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华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闪现着顽强生命光辉的《古诗十九首》
邹华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生命意识是跃动在《古诗十九首》中的不安分的灵魂,正是由于它的观照,无论是表现人生短暂和死亡终至的“死之慨叹”,还是表现仕途坎坷和相思离别的“生之悲怨”,或者是企图超越生命痛苦和追求生命自由的“及时行乐”,都闪现出顽强生命的光辉。正是因为诗歌彰显了对生命问题的理性思考,才使《古诗十九首》实现了由世俗生活境界到生命境界的提升,从美学的层面升华了诗歌的审美意蕴,使诗歌达到了较高的审美境界。
东汉末年的文人们,在生的困境中开始了对生命本体的关注与思考,他们的诗歌表现了人生短暂之叹和死亡终至之慨,在“死之慨叹”中关涉到了生死这一生命主题。文人们清醒地认识到生命所能穿越的时空是有限的,对于生与死抱着一种理性的态度。虽然生命有限早已是诗经时代的人们就已体认到的人类最显豁的事实,但是,人类强烈的求生欲望及种种超越生命的意图,使生命短暂的必然性成为需要反复论证的问题,《古诗十九首》便反复触及到了这个问题。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等诗句直接道出了人生短暂之虑与生命有限之感。在《古诗十九首》中,生命之短暂与脆弱竟是如此地让人触目惊心!“人生”不但是“远行客”,而且只是“寄一世”,无法长久于世,亦不能坚如金石。“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驱车上东门》)
人的一生,无论如何绚烂与成功,终将只能在生与死的两极中展开,无论能力如何强大,终将无法掌控生命之必然。面对这样一种生命过程与生命特征,有着理性意识的文士们,不能不对生命充满敬畏,不能不思考人生应有的选择。
还有一些诗作,虽没有直接谈及人生,但依然表达着相同的主题。“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在女子相思离别的情感抒发中,感叹年华易逝,人生有限,时间之迅疾让人充满一种紧迫感。“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明月皎夜光》虽是怨朋友不相援引,但其中也隐含着季节更替、时不我待的感叹。“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中同样是由时物变迁,引起年华易逝的感慨。
由此可见,人生短暂之虑,已经成为东汉文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成为他们普遍和共同的人生喟叹,是其生命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这种忧虑和喟叹的背后,凸显出他们对死亡的思考与体认。
人生如此短暂,死亡终将如期而至。不管身处什么样的环境中,死亡都将作为一种恒常既定的状态存在着。对死亡事实的直接面对,也是《古诗十九首》表现的主要内容。在《驱车上东门》和《去者日已疏》两首诗歌中,都涉及到了“墓”“白杨”“松柏”“死人”“黄泉”“阴阳”“年命”等与死亡密切相关的意象,鲜明地显现着诗人对死亡的思考与体认。
人生短暂之叹和死亡终至之虑,共同构成了《古诗十九首》的生命咏叹,文人们或忧虑或悲苦,在对生命的认识和感悟中,走向了自己的心灵深处,揭示了对生命性质的认识。东汉文人们对生与死的思考,不仅是他们观念上的问题,更是残酷现实带给他们的真切拷问。如果说对生的忧虑是他们生命意识的开始,那么对死的理性体认和直面,便是他们生命意识的进一步发展。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把自我存在的价值摆放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审视着自身存在的意义。
《古诗十九首》中内容最为丰富的,就是抒写游子思妇仕途坎坷之悲和相思离别之苦的诗作,它把文人们深藏于内心的希翼与无望、思念与孤寂等生命的苦难与不幸,都幻化为种种悲情诉说。“生之悲怨”是一种渴望建功立业却求而不得的无望,是一种亲人分离且相见无期的悲苦。文士们上不可建功立业,下不可安享人生的悲怨之中隐含的正是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叩问与探寻。
东汉末年桓灵之世,正常的社会秩序被打乱,文人们建功立业的美好理想只能化为乌有,仕途之路也变得渺茫虚无,他们的美好理想只能湮没在现实的洪流里,《回车驾言迈》中勾画的孤独求索者的形象就是这类文人的代表与象征。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今日良宴会》歌咏的重点也是那种特有的感怀,即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功业无成的叹息。诗中道出了主人公痛快淋漓的呼喊“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常苦辛”,表达了想要追求高位,享受荣华富贵的人生理想。在渴望建功立业的亢奋和“无为守贫贱,坎坷常苦辛”的希望中掩藏的恰恰是理想无法实现的哀叹,表达出了当时大多数文士共同的心声。
应该说,正是文士们的社会价值无法实现,使得他们在痛苦中开始慢慢地转向自我的内心世界,在建功立业的失落中更加关注个体生命的存在方式,并以生命的本真状态去体验生之悲苦。他们似乎只能企图借助爱情的幻想抚慰内心郁结的哀伤,然而,由此带来的却是更多的相思离别的悲怨。《古诗十九首》中表达此类情感的诗歌有《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迢迢牵牛星》《凛凛岁云暮》《明月何皎皎》等十首,占据了半壁江山还多,其中多数又是从思妇的角度写的,这实质上可以看作是借思妇之口表达游子的生离之悲。游子思妇的忠贞不渝之情与相思离别之苦相互映衬,使得这种生离之凄楚悲痛更甚一筹。可见,东汉末年文人的一己之漂泊,酿成了多少人间悲剧。
诗歌中的游子思妇都是孤苦无依的人,跨越时空的浓郁愁苦相思把他们紧紧连在了一起,一块素绮,一朵芙蓉,一札书信,都寄托着他们彼此牵挂之情谊,记录着他们彼此分离之凄苦。《客从远方来》在此类诗歌固有的黯淡色调中一反常态地注入了明丽的色彩,却产生了更为声泪俱下的艺术效果。诗歌借一位女子的内心独白,从远离久别入手,在由“客来遗绮”和“故人心尚尔”所蓦然激起的情感涟漪中,表现了诚挚深厚的伉俪之情。所赠之物“绮”上的文彩又是“双鸳鸯”,引发了女子裁绮制为“合欢被”,并装入自己绵长相思的快乐悬想。短暂惊喜之后,女子面对的却是她精神世界的无垠黑暗,故人与自己之间依然是“相去万余里”“谁能别离此”的冷酷现实。整首诗歌顿时笼罩在浓重的落寞与孤寂中,使那份夫妇间的笃诚情好和离别后的执着相思动人心魄。
《涉江采芙蓉》写的是行者望乡之情,是游子思妇相见无期之苦。采芳既不能赠远,望乡又茫无所见,所以,只能“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庭中有奇树》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它的主人公是一位思妇,眼见庭中奇树叶绿花繁,而“攀条”,而“折其荣”以“遗所思”,虽“馨香盈怀袖”,却“路远莫致”“但感别经时”,几番无可奈何更添一层失望。《孟冬寒气至》中的妻子,只能以丈夫的书札寄托一片深情和相思之意,缱绻的情怀隐约地显露在字里行间,诗歌叙写了一对分别已久的夫妇间专一坚贞的爱情。如果说《孟冬寒气至》表现的是一个爱得真切而内敛的思妇之情,那么《青青河畔草》表现的却是另一种闺中人——昔日“倡家女”、今日“荡子妇”的离别之感。诗歌以明艳的色彩与寂寥的内心世界的强烈对照,揭示了诗中少妇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其实际的不能实现之间的矛盾。她守着空房等待良人,是需要以如火如荼的青春的寸寸消磨作为代价的,盛颜如花而年华似水,因此,她发出了直白而深切的呐喊“荡子行不归,空房难独守”。离别相思之苦成为横亘在游子思妇间绕不开的阻碍,这种折磨时时萦绕在他们心头,挥之不去。在对不幸生活、苦难生命的悲情诉说和体悟中,文士们表现出了对自身精神境遇的关注和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观照,在不经意间触及到了对生命意义的深层思考。
汉一代,诗歌似乎并非文人创作的主流,但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却独领风骚,成为中国早期抒情诗的典范之一,它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艺术形式,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其中隐含的浓郁生命意识提升了诗歌的审美意蕴。它通过对游子思妇世俗生活中的羁旅情怀和闺愁怨艾的抒写,表现了人生短暂和死亡终至的慨叹,这实质上是文人们对生命本体的关注与思考,也表现了仕途坎坷和相思离别的悲怨,其中凸显的是文人们对生命价值的叩问与追寻,更表现出了及时行乐的生命观,彰显了文人们对生命痛苦的超越和对生命自由的追求。正是诸多生命意识的渗透,才使得诗歌实现了由世俗生活境界到生命境界的飞跃,从美学的层面升华了诗歌的审美意蕴,是诗歌美之真正所在。
《古诗十九首》把笔墨置于世俗化的视野之下,在世俗生活中体味着生命存在的悲苦或喜悦,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入了对生命的感知与体悟,抒发了真切的生命体验,最终把对人生痛苦的超越定位为及时行乐。在诗人们看似颓废和悲观的选择之下,恰恰隐含着他们对生命的悲悯和珍爱,因此使《古诗十九首》成为不仅仅是对形而下的世俗生活的简单咏叹,更是对形而上的生命问题所作的哲理性思考。
文学作品只要是源于内在的生命意识,就会有持久的生命力,其中投入的生命意识越强越深厚,就越有可能震撼人心,也就越可能具有更高和更为普遍的价值与意义。《古诗十九首》之所以动人情怀,具有永久的魅力,其中涌动着的生命意识当是首要原因,或许正如尼采曾经指出的,艺术原本就是人类“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