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自由最伟大

文◎苏凉

但是自由最伟大

文◎苏凉

爱离开了她

那年我表姐十七岁，死去活来地爱上一个理发店学徒的少年。他们私奔到南方，住在霓虹灯招牌上一半字都不亮的便宜旅馆里，全部家当是她装有几件旧衣服的旅行袋和他的几百块钱。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一百平方米带落地窗的我们自己的房，大电视洗衣机汽车CD唱机，在公园散步，两个孩子，全家出门去旅游。他喜欢纵情狂欢的电影《猜火车》，他帅，他不羁，他裸着身子趴在窗口手舞足蹈地高叫：明天，我来了。

白天少年出去找工作，表姐在房间里焦心等待。两个月后，表姐怀孕了，少年还没有找到工作。他们花光最后的三十块钱，在九月的午夜去路边摊吃烧烤喝啤酒。少年喝多了，捉住她的头发，把她往自己怀里拉，然后伏在她肩上呜呜地哭。那是梦破碎的声音。第二天少年就走了，他留信给她，他说现实残酷。

然后表姐流产了，旅馆老板好心，把她送去医院。她披散着头发躺在病床上，她是私奔出来的，她是为了爱离家出走的，她以为她会从爱中见识喜悦，见识永恒，见识整个春天和世界的天空，她以为她会以自己的方式轻盈地飞翔，可是爱离开了她，爱不再回来了。她像一个在二十层楼顶边缘梦游突然被叫醒的孩子，她被遗弃了，无依无靠。她决定去死。

表姐离开医院，来到江边，遇到了那个讲故事的老人。老人在江边晨练。她穿着天鹅绒运动套装，两鬓已斑白，但依然纤细，锁骨优雅地突出。她叫表姐“孩子”，她说：“孩子，你哪里不好呢。”表姐就哭了。凌晨四点，空气冰冷，一切都是灰色的。老人拉着表姐坐下来，带着笑说：“不如你听我讲个故事，然后再去死也不迟。”

“来，让我抽根烟，给你讲个故事。”

生活困难而悲戚，但你是一个幸运的人。那条捆住你脖子的套索，也可以变成把你拉出洪水的绳子，你可以从扑火中生还，飞向广阔的天空。

老人说他们的遇见太迟了，林花儿和教书的。林花儿说起来算是个孤女，因父母贫困又生育太多，她刚满月便被送给一个远房姑妈当养女。后来姑妈去世了，她拿着她留下来的一点积蓄，在夜市租了摊位卖衣服。

第一次见到教书的是在一个星期六傍晚，他来林花儿的摊位买了条喇叭裤，然后他又来买了条拉毛围巾，然后他又来了。每个星期六教书的都来，这已成了林花儿的节日。每个节日她都在头上插一朵花。教书的帮忙吆喝叫卖，跟客人讨价还价，还会留心有没有小偷。如果下雨了，生意冷清，他们就坐在帆布雨棚下说话。

两个小板凳，挨着，很近。他高高瘦瘦，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他闻起来像森林，像海洋，像一月和二月里的太阳。他三十九岁。她十九岁。她知道他有妻子也有孩子，他的房子很美丽，院子里有树有叶有花有果。他的过去与未来都在里面。他不是自由的。在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她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她爱他了，什么也阻挡不了她了。

那个星期六雨真大啊，才七点钟林花儿就收摊了，教书的送她回家。进门后她给教书的倒水喝，教书的没有去喝水，他摘下她头上的花儿，吻了她。她闭上眼睛，尝到了甜，她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的温柔。后来他回家去了，她躺在床上睡着了，汗珠往下流淌，像一个在阳光下

等待是她的牢笼

玩得太久的孩子。

星期六他给她捧来一台电视机；星期六他们看电视；星期六他们看了《火凤凰》、《大地恩情》、《京华春梦》；星期六他给她念北岛的诗；星期六他们听汪明荃，跳圆圈舞；星期六他们吃豉油鸡和咸煎饼，喝醉了酒，无忧无虑；星期六他摘下她头上的花儿；星期六她咯咯地笑；星期六她梦游；星期六她希望明天不会被叫醒……除了她空荡荡的旧屋之外，她没有再在别的地方见过他。一百二十七个黄昏，他带着光，来叩她的柴门。

然后他说要走了，出国，全家。

“留下来。”她说。

“不行，想想孩子。”他抱抱她又亲亲她：“等我，等孩子长大了，我会回来找你，和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于是她等了，一等就十年。

汪明荃过时了，邓丽君唱着甜蜜蜜来了，还有坏女孩梅艳芳。北岛走了，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然后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一个时代消失了。一个诗一样的时代消失了。经济正在起飞，林花儿的服装摊变成了店，又开了分店。她二十九岁了，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个离开的男人如期归来。有谁还相信誓言呢？然而她是固执的。她记得他的誓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闪闪发亮的真诚，他的真诚像船锚一样把她系泊在原地。

她等。

等待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玫瑰园。

那天是雨天，十年后的那天也是雨天，教书的走进林花儿新开业不久的一家分店。他回国了，离婚了，又结婚了。他记得这个叫林花儿的女人，却早已忘记对她的誓言。他们一起吃晚饭，饭后又去酒吧，她灌了自己很多加冰威士忌。他送她回家，她给他倒水喝，他喝了水，然后忽然呵呵笑起来：“多有意思，城市中有那么多服装店，可我却偏偏走进了你的。”

她咬着唇躲进浴室，双手抱膝坐在浴缸沿上，十年里她第一次哭。眼泪吧嗒吧嗒，一直掉一直掉，哭她自己的哭，哭她自己知道。从浴室出来，她说：“想跳舞了。我们为什么不跳个舞呢？”她打开音响，走到教书的面前，做出邀请姿态：“来，我们跳个舞吧。”

雨还在下，无限流动的二三拍圆舞曲盘旋而出，林花儿和教书的相拥在一起。摆荡，转身，蹦恰恰，蹦恰恰，她旋转、旋转，飞快……她头上戴着花儿，好多好多朵，散布在她深海一样黑暗的卷发里，她的脸颊泛着绮艳的红色，她的眼睛流着幽幽深深的光芒。他们转到窗前，她从头上拔了一朵花儿给他，她说：“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你说过会和我一起生活的。”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

“那我就只能抱着你跳下去了。”她说。

“然后呢？”我表姐问。

“然后，然后她松开了手。”老人说。

林花儿松开了手，她伸出手臂，手掌向上，她的样子就像是终于挣脱了或者带子或者链子或者无论什么的某样东西。她的牢笼被风吹散了，被雨融化了，消失了。自由又进入她的臂膀。她的双手终于腾空了出来，终于可以伸向一个明天。她需要一种明天。

故事讲完了，老人扔掉烟，站起身对表姐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她走几步，又回头，对着表姐大声喊道：“这就是生活，生活困难而悲戚，但你是一个幸运的人。那条捆住你脖子的套索，也可以变成把你拉出洪水的绳子，你可以从扑火中生还，飞向广阔的天空。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旅途。太阳照常升起。天气也不会变。忘了他，自由吧！继续走，向前走，现在就启程。前路甚远，但必有惊喜，必有更好的自己。走吧，孩子，你自由了。”

尾声

后来我表姐回到家乡，继续学业，毕业后找到了喜欢的工作，也遇见了更好的他。他们相爱、结婚，他们是那么幸福，那么高兴、那么珍惜、那么美。他欣赏她坚强温柔，她感谢自己被放弃过。当然，表姐也很感谢老人那个美丽的劝告：“你自由了。”

请用放弃我来拯救我。放了我，因为我想自由，无所惧怕。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