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迁 温洽溢
妙笔生花史景迁
史景迁,原名乔纳森·斯宾塞,是美国著名的汉学家。史景迁的中文名字蕴含了很深的意义:“史”是姓氏Spence的中文译音,“史景迁”就是“景”仰太“史”公司马“迁”之意。史景迁的汉学研究通俗易懂,可读性强。他以独特的视角观察悠久的中国历史,并以不同一般的“讲故事”的方式向读者介绍他的观察与研究结果。在《前朝梦忆》中,他将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以及《明史》《南明史》,苏州及金陵的地方志等各种繁杂的文献资料巧妙地糅合在自己的历史叙事中。这样的表达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学术性不强,但的确不失为一种温和巧妙的历史知识普及方式。
我们已经无法追索,张岱是否早计划好要避开方国安与鲁王的朝廷,他本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具体记述,得见他至绍兴西南百里隐居的三年,到底是何景况。此地山陵崎岖难行,多是孤村,蓊郁山林,间或几座村落。张岱在一首诗里提过,顺治三年,他隐居山寺几个月,仅带一子、一仆为伴,隐姓埋名,又把心力放在撰写明史上头。经过月余,因身份曝光,被追避他寺再度藏身,与和尚们同住了一段时间。张岱提到他饥肠辘辘,无米可饮,甚至没有柴薪举火,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中国自古以来流传忠心耿耿的隐士,宁可饿死山中,也不愿侍奉二主的故事,与事实差距甚远。张岱如今体悟到,这些品德崇隆之士,真的是活活饿死的。
张岱不愿做满人打扮,薤头蓄发,自知模样十分吓人:“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张岱形容自己看起来就“如毒药猛兽”。他时常兴起自杀的想法,不过撰写明史的大业未竟,又使他打消了了却残生的念头。
顺治三年,年届四十九的张岱,颠沛流离,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萦绕脑海,回忆如电袭来。张岱提到,夜气方回,鸡鸣枕上,杜晓十分,往事总人梦。值此之时,张岱告诉我们。“繁华靡丽,过眼皆空”。记下昔日回忆本是无心插柳,没想到得以为困顿生活暂时解忧:“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对张岱而言,夜间灯火星耀,琴声悠扬,腐臭难闻的牲祭,娼妓若有所思的静默,浪掷千金于古玩,母亲喃喃的祝祷,年轻伶人的粉墨登场,舟船、轿舆之旅,与知交好友的谈诗论艺,连同无数的片刻,全都值得说、值得记。不过,张岱在《陶庵梦忆》一书的序文中强调,这些篇章不落俗套,自成一格:“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这年岁暮,张岱发现他就这样写了一百二十余篇的陈年旧事。回忆如梦片段,虽然张岱有意不写长,文章篇幅从一段至多两页不等,但编成小书也绰绰有余了。
《陶庵梦忆》序文意象丰富,张岱一方面强调经历、感触的捕捉是随性的,但他也想使人明白,他很清楚自己追寻过去是为了什么:“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张岱心中,这毋宁变成一道赎罪的功课,诚如他在序文所表露的:如今他所捱受的种种劫难,正是往日骄奢淫逸的报应。张岱提到自己:“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缔,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枨,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无论张岱内心是否觉得,他该为昔日挥金如土的生活承受报应,他的感怀终究是超脱了时代或个人动机,不减损其感染力。某种程度上,也许张岱真是每成一段便坦白佛前,以能“一一忏悔”。然而,这些他自身与其他人生活的种种过往片段,他又是用情至深,下笔不辍,诚如张岱在序的最后所言,“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选自《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157-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