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洋
“碎片化”成为近十年来史学批评话语中的一个常用词,不仅出现在反思史学发展状况的文章中,而且频现于各种学术会议和学术期刊的主题中[注]2012年,中国社科院出版的《近代史研究》杂志分两期刊发一组以“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碎片化’问题笔谈”为主题的文章,十多位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学者就此问题发表了观点。这是新世纪以来国内学界关于史学碎片化问题最为集中的一次讨论。,且常暗含否定与警诫意味。这一词语所指,甚至已经成为学者,尤其是青年学者在研究中要自觉避免的一种“错误”[注]刘文楠:《近代中国的不吸纸烟运动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54页。。当一个有着特定指称的概念演变为一种深入群体意识的观念,甚至会起到某种“自律”的作用,这一演变过程本身也就具有了思想史的意义。
目前国内学界关于史学碎片化问题的讨论,基本都是针对当下史学实践而发的。对于这一概念最初产生的背景,其如何进入中国史学界的视野,含义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以及史学反思与史学实践之间的互动关系等,尚无清晰的回顾和梳理。在2012年《近代史研究》杂志组织的关于史学碎片化问题的笔谈中,有学者直陈:“‘碎片化’是否已成为历史研究的一个问题,这恐怕需要具体的实证说明。比如,这个问题在中国是由谁提出的?谁在提倡碎片化?谁在反对碎片化?各要达到怎样的效果?什么样的研究是碎片化?在近年的研究成果中大致占据怎样的比例?……倘若这些问题弄不清楚,谈碎片化似乎是无的放矢。”[注]张太原:《个体生命与大历史》,《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8页。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史学发展潮流和研究成果做系统的总结与统计,限于学力,本文难担此任,只就这一观念的产生背景和传入国内学界的过程做一初步梳理,以揭示在某种观念跨语境传播的过程中,其意义发生的偏移,补全在新世纪以来诸多关于史学碎片化的讨论涌现之前,国内关于这一问题的理解。
总体而言,国内学界关于史学碎片化的基本印象,首先来自法国。要明了何以史学碎片化会成为一个被持续讨论的问题,首先应当追溯中法史学交流重启时,法国史学界的状况与争论。
1980年代初的法国史学界,正是“新史学”一代(或者称为年鉴学派第三代)如日中天同时也开始饱受争议之时。自从布罗代尔在1968年风潮后辞去法兰西学院教授、第六部主任以及《年鉴》杂志主编职务且退休以后,年鉴学派经历了一个不断分裂,甚至自我怀疑的过程[注]Hunt,Lynn,French History in the Last Twenty Years,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Annales Paradigm,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21,No.2,1986,p.213.。杂志的继任编委由勒华拉杜里(Le Roy Adurie)、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和弗朗索瓦·孚雷(Francois Furet)等人组成。他们在继承布洛赫、费弗尔和布罗代尔的遗产的同时,竭力寻求新的突破,积极倡导和从事心态史、系列史与历史人类学的研究。如果说存在年鉴学派的特有范式的话,那第三代学人在70年代的实践可以被视为区别于布罗代尔—拉布鲁斯范式的“新史学”模式[注]1970年代,第三代年鉴学者主编了两套论文集,一是1974年雅克·勒高夫和皮埃尔·诺拉主编的三册《研究历史》(英译本题为Constructing the Past),有学者认为这是“新史学的真正宪章”(见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47页);另一套是1978年由雅克·勒高夫主编的《新史学》。这两部文集被视为“新史学”一代史学方法论和史学观念的集体亮相。。正是这种“新史学”模式,从80年代起开始受到来自各方的批评。在这种批评潮流中,中国学者开始较多地了解年鉴学派。所谓对史学碎片化的批评正是这些批评潮流中的一种。
要理解对于“新史学”模式的批评,首先要明了这一模式兴起的背景及其主张。史学思潮与史学实践的发展变动,既与学术内部的更替相关,也和整体的社会背景和思潮密不可分。新史学对于布罗代尔—拉布鲁斯史学最明显的继承体现在计量方法和系列史研究取向上,其突破则在于新的史学领域的开拓和多元,具体表现在心态史的勃兴、区域研究成为热点、历史人类学获得进一步发展等方面。
整个五六十年代主导法国史学界的是以布罗代尔和拉布鲁斯为代表的社会经济史范式[注]关于布罗代尔和拉布鲁斯的分析,见安托万·普罗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5-200页。1976年—1982年,法国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由布罗代尔和拉布鲁斯共同主编的《法国经济和社会史》,“该书汇集了法国史学1960年代在法国经济史和社会史方面的一切突出成果”。。此时期的研究领域集中于社会史、经济史和人口史等领域,计量方法和在此基础上的系列史方法是研究的基本手段。这种范式“让几代学生着迷”,因为它“将解释置于一个概括性的层面上,这让人觉得在整体上掌握了社会演变”,并“通过一些明显的中介,将历史的进展表现成由深层力量所引发的不可避免的结果”,满足了学生对于因果解释的需求,最后,这一范式“奠基于提交证据的过硬程序之上”,这因其“科学性”而使人无法抗拒和怀疑[注]安托万·普罗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00页。。但这种范式在拥有解释力的同时,也因其过于关注结构、局势和长时段下的深层力量,而忽视了个体作为行动者对于历史的影响。过度强调历史过程中已发生的事情不可避免的必然性,使得这种历史观带有浓重的宿命论的味道。如布罗代尔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所言:“你不可能与大海潮抗争……在过去的分量面前,除了对之有所意识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注]布罗代尔1984年8月2日在法国电视一台的访谈。见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4页。同时,对于政治史的忽略和大规模使用计量方法导致的研究成果从60年代后期起就遭受了广泛批评[注]如保罗·利科在《时间与叙述》一书中回忆,在1960年代,当叙述在年鉴史学中消失之时,人们就已经开始重新评价叙述及其通俗易懂的特性对于史学的价值了。见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19页。。
作为对这种史学取向的反动,第三代年鉴学派学者开始重新关注具体的个体,从布罗代尔式的宏观分析转向对于有限范围内的精细审查。区域史和人物传记开始兴起,超越社会经济的“第三层级”——心态史成为70年代最为热门的领域。对于总体史的理解也被重新界定,认为它不再是包罗万象的全面的历史,而是“努力通过较小的个体范围去观察事物,掌握一批有限的资料,从中得出普遍性的结论。正因为如此,我们有时可以通过一个人的传记,一个地区的历史来进行观察,这正是法国历史学博士学位论文经常选择的课题。地区史、家族史有时可以展示总体史而不必因此过于分散思考范围”[注]许明龙:《“年鉴派的建树不可逆转”: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勒胡瓦·拉杜里访谈录》,《史学理论研究》1994年第3期,第97-101页。。这种研究的微观取向,带有某种物极必反的惯性,在70年代的一些作品中呈现出愈加细微和破碎的趋向。但我们不应忽略这种取向的背景,诚如安托万·普罗斯特所言:“如果新史学的前辈没有那么大力地将人类行动者非人化,那么新史学所做出的反应本不会在个人主义的方向走得那么远。”[注]安托万·普罗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09页。
年鉴学派自身研究取向的多元化,伴随着其社会权势的扩张而蔚为大观。早在布罗代尔时期,依托于高等实验研究院(EPHE)第六部,年鉴学派的势力就已经遍布于法国的人文学科,布氏的雄心是要使历史学“以共通的语言”为所有学科“提供时间上的基本层面”,进而“保持社会科学的一致性”[注]赖新诚译著:《年鉴学派管窥(上)》,北京:麦田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第90页。。到70年代,在勒高夫、勒华拉杜里等人手中,年鉴学派(当时多称作“新史学”派)的力量迅速膨胀,将触角伸向新闻、出版各界,俨然成为整个文化舆论界的“霸主”[注]陈彦:《法国的“新史学现象”:年鉴派的新一代简析》,《史学理论》1988年第2期,第86-87页。。某种程度上,也正是这种地位的膨胀为年鉴学派带来更多的批评。如1983年出版的一本名为《新史学现象》的书中就写道:“新史学家们建立了唯一一个样板。一个支配其学科的学术派别同时可以通过占据出版界高位而控制书籍的出版,又能采取向新闻媒介渗透的办法而引导对其书籍的评论。这是法国的一个最为‘完美’的霸权位置。”[注]关于这一评论,陈彦认为其不无夸张,还带有某种意识形态的色彩。勒高夫在接受姚蒙的采访时也表示此书作者并不是一个史学家,而是属于法律界。他的批判并没有切中要害,也与现实不符,只代表了极右派的一种咄咄逼人的气焰而已,并认为作者对引文的引用歪曲了他的意思。见姚蒙:《“历史始终是人类社会在时间中的演进”:法国著名历史学家雅克·勒高夫采访纪实》,《史学理论》1987年第2期,第68页。
关于史学研究中不同取向的理解促成了对于年鉴学派的批评。到1970年代末之后,在《年鉴》杂志的领导层和最接近该杂志的历史学家中,怀疑、质询也开始日益增多。《年鉴》杂志在1979年第6期中明确否认年鉴学派已经成为史坛霸主的说法,并承认“史学领域的碎化重新成了问题”。接着,年鉴学派的重要人物弗朗索瓦·孚雷于1981年撰文批评年鉴学派有一种“碎化的认识论”和对“新史学”的新对象的无限制追求。这被一些学者认为是“一份真正的年鉴学派死亡证明书”[注]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22页。。从外部来看,1980年,由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主编的《争鸣》杂志翻译了前一年发表的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回归叙述:关于一种新的旧史学的思考》(TheRevivalofNarrative:ReflectionsonaNewOldHistory)的文章,和意大利学者卡尔洛·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题为《符号、痕迹、线索:迹象范式的根源》(Clues:RootsofaScientificParadigm)的文章。这两篇文章“正式对年鉴史学模式提出了质疑”[注]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16页。。随即,1983年,法国国内出版了《新史学现象》一书,批评“新史学”在社会各知识领域的霸权。1987年,弗朗索瓦·多斯(Francois Dosse)的《碎片化的历史学》一书出版,针对“新史学”潮流的批判开始激化。1988年,《年鉴》杂志编辑部发表题为《历史与社会科学:一种批判转向?》的文章,正式开始反思和回应危机。所谓史学碎片化问题正是80年代批判“新史学”众声中的一种。
一种观念进行跨语境传播时,其意义常会发生偏移。新世纪以来国内关于史学碎片化的讨论中,虽然对于何为碎片化并无完全统一的认识,但论者大多认可的一种理解是研究成果的琐碎、零散和无关宏旨[注]如李长莉认为碎片化“指研究问题细小琐碎,且缺乏整体关联性与普遍意义内涵,因而缺乏意义与价值”。见李长莉:《“碎片化”:新兴史学与方法论困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0页。。在此基础上,这一词语的指称更倾向于一种不成熟的研究状态,而非已经蔚为大观的一种研究潮流。盖任何一种史学研究若已成为潮流,必然有众多成熟甚至优秀的研究者投身其中。而如果翻检最近二十年的《历史研究》和《近代史研究》上刊登的学术成果,我们很难指出哪一篇是碎片化的。无怪乎有学者在参与笔谈时认为,所谓“碎片”问题,需要反思的恰是国内的史学培养方式和学术发表制度[注]章清:《“碎片化的历史学”:理解与反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11-12页。。
如果回溯到争论的源头,梳理这一词语在法国学界的演变,则会发现其基本指称的对象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情感倾向在立场各异的使用者那里各有不同。
“碎片化”一词并非从一开始就带有否定意味。当1971年与“新史学”属于同一阵营的出版商兼学者皮埃尔·诺拉最先使用éclatement[注]意为“爆裂、爆炸、分裂”。一词来形容法国史学现状时,正是“新史学”刚开始突破布罗代尔—拉布鲁斯式的社会经济史范畴,向着更为广阔的领域延伸之际。他眼中的“史学爆炸”实际上是学术研究从一种威权式的大一统中解放出来,转向更为多元和更具生命力的发展方向,显示出未来的无限可能与蓬勃生机。用多斯的话说,诺拉是在“宣告一种令人高兴的分裂的来临”[注]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46页。。在为其主编的“历史图书馆”丛书写的一篇介绍文章中,诺拉断言:“我们经历了大写历史的分裂。由邻近学科所孕育的新的研究,以及长期以来一直首先关注欧洲的历史意识扩大至整个世界,极大地丰富了历史学家们向过去提出的问题。”[注]皮埃尔·诺拉,“历史图书馆”丛书介绍,见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46页。
这种由于采用跨学科方法和扩大研究对象的范围导致的历史学分支领域的激增,在年鉴派的一些成员看来并非坏事。如雅克·雷韦尔所言,历史学没有必要为全面历史的死亡而悲痛欲绝,史学知识的破碎是由现在的科学空间已不同于20世纪30至60年代年鉴学派所处的科学空间所决定的:“现在已不是全面历史的时代,而是以研究对象为中心的时代了。”在他看来,全面的历史仅体现在计划之中,一旦进入实验操作,这种全面性便分化为无数个有待阐述的研究对象[注]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8页。。
但在批评者如多斯眼中,这显然是对总体史初衷的背离。他认为历史学的这种扩张,特别是在与其他社会科学广泛结合之后产生的新的研究领域的涌现,使得不同分支领域之间日渐缺乏整合和互相沟通的能力,进而放弃了构建一个具有整体解释能力的总体系的努力。这也是多斯的著作中罗列的“碎片化”的表象。“……最近,年鉴学派彻底解构了历史学,使它从此变成了一个小写的复数名词。复数的历史学取代了单数的历史学,因为现在只有关于某一部分现实的历史,而不再有关于全部现实的历史了。”[注]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7页。“他们已不再把众多研究对象纳入一个合理的整体,这等于同马克·布洛赫、吕西安·费弗尔、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宏伟目标进行了决裂。”
而其深层原因,在多斯看来,在于“新史学”一代的学者们在认识论上放弃了整体史观,放弃了线性时间观和对因果关系的探求,转而走上了福柯式的解构道路。他认为,“米歇尔·福柯的研究方向为当今的年鉴学派提供了主要理论素材和研究宗旨。……他先是摧毁了人类作为文化主角的主体地位,然后又抨击历史主义,并反对把历史作为一个整体和参考对象”。对此,多斯嘲讽福柯是“在一个没有人类和尚未成形的星球上解构历史”[注]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0页。,“最重要的断裂表现是对历史知识的解构,对整体观念的放弃”。这种解构的源头在于布罗代尔提出的多时段理论,使得“时间性从单数变为复数,历史也被分解成一摊碎屑”[注]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4页。。
因此,从基本含义上而言,多斯对年鉴学派“碎片化”的批评主要针对他们放弃构建一个具有解释力的总体史结构,转而满足于扩大研究领域,从区域的、微观的取向研究过去;他还批评了主导这种变化的认识论上的转变,并将这种批判上延到布罗代尔时期,认为正是从布氏开始,年鉴学派走上了背离费弗尔、布洛赫时代的道路。换言之,多斯的批判是一种正面进攻,针对的是年鉴学派从50年代以来的整体取向,这从其著作的章节安排就可以看出,他依次分析了当时占据“新史学”主流的历史人类学、系列史和心态史,目的就是将整个六七十年代的年鉴史学作为一个整体予以反对。对于“新史学”学者们宣称的“总体性”,他认为其只是“属于新实证主义的幻想,它舍去了结构分析和因果关系假设这些主要层面,因而根本搞不出全面的历史”[注]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40页。。本质上,多斯与年鉴学者们的分歧表现在认识论上,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多斯无法容忍“新史学”的实践者们走向福柯式的道路[注]多斯的这种批评,一定程度上受到其自身史学观念的影响,也与当时法国史学界中马克思主义学派与年鉴学派之间的话语权争夺有关。林·亨特(Hunt Lynn)认为年鉴学派发展到“新史学”一代之所以被诟病为“碎片化”,主要是因为最初统合年鉴学派为一个整体的就是一种对强势的方法论的重视,而对于研究领域则始终未予限定。随着后继者研究兴趣的分散,分裂成为一种不可遏制的必然趋势。见Hunt Lynn,French History in the Last Twenty Years: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Annales Paradigm,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21,No.2,1986,p.213.。
《碎片化的历史学》一书于1987年出版后,取得巨大成功。而“新史学”此时正处于饱受争议之时,他们受到的更大的挑战倒不是来自这种关于他们背离总体史的指责,而是80年代初的叙事转向和要求重回政治史的呼声。对于多斯的“碎片化”指责,年鉴派基本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好斗的勒高夫则认为如果真的存在什么历史学的危机,这危机也是由历史学的成功引起的,或是由领域更为广阔的社会科学的危机所引发的,和“新史学”的取向没有任何关系[注]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30页。。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观点,与多斯同属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米歇尔·伏维尔在提及多斯的著作时,虽然认为“现时的各个史学家、各种史学都以其各自的方式、各种程序、在各自的领域内进行着独立而又封闭性的研究工作,人们不愿再冒总体史学、总体程序的险”,但当被问及未来是否有可能形成一种新的总体史学时,他的回答是悲观的:“也许综合性的著作已经使我们感到厌烦了,因为已有如此之多的这类作品。”[注]姚蒙:《“今天的史学正处于转折过渡之中”:访法国著名历史学家米歇尔·伏维尔》,《史学理论》1988年第1期,第65-90页。
在当时(1970年代—1980年代),史学共同体中这种不可遏止的多元化倾向并非法国独有。几乎在同时期的美国学界,也泛起一股对于史学“分裂”的担忧,并且与法国学界的批评不无相似之处。在多斯的著作出版一年后,彼得·诺维克(Peter Novick)出版了其著名的《那高尚的梦想:“客观性问题”与美国历史学界》(ThatNobleDream:The“ObjectivityQuestion”andtheAmericanHistoricalProfession)。在全书的最后一章,诺维克对于当时美国史学界意识形态的严重分裂和分支领域激增导致的学科碎化表示担忧:“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美国历史学界有一个突出的特征,那就是无法用哪一种全面的解释体系来组织美国的历史或其他国家的历史。”[注]彼得·诺维克:《那高尚的梦想》,杨豫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625页。美国知识界“意识形态的共识趋于消失”,对多元性的要求成为一种主要倾向。“拜林(Bernard Bailyn)和麦克尼尔(William Hardy McNeill)都认为,70年代和80年代美国史学界最突出的特征是碎化,而不是分化。”[注]彼得·诺维克:《那高尚的梦想》,杨豫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638页。美国历史学界的创始人曾经抱有一个理想,建立统一和有内聚力的历史学科。但是,在各种类型的离心力的作用下,这个理想遭到了覆灭,而且似乎没有复苏的前景[注]彼得·诺维克:《那高尚的梦想》,杨豫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804页。。另一方面,学科高度专业化的结果使得“历史学家裂化成了由少数人构成的分支群体,并各自形成了受到尊重的权威等级制”[注]彼得·诺维克:《那高尚的梦想》,杨豫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807页。。这恰与皮埃尔·诺拉十多年前的断言相似,也与多斯对于新史学实践的批评颇为类似。诺维克所言的“共识”或某种“全面的解释体系”对于美国史学界的意义,恰如总体史之于年鉴学派的意义。而他在使用“碎化”一词时,如多斯一般蕴含一种否定的意味。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无论是多斯批评年鉴派的“碎片化”,还是诺维克为美国史学界“分裂”的担忧,其前提都是以总体史或综合为史学研究的唯一正确方向。所有研究成果必须最后能够汇入同一条河流,才被认为有意义,甚至必须从研究之初就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在经历了二十年布罗代尔“大一统”时代的法国史学界,特别是在年鉴学派内部,公开质疑总体史的声音在当时几乎绝迹,因而对于多斯的批评,年鉴派也只能以沉默回应,或者在其他场合下努力辩解他们的研究是在朝着新的总体史目标迈进。但在美国,诺维克的著作甫一出版,就有学者对这种克服碎化、恢复综合的努力表示极度怀疑,并认为:“没有充分的理由指责‘碎片化’而褒扬‘大历史’,只有将这些词语本身视为中立的,我们才可能在考虑这些问题时保持清醒。”[注]Megill Allan,Fragmentation and the Future of Historiograph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96,No.3,1991,pp.693-698.
回到80年代初的中国史学界,刚刚经历了疯狂而闭塞的“革命年代”的内地学人,对于域外同行的工作茫然无所知。“文革”结束后,中西中断十多年的学术交流得以继续。较早有机会出国交流的学者为封闭十几年的中国学界带来了关于西方学界的最新动态。其中张芝联教授自1979年起多次前往法国,与当时仍健在的年鉴学派第二代学者(如拉布鲁斯)和正值当年的“新史学”一代都有直接接触,并撰写了大量介绍法国史学的论文和报道,“用各种名义邀请有真才实学的史学家来我国讲学或参加讨论会,进行实质性的学术交流”[注]张芝联:《从〈通鉴〉到人权研究——我的学术道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9页。。到80年代后期,开始有中国内地学生赴法攻读史学博士,亲炙于当时活跃在史坛的诸贤,对于欧洲的史学潮流有着切身的体悟。他们成为继续介绍西方史学动向和重要人物及其思想的主力[注]如1987年赴法国巴黎第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姚蒙,成为80年代介绍年鉴学派的重要学者,也是中文学界有研究年鉴学派专著的学人之一。再如1982年赴法的陈彦,成为国内最早从法国国内的争论出发介绍“新史学”面临的争议的学人。。年鉴学派和“新史学”通过这种方式,真正进入国内学术界的视野,并成为整个80年代到90年代前期在国内影响最大的西方史学流派[注]1978年之前也有少数文章介绍年鉴学派,但大多转载自苏联学者,介绍内容也十分粗浅。年鉴学派在80年代到90年代前期的影响,可以通过当时国内关于西方史学的译著窥得一二。见鲍绍霖、姜芃、于沛、陈启能,等:《西方史学的东方回响》,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31-232页。。
在此时开始接触法国史学的中国学界,除了津津乐道的年鉴学派第一代和第二代领导者之外,最有切近观感的就属“新史学”一代了。除了一些学者通过出国访学和深造的途径以外,还有众多被归于第三代年鉴派的法国史家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访华[注]如弗朗索瓦·孚雷(Francois Furet)1981年到中国,在上海举行座谈会,介绍其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1987年弗朗索瓦·贝达里达(Francois Bédarida)访华,参加中国社科院的学术座谈会。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1993年6月到广州,与中山大学学者们座谈。勒华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于1994年5月访华,并接受《史学理论研究》主编陈启能的采访。。他们通过学术演讲、座谈会等形式与中国学者展开交流,成为维持年鉴学派在中国学界影响力的重要原因[注]当然此种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只限于“知名”,真正从学术上对中国史学产生影响,当归因于年鉴学者著作中译本的出版。这一过程不仅限于八九十年代,而是持续至今的一项事业。。
“碎片化”一词正是在中法史学界重启交流之门后传入中国的。张芝联先生在1981年介绍法国史学的一篇短文里,率先提及1968年布罗代尔辞去《年鉴》杂志主编以后,年鉴学派的第三代人物当权,“他们进一步把历史研究引向横广方面发展。在他们手里,历史越来越变得支离破碎,多样性方法反映了多元论观点”[注]张芝联:《漫谈当代法国史学与历史学家》,《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1981年第2卷第1期,第50-59页。。后来他在文章中进一步从批评的角度提及这种现象:“年鉴学派在作出一些有价值的专题研究的同时,把历史弄得支离破碎,见树不见林,不能回答在解释复杂的历史现象诸因素中,究竟何者是带决定性的。计量史学的成果固然不少,但越来越专门化、公式化,一般历史学家既不能理解,也无法核实,更谈不上依靠它来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因而它的声誉逐渐下降”[注]张芝联:《西方史学发展的新趋向》,《群言》1987年第5期,第23-25页。。这是国内学者介绍年鉴学派时首次对于“新史学”的批评。限于资料,笔者已经无法得知张先生是在与法国学者的交流中得到的这一“支离破碎”的印象,还是读到了当时法国国内已经出现的对于“新史学”的批评文章。但这一批评的重心已经在转述中打上了浓重的马克思主义色彩。
也有学者从年鉴学派内部发展的脉络中理解这一词语。于80年代中期赴法交流的金重远先生在此时期的文章中提到“新史学”与年鉴派的不同:“‘年鉴派’提倡研究总体史,‘新史学’却断言‘间断性’在历史上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因而否认历史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主张不再研究‘总体史’,而是把着重点放在个别的、部分的体系上去。”他还引用勒高夫主编的《创造历史》一书中一些文章的主题,认为其“充分说明‘新史学’已放弃了对‘总体史’的研究,把注意力放在一些细小的课题上”[注]金重远:《当今法国史学界》,《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2期,第98-105页。,“又回到了对人类社会的某些侧面和片段进行繁琐考证上来”[注]金重远:《法国“新史学”简介》,《历史研究》1986年第2期,第187-192页。。
这种关于“新史学”一代的研究日趋碎化的印象还得到了来自法国学者的旁证。1987年4月来华的法国当代史研究所所长弗朗索瓦·贝达里达(Fransoic Bédarida)在参与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举行的学术座谈会上发表演讲,介绍法国当代史研究新趋向。在演讲的最后,他提到法国当今的历史研究“领域的日益扩大,分支愈来愈细(如家庭史、妇女史、健康史、死亡史等等)将带来一种潜在的危险:分支愈多愈细,可能导致‘爆炸’的不良后果”,为此他主张“历史研究的领域应趋向统一”[注]成康:《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贝达里达谈法国历史研究的新趋向》,《史学理论》1987年第3期,第185-187页。。类似的,当时在巴黎第一大学攻读博士的姚蒙曾采访多位法国史家,他为国内刊物撰写的这些访谈稿成为80年代国内学人了解法国史家主张和法国史学动态的重要一手材料。1989年在他采访法国历史社会学家让·巴歇莱(Jean Baechler)的记录中,受访者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对于法国学界一些“开始平庸化了的史学家”的批评,认为历史在他们手中“逐步迷失于细节之中,而这些细节却只具有十分有限的意义”。他列举了一些关于肮脏、垃圾、人们怎样洗澡等历史的书籍,认为这种无目的地追求细节的倾向没有与“对一个确定问题的回答”相联系。“我觉得我们现在越来越少地提出问题,但却越来越多地给予回答。但如没有明确的问题,这些回答就不是回答,而只是资料的汇编、事实的积累而已。”这些在没有新问题、新视野的情况下“继续原子化、琐碎化”的研究会导致一种“史学确定性的危机”,史学将再次失去其优势地位。“尽管要达到真正的总体性或整体性是不可能的,但去浏览、了解有关自己研究主题的各个相关方面、相关领域以获得一种整体性的视角,却是极其必需的。”[注]姚蒙:《研究历史的宏观与微观:访法国著名历史社会学家让·巴歇莱》,《史学理论》1989年第1期,第80-91页。
来自《年鉴》杂志内部的学者对于这一问题的回应也曾在90年代初进入中国史学界的视野。时任年鉴派编委成员的波尔盖尔将那些关于“成为碎片的历史”的指责理解为是“研究领域的扩大”所导致的。“有些人这样热心地说过,历史学从此以后,将在其方法与问题的设置上,分裂成许多与社会科学密切结合的专业领域,从而失去自己在认识论上的个性,走向消失自己身影的方向。然而,这种历史学的死的宣言,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谬误的传闻罢了。”[注]波尔盖尔:《社会科学的危机与历史学(一)——年鉴学派的当今课题》,《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1年第1期。
整个80年代讨论史学碎片化问题最为详尽和深入的,当属陈彦的《法国的“新史学现象”:年鉴派的新一代简析》一文。作者曾于1982年赴法,五年后获得巴黎索邦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正是此文撰写之时。作为留法学人,陈彦对于当时法国史学界的讨论较国内无疑是更为熟悉的。他在该文讨论历史的碎化问题的内容中,大量引述80年代很有影响的《新史学现象》一书和当时刚刚出版的弗朗索瓦·多斯的《碎片化的历史学》一书的内容和观点。这两部书是80年代法国国内批判年鉴学派最为知名的著作,但对于国内的学人而言无疑是隔膜的。正是陈文将法国学界关于史学碎化的讨论成果做了系统的引入。
陈彦将布罗代尔以降法国“新史学”发生的变化概括为三方面:方法上由计量分析到序列历史,并认为“序列史所表现出来的割裂历史和新实证主义倾向是不可忽视的”;时间观上由布罗代尔的三维时间到多元时间;研究领域则由社会经济到文化心态。他还认为“至布罗代尔而极的总体历史已经为分化准备了基础”,年鉴派长期摒弃历史哲学的做法使得“建构一个气象万千的总体历史缺乏根基”,而年鉴派广泛吸收各门社会科学学科之长的做法,在其杰出的先圣那里使得史学“具有综合各学科的宏大气魄”,但同时也给史学“埋下了分裂的因素”。但总体上,陈认为碎化的代价一方面是总体历史的丢失,另一方面又是总体发展的必然。“作为史学发展长河中的一个阶段,‘碎化’较之总体历史仍然是进了一步,它扩充了史学的领域,深化了史学的认识。”[注]陈彦:《法国的“新史学现象”:年鉴派的新一代简析》,《史学理论》1988年第2期,第86-100页。
与之前关于史学碎片化问题的零星讨论不同,陈彦的文章最先分析了史学潮流与世变的关系。他从社会思潮、技术革新、公众媒体和西方知识界理论的困惑和理想的失落等角度解释了“新史学”种种发展趋向产生的原因。
陈彦理解的碎化显然是承继多斯的批评而来。正如陈文发表一年后一篇总结国内对年鉴派——新史学研究成果的文章中所言,总体史的碎化是因为年鉴派学者为实现总体史目标,主张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次来研究历史,这样做的结果导致史学研究对象及研究方法的多元化,离总体史目标却越来越远。比如系列史方法,人们将历史划分为序列,是人为任意划分的,并没有也无法解释序列与序列之间的关系,这样就不知不觉地放弃了对总体史的追求[注]姜芃:《十年来我国对年鉴派——新史学的研究述评》,《世界史研究动态》1989年第11期,第37-45页。。
应当说,陈彦关于碎片化问题的讨论因其资料引用上较为切近,而成为当时国内在这一问题上最为贴近法国史学状况的描述。到90年代,史学理论界开始有学者专门撰文讨论史学碎片化问题,作者认为在现在的语境下,“这种被指责为‘历史的碎化’现象,实质上是历史学的高度分化,或者换个角度说,是以‘历史的碎化’为特征的分化”。他还在分析这种对于碎片化的负面印象产生的原因时,首次对“整体”观念提出质疑,认为“随着系统论的广泛传播,‘整体’概念也被简单化地频繁使用着”,这进一步加重了学界对于碎片化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态[注]赵建群:《论“历史的碎化”》,《史学理论研究》1993年第1期,第121-127页。。作者在几年后的另一篇文章中对整体史观做了进一步分析,认为年鉴派第一代提倡的总体史仅具有理论上或本体论上的意义,而“无法在研究实践中获得最终的实现”[注]赵建群:《“唯有总体的历史才是真历史”透析》,《史学月刊》1996年第5期,第104-109页。。尽管未能在反思整体观念合法性的道路上更进一步,但在当时的学术语境下也已属少数了。
整体观念在当时国内史学界的影响力,并不在于某种外力的强加,而是深入到学者思想观念中的一种基本底色。90年代国内对于年鉴派的研究开始拓展到具体的学术领域中,以当时分析年鉴派心态史的两篇文章为例,一篇认为心态史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了新史学由总体历史到碎化历史的转变[注]徐浩:《探索“深层”结构的历史——年鉴学派对心态史和历史人类学研究评述》,《学习与探索》1992年第2期,第121-130页。,另一篇却将碎片化现象出现的原因归于心态史的盛行,认为正是不少心态史学家“一味地迎合普通读者的口味,致力于对起居、饮食、服饰、礼貌、举止等问题的研究”,使得史学成果越来越显得琐碎,“越来越背离总体史的目标”[注]吕一民:《法国心态史学述评》,《史学理论研究》1992年第3期,第138-148页。。抛开二者对于心态史的理解差异不谈,这种以与总体史的关系为评价某一学科优劣的标准,恰恰反映了整体观念在当时史学界的重要影响力。
整体史观的这种统治力,无疑与作为政治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有着直接关联[注]有论者常举出中国史学传统中的“通史”概念来证明整体史观是中国史学中的主流。但不可忽略的是,自近代专业史学在中国形成以来,占据主流地位的史学研究都是以细小题目作为对象的专题研究。傅斯年领导下的“史语所”便是此种潮流的最好代表。。自90年代以来国内社会史研究兴起,碎片化问题的讨论遂从西方史学史领域转移到了社会史领域,尤其是近代史学科中的社会史讨论中。从社会史被确立为一个研究领域起,首先就爆发了众多诸如社会史的定义、研究对象、“专史”与“通史”之争等众声喧哗的争吵。无论各方观点如何,“整体史是历史研究的终极目标”这一基本理念却为几乎所有人认同。在这一前提下,社会史研究,只能是一种研究领域的扩大和视角的转变,且这种变化必须围绕着整体这个轴心。一旦有所偏离,便是碎片化的明证。
若具体考察,其实会发现从90年代后期到新世纪以来,随着时间推移,近代史领域在使用“碎片化”这一概念时,正逐步远离这一词语最初引入中国学界时带有的法国史学论争中的含义,即对于史学分支领域增多导致的无法最终汇集为一个具有解释力的“总体”的担忧,而更趋向于对于选题缺乏明确问题意识的批评。这或许反映了学术界在对于历史研究的认知上发生了某种转变。但随着新文化史研究在国内的兴起,这一词语的指向又有了新的意涵。整体史观作为批评碎片化的观念根基,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寻求确定性和因果解释仍然是推动史学前行最基本的动力。
回顾碎片化讨论在法国学界兴起的经过,可以看到,要了解一种学术批评的本意,必须从其批评对象自身的发展脉络中寻找原因,同时考虑批评者自己的认识论立场,方能明了论争中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而在一种观念的跨文化传播过程中,接受者同样经过了自身知识背景的过滤和加工,观念本身的语义指向不可避免会发生某种偏移。但真正使一种批评得以本土化的,还是两种学术传统或某一时代潮流中的相似性。从这个角度而言,考察整体史观在中外史学传统中的异同,似乎是了解所谓碎片化问题的更好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