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盛荣
突围与渗透
——《叶落大地》女性文化探析
桑盛荣
土地是小说《叶落大地》中的主要隐性主题。土地一直以来象征着以男性为主导的话语霸权,亦是女性为之抗争的目标。在这种隐性主题下,小说以土地为意象对男权文化导致的女性压抑进行反抗与突围。在突围过程中,伴随着女性由“内”到“外”的转变,凸显了以冬莲为代表的女性抗争中的真实处境。但这种反抗与突围,却最终又陷入了男权话语体系的窠臼之中,从而呈现出女性突围的困境与无奈。
女性;突围;渗透
小说《叶落长安》着重讲述了女主人公山东难民冬莲逃荒到陕西关中,所遭受的苦难命运以及对命运裹挟下的抗争。女性试图挣脱男性话语的桎梏,却最终又落入了男权话语体系的窠臼之中,这是女性在突围过程中的两难困境。在女主人公冬莲身上,作者不仅赋予了女性个体生存突围的努力设想,也有意识的进行文化层面对话,渗透出两性间以及山东人与关中地域文化间对话的和解与可能,而且以超越意识向女性精神领域进行自我拓展,使得女性的突围成为一个多维复合体。
小说中,土地被物化了,拥有土地不仅能够解决温饱生存问题,而且也成为权力与地位的象征,被赋予无限的荣耀。但是土地的拥有权,基本是被男性占据着。小说中男权文化体系对女性的统治是以土地这一意象进行迁移施压的。在小说中,谭家堡的主事人谭彦章之所以能担任首领,即是因为开荒拥有了大量的土地,他“已经先后买下十来亩地,连着两三年开荒垦种”,而且土地富饶,又挖了洞。冬莲面对的地里面貌是“密密的蒿草比人还高,野枣刺夹杂其中,杂草丛生的乱荒地里,野狼,野狐的粪便遍地可见”。[1]为开荒生存,冬莲把自己扮成男性,站在荒地里“简直就要被那片野草压倒了”。“索性跪在那里,握了羊角镐拼了力气去挖,一镐头下去不过两三寸”。“只弯腰挖了一上午,那手便被划得全是血道道”。
面对如此困境,冬莲为求得生存必须到大自然中去“寻求慰藉”,对大自然的悲悯,实际上是对自身境遇的感喟;另一方面对土地的征服,隐喻着女性被作者强加置换为一个标准的男性身份,这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对性别歧视的反抗。在传统的观念中土地是男人的世界,女人的世界仅停留在庭院里,男性统治女性与男性征服土地具有逻辑上的同一性。“女人同土地之间的关系,比女人同所有权的关系更密切,因为母系制度的特征在于,女人的的确确被土地所同化。”[2]小说开头谭小头媳妇的话“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人开过荒呢!”就印证了这一点。而作者吴文莉也在后记中这样写道:“老人们都说,一个女人是没有可能开荒的。我问他们,那这样的女人该怎么活下去?几乎所有的回答都说,那她只能改嫁,找个男人说不定就能活下去了。”这样冬莲也完成了一次从性别焦虑到性别认同的转换,只不过这种转换使得她自觉的将自身转化为一个标准的男性身份,这样才能得到与男性同等的资源,土地的开垦。这样的叙事构成为一种“双性同体”的价值框架,完成了两性关系在男权文化秩序中的角色置换,凸显了小说叙事中女性生命个体的内在精神价值。正如吴文莉自己所说:“土地,是我小说《叶落大地》里想要表达的一个主题”(《叶落大地·后记》)。这不仅消解了男权文化规定之中的传统女性形象,而且赋予了小说中男性与女性同等的精神价值。
冬莲形象的塑造不仅体现了作者构建两性文化新范式的企图,而且也有意识地为处在生存困境中的女性进行突围。“那个时候,一个女人要是没有丈夫,一定是不能生存下来的,更别说带着孩子……我不信我的冬莲必须改嫁,……冬莲告诉我,她能!”(《叶落大地·后记》)。冬莲虽然艰辛求生努力开荒但却遭到周边众人误解嘲弄,以致儿子谭守东询问她“俺就不懂,你为啥总是怕这个怕那个,咱到底做错过啥事?”女性不仅遭受到恶劣的自然环境导致的求生的艰难,更多的则是来自根深蒂固的男权文化观念的挤压。女性必须遵守妇道,被男性费军医接生也被蒙上不守妇道之名;谭大个子教冬莲种地招致爱娥嫉恨;面对谭小头夫妇制造的流言“她是和谁通奸”而蒙受屈辱;被人拐卖反而被谭彦章媳妇掌掴,面对诸多不幸遭遇,冬莲只能忍气吞声。这让读者看到,冬莲遭遇的这些不幸并不完全是来自于男权文化的压迫,也有女性自身受传统观念影响的“自我压抑”。如何摆脱“自我压抑”也许才是女性逃离桎梏的关键,小说中冬莲听取了宋轩堂的建议之后,开始注重自身的外在形象如用皂角洗发,用新衣装扮,以致桂枝对冬莲说:“男人女人都在眼红你们”,“冬莲知道,大家一定会这样说她,爱娥和谭小头媳妇的眼睛和嘴都不会闲着,可她就是要让他们看见,她冬莲没了男人没了儿子,也一样活得滋润。”冬莲在这种“自我压抑”中又重新自我认识,重新发现“女性”。
而后,冬莲历经艰难,迸发出“我要活下去”的生命意识。而生命意识就是对生命存在、价值意义诸多问题的思考并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对生命痛苦的超越。在小说中,如果说在双林死去,冬莲一心求死以致在东家后院选择上吊与跳河是一种对生存无望的选择的话,那么面对失去儿子的痛苦,在遭受双重打击之下,冬莲却产生了“我要活下去”的生命意识。“可她现在一次也没有想过死,反而,谭家堡子的人们意外地看到,冬莲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收拾得利落,活得更像样子”。冬莲开始关注自身的存在,对生命的价值进行追求,尽管这种追求带有某种不完善因素。“她把活着当成了个任务,活着是为了等到儿子”。但是这不仅突破了简单的生物人或等同于动物的生存本能,而且在理性精神的前提下,在错综复杂的男性神话的秩序中,获取与男性平等的生存资源、诉求女性理想化的生存方式、满足自我对生活状态的创造性追求,最终使自我的“在者”价值与自由意志,在和谐的生态环境中得以实现。
在《叶落大地》中,历史的呈现成了故事发展的载体与背景。在某种程度上,虽然故事背景时而浮现出“慈禧远涉”、“二虎守长安”的历史事实,但作者有意识的将历史进行淡化处理,使得女性的个体挣扎走向了前台。“它(女性文学)改变了并还在改变着女性作家及其文本在文学传统的‘次’类位置,它对主流文化、主流意识形态介入又疏离,体现着一种批判性的精神立场。”[3]小说中无论冬莲、青女、国华还是谭家堡所有女性,均疏离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进程。女性并没有主动介入历史,历史使命依然由男性去完成,如振国,谭兴,谭守东等。这样一来,女性的地位又成了历史的点缀,女性的挣扎史又无形遁入了男性英雄话语的历史,而“对英雄式人物的书写本身就散发着强势话语权的意味。”[4]这在客观上强化了男性的权威叙事与男性逻辑。显然,女性的个体意识以及女性对既有的历史地位的突围又落入了男性神话的困境之中,产生前进中的悖论。
同时,作者试图使用较多的篇幅并且以女主角冬莲作为女性理想复活的典范,但是冬莲自身精神的复活反而导致了对男权神话的臣服。冬莲在遭到误解无法生存之时,想到的是“嫁人”。“有了嫁人的主意,冬莲就一下子安然了,像是走了许多夜路的人有了盏灯在手里,心也不慌了,气也不堵了”;而且在传统女性的婚姻问题上,冬莲依然延续着传统的婚姻伦理“不改嫁立场”。当高婆婆开玩笑让冬莲嫁给费军医以报救命之恩时,冬莲迫不及待地回答“俺咋能改嫁?婆婆,你可别乱说话!俺是好人家的闺女”;当高黄村高席氏临终前对冬莲所说“妇道,俺让这俩字唤了一辈子,快入土时才明白,女子俺给你说,那是坑人的。”面对长辈的忠告,冬莲依然谨守妇道“俺这一辈子也不改嫁,女人家不守妇道活个啥劲儿?”在经历了宋轩堂的启蒙之后,冬莲依旧坚持传统的贞节烈女观,“反正俺不改嫁”。她的自我意识不断突围后,却受到了弱化并逐渐被父权制意识占据,并越来越强化。男权的社会意识形态被不断地灌输到冬莲自身的潜意识中,使她无法认定自己是受害者和受压迫者。
与此同时,冬莲的言行也更多是来自宋轩堂的开导与精神慰藉。“这话是宋轩堂教她的”。“永远也不会听到宋轩堂和她说的那些话,那她一定会永远这样下去”。冬莲所用的“锅顶排”、“纺织机”以及学习“如何种地施肥”甚至在面对“被人拐卖”、“开窑洞”的时候均是来自于男权世界的帮扶才渡过难关。如果与其说是冬莲自身的自觉,不如认为是一种来自于有城市生活背景的启蒙者宋轩堂的“寻唤”。这样冬莲的性别身份在小说中的位置成为传统男性叙事中拯救与被拯救格局的承载者。而冬莲在困境中,所有的行为本身更像是出于一种生存本能和母性本能的需要而作出的条件反射。从此种角度来说,小说虽然叙写了以冬莲为代表的女性面对个人不幸而顽强与命运抗争。尽管呈现出某种限度的自我意识,但是依然落入窠臼,陷入了“二律背反”之中。
人类社会自从被男性主导之后,开始了从经济,社会秩序等多个侧面进行绝对控制。女性也成为控制单元中的一分子,在如此的不平等的控制束缚下,女性的自我意识不断被弱化,男权意识形态被源源不断地一刻不停地灌输到女性的精神世界中,使大多数女性自觉接受了,屈从了男权的统治。女性从被压抑被奴役,转变成为一种自我压抑。小说中高黄村高席氏谨遵传统妇道“绝不改嫁”,但最终却沦落到无人料理的困境中,临终前悲号道:“妇道,俺让这俩字唤了一辈子,快入土时才明白,女子俺给你说,那是坑人的”。与悲愤和凄凉中死去的高席氏相比,下一代女性代表冬莲却游离于传统妇道。“冬莲身后就有了个成熟的城里男人做精神后盾,她打起精神,不再允许自己可怜巴巴地生活了,再不允许人们欺负她”。“她心里居然有了宋轩堂,他来,她竟是高兴的。她甚至是盼望他来,这想法立刻把她自己给吓住了。”但是在宋轩堂求婚时,又被冬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而冬莲却选择与之始终保持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这似乎又是传统女性所不容的。
这样“灵”与“肉”的激烈冲突成为女性现实生存困境的集中体现。而《叶落大地》这种女性伦理困境叙事不仅是对女性存在突围困境进行陈述,还是建构一个充满正当生命意识与多面复杂性的身体,充满情感伦理悖论的想象。
小说在女性个体突围与困境具有某种悖论的层面下,进行有意识的突破,将女性的个体突破置入多层面的叙事中。不仅形成两性之间的生态对话,也在进行更深层次的地域对话。冬莲与宋轩堂的精神之恋,虽然没有最后的肉体结合,但是在传统婚姻之外达到了一种两性之间的生态和谐。
《叶落大地》故事情节中修筑围寨墙篱,一来是阻止土匪的袭扰,二来更有一种文化对抗的意味。谭家堡大丰收与高黄村对抗;谭家堡浇灌河水被高黄村阻断;打死老鳖被迫谭家堡唱三天大戏等又构成了两种文化的对立冲突。小说也不只一次渲染齐鲁文化传统。从谭彦章谨记的“耕读传家”到谭兴对“耕读传家”的继承,以及谭守东学业之旅中途辍学,虽以功利主义出发却殊途同归“耕读传家”的历史使命。除此之外,闯关中的这些人依然流露出对齐鲁故土的眷恋。山东人面对关中人的土窑,虽然觉得可以遮风挡雨,也努力地进行挖窑改善居住条件,谭彦章依然会说“过上三五年,手里有了闲钱,再盖成山东老家的大房”。毫无疑问,《叶落大地》中山东人来到关中地面除具齐鲁身份之外,更来自对关中文化的对话与认同。而“对话认同超越了文化接触过程中的对抗、否定、压制暴力,回避了文化现实中不平等的等级化和边缘化过程。”[5]小说中随处可见秦腔,回民巷,肉夹馍等代表陕西本土特征的描写,无不体现情感认同的诉求。对关中的民间艺术,人们绝非相互贬低,而是彼此欣赏。小说中谭家堡虽是山东人聚居地,但是却从来没有请过山东戏班子,而“请戏都是唱秦腔的戏班。谭彦章隔一两年都会花自个儿的钱请戏班来唱戏”。而谭守东带冬莲逛西安城,吃西安羊肉泡馍之时,羊肉泡馍的膻味熏得冬莲差点晕过去“自己(冬莲)硬是屏了气息吃了半碗”。
《叶落大地》抒写的不仅是山东人与关中乡村的精神联系,而是浓墨重彩地刻画异乡人的情感、命运、身份的变迁。小说描写的是为生存无奈地告别故土,执拗朴实的心灵,由于居无定所价值丢失造成的肉身和灵魂的孤独漂泊。如果说在对待民间艺术的态度上,山东移民谭家堡显出了传统豁达与和解的话,那么在历史叙事层面,小说一度淡化了历史进程,使得“正史”成为事件发生的背景与点缀。所有女性并未主动地介入建构历史这一秩序之中,而与之保持某种疏离姿态,一种历史的边缘姿态成为一种被镌刻的生命历史。“正史”的进程在半个世纪演进中构成女性个人“冬莲”的命运。 “以小见大,以草根、民间性世俗化事件甚至毛茸茸的细节来演绎历史”,[6]渗透在了女性日常生活之中。这也是一部渗透在“正史”与“边缘史”之间的探寻与互动。
小说在女性突围与困境之下,也有意识的进行文化层面对话,渗透出两性间以及山东人与关中地域文化间认同与对话的和解与可能,使得女性成为多层面的突围。如果说《闯关东》以及《白鹿原》是男性话语权呈现的是两性对抗的话,那么《叶落大地》即是企图实现对此立场的某种反驳,开拓生态批评中性别之间对话以及和解的可能并以女性文化价值重构两性间的和谐,最终回归诗意的本真状态。但是在叙事上依然落入了女性作为“被拯救”的“他者”命运。小说宣扬女性冬莲个体生存突围却靠高婆婆的料理以及接济平稳度日,但作者又在另一层面上又将女性自身的命运寄托于谭彦章,谭大头,宋轩堂等男性人物的施救以及帮助上。这样的情节设置又与女性主体性高扬和自觉产生了意蕴上的悖论,成为传统中女性被拯救寓言结构的承载者。
[1]吴文莉.叶落大地[Z].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5.23.
[2]【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全译本) [M].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77.
[3]王侃.女性文学的内涵和视野[J].文学评论,1998(6):69-74.
[4]王欢.颠覆与重构:当代新历史小说的历史观[J].名作欣赏,2014(29):121-123.
[5]陶家俊.文化转化与文化认同—兼论中国文化现代性的认知重构[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6):86-91.
[6]王晖.历史意识与历史书写:观察近30年文学的一个视角[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5):137-140.
(责任编辑 丛文娟)
桑盛荣,西安培华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邮政编码 710125)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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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359(2017)04-01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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