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松
社会塑形技术的三种路径
郑晓松
技术的社会塑形论立足于社会学的研究范式,围绕技术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形成了三种理论流派:(1)以托马斯·休斯代表的技术系统论;(2)以拉图尔为代表的“行动者网络”理论;(3)以平奇和比克为代表的社会建构论。技术的社会塑形论开启了技术哲学研究的新领域,同时也具有诸多理论弱点。
技术;社会;建构主义;经验转向
20世纪80年代,科学哲学领域最盛行的莫过于科学知识社会学。此后,一些学者开始把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建构主义方法用于对技术的哲学反思中。在一次科技哲学的国际学术会议上,以美国的平奇(T. J. Pinch) 和荷兰的比克(W. E.Bijker) 为代表的专家提出:“我们尤其认为,在科学社会学中盛行的、在技术社会学中正在兴起的社会建构主义观点为研究提供了一个有用的起点。我们必须在分析经验意义上提出一个统一的社会建构主义方法。”aT. J. Pinch and W. E. Bijker,“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Facts and Artifacts”,i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ical Systems,edited by W.E.Bijker,T. P. Hughes,and T. J. Pinch. 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1987,p.17.平奇和比克的倡议得到了众多学者的响应,之后的五六年时间内,麦肯齐(D. Mackenzie)、托马斯·休斯(T.Hughes)、拉图尔(B. Latour) 等人先后发表一系列论文,出版了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ical Systems等相关著作,一种新的技术哲学——技术的社会塑形论(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简称SST)——不断发展壮大。SST的基本主题是技术是如何被社会因素建构起来的,围绕这一主题,主要形成了三种理论路径。
托马斯·休斯是技术的社会塑形论的重要开创者之一,也是“技术系统”理论的领军人物。作为当代美国著名的技术史专家,他以工程师的身份撰写了多部科学技术史方面的著作,最具代表性的有:1983年出版的《电力网络:西方社会的电气化,1880—1930》,1989年的《美国起源:一个发明和技术热情的世纪,1870—1970》,1998年的《拯救普罗米修斯:改变近代世界的四个有纪念意义的工程》,2004年的《人类建造的世界:如何思考技术与文化》。休斯通过大量的技术发展史料的梳理和研究,在对技术的哲学思考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观点和理论,在《电力网络:西方社会的电气化,1880—1930》一书中,休斯首次用一种语境型(contextual-style) 的方法来分析技术,这种方法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立足于整体主义的视角,从社会的角度出发,把技术理解为与经济、政治和文化同一个层面的概念,它们之间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和作用,共同构成历史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众多业内人士看来,《电力网络》一书是休斯的技术系统理论的开山和代言之作。1987年,在平奇、比克合编的《技术系统的社会建构》一书中,休斯从哲学上正式提出 “技术系统”的研究方法和理论。
在休斯看来,技术与其说是某种纯粹的人工器物,倒不如说是由物理性质的人工制品(physical artifacts)、相关的组织和机构,以及立法性质的人工物(legislative artifacts) 等组成的复杂系统。休斯明确指出:“技术系统包括了混乱的、复杂的、解决问题的组份”,“技术系统的组份中含有技术人工物,如涡轮机、变压器以及电灯和电力系统中的传输线;但技术系统也包含组织,如制造公司、公用事业公司、投资银行,他们还将通常称为科学的组份也融合进来,如书籍、文章和大学教育以及研究计划”,此外,“立法性质的人工物,如规章制度也可以是技术系统的一部分”。aThomas P. Hughes,“The Evolution of Large Technological Systems”,i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ical Systems,p.51.技术系统的组份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构成一个整体,一方面,在当今时代,社会和技术已经无法抽象地分离开来,它们相互融合,犹如一张“无缝之网”;另一方面,科学技术化的趋势不断加强,科学家和工程师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身份区分,“有无数的例子表明很多人接受的是正规的科学教育,并且愿意使他们的方法贴以科学的标签,但却最终沉浸在技术发明和开发中。工程师和发明家接受的是正规的所谓科学的研究课程,却毫不犹豫地使用既得的知识和方法。那些专注于并仔细思考与系统创造和开发有关的问题解决的人们几乎不会关注学科之间的界限……”aThomas P. Hughes,“The Evolution of Large Technological Systems”,p.64.休斯希望借助这种整合了社会、政治、经济和历史文化的整体解析方法来实现打开技术黑箱的目的。关于技术的演化,休斯认为,技术的发展本质上是技术系统的不断进化。在他看来,发明、开发、创新、增长、竞争和固化是技术进化的六个基本演化阶段,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技术进化都简单地按照这六个阶段前后相继,严格按照以上顺序出现,有可能存在相互叠加、同步发生甚至跳跃发展的情况。此外,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参与者占据着相应的主导地位:在刚开始的创新和开发阶段,扮演重要角色的是发明者和企业家;在技术产品进入市场的竞争和增长期,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企业的决策者和管理者;在成熟稳定的固化和合理化时期,通常发挥重要作用的则是技术和产品之外的人,比如相关的金融专家和顾问工程师,特别是那些具有社会效应和政治影响力的人物。为了论证技术系统的演化理论,休斯提出了动量(momentum)、退却突出部(reverse salient)、技术风格(technological style) 等重要概念。所谓动量,是指现存技术系统中比较保守封闭、拒斥激进发明和变革的各种持久性(durability) 的总称,技术系统演化进入最后的增长和固化时期,思维定势和固定范型开始占据主要地位,动量也由此慢慢形成。在《电力网络》一书中,休斯将动量描述成大量的机器、设备、结构以及商业考虑、政府机构、专业的社团、教育机构和其他组织试图保持自身稳定的增长和方向。休斯进一步论述,在不断的演化进程中,技术系统内部的各个组份之间的发展进度并不总是一致的,有些技术组份可能快速发展,有些组份可能进展缓慢,这样一来,系统内部组份之间就存在相应的落差或者不稳定因子,休斯称之为退却突出部。退却突出部起初只是一个军事科学上的术语,休斯借用来刻画技术创新或者发明过程中的诱导性因素,“当退却突出部不能与已有的技术系统发展相适应时,存在的这一问题将会上升为首要的问题,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将会带来一个新的具有竞争性的技术系统”bIbid.,p.68.。技术风格强调的是技术系统的社会本质和文化属性,休斯认为,在当今时代,技术不再只是科学的延伸或者转化物,由于技术与社会融为一个整体,成为无缝之网,技术的产生和演化已经离不开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甚至自然环境的参与,不同的地理环境、历史传统和文化习俗,都可能塑造出不同的技术模式,形成不同的技术风格。不难理解,休斯提出技术风格的概念就是为了说明技术本质上是社会因素建构起来的。在技术系统与外部环境的关系问题上,休斯认为,技术系统无疑关涉环境,但它们之间不像传统所理解的那样是相互渗透、相互作用的。就是说,只有技术系统内部的组份之间存在着互动,而系统与外部的环境只是一种单向的关系,它们之间是单向的影响。一个开放的技术系统和环境只存在两种关系,要么是系统依赖环境,比如,电力系统依赖于为它提供化石燃料的矿山;要么是环境依赖系统,比如电力公司和依赖电力的公共事业等。
休斯认为,塑形技术的参与者不仅包括科学家、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等,还包括与技术相关的更大范围内的社会网络。不同的自然环境和历史文化传统可能造就不同的技术范型,技术对环境的适应相应会形成迥异的技术风格。休斯还通过具体的案例来印证这一点。比如,20世纪20年代,伦敦、巴黎和芝加哥三大城市在发电、配电和输电的方式上截然不同,进而形成了完全不同风格的电力技术系统,导致这一现象既有地理环境、气候条件等自然因素,也有管理体制、经济考量等社会方面的原因。所以,很多方面的社会因素都会参与到塑形技术的整个过程中,宏观层面的因素包括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以及政治经济管理体系等,微观层面的因素比如社会群体、法律和规章制度等也会对技术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因此,技术的形成、发展并不只是从基础研究、技术设计到形成新产品并被投入到市场的这一单向的线性过程,在整个技术的进化过程中,社会因素特别是社会需求和导向在技术革新中具有引导性作用。某项技术的形成并不简单是工程师的灵感之作,而是根植于相应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经济土壤,比如,在基督教文化占绝对统治地位的中世纪社会,不可能发生第一次工业革命;同理,崇尚孔孟之道、帝王之术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也无法产生近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技术。此外,在同一社会内部,不同利益、价值观念的群体也可能会选择不同的技术模式,国家在不同阶段的政策、法律等也可能决定技术发展的方向。不考虑社会因素的技术即使在实验室里具有强大和先进的功能,往往也很难得到人们的认可和接受。“成功的实践的工程师们总是知道,他们的工作是经济的、组织性的和政治性的,就如同是技术性的一样,他们知道一种设计如果太贵,如果不能吸引业主和顾客,如果它在适应一种组织结构上是如此的贫乏,或者失去了政治上强有力的支持,那么即使它在技术上是可行的,也是失败的。”a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in 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 ,edited by Donald Mackenzie,Judy Wajcman,Philadelphia:Open University Press,1985,p.21.
布鲁诺·拉图尔是法国新社会学派的核心成员,也是科学知识社会学中巴黎学派的领军人物。拉图尔在理论和实践方面具有丰富的阅历,早期在法国受教育时接受了严格的哲学思辨的熏陶,后来在非洲服兵役期间又参加了大量的类似社会学的田野调查活动,此后的1975年至1977年两年多的时间,拉图尔又在美国加州的一家研究所从事人类学研究,不但细致地观察了实验室的日常具体运作,还有机会访谈许多实验参与者。得益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的丰富积累,拉图尔涉猎极广,著作颇丰,先后出版了一系列的书籍,发表了100多篇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论文,比如《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社会建构》 (1979)、《行动中的科学:怎样在社会中跟随科学家和工程师》 (1987)、《法国的巴斯德灭菌法》 (1992)、《我们从未现代化》(1993)、《阿拉米斯或对技术的爱》 (1996)、《潘多拉的希望》 (1999)、《重组社会》(2005) 等。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为了对抗和批判爱丁堡学派的“强纲领”,拉图尔与同事米歇尔·卡隆合作提出了“行动者网络理论”,此后,“行动者网络理论”又被拉图尔和卡隆从科学知识社会学移植到对技术的哲学分析之中。在《行动者网络的社会学:电动车案例》一文中,他们通过行动者网络这个新概念、新理论,系统阐述了社会因素是如何建构、塑形技术的。在这篇文章中,卡隆描述了法国电器公司在1973年提出开发新型的电动车计划,这个计划需要另一家公司开发电池发动机和第二代蓄电池,还要求雷诺公司负责装配底盘、制造车身,另外,还要考虑消费者、政府部门、铅蓄电池等社会甚至是非社会因素。这些因素都是“行动者”,彼此共同构成了相互依存的网络世界。后来,拉图尔对行动者网络理论进行了进一步深化,提出行动者网络理论的三个核心概念:行动者(actor)、转译(translation)、网络(network)。虽然以前的社会学也会讨论这些类似的概念,但拉图尔却重新赋予它们新的内涵。这里的“行动者”可以指人,也可以指非人的存在和力量。拉图尔认为,行动者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个体的或者民众的、拟人的或非拟人的,因此,行动者在拉图尔这里,既包括实施某项行动的人,同时又涵盖了与之相关的规则、组织和价值观念等物化的东西。总之,只要是与具体的科学实践相关联的,并且因为自身的差异而导致事物状态发生改变的各种要素都是“行动者”。行动者是一个实践层面的概念,尽管它始终处于各种关系的网络之中,但每个具体的行动者各自具有不同的价值观念、行为特质和兴趣导向,即拉图尔所谓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转译不同于单纯的中介,中介只是对意义和力量进行毫无改变的转运(transport),只要知道了它的初始输入值就能确定其输出,比如电脑。转译则完全不同,它意味着对本来的意思进行相应的翻译甚至修改(modify)。拉图尔和卡隆认为,所谓转译,就是在整个行动者网络体系中,每个行动者都立足于自己的价值取向和兴趣特点,用自己的表达方式把其他行动者的意思翻译出来。这就意味着,任何一个行动者只有在被其他行动者进行转译的过程中才得到身份确定。当然,它在转译的同时自身也被其他行动者所转译。因此,不同的行动者之间通过彼此转译相互发生作用,被组合在一起,并按照“追随行动者”的原则,不断进行建构进而形成整个网络。在这一过程中,所有的边界都被打破,没有主要与次要、上级与下级之间的差别,每个行动者都在平等的关系下进行自由联结。
行动者网络理论打破了传统技术哲学“抽象主体”和“绝对技术”的“主客”二元论模式,同时也消解了“自然”与“社会”之间的严格区分,把社会和实践范畴引入到对科学特别是技术的理解之中,强调以整体性、关系性思维去把握当代社会中的技术。因此,技术活动本质上是由各种异质化的行动者相互联系、彼此建构而成的网络动态体系,技术并不是一个具有独立逻辑体系的知识系统,它已经和社会相互渗透、融为一体。要理解技术的本质,或者说要真正打开技术的“黑箱”,必须深入到与之相关的社会因素之中,详细分析具体的技术实践过程,比如关注实验室的研发和设计、追随工程师的工作和生活,以及技术人工物是如何在工厂中被制作出来的,等等。此外,行动者网络理论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理论陈述,而更多地倚重经验解释和案例研究。拉图尔始终强调:“我的工作一直是从事‘经验哲学’的实践研究,也就是说,借用社会学中的实地考察(field work) 的方法来解答哲学所提出的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以转向实验室研究为前提来理解科学真理的原因所在;当我希望了解技术时,我着手描述地铁的项目;当我希望理解法律时,我在法国最高法院进行调查研究。总之,两者之间无法分割,我既是一名哲学家,也是一名社会学家。”a成素梅:《拉图尔的科学哲学观——在巴黎对拉图尔的专访》,载《哲学动态》2006年第9期。“法国社会的巴斯德化”是拉图尔通过行动者网络理论进行经验分析的经典案例。拉图尔曾经深入到巴斯德微生物实验室,系统考察了该实验室的运作过程,通过分析巴斯德微生物实验室的演化和法国社会结构的历史变迁之间的关系,生动形象地展现了行动者是如何建构起庞大网络的全过程的。这其中,“行动者”既包括所有的参与人——巴斯德、生物工作者、医生和农民,等等,还包括一些非人的东西,比如微生物、各种实验用品、材料,甚至农民的母牛,等等,而巴斯德实验室是所有这些行动者的必经之点。通过实验室,法国社会各阶层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实验室工作特别是一些与社会息息相关的疫苗、药物的研发,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科学实践活动,还必须以满足相关行动者的利益和要求为前提条件。甚至可以说,巴斯德的细菌研究与当时的法国社会结构之间是一种相互依存、共生的关系。“在这个场域中,社会背景和科学内容并未分离。”bBruno Latour,The Pasteurization of Fran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p.252.
“建构主义”研究路径的代表主要是平奇和比克。早年,平奇和比克师从柯林斯进行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研究,在这期间,他们始终无法有效解决科学知识社会学如何保证科学真理的客观性和实在性的问题。但是,与科学不同,技术作为一种人工物理制品,以扩大生产、提高效率和方便社会为目标,因此和知识的客观性以及真理问题基本没有关系。基于这一理论逻辑,平奇和比克开始用建构主义的方法来反思、研究技术。首先,对于社会建构这一概念,平奇和比克主要接受和继承了贝格(P. Berger) 和卢克曼(T. Luckman) 的思想,认为并不存在所谓实在性和客观性,这一切只不过是社会实践的产物。同样道理,所谓知识或者真理,只是该领域的社会群体之间通过相互对话、讨论和协商的结果。其次,认为现如今的科学知识已经完全没有伽利略、牛顿时代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更强调知识建构的社会性和群体性。最后,平奇和比克的社会建构主义还吸收和融合了柯林斯的“相对主义经验纲领”,因此,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建构论。1987年,平奇、比克和休斯专门主编了《技术系统的社会建构》一书,通过大量的案例研究和经验分析,具体诠释了社会建构理论,其基本观点就是强调技术是由各种社会因素建构起来的。“技术及其形成与历史的、经济的、政治的、心理的以及社会的因素密切相关。”a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p.5.不可否认,技术有些时候的确表现出某种自主性,按照自身的内在逻辑进化发展,但这相对于外在社会环境的影响还是非常小的。从根本意义上讲,一项新的技术发明的形成,本质上是社会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以平奇和比克为代表的社会建构主义者认为:“我们的技术反映我们的社会。技术再生产体现着专业的、技艺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因素的相互渗透的复杂性……‘纯的’技术是没有意义的,技术总是包含着各种因素的折中。无论技艺被何时设计或建构出来,政治、经济、资源强度的理论、关于美与丑的观念、专业倾向、嗜好和技能、设计工具、可用的原材料、关于自然环境的活动的理论——所有这些都被融入其中。”bW. E. Bijker,Law,John,Shaping Technology/Building Society,Studies in Social Technical Change,Cambridge:The MIT Press,1992,p.121.概括来讲,技术的社会建构强调技术是由社会因素塑造的,主张技术应对社会学开放,即运用社会学方法去考察社会的、体制的、经济的和文化的力量对技术形成的作用。
在平奇和比克看来,社会建构技术的主要原理有:(1) 技术设计的“待确定”原则。“待确定”(under-determination) 是社会建构论方法的核心概念,它主要表征的是技术发明的社会化本质。各种技术史料的研究表明,新技术的发明和出现从根本意义上讲并不是基于传统技术追求效率的原因,或者提高落后技术的效率只是一个诱因,主要起决定作用的反而是与之相关的各种社会因素和力量。技术的这种社会相关性,导致不可能通过一种纯粹理性或者科学研发的方式来解决技术发明和业已存在的技术问题,而群体的选择、利益的冲突等社会不确定因素反而会推动新的技术设计的产生,这就是所谓的技术设计的“待确定”原则,对可选择事物的最终决定归根结底取决于它们与影响设计过程的不同的社会集团的利益和信仰之间的“适应性”(fit)。(2) 人工物解释的灵活性原则。“解释的灵活性”(interpretativeflexibility) 这一概念直接借用于科学知识社会学,其本意是说明科学事实具有广泛的开放性。技术的社会建构论认为,由于对技术问题的解决方案和路径各不相同,不同的社会群体对技术人工物内容就会相应产生不同的解释。这就意味着,一定的人造物总是相对于特定的社会群体而存在,不存在稳定的、预设的技术发展目的。这也说明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只有当人工物的意义是由社会决定的或抵制的,而且存在起作用的替换物时,分析技术才具有意义。平奇和比克认为,解释的灵活性不仅包括人们如何构想和解释人工制造物,而且也包括对它如何进行设计。解释的灵活性导致了不同的社会群体对同一种技术有不同的解释,从而解释了技术专家们不同的设计思路。因此,技术并不是科学理性发展的实践产物,由于社会因素的存在和作用,技术人工物可能以很多种方式设计和制造出来,技术本身并没有赋予人工制品客观属性,恰恰是环境造成了人工制品的特征,不同的社会群体赋予技术不同的意义,技术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取决于相关社会群体的解释框架。(3) 协商原则。科学知识社会学主张科学知识是协商产生的,同样,技术的社会建构论也认为,技术和技术实践是在协商中被建构起来的。在他们看来,不能仅仅从技术人工制品的内在性质来解释技术如何设计和研发的全过程,技术之外的社会因素比如利益的驱动在技术的设计可能中具有决定性作用。此外,新技术的形成不只是技术专家和工程师劳动的结果,也汇聚了相关社会参与者的各种智慧。平奇和比克通过自行车的案例对协商原则进行了具体的分析:在19世纪70年代时自行车的轮子很大,它有利于提高速度,但由于骑车人的重心会很高,所以极不安全,尤其对于妇女和中年男子来说,高轮车的危险性很大,不能作为大众普遍使用的交通工具。这就意味着,自行车作为一种技术人工制造物,它涉及具有不同诉求的相关社会群体,这些群体根据自身的需要对自行车的设计制造者提供不同的问题反馈,针对这些问题,相应地形成不同的技术解决方案,从而使自行车呈现为能够适应各种社会需求和选择的多种形态的人工技术制品。因此,技术并不是历史决定的单向性的产物,而是多方向性的、在塑造技术的群体之间不断地协商和再协商的建构过程。(4) 结束和稳定化机制(closure and stabilization)。在社会建构论看来,通过结束机制,按照协商原则,各方达成共识,解决技术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各种矛盾和争端,从而进入到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比克着重指出两种机制:“修辞学争论终止”和通过“重新定义问题达到争论终止”。为了平息技术争论,不能仅从技术本身的问题入手,关键在于社会群体是否认为问题已经解决,是否接受新的技术方案。例如,对自行车使用充气胎,倡导者认为,充气胎能解决纯粹钢制车轮所产生的振动和颠簸问题,但是一般民众从审美角度无法理解充气胎,邮递员也讽刺它像圆形的香肠,但通过一场自行车赛证明,充气胎的意义不仅在于防震,而且可以使骑自行车变得更加平稳、舒适和快速,这就意味着,通过对技术的重新界定,使得以前围绕技术而引发的争端得以结束,并形成一种相对稳定化的技术模式。(5) 对称性原则。对称原则本来是爱丁堡学派的“强纲领”中四个基本原则之一,是对公正性原则的深化和补充,意指科学家必须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在对待真理和谬误、理性与非理性、成功与失败这些问题上,应该坚持同样的标准和原则,参照类似的社会因素,既要能解释真理、科学、理性,又能合理解释谬误、非科学和反常现象。同科学知识社会学一样,社会建构论把这一原则拓展到对技术的分析,对技术也要保持公平性,必须以同样原则对待具有不同风格、特质的技术,以类似的标准向不同社会群体进行说明、解释和协商,对合理和不合理的技术发明、成功和不成功的机器都应该进行一种对称性的分析。
技术的社会塑形论主要从上述三个方面系统研究了社会因素如何建构技术的问题。作为一种新的技术哲学发展样式,它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
(1) 技术的社会塑形论立足于社会建构主义的视角,批判了以技术自主论为代表的传统技术哲学不关注技术本身、始终无法真正打开技术“黑箱”的问题。技术自主论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兴盛于70年代,主要奠基人物是法国的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 和美国的兰登·温纳(Langdon Winner)。埃吕尔先后出版了《技术社会》和《技术系统》等著作,奠定了技术自主论的基本思想,概括来讲主要包括:(1) 尽管技术是一种人工物理制品,但在当代社会,它已经成为一种独立的封闭的系统;(2) 技术是自主的,它具有内在的发展逻辑,技术并不是按照人们所追求的目标发展,而是根据业已存在的增长可能性发展;(3) 埃吕尔认为,“技术已成为人类必须生存其间的新的特定环境,它已代替了旧的环境,即自然环境”a埃吕尔:《技术秩序》,载吴国盛编:《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页。。因此,当今社会已经完全取决于技术,“既然技术已成为新的环境,所有的社会现象就都置身其中”,甚至在埃吕尔看来,“当今人类的观念、判断、信仰和神话都已经从根本上被其技术环境改造了”。b同上。兰登·温纳继承并吸收了埃吕尔的技术自主论思想,强调“反适应”是当今技术的一个新特征,但他弱化了埃吕尔关于技术决定社会的绝对自主论思想。在《自主的技术:失控的技术作为一个政治思想的主题》一书中,温纳指出:“我们叫做技术的东西也是建立世界的方式,许多日常生活中重要的技术装置和系统,包含着多种规范人类活动方式的可能性。社会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蓄意或者非蓄意地因为那些技术而选择了一种结构,它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人们如何上班、通讯、旅行、消费,等等。”a温纳:《人造物有政治吗》,载吴国盛编《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191页。应该说,技术自主论的确揭示了当今技术的某些特征,产生了广泛的理论影响,甚至可以说是那个时期技术哲学的代言人,但是,随着技术的社会塑形论的不断发展壮大,技术自主论遭受到猛烈的批评。在技术的社会塑形论看来,技术自主论的技术概念太过笼统,所谓的当今技术是人类的基本生存环境,是一个自我决定和发展的封闭系统的论断,忽视了一个更基本的理论前提——技术是如何形成的。“社会学家倾向于关注技术的‘影响’,技术转变对社会的‘冲击’。这是一种很有实效的关注,但却留下一个先在的、可能更重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没有被追问因而也没有得到解答。究竟是什么形成正在发生‘影响’的技术,一直以来是什么导致了我们正在经历其‘冲击’的技术的转变?”b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p.2.要真正了解技术,就必须深入现实生活中具体的技术本身,分析是哪些因素导致了技术的产生,以及该项技术的发展进化过程。通过人类技术发展史上的大量案例,技术的社会塑形论认为,“技术及其形成与历史的、经济的、政治的、心理的以及社会的因素密切相关”cIbid.,p.5.。在技术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技术的社会塑形论认为,技术不可能是一个具有内在进化逻辑的循环系统,因此,所谓的“技术自主”既没有现实依据,理论上也很难自圆其说。“技术进化并不是依赖于自身内部必要的技术或者科学的逻辑。技术并不拥有某种固有的动能。”dIbid.,p.3.与技术自主论截然相反,技术的社会塑形论立足于“社会之于技术”的视角,强调社会对于技术的形成、发展具有决定性作用,技术本质上是由社会因素建构起来的,技术发展史表明,往往是技术之外的东西(比如社会需求、社会选择以及资金政策等原因) 推动了某项技术的不断发展。“SST(技术的社会塑形) 的核心是‘选择’这一概念,尽管不一定是有意识的选择,但选择却在具体的人工制造物和系统的设计中,以及在革新方案的方向或者轨迹中却是固有的……可供选择的路线不同,潜在地会导致不同的技术结果。”eRobin Williams,David Edg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Research Policy,Vol.25,No.1,1996,p.856.
(2) 借助于社会学的研究纲领,在实现自身理论重建的同时,也为后来轰轰烈烈的“经验转向”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技术的社会塑形论承袭了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研究范式,把建构主义的思想和方法移植到对技术的哲学研究之中,很多概念甚至直接从科学知识社会学中借用而来。为了打开技术的黑箱,把技术的真正面目呈现出来,技术的社会塑形论强调社会学的实地考察和田野调查方法的重要性。在传统技术哲学那里,技术只是一个总体性的抽象概念,以作为主体的人的对象而存在,与具体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没有关联,不同社会、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技术本质上并无差别,因此,传统哲学根本不关注现实社会中活生生的具体技术现象,更不会走进实验室,深入科学家群体中去了解某项技术的本来面貌和真实情况。与此相反,技术的社会塑形论认为,“像我们的经济或政治系统一样,技术是我们社会生活方式的一方面。技术变成这样一种东西,它的转变是我们生活方式中更宽泛的转变的一部分。”a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p.3.因此,要理解技术,不能坐在书斋中抽象地思辨技术,而应该直面社会,进行实地调查和田野考察。拉图尔曾经以一个社会学家的身份在美国和法国的实验室前后待了四年多时间,在这期间,他不仅近距离观察实验室的具体运作,还深入到科学家、工程师的工作生活之中,同他们交谈,具体了解某项技术是如何在实验室中诞生的,正是基于长时期的实地调查,拉图尔逐步形成了社会建构主义思想,撰写出代表著作《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社会建构》。另一方面,关于当代技术所具有的新特征,托马斯·休斯的“技术系统”理论给予了很好的诠释:技术已经成为一个包括了人工制品、科学家、工程师以及各种社会组织机构、规章制度等在内的巨大系统,单向度的或者类似于实验室研究的“纯粹技术”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当今社会,任何一项新的技术,不仅其内部关联到众多相关领域的具体子技术系统,而且从其外部来看,也涉及社会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等各个方面。简言之,当代技术区别于传统技术的根本特征在于其工程属性,这种工程属性表现为集成化、规模化和社会化。拉图尔和托马斯·休斯的这些思想不仅启发了之后在技术哲学领域发生的“经验转向”,而且为其提供了直接的理论资源。我们知道,“经验转向”作为技术哲学的一种研究纲领,是由荷兰的P.克罗斯(Kroes)和A.梅莱斯(Meijers)于1998年首先提出的,在此纲领之下,形成的“荷兰学派”独领风骚,时至今日,已经成为技术哲学的主向度和发展潮流。按照“荷兰学派”成员P.布瑞(Brey) 的说法,所谓经验转向,主要体现为两个维度:社会维度和工程维度,前者主要关注某项技术同具体的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比如,21世纪初期先后出版的《技术哲学研究中的新方向》、《技术哲学中的经验转向》大部分收录的就是这方面的论文,这一领域的领军人物是荷兰特温特大学的维贝克;后者的代表人物主要有克洛斯、梅耶斯和米切姆(Carl Mitcham),发表的论文大多集结在《技术哲学新方向》和近期出版的《技术与工程科学哲学》 (《科学哲学手册》第9卷)中,核心思想都是强调当代技术本质是一种工程,因而,技术哲学不仅应该系统描述工程活动的详细过程,更应该反思技术作为工程所体现的哲学意义。从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社会维度的经验转向无疑受到了拉图尔理论思想的启发和影响,工程维度的经验转向也直接受惠于托马斯·休斯。总之,可以肯定地说,技术的社会塑形论与之后的“经验转向”具有理论上和逻辑上的亲缘关系,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把“经验转向”理解为社会塑形论的进一步拓展和深入也不为过。
当然,技术的社会塑形论还存在诸多理论弱点。其一,社会建构主义的方法如何保证技术知识的客观性和技术形态的相对稳定性问题。其二,社会塑形论主张对技术的研究应该向社会学开放,引入社会学的研究纲领和方法,但如此一来,如何在社会学经验描述的基础上确保哲学的规范性和思辨性。其三,社会塑形论把技术的形成理解为科学家、工程师以及相关参与者(比如政治家、投资者和消费者) 之间协商、妥协的结果,如此一来,技术的进化过程类似于民主决策的政治行为,这完全忽视了技术作为知识体系的科学性和专业性。其四,正如温纳在《打开黑箱发现空无一物:社会建构论与技术哲学》一文中回应社会塑形论的批评一样,技术的社会塑形论太过强调技术体系之外的社会因素的影响,以至于技术和社会层面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在本质意义上没什么差别,结果为了打开技术的黑箱,却摒弃了技术本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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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7)05-0145-12
郑晓松,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肖志 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