀也。窃求其故,厥有六端:绪端复杂,艰于记忆,一也;文字深邃,不有笺注,苟非通才,遽难句读,二也;卷帙浩繁,望而生畏,三也;精神有限,岁月几何,穷年齕齕,卒业无期,四也;童蒙受学,仅授大略,采其粗范,遗其趣味,使自幼视之,已同嚼蜡,五也;人至通才,年已逾冠,虽欲补习,苦无时晷,六也。有此六端,吾将见此册籍之徒存而已也。
正是因为通读正史典籍存在着这诸多不便,而“小说家言,兴味浓厚,易于引人入胜”,故吴沃尧才“发大誓愿,编撰历史小说,使今日读小说者,明日读正史如见故人,昨日读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读小说而如身临其境”,以弥补“历代史籍,无演义以为之辅翼”的遗憾。
实际上,吴沃尧等“新小说”家们对历史小说所作的狭隘实惠释读,其根柢还在于对小说本身的工具性理解。正像吴沃尧自称:“余向以滑稽自喜,年来更从事小说,盖改良社会之心,无一息敢自已焉。”(《两晋演义自序》)在他那里,写作小说的最终目的无非是“寓教育于闲谈,使读者于消闲遣兴之中,仍可获益于消遣之际,”再由于“如是者其为历史小说乎!”的缘故,历史题材便自然成为了当仁不让的写作焦点。历史被诠释为借古鉴今、针贬时弊的时代隐喻,历史小说则沦为他们向民众灌输正史知识的流行媒介。一句话,“新小说”家们最终还是舍不得告别小说济世功用的传统。对小说济世功用的迷信,反过来也影响了他们批判“正史之余”小说观的力度。历史在“新小说”家们的视野之内,照旧是以教化面目出现的道德话语。为此,他们的历史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充当的只是社会教科书的义务。不过,吴沃尧等人也正是本着这一宗旨来创作历史小说的:
是故吾发大誓愿,将遍撰译历史小说,以为教科之助。历史云者,非徒记其事实之谓也,旌善惩恶之意实寓焉。旧史之繁重,读之固不易矣;而新辑教科书,又适嫌其略。吾于是欲持此小说,窃分教员一席焉。他日吾穷十年累百月而幸得杀青也,读者不终岁而可以毕业;即吾今日之月出如干页也,读者亦收月有记忆之功。是则吾不敢以雕虫小技,妄自菲薄者也。
善教育者,德育与智育本相辅;不善教育者,德育与智育转相妨。此无他,谲与正之别而已。吾既欲持此小说,以分教员之一席,则不敢不审慎以出之。历史小说而外,如社会小说,家庭小说,及科学、冒险等,或奇言之,或正言之,务使导之以入于道德范围之内。……(《月月小说序》)
既然是以历史教科书教员的身份来创作历史小说,那就自然不能由着教员或小说的性子来,否则难辞“重诬古人”“贻误来者”之罪责。所以,吴沃尧主张写作历史小说“当以发明正史事实为宗旨,以借古鉴今为诱导,不可过涉虚诞,与正史相刺谬,尤不可张冠李戴,以别朝之事实牵率羼入,遗误阅者”(《两晋演义自序》)。他以为历史小说的任务就是“发明正史事实”和“借古鉴今”,写作历史小说尤要注意尊重正史事实,“不可过涉虚诞,与正史相刺谬”。尽管吴沃尧没有像毛宗岗那样坚决反对历史小说中掺入作者的虚构和想像,把历史史实绝对化,但他对“正史事实”的过分强调一样束缚了作者对于历史事实的反思能力。作者在史实面前毫无自由可言,只能遵循经史典籍的记载和解释,铺叙敷衍故事。吴沃尧所理解的历史小说,就是用小说的笔法来书写正史,小说仅是手段,正史才是目的。这样,具体落实到写法上时,小说就只好常常向历史让步。吴沃尧的保守历史观念,在其《说小说》一文中亦有所显现:
吾人生于今日,当世界交通之会,所见所闻,自较前人为广。吾每见今人动辄指谪前人为譾陋者,是未尝设身处地,为前人一设想耳。风会转移,与时俱进,后生小子,其见识或较老人为多,此非后生者之具有特别聪明也,老人不幸未生于此时会也。非独后生于老人为然,即一人一身之经历亦然。十年后之理想之见识,必较十年前为不同,此则风会转移之明徵矣。今之动辄喜訾议古人者,吾未其自訾襁褓时之无用,抑又何也?
轻议古人固非是,动辄牵引古人之理想,以阑入今人之理想,亦非是也。吾于今人之论小说,每一见之。如《水浒传》,志盗之书也,而今人每每称其提倡平等主义。吾恐施耐庵当日,断断不能作此理想。不过彼叙此一百八人,聚议梁山泊,恰似一平等社会之现状耳。……
由以上言论能够发现,吴沃尧的历史观已经具有了进化论的眼光;可是他对史实的绝对尊崇以及对于历史理解动机的拒斥,又致使其历史观的进步趋向遭遇保守主义的阻隔。吴沃尧所秉承的历史话语,仅止于史实本身,并没有包含之外的意义成份,而实际上历史话语正是由史实与意义组构而成的。“史实本身没有其固有的意义,意义是由历史学家的理解或思想所赋予的。所以在理解或思想改变时——正如它们必定会不断在改变着那样,——人们所赋予给它的意义也就随之而变。客观的史实因之也就在我们的思想里不断地变形并获得新的意义。史实并没有改变,但史学家的思想不断在改变,历史学不断在改变,历史也就不断在改写。历史事实本身只有有无或是否;对历史的判断则是由历史学家做出的,而不是由历史本身做出的。”[1](P228)正因为忘记了对意义的索取,故吴沃尧眼中的历史便凝固成了永远静止的历史。
本着与吴沃尧同样的历史小说观点,黄人于《小说小话》一文中指责《西周志》“语多不根”,《班定远平西纪》“杜撰无理”;批评《南北史演义》“装点鬼怪,殊为蛇足”、《岳传》“失之荒俚”……在作者看来,历史小说一定不能脱离正史依据,小说家不得把正史没有记载的事件擅自写进历史小说。同时,他还指出《台湾外纪》“有所根据,惟叙次散漫,多近乎断烂朝报,不甚合章回小说体裁焉。”显而易见,黄人不仅反对历史小说“语多不根”、“杜撰无理”,无视正史事实,且不满历史小说“叙次散漫,多近乎断烂朝报”,丧失了小说的趣味。因为历史小说一旦违背正史事实或者丧失小说趣味,就无法很好完成“发明正史事实”和“借古鉴今”的任务了。那么,这与他们戮力推出“历史小说”的初衷也就大大相悖。
考察一下吴沃尧、黄人的历史小说观便不难发现,他们无不是以一种功利主义的解读方式来观照历史的。他们一再把守的所谓历史真实,不过是由正史典籍提供给他们的现成历史叙述。所以,吴沃尧们的历史小说创作思想就是:凭小说的方式去挤兑正史的现实效果,也就是说,他们的小说历史观是奠定于伦理话语形态之上的。在这种话语形态的导引下,他们的历史小说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仅仅是正史材料的拼凑组合,体现的是既成的封建正统思想;他们的历史小说已经突破前人仅止于“编”的基准,而是注入了“鉴今”的鲜明时代色彩,历史事件选取的原则,在他们那里首先是着眼于启动现实提示的契机。他们在以教员的身份向大众讲解历史时,虽时刻警醒自己不越史实雷池一步,但说到慷慨激昂处,借题发挥指涉现实也是常有的情形。
如吴沃尧创作的历史小说《痛史》,就带有鲜明的藉古喻今,反映时代急需的“醒世”特色。他在作品第一回中透露自己写作《痛史》的目的,是“恼着我们中国人,没有血性的太多,往往把自己祖国的江山,甘心双手去奉与敌人;还要带了敌人去杀戮自己同国的人,非但绝无一点恻隐羞恶之心,而且还自以为荣耀”。所以他“要将这些人的事迹记些出来,也是借古鉴今的意思。”鉴于这种写作目的,他选定了南宋未年的史实片断,通过对贾似道等权奸婢颜奴膝,卖国求荣与文天祥等爱国志士同仇敌忾,誓死抗敌的互衬性描写,表露出自己对于时局的痛切及忧虑;并藉此暗示“各国之人,苟能各认定其祖国,生为某国之人,即死为某国之鬼;任凭敌人如何强暴,如何笼络,我总不肯昧了良心,忘了根本,去媚外人。如此,则虽敌人十二分强盛,总不能灭我之国”的历史教训。他不时借小说中人物之口大发宏论,嬉笑怒骂,酣畅淋漓,全然不顾历史人物语言的可信度。如他通过张贵之口对投敌卖国的当权者张弘范责骂道:
老实对你说吧:你要叫我投降,须知我张贵自祖宗以来便是中国人;我自有生以来,食的是中国之毛,践的是中国之土,心目中何尝有个甚么“鞑靼”来?不像你是个忘根背本的禽兽,只图着眼前的富贵,甘心做异种异族的奴隶。你去做奴隶倒也罢了,如何还要带着他的兵来,侵占中国的土地,杀戮中国的人民?我不懂中国人与你有何仇何怨,鞑子与你有何恩何德,你便丧心病狂至此地步?……
作者的激愤之情溢于人物言表,道出了对那些认贼为亲,叛国求荣者的强烈不满。
另外,他的《两晋演义》、《云南野乘》等历史小说也是针对当时的政治现实而作。其中《云南野乘》一开篇,便照例又是一通有感而发的议论:
话说天下事积久渐忘,最为可怕之事。我中国幅员之广,人民之众,若能振起精神来,非但可以雄长亚洲,更何难威慑全球!只因积弱不振,遂致今日赔款,明日割地,被外人指笑我为病夫国。瓜分豆剖之说,非但腾于口说,并且绘为详图,明定界线。幅员虽广,人民虽众,怎禁得日蹙百里,不上几年,只恐就要蹙完了,你说可怕不可怕?近年以来,我国人渐渐苏醒了,出了一班少年志士,奔走呼号,以割地为耻,救亡为策。在下是个垂老之人,看了这班少年,真是后生可畏,怎不佩服!然而听听他们奔走呼号的说话,都是引威海、台湾、胶州等为莫大之耻辱,以东三省、新疆、西藏等处,为莫大之危险;你说他们这些话是错了么?错是一点不错,却是轻轻的把一个未及百年历史的香港忘记了。你说他们为什么忘了呢?只因割弃香港之时,这班少年志士,莫说未出娘胎,就是这班志士的尊堂,只怕也还未出娘胎呢!所以这班志士,自有知以来,只知道香港不是我属,怎能怪他忘了呢!照此说去,再过几十年,这班少年老了死了,又出了一班少年,不要又把台湾、威海、胶州忘了么?所以我说积久渐忘,最是可怕之事。我因为这个可怕,便想到把旧事重提,做一部中国古历史的小说,庶几大家看了,触动了旧事,不至尽忘。然而中国古历史,浩如烟海,不知从何处做起的好,我想诸志士莫不以割弃土地为耻,自然以开辟土地为荣。我试演一部开辟土地的历史出来,并且从开辟时代,演至将近割弃时代,好等读这部书的,既知古人开辟的艰难,就不容今人割弃的容易。这等说来,只有云南历史,叙起来最有意味。
最后,作者仍不忘交代“此书有慨于云南死绝会而作,拟取自庄蹻开辟滇地,至云南最近之情形,尽列入书内”,并称“此书虽演义体裁,要旨取材于正史。”(《云南野乘·附白》)由此可见吴沃尧在观照历史时的现实功利性感动以及藉小说操作历史时的正史迷信。
其他历史小说,诸如《仇史》(痛哭生第二)、《精禽填海记》(沁梅子)、《艮岳峰》(蛰园)、《热血痕》(李亮丞)之类,在历史解读方面也均未超出吴沃尧《痛史》、《云南野乘》之模式,这里不再赘述。不过应当指出的是,晚清的侠义、公案小说,如《三侠五义》(石玉崑)、《九命奇冤》(吴沃尧)等实际上也基本属于历史小说之列。被视作“谴责小说”类的《孽海花》(曾朴),初载于《小说林》时,也是被冠以“历史小说”之名的。虽然这些作品有许多并不一定带有强烈的现实指涉情绪,但其历史观念仍不离道德话语范畴的善恶明显指向。
晚清历史小说的“鉴今”模式,有助于增强小说文本里历史话语的主观化倾向,清除“正史之余”的“实录”障碍,使封建历史意识形态对创作主体情感与理智的重压能够得到稍许缓解。但是,由于这一时代的小说家过分囿于正史事实,盲目崇信正史叙述的所谓真实性,结果又不能不使自己的情感与理智陷于无意识遮蔽之中,从而另“实录”障碍最终无法彻底搬除。小说虚构和想像的权力意识,在历史叙述中继续遭罹着沉重压抑。由此时小说叙事与历史叙事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透视出个人同官方两者间在意识形态方面尚存有一定程度的默契。
《孽海花》为追求所谓史实真实性,特意在书后附上人物索引表,指明方代胜为袁世凯、王恭宪为黄遵宪、孙汶为孙文等等,让“书中人物,几无不有所影射;使撰人诚如所传”[2](P262),并自我声称“这部《孽海花》,却不同别的小说,空中楼阁,可以随意起灭,逞笔翻腾,一句假不来,一句谎不得,只能将文机御事实,不能把事实起文情。”(《孽海花》二十一回)这种对客观史实的自觉依赖,致使作者的历史理解难以突破既有的深度和定论。倒是看似随意脱自人物之口的言语,更能见出作者对于历史的真正看法,如小说中的笑庵曾这样调侃道:“放屁!本来历史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奉勅编撰的史官,不过是顶冠束带的抄胥。藏诸名山的史家,也都是借孝堂哭自己的造谎人。”笑庵同曾朴对于历史截然有别的态度,暴露出后者的历史观念已经具有了官方/个人的两面性倾向。《精禽填海记》的作者沁梅子因为“书系历史”,故“断不敢恣弄笔墨有诬古人。”“凡写一事,记一言,莫不旁稽博考,力求无误。”(《精禽填海记》第一回)这种基于实录陈旧观念,在正史面前亦步亦趋、谨小慎微的态度,招致这部本在“反清”,拥有一定历史阶段性民族进步意义的历史小说,在涉及李自成农民革命的书写时,又有意无意地与反动封建统治者站到了一边。
不过,晚清小说家也并非都是以正史的意识形态,来图解既往事实的,此点于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作品里表现得尤为显明。如黄世仲就是其中的一个。作为一名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人士,他对历史做出的解读,同以往封建士大夫所作的历史诠释存在着根本对立的分歧;后者出于维护封建统治者权益目的对历史进行的刻意“附会”,正是他极力要加以辨识和矫正的义务。黄世仲之所以要创作《洪秀全演义》,也恰是不满于权威历史话语中充满的这种封建性附会。他说:
余尝谓中国无史,盖谓三代直道,业荡然无存,后儒矫揉,只能为媚上之文章,而不得为史笔之传记也。当一代鼎革,必有无量英雄齐起,乃倡为成王败寇之谬说,编若者为正统,若者为僭国,若者为伪朝,吾诚不解其故。良由专制君主享无上尊荣,枭雄者辈即以元勋佐命名号,分藩食采衔爵,诱其僚属,相助相争。彼夫民族大义,民权公理,固非其所知,而后儒编修前史,皆承命于当王,遂曲笔取媚,视其版图广狭为国之正僭,视其受位久暂为君之真伪。(《洪秀全演义自序》)
于是,黄世仲得出经由官方修撰的正史“只一朝君主之家谱耳”的论断。
黄世仲基于对历史的崭新认知,一反封建统治阶级对太平天国运动史实的定论,立志以一个资产阶级革命者的姿态重写这段历史,旨在描述太平天国“……雅得文明风气之先。君臣则以兄弟平等,男女则以官位平权,凡举国政戎机,去专制独权,必集君臣会议。复除锢闭陋习,首与欧美大国遣使通商,文明灿物,规模大备”(《洪秀全演义自序》)的辉煌历史景象;以澄清“四十年来,书腐亡国肆口雌黄,‘发逆’‘洪匪’之称,犹不绝耳”的历史歪曲。全书在“鉴今”历史写作原则的影响下,充盈着强烈的资产阶级革命意识,将太平天国运动同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等而视之。并且,为满足宣扬民主思想,服务现实革命的需要,黄世仲甚至不惜删改历史实际,任意发挥,为我所用,使历史话语中拌杂着虚实混生的叙述。这一点在演绎康有为身世的小说《大马扁》中显示得最为明显。他有意把许多莫须有的史实附会到康有为身上,将其表现成一个十足的无赖和伪君子,颇有“造谣中伤”之嫌。为此,有人说“此书就世仲的政治立场而言,自然是一部锋锐的宣传作品;但就尊严的文学观点看来,其态度实在是不足为法的。”(杨世骥《文苑谈往》第一集)由黄世仲的作品可以看出,他释读历史话语的态度相当任性,足令其前辈瞠目结舌。如果说在吴沃尧们那里,还是主体在向历史让步,那么到了黄世仲这里,则是历史开始向主体让步了。不过,黄世仲也并非那个时代的孤家寡人,著有《精禽填海记》的沁梅子,作《滔天浪》历史小说时,在某种程度上,也持取了与黄氏相似的历史解读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凭着自己高兴,张长李短的混说”[3](P249)。只是他不像黄世仲那样操持着过于浓重的政治意识罢了。
吴沃尧与黄世仲可以作为“小说界革命”以来,以不同方式读解历史的典型。前者重客观,致力于正史的知识性普及以契合时代启蒙民众的急需;后者凭主观,自觉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政治理想融入并改造历史话语之中的现实。然而,在观照历史的出发点上,两者又有着根本的一致,那便是共同把持的功利主义原则。对历史之善的狂热,使两者在处置历史的问题上都显得急功近利,片面追求短期效应,始终无法上升至拷问历史可能的形而上维度上来,因而难以更深刻地洞察历史的深度和广度。他们根本没法体知“一切成为事实的,并不就是过去历史的全貌;必须再加上一切可能成为事实的,才是过去历史的全貌。一部真正的历史著作乃是一部探讨了一切可能性的历史”[1](P222)。由于他们所看到的历史,是摒弃了一切可能性的历史,朝未来敞开的历史话语之门便就此封闭了。而缺失开放品格的历史解读与操作方式,只能使他们局限于道德善恶甚至个人好恶的狭隘层次上去褒贬历史。所以,这一时期的“谴责小说”最后竟堕落为“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嫚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2](P264)的“黑幕小说”,其实是和作者的历史观有着相当亲近的渊源关系的。
晚清时期小说解读历史的行为,或蹑手蹑脚、不敢越正史半步;或随心所欲、任意牵强附会,对于小说和历史内涵的认识均止于肤浅的伦理话语范畴。小说仅仅是一种正史的通俗替代物,充当着历史功能的单纯载体,盲目追求“存古之功”(章炳麟《洪秀全演义序》)的荣耀,使得历史和小说从来未能有机地融合为一体,反是被生硬地捏合在一起,人工痕迹显露为致命硬伤。历史身在小说其中,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倒是“同床异梦,两败俱伤”。
这一期间历史小说家已经认识到历史之于现实的借鉴和讽喻作用,将历史当作可资享用的精神遗产;不再像古代文人那样仅把历史视为现实必须认同和尊重的权威。然而,由于他们大多仍沿袭官方意识形态的历史叙述(即使黄世仲这样的资产阶级革命者,对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历史叙述虽然有所颠覆,但其对包括民间在内的整个封建意识形态的历史观照的批判还是不够彻底的。),因此,他们在对历史的解读中,依然免除不了将其阐释为以忠孝节义为主导的因果报应话语。历史与现实仅仅是通过他们的小说淡淡地接了一个吻,并未实现灵魂的沟通。晚清小说由于时代的局限,还认识不到历史与现实的内在联系,只是把暂时的社会外在需求作为两者的契合点。这样,历史与现实在他们的小说中便显得形同路人。一旦时代已过,双方也就分道扬镳,谁也不再认识谁了。正是源于这个原因,今天我们重读《痛史》、《云南野乘》之类的作品时,总是很难体会到作者当时的现实痛切感。历史跟现实的貌合神离,成为我们进入文本的顽固障碍。
[1]何兆武.历史理性批判散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转引自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责任编辑:吕 艳]
2017-03-21 [作者简介]路文彬(1966-),男,土家族,重庆石柱人,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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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7)04-005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