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竹伟
一
位于南京东郊的国民革命遗族学校旧址曾经是我上小学时的母校——南京军区卫岗小学。2014年10月26日,是卫岗小学建校65周年、撤校50周年纪念日,近700位校友、40多位老师,从全国各地赶到卫岗。当年的红领巾,如今已经白发满头,少也花甲,老已古稀。当年活力四射的老师,如今也多是耄耋老人。
我们家曾有四人上过卫岗小学,我和妹妹当代表参加校庆。走到大门口,一看到“卫岗的孩子,欢迎回家”标语,心中便腾地翻起热浪。是啊,这里曾经是我生活了六年的家。
分别了半个世纪的700多人,欢聚在一起的热烈场面,用什么形容词描绘都不过分。辨认时的疑惑,认出后的惊喜,久别重逢的拥抱,师生相拥笑谈重逢,忘情地歌唱。我们沿着校园旧址,去找寻儿时的教室、宿舍、操场。人群流向哪里,哪里就笑声飞扬,歌声不断。
我与一个个老同学握手谈笑,不知为啥,脑海里一直站着的是扛猎枪的老校长——姜希淑。他黑红的脸膛笑成一朵花,宽厚的右肩上扛着擦得锃亮的猎枪,那条高大的黄毛猎犬,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紧贴在他的身边。我知道姜校长已经去世了,可眼前除了他,还是他,为啥?!其实也简单,60年前,姜校长就是我童心里永远的英雄!
二
在卫岗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部住校,校长、老师和阿姨,都像我们的父母。因而,卫岗小学是我们名副其实的母校。
1954年,我上小学的那年,出了中山门就是郊区,树多林密,人迹罕见。每天夜晚,天空很低,星星多得数不清。校园里,路灯又少又暗,黑暗把一排排教室、宿舍隔离成孤岛。树梢上,不时传来猫头鹰、乌鸦、布谷鸟的叫声,夜间常能听到狼叫野猪嚎。下晚自习,女生胆小,大多结伴而行,偶有落单回来晚的,嚷嚷看到附近有放绿光的眼睛,怕是狼,顿起尖叫声。联想白天在操场上看见的新鲜动物粪便,天花板上各种渗水留下的痕迹,夜里浮想联翩,害怕得无法入眠的孩子大有人在……
学校后门就是梅花山,完全是自然环境。荒草丛生,平时游玩的人也很少,随处能见到野兽粪便。我们每年春游秋游,经常是在梅花山、明孝陵里做游戏,摸虾,搬石头垒灶,拾枯枝为柴。一个班架起一口大铁锅,下面条,半生不熟,煮地瓜烧煳了锅,可大家抢着吃,好香!但是每次学校都有严格规定:不许一个人活动。所以,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校外紫金山下,只要看到穿一身军装的姜校长,同学们的心一下就安定了。别看姜校长没有几杠几星的肩章,但他挺胸昂头、目光威严的军人仪表,肩头扛着的那杆锃亮的猎枪,身旁蹲着的黄毛猎犬,只要面对他,再调皮捣蛋的“刺头”学生,都变得服服帖帖……
三
聚会后,我敲响了姜校长家的门,长得极像父亲的儿子开门,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姜校长。从姜校长的老伴刘志远妈妈回忆中,我才真正认识了姜校长。
姜校长是山东人,兄弟四人,父母双亡。他打小参加儿童团、武工队。1938年他17岁,报名参加八路军,从此部队就成了他的家。他和迟浩田(曾担任国防部部长)是战友,作战勇敢,多次立功,是许世友司令员十分欣赏的一员战将。
1955年,命令已经下了,姜校长担任某管理局副局长。因2000多个部队干部的孩子要入学,需要一位能镇住这些“小马驹”的校长,许世友亲自找姜校长谈话:当卫岗小学校长,你是最合适人选。
姜校长压根儿没考虑不当局长当校长后自己的职务是升还是降的问题,只是含泪提出:我是孤儿,部队就是我的家。如果哪天卫岗小学转地方让我脱军装,我老姜就没有家了。许世友当即拍板:保留你的军籍。
于是,姜校长二话不说,来到卫岗小学,一干就是十年。
是老战斗英雄嘛,难怪姜校长爱扛猎枪!我感慨道:是摸猎枪过当兵的枪瘾啊!
刘妈妈笑着摇摇头:你们那会儿小不知道,学校供应紧张,虽然有军区补贴,2000多个孩子吃用还是不宽裕。每逢星期天,你们有家的孩子都回家了,学校里还剩下二三十个烈士子女。老姜对这些孩子说,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我和老姜只生了三个孩子,可星期天就有二三十个叫爸爸妈妈的孩子在家里吃饭!那会儿真穷,钱少,也没处买鸡买鱼,老姜只能早起或下班后,扛猎枪去转紫金山,打獐子、兔子和野鸡,去紫霞湖钓鱼,留着星期天给孩子们改善伙食。老姜在卫岗小学当校长,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团级干部没动窝。当然,1965年卫岗小学撤校时,他也是唯一保留军籍的干部,被任命为军区政治部副秘书长,一直到1982年离休。根据文件,后来享受了副军级待遇。
刘妈妈继续说:老姜从来没有抱怨部队对自己不公,为啥?因为那二三十个叫我们爸爸妈妈的烈士子女,年年月月都有人来看望我们。几十年如一日,这个来看,那个来信,逢年过节,还是一屋子叫爸爸妈妈的孩子,比哪家都喜庆。特别是离休后,老姜中风躺在床上,有几十个孩子轮流来看望,爸爸长爸爸短地叫,他真开心啊!经常老泪夺眶,大声感叹:我十年校长当得真值,真值了!
我望着墙上姜校长英武的照片,心在对天堂里的老校长讲:姜校长,您是真正的共产党人,您永远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