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不去思考,会让世界越来越简陋

2017-01-18 09:03陈敏
中国青年 2016年24期
关键词:张悦然父辈小说

文—本刊记者 陈敏

张悦然:不去思考,会让世界越来越简陋

文—本刊记者 陈敏

我们想象了一个历史,

篡改了一个历史,

塑造了一个假历史,

但这个假历史仍然具有巨大的威力,

能影响我们真实的一生。

提到张悦然,你会想到什么?

19岁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6岁获人民文学奖,曾入围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刚刚当选南周“中国青年领袖”……哦,她还跟“一根钉子”纠缠了整整7年,终于在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茧》。

在那个混乱狂热的时代,一家医院的热血职工,将一根两寸长的钉子,从副院长的太阳穴附近摁了进去,让后者变成了植物人。凶手是怯懦温和、后上吊身亡的内科大夫汪良成?还是医术高超、后功成名就的院士李冀生?《茧》没有解开谜底,只让他们的子孙在父辈这桩悬案里,碰得头破血流,人生尽失。

张悦然说:“我也没有答案,作家只是提出问题、沿着问题去寻找的人。对于真相,我尽可能展现更多的面,哪怕能找到此前没被照到的一个小角落。我无意于构建宏大的历史背景,只是关心我的人物的命运,关心他们和父辈的关系。承载给每个个体的历史,并不比集体、国家的历史要微小。”

一桩离奇的……普通谋杀案

《茧》的新书第一场发布会定在北京798的尤伦斯艺术空间,余华和梁文道来做主讲。

梁文道认为写这段历史的作家主力都是像余华这一辈的亲历者,“所以我很高兴,一个80后作家能站出来那么认真严肃地追问父辈。80后如何收拾残局?这代人怎么跟父辈的历史和解、宽容、原谅、接受?”

余华仍然延续黑色幽默:“《茧》把生活的状态写得如此之好,而不是依靠曲折的情节和谋杀案来吸引我。或许在今天的人看来那是一个离奇的谋杀案,但是对于经历过的人来说,那是比较普遍的谋杀案。”

想一想,那个时代结束不过40年。

张悦然也曾和冯唐、韩寒对谈。冯唐提到她描述“复杂缠绕”的能力,从一个家庭,到一座城市,到一个国家,是背后诸多力量集成在推动某件事情发生;而韩寒被“文字非常冷冽的风格”所吸引,“但这种冷淡和性冷淡不一样,会有温馨和希望。”

在这些场合,张悦然身着波点衬衫、百褶裙,平底鞋,如少女般,一点不像写过弑父的作家。

记者曾提前半小时,等着上她的一堂文学鉴赏课。

40个座位很快坐满,学生们或染着银发,或塞着耳机,来自人民大学各个院系。张老师走进教室,黑大衣露出黑纱裙的边。解下碎花围巾,她没有客套,直接讲一本长篇小说《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这本书曾获美国普利策奖,作者朱诺·亚当斯是多米尼亚裔移民,在融入美国时遇到激烈矛盾,但故土难回。

整堂课90分钟,张悦然提过一个问题:“亚当斯说他被挥之不去的‘父亲的形象’所萦绕,这个形象指什么?……他父亲那代人,当时生活在多米尼亚的极权和独裁下,几乎是被苦难所吞噬的一代。他们的缄默是个谜,而他作为作家,要去探究。”

下课后,我们在附近的咖啡馆,聊到了《茧》里“缄默的父亲”。

张悦然早年听父亲讲过,在他少年时期的医院大院,有一位颅脑被插入钉子致残的植物人,成为文革的活化石,80年代末去世。当时听听而已,她还是写熟悉的青春小说,和郭敬明、韩寒被称作是80后先锋文学的三驾马车,一时聚光灯齐明。

2008年汶川地震,张悦然以志愿者的身份飞到了灾区。她家四川籍的保姆得知家人无事,选择留在北京挣钱,并对悦然的离开表示不解:“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啊。”

张悦然当年写作小说《家》,作为关注现实的转折,第二年以“钉子”为契机创作《茧》。她去医院查找相关档案和死人塔,在深夜数次“再现”犯案现场……越深入越难跳脱,她用掉七年来架构来修改。

惨烈狼藉之后,有毒的灰烬浸入心脏。年轻的男女主人公坠入深井,也很难攀缘上来,当赎罪和拯救一一告败,“即将到手的幸福似乎都变得可耻”。多年后他们雪夜相逢,平静叙述各自的悲伤,似乎要印证书封的一段话:“真正的爱,是明白爱你有多困难,还选择爱你。真正的成长,是知道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

彼时,郭敬明刚刚导演完一部偶像云集的《爵迹》,韩寒也在公布新电影《乘风破浪》的庞大阵容,主题仍是华丽青春,而张悦然在暗夜独自探寻父辈的历史。她并不认为这很特别:

“外界似乎认为,他们不再写作就是背叛,但每个人最喜欢做什么,都在摸索,不可能早早定位。当你有能力的时候,可能想做点更有意思的,更引人注目的,这是一个年轻人在特别自由的状态下的选择。都没错。我仍然选择了文学。”

张悦然擅长描绘被摧毁的生活,然后千辛万苦地去寻找爱和意义。她也毫无成名的累赘,谈到写作一如信仰,黑眼睛闪着光:

“我觉得自己只是刚刚出发,朝我心目中觉得好的地方。这不是谦逊。实际上,写作是一种模糊混沌的状态。当我带着一本新小说上路,就好像深入岔路众多的一座森林,从不敢说自己有完全驾驭的把握。我也会迷路,而且没有什么能变成拐棍。但有意思的也在于这种迷失,这种自相矛盾,和不确定的东西。我在寻找什么?不是找到了什么,而是用小说记录了这个思考和寻找的过程。我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也许会被大家接受,但可能相反,更加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被训练出对强者的崇拜

《中国青年》:你说,“这一代80后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现在的道路,没有对自己刨根问底”。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点的?

张悦然:80后刚出道时有种叛逆,会抗拒父辈建立的社会规范,因为呆得不舒适。过了十年,我观察周围的同龄人,好像精神面貌变化很大,放弃了对抗,多了很多稳妥现实的考虑,甚至会做出比父辈更保险的选择。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快地接受这个规则?为什么没有过怀疑?想要的东西,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中国青年》:不少人想要成为强者。你在书中也提到,“一些生命高于另一些生命,一些人掌握着另外有些人的命运,这难道不就是世界的逻辑吗?对世界没有价值的人,却还挡着路,为什么不能把他移走?”这种逻辑为什么盛行?

张悦然:80后认可的逻辑里就包含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优胜劣汰。如果你去问问,他们一定不觉得乔布斯的生命和跳楼的富士康员工的生命是一样的,前者是一代人的偶像,一代人的梦,后者是不值一提的,会有明显的轻重之分。

我们被训练出对强者的崇拜,要像强者那样奋斗。你弱你活该,你消失了也微不足道。

整个社会包括商业的发展,加速了对人的异化。被80后关注的大都是强者,即便有污点也没事。电影也在输出这样的热血价值观:等我够强大,可以去美国,把钱摔在人脸上,说凭什么嘲笑我们中国人?似乎成为强者,就可以欺负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好像大家步伐一致,被催眠一样往强者的道路走,而不是说活出我个人的意义来。

《中国青年》:作为大学老师和作家,你如何活出个人的意义呢?

张悦然:我在世俗生活体会到的快乐很少,要求又很高。即使实现了也没多少快乐。

真正有意义的,是我在文学领域更深维度的探索。通过这部小说我出了趟远门,跋涉到达了很远的远方,就像南极探险队员在某个地方插了面旗帜。这无关外界的夸赞,它永远不可能被人看到,是我在自己的人生维度里又多了一种经验,好像又多活了一辈子。

做老师和其他工作,是我扎根现实的方式。有时候我很费力,在课堂还要常常表达文学和阅读的意义。老师,阅读有什么用?(这在某些国家可能不是问题)因为我们要变成更丰富的人,有个人内容的人,我们的一生是所有经历和所有阅读的综合。

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问,有用吗?

《中国青年》:你的课堂上多是90后学生,被二次元,游戏,动漫等环绕。你觉得90后跟80后整体有何不同?

张悦然:还好吧,我感觉不到代沟。有点很糟糕,就是他们接受的中学教育,似乎并没有比我那时有多大进步(笑)。新学期第一堂课,我会问你们读过哪些书?《平凡的世界》,都点头。福楼拜、契科夫呢?没有读过。我小学时接触契科夫,也觉得刻板、说教,后来发现这是“教育”赋予它的,并不是小说本身的气质和含义。他的小说其实有很多微小的内心转折,不是说这个人出车祸了,“嘭”地来一下,而是人物在某个情境里突然发现了美,从而人生完全改变……我觉得有的教育影响了很多作家被正确地接受,包括鲁迅。

《中国青年》:这学期你开了小说鉴赏的公开课,一节课讲一本小说。这个过程比较吸引你的是什么?

张悦然:我会选择我心中近30年里的新经典小说去讲,分析书中的幽默,注解,层次等等,学生学期结束时写一篇三千字左右的阅读报告就可以。

这是一种压力和动力,我总是期望学生能有所得,通过这个公开课,他们能真正喜欢阅读,哪怕今后有了工作、家庭,阅读也能延续一生。

如果都去选择舒适的人生,世界不是会越来越简陋吗?

《中国青年》:《茧》中的两位80后主人公,为了寻找真相饱受挫折。女主李佳栖说过,她人生中的大事已经过早完成,无法被谁打捞。男主程恭也说,“一个人可以心如死灰地活下去,这样度过一辈子。”这也曾是你的感受吗?

张悦然:我现在也经常觉得人生缺乏意义啊(笑)。很多读者都不喜欢这两位主人公,认为他们能把“自私”弄得自圆其说,比较消极……但他们复杂、内在的很多面向,恰恰是我愿意探索的;这种表面无意义的消极基调,也是我经常体会的一个人生截面。我对事情的探究并不是正反两面的,要尽量呈现多面。当主人公很多应该回避的黑暗面都在书中被呈现出来,越来越复杂,就不大可能“可爱”。

我在聆听他们时,能听到他们心中的爱。人物一定要有非常强烈的爱,才会有灵魂啊。

《中国青年》:为了赎罪宁愿碎掉,也好过蒙蔽良知、若无其事地活着——他们的爱是这样的吗?

张悦然:这是书中主要的声音。本来我只想追随父亲的脚步走进那段历史,但是后来出现的程恭成为新的支柱,我就重写,完成了“一边是爱,一边是罪”的支撑。

程恭一直被“罪”纠缠,最后也变成了“罪”的携带者。值得吗?如果他不深究历史,就不会搅入其中。但我们如果所有时候都去选择轻松舒适的人生,世界不是会越来越简陋吗?我们活着,是因为还有另一个维度探索的可能性。比如我去思考,罪是什么?如果我也有罪,是否先把自己的罪赎清,再去清算别人?……这是有意义的。如果不去思考,人就变成特别简陋的一个运转机器。

《中国青年》:李佳栖的父亲是理想主义诗人(他一直怀疑行凶者是自己的父亲),在痛苦中车祸身亡;他的爱人汪寒露孤苦伶仃,最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们的悲剧是种宿命吗?

张悦然:是,他们活在当年的阴影里,这破坏了他们的性格,和抓住幸福的能力,悲剧成为一种难以逃脱的宿命。要对抗吗?我写到中间会停下来,好像找不到一个希望。主人公陷得很深,我应该用根绳子把他拉起来?作家有叙述的权威,但也不是魔术师,能变出一根绳子。如果自己都不信,读者如何信?

李佳栖和程恭从父辈身上无法学会好好地爱,但他们又在挣脱父辈,迎接未来……他们能战胜宿命吗?小说是开放式结尾。一些人认为“茧”寓意破茧成蝶,其实,“茧”是我们的生存环境、整个社会和历史的关系的隐喻。

《中国青年》:对于有罪又无法赎罪的人,你是否也是“一个也不饶恕”的态度?

张悦然:是《死神来了》那种追杀吗?呵呵。人有种天真,觉得做错的事都能弥补,善恶有报。但这很徒劳,人有时很弱小,难以把握历史事件背后的整套逻辑。《动物形状的烟火》里,主人公觉得自己在赎罪,在给爱,却被两个小孩困到了冰冷的车库。这很荒诞——我们希望挣脱所谓的宿命,但世界可能不在乎你的恶,也不给你赎罪的机会。

《中国青年》:你一直都很清醒吗?哪怕在小说中,也不做高明的引导者?

张悦然:相对来说,我们受过好的教育,会思考,有时难免自视甚高,俯瞰他人。但这种优越感实际可悲,瞬间就会粉碎。谁都可能被不可知的命运击穿,我们和洼地里“被冲垮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中国青年》:女主的“表姐”是她的对立面,目的明确,有责任心,坚强乐观,视家族荣誉高于一切……为何你最后让她的嘴角留下一道丑陋伤疤?

张悦然:如果我的新小说要从《茧》中带一个人走,就是“表姐”。我不去判断她的人生高低,只觉得她有趣。在很多对抗的声音中,表姐也代表了一种立场。从探究历史的角度,“妹妹”做了更有勇气的选择,但表姐这道“伤疤”也是她的勇气:受过伤害,也坦然面对;不在意别人的怜悯,也不回避。这是她强大的生活哲学和钝感力。纯情不是不谙世事,而是没有怨怼。

假历史也将影响我们真实的人生

《中国青年》:小说没有告诉大家一个真相,只是围绕少年的成长展开种种幽微。你觉得,真相重要吗?

张悦然:确实很多读者不满足,觉得没有谜底。这还是读侦探小说的方式,现实中我们并不容易得到真相。于是,我们想象了一个真相,比如两位主人公推理出李冀生是凶手,而这个推理就会干扰、改变他们的人生。我们想象了一个历史,篡改了一个历史,塑造了一个假历史,但这个假历史仍然具有巨大的威力,能影响我们真实的一生。对于历史,不管我们再去涂抹,再去做任何事情,只要有一个空的地方,就会改变真的人生,这是值得探讨的。

《中国青年》:7年的写作,反复修改的25万字,你写之前对读者没有期待,写之后是否也会想想,他们会从中获得什么?

张悦然:我也会看豆瓣,当当,觉得他们的建议也挺有理由。但另一个声音就在说,一点都不尊重我的劳动嘛(笑),再努力,也只得到一个粗暴的打分。这都很正常。但我不会考虑读者是否读起来有难度,因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野心和希望。

《中国青年》:你成名很早,拿到了很多奖项,现在如何看待名利?

张悦然:比如,作家富豪榜如何确定一个作家的文学价值?我甚至觉得这两者毫无关联。外界很多东西意义不大,帮助也不大,所有的热闹很快就会过去,如果你只想用文学获取名利,就需要不断有动静,去做很多外部的事情,可是写作需要沉寂,安静,闭关。我写小说时,被唤醒的很多记忆就像鸽子一样,哗啦啦飞来了。

朱诺·迪亚斯花11年写一部小说,期间失业,失恋,受了很重的伤……我完全理解他,惺惺相惜。别的行业,谁能忍受11年?但作为真正的写作者,要适当断开和外部的关联,沉入自己的世界。

《中国青年》:这个世界,是否孤独?

张悦然:有两种孤独,非创造的,和创造型的。创作中没有任何人,就是你的意识在搏斗。你会有堵塞到转身就逃的冲动,你砍掉很多东西、顶住很多东西,抓住某一点的这个过程,比你只是宅在家里孤独得多,也很艰难。先要进这扇门,才能进更深的门。

《中国青年》:在这个孤独里,能谈谈难忘的事吗?

张悦然:啊……那时还在新加坡,好多人租一个公寓,我的好朋友在烤箱里为我烤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我就感觉特别动人。离乡背井,又是从理科生的计算机系转到文学,在寻找归属感。现在主编杂志,教书等等,都会帮助或者逼迫我进入现实世界。我宁愿选择这种比较辛苦的方式,也不愿上各种综艺节目和活动,那是消耗和透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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