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长文
你看我像不像个人
◎石长文
1
在我们东北老家,人们习惯称黄鼠狼为黄皮子。可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却毕恭毕敬地叫它黄先生或者黄大仙儿。因为它能作祟迷惑人,有点儿怕它。
上世纪的60年代初,我们家后院的刘奶奶,被黄鼠狼给迷惑住了。平时少言寡语的老太太,也没啥文化。那会儿在土炕上又蹦又跳,嘴里还哼哼着“北山坡上草青青,太阳落下满天星”什么的,很有文化味儿,真就不是一个农村老太太能编出来的词儿!
有个野方子,能治这个病。到街坊四邻讨来使用过的旧邮票,邮戳上的地址越远的越好。把邮票放在盆子里点火烧了,闹病的人立马就好了!那天的刘奶奶也许病得严重,家人费了好大的劲,弄到了几张邮票。都烧完了,黄大仙儿还附在刘奶奶身上不肯走。我当时扒在她家的后窗台上看热闹,身上起了不少的鸡皮疙瘩!
还有个土办法:找一个足够厉害的人,把犯病的人摁倒了,再拿个缝衣裳的针往她的人中上一扎,这个作妖的东西就告饶了。我有个本家二爷,一米六的个头。他平时在生产队里赶大车,有个过人的本事就是杀猪。别人抓猪要三四个人一齐动手,他不用,跳到猪圈里,把眼睛一瞪,骂道:“你个畜生,我今天是来杀你的!早死早托生。快给我过来!”那个猪像见到了阎王爷似的,哆哆嗦嗦地就趴到地上了,任他摆布。
我二爷拎着赶车的鞭子,气哼哼的就来了。他先从窗户外边往屋里瞄了两眼,对跟来的刘家的人说:“先不忙扎针,我要找找这个小鳖犊子!”他转身绕到房山头儿去找。老刘家在那堆了不少柴火,靠墙的地方,堆着几块做棺材用的厚木板子,用油毡纸盖着。就是在那儿,我二爷看见有个黄皮子,像人念经似的,把两个前爪儿搭在一起,一颤一颤的正作妖呢!这家伙活得年头儿够久了,身上的毛儿都白了一多半儿。那会儿,我就站在二爷身边不远的地方,只见他得意地一笑,后退了两步,把鞭子抡圆了,啪地一下抽过去!黄皮子被鞭子抽到了,身上的毛飞起好几绺,吱吱叫着,蹦了几个高儿钻到了柴火垛里。
不用说了,刘奶奶的病马上就好了。也不唱了也不跳了,一屁股坐到炕上,左看右看,还问别人刚才出了什么事儿。
就这样儿,我的二爷和这个要成精的黄皮子结上缘了。
有一天,我二奶奶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快来看看,是不是那个黄先生打你溜须呢?”东北人说的打溜须就是讨好的意思。我二奶奶揭开墙角装满米的小缸,说:“米是上个月在电磨上磨的,吃了好几顿了,一点都不见少,反倒多出来了!”我二爷说:“哪会有这个事儿?是你记错了吧!”我二奶奶说:“不信我的话,那你就等着看。”
几天之后,做饭把缸里的米又舀出去不少。等有一天,我二奶奶再把缸打开,里边的米又是满满的了!把我二爷找过来看,这一次他不吱声儿了!
2
过了几个月,冬天来了。有天早晨,我二爷早晨起来上茅房。一出门,远远地看见过来一个小老头儿,白胡子,穿着皮袄戴着棉帽子。老头儿离好几十步远就冲着我二爷笑,等我二爷走近了,他冲我二爷很客气地点点头,问:“哎,你看我像不像个人?”
我二爷让他给问愣了。都胡子拉碴的岁数儿了,说话咋还像个小嘎豆子(小孩)似的?他反问对方:“你是啥意思啊?”
白胡子老头儿还是笑呵呵的,说:“嘿嘿,我是老黄家的。你快说说,你看我像不像个人?你说一个字儿就行。”
他一说是老黄家的,我二爷马上就明白了!哦,你这个臭黄皮子,是要借我的一口人气儿好成气候儿啊!—老一辈人都是这么传说的,说黄皮子想要修炼成人形儿,在最后的关头,都得找一个在当地足够厉害的人,在他那里借得一口人气儿才行。大概类似于现在的质量认证吧。
我二爷知道米缸里的米是它搬运来的,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见他眼巴巴地等待下文,于是就说:“像什么像?我看你像个王八犊子!”
白胡子老头傻眼了,失落地摆摆手说:“晦气,晦气。”脸上不再有笑模样了,脚底下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走了。
回到家,我二爷把这个事儿对我二奶奶说了。我二奶奶埋怨他:“挺大个人了,你咋那么不会说话儿呢?人家打你的溜须白打了,你就说他像个人还能费啥事儿!”我二爷说:“那可不行。我要说他像个人,这个鳖犊子就更有章程了!”东北话,有章程是有本事的意思。
说来也怪,这个黄皮子在我二爷那没讨到吉利,却仍旧往他家的米缸里搞搬运!半年多的时间,算一算也搬来有100多斤粮食了。放在一般人身上,慢慢享用就是了,但我二爷却受不了啦!那天,把缸盖儿一揭,又是满满的。我二爷就自言自语地说上了:“哎,我说黄先生啊,我和你不是一路的,你别指望我能帮你说什么好话儿。这些米在我这儿是多出来了,那是不是在谁家就得少了呢?要是你自个儿种地打的粮食,你尽管往我这里搬。我领你这个情。要是你从别人家偷着搬来的,你这不等于祸害我吗?这种事儿不是人干的,你快给我拉倒吧!”
打他说了这番话,米缸里就没再见到米多出来的情况。我二奶奶这个人有些贪心,嘟嘟囔囔地说我二爷缺心眼儿。我二爷急了就骂了她,说她“眼皮下浅腚沟子深”什么的,意思是太贪心了,没见识。我二奶奶的身体原本就不怎么好,再加上挨骂生气,病歪歪的就倒下了。忘了是啥病了,打针吃药抢救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去世了。
3
我的两个姑姑那会儿都嫁了人,家里就剩下我二爷一个老光棍儿。可想而知,这日子过得有些艰难。要说我二爷这人,他也挺有意思的。这工夫他又想起那个黄皮子黄先生了!有一天,酒喝高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炕头儿上,自言自语地说:“哎哟,这一个人的日子可咋过啊!黄先生啊,黄先生,你要是心疼我,帮我找个老娘儿们来吧!脸盘儿长得咋样我不挑,有没有小孩我也不挑,能帮我洗个衣裳做个饭就行啊!”
这样的话他反反复复说过有好几回。那只黄皮子为了讨好他,冥冥之中,真就发了力,帮他把这个事儿给办了!
离我二爷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姓徐的寡妇。不到40岁,掌柜的(丈夫)上林场干临时工,被垛上滚下来的大木头给砸死了。这个女人心灵手巧,家里又有缝纫机,我二奶奶活着的时候,讨个鞋样子、补个衣服裤子的常到她家里去。我二奶奶去世之后,有不少人帮我二爷介绍过老伴儿,都是人家女的看不中他,嫌他长得“太拿不出手儿”。徐寡妇因为长得年轻俊俏,也没有人把她往我二爷那扯。各方面儿都不般配啊!
这天,徐寡妇主动找到我二爷家来了,还给他拎来一瓶古城白酒。咋回事儿呢?原来啊,她家里这两天闹了邪,她的裤衩子啊,袜子啊,小背心(那会儿也没有胸罩)啊,这些女人私密性的东西,洗完了,晾到外边儿的竿子上,一回头就找不到了!开头儿她还以为被不安好心的男人给偷去了,后来干脆晾在屋子里。隔了一个晚上也有找不见的!我二爷用鞭子抽黄皮子的事儿她是知道的,她以为也是黄皮子作妖,就来请我二爷去给镇一镇。
在我们乡下,那年头儿也不兴敲门儿。徐寡妇在门口儿喊了一声“二大爷在家吗”,推门儿就往屋里进。当时,我二爷正躺在炕上,拿着那几件女人用的东西过眼瘾呢!—前些天,这几件东西一出现,他就知道是黄皮子搬运过来的,也知道全是女人用的。一个光棍儿男人,性饥渴啊,就拿它当精神安慰了!
徐寡妇进门儿就看见了扔在炕上的袜子,还有一个没等用完就找不见的雪花膏瓶子。女人心里一惊:哎,这不就是我丢的东西吗?咋跑到他家来了?心里不高兴,顺口就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我二爷当时就傻了,没法儿和她解释啊!嘟囔说:“我也不知道是咋来的,反正,反正不是我上你那儿偷的……”
俗话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女。要论外表,我二爷和徐寡妇是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人。可就因为这个事儿,竟然一来二往地有了意思啦!其实,人家徐寡妇根本就看不上我二爷。只因为她守寡以来,没少受到男人的性骚扰,所以很想找到一个厉害点的男人当个保护神。另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她知道了从中牵线的是黄大仙儿,就相信这是一个天定的姻缘!
一天,徐寡妇找我二爷去喝酒。同桌儿有她几个长辈的亲戚,一商量就把这个事儿定下来了。喝完酒,我二爷回到家往炕上一躺,越想越高兴。有点儿犯困,扯了个枕头要睡觉。就在这工夫,听见窗户外边有人说话儿。那个人说:“哎,我是老黄家的。现在,你看我像个人吗?”
就这一句话,没完没了地说了好几回!我二爷马上就醒了酒,一打挺儿下了炕,对着窗户说:“姓黄的,原来是你下的套儿啊。唉,你走吧。我和徐寡妇的事儿拉倒了!”窗户外边儿,那个声音不肯离去,还是赖着说:“哎,我知道你厉害。你就说一个字儿嘛,你看我像不像个人?”我二爷有些急了,在窗户上拍了一下说:“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要说埋汰话了!”埋汰就是不干净的意思。
他这么一说,窗户外边儿就没动静了。
4
第二天,我二爷去找了徐寡妇的一个叔叔,刚在一个桌儿上喝过酒的。他说:“算了吧,我和你侄女的事儿黄了算啦!”人家问他为啥睡一宿觉就变了卦,他开始不肯讲,后来见逼得紧了,就把黄皮子闹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徐寡妇的叔叔说:“唉,不就是一个‘像’字儿吗?你对他说了还有啥不行的?”我二爷很认真地说:“当然不行了!我要不说这个字儿,那是我把它拿住了。要是把这个字儿说了,让它成了气候儿,它说不定还作啥妖呢!”
从这个晚上开始,快成精的黄皮子开始向我二爷“反攻倒算”了。刚舀出半瓤米要做饭,转个身儿就不见了!还有胶皮鞋,刚刷出来放到窗台上晾着,说没有就没有了!出了这样儿的事儿,我二爷一点儿都没生气。他说:“我这边儿短出来,肯定就有哪个地方多出去。当初那100多斤小米白吃了人家的,现在正好给他们还回去。我可不想亏欠别人的!”
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了不少。等和100多斤小米的价钱差不多了,就没再有什么东西丢了。现在看起来,不是你的东西真的不能取啊!
有一天夜里,窗户外边儿絮絮叨叨的又有说话的声音。我二爷从被窝儿里钻出来,凑近了去听。那个声音说:“哎,你听见没有啊?我就是那个姓黄的。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懂事儿,我不想搭理你了,我得走了!”
我二爷说:“你真走啊?祸害我祸害够了吗?”那个声音说:“你快拉倒吧,我祸害你啥了?你的鞭子把我身上都抽出血了,我抱怨过你一声儿吗?”
我二爷说:“谁让你长个四条腿儿呢。唉,下辈子想托生个人,就别干坏事儿了。”那个声音说:“我听你的。还有,你和那个徐寡妇搭伙过日子吧。不是我瞎乱撮合,是你们两个人有缘分。”
说完这个话,窗户外边儿就再也没有声音了。转过年,我二爷真和徐寡妇结了婚。小日子过得挺不错。而那个黄先生也没再出现。
(原载《女报·故事》 河南李金锋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